我们应当知道,虽然我不得不提出解释,全部事实的发展只需很短的时间……准确地说,十八秒钟,我后来有机会计算过。但在这十八秒钟中,我多次感到有一种在当场观看一出完整戏剧——有主题的展开、曲折的情节和结局——的幻觉。当这出不合逻辑和含糊不清的戏剧演完后,我们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正如怀疑使你惊醒的恶梦一样。
但是,应当知道,这一切,不论以什么方式,并不具有极容易虚构的荒唐的幻景的性质,也不具建立所谓科幻小说的任意概念的性质。这与小说无关,它只与物理现象有关,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其解释是非常自然的,当人们知道它时。
我要求那些不知道这解释的人不要去猜测。希望他们不要为假设和解释而困惑!希望他们逐步忘记我在前面所说的假设,忘记有关B光线的一切、物质化和阳光热量的影响。这些都不会达到任何目标。最好还是让事件来引导自己,最好是等待和相信。
“叔叔,这完结了么?”我低声说。
他回答说:“这才开始。”
“什么?开始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我困惑不解。
“您不知道么?但您刚才知道……对这件事……对这些奇怪的眼睛……”
“一切从这儿开始。这之后,会发生我不清楚的、会有变化的事。”
“这可能么?”我对他说,“您能不清楚么?是您准备这些东西的。”
“是我准备的,但是我不是主宰者。我对你说过,我将黑暗打开一个门,从这黑暗里涌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光亮。”
“将要发生的事是和这些眼睛同样性质的么?”
“不是的。”
“那么,叔叔……”
“将要发生的是符合我们习惯的幻觉的形象的出现。”
“因此我们会了解。”
“是的,我们会了解,但这些形象会更难以理解。”
在继后的几个星期中,我多次思忖叔叔的话是否值得相信,是否他说这话是为了使我错误理解他的发明的来源和意义。的确,怎能推想谜的词语对他仍是不可知的?但这时候,我深受他的影响,沉浸在包围着我们的巨大奥秘中,心灵紧缩,为激动的感觉所窥伺着,我只想看到那奇异的壁板深处。
叔叔的一个举动抢在了我之前。我颤抖起来。一种黎明的灰色在壁板的表面呈现出来。
我首先看到一股水蒸气围着一个中心点旋转,朝着这中心点,种种涡状物猛然冲去,它们一边自身旋转着一边快速地冲入其中。接着,中心点扩大为一个越来越大的圆圈,上面张挂的一层薄寡的网纱逐渐地消失,显出一个模糊而飘浮的形象,很似招魂巫师和通灵者召唤出来的幽灵。
这时发生了一种踌躇不定的现象。幽灵和浓厚的黑影斗争,极力走向生命和光亮。某些线条显出活力,它们形成轮廓和立体感,最后,从幽灵身上射出一股光亮,形成一个似乎是充满阳光的光彩夺目的形象。
这是一个女人的形象。
我记得这时候我是如此慌乱,我想跳上前去触摸那神奇的墙壁,与那跳动着的难以置信的活的物质发生接触,但叔叔的手指像铁钩一般紧抓着我的手臂。
“我禁止你动一下!”他不满地说,“你要是动一下,一切都会消失的。你看。”
我没有动。我能够动么?我的两腿摇摇晃晃。叔叔和我两人跌倒在一个推倒的树干上。
“看呀……看呀……”他命令说。
女人的形象走近我们,扩大到平常比例的两倍。首先令人注意的是她的打扮,一个红十字会护士的打扮,前额扎着一条布带,头上披着披巾。她的脸容美丽而且匀称,还很年轻,带着高尚的表情,有点神圣,有点像早期的画家赋予那些即将或正在殉难的女圣人的表情一样,这种高尚的表情是由痛苦、心醉、顺从、希望、微笑、眼泪构成的。她充满那真正显得是一种内在的火焰的光亮,她对那我们看不见的景象睁开了眼睛,这些眼睛充满一种无名的惧怕,但它们又并不害怕。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对照,她的顺从是惹人恼火的,她的害怕是充满自负的。
“啊!”叔叔结结巴巴地说,“这好像是我重新看见了刚才在这里的三只眼睛的表情。可不是么?同样的高尚表情……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可怕。”
“对,”我回答说,“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一系列的表情……”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那女人一直站在最前面,超出了框架,我感到从我心中涌现出一些回忆,好像站在一个面容不是完全不认识的人的肖像之前一样。叔叔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对我说:“我相信我记起……”
但这时候,那奇怪的形象后退到它原先占有的位置。给她头上形成一个光晕的水蒸气逐渐消失了。首先出现了肩膀,接着是整个身体。这时我们看见一个站着的女人,她的上身和腰部被绳子绑在一根上端稍为高出她的头部的木柱上。
接着,这些直到目前为止给人以静止线条印象的如同照片上的线条一样的东西,忽然动起来,就像一幅画变为现实,像一个塑像突然变为有生命。
它的上身动起来。那被捆在后面的手臂和被紧紧缚束住的肩膀绷紧那捆着它们的绳子,头部稍微转过去,嘴唇喃喃发生声音。这不再是让我们细看的形象,而是生命,活动着的生命,这是在空间和时间中占有地位的场景。凹陷的背景中有活动,有来有往。一些绑在木柱上的身影在抽搐。我数出共有八人。一群士兵走出来,肩上荷着枪,头上戴着尖顶的帽盔。
叔叔说:“这是埃迪特·卡韦勒……”
“对,”我跳起来说,“我认识她……埃迪特·卡韦勒……埃迪特·卡韦勒的执行死刑。”
再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写出这些句子时,我知道它们对于那些事先不知其含义和藏在其中的真确的事实的人大概会显得荒谬。但是,我肯定当人们看到这现象出现时,心里不会浮现这种荒谬、不可能的想法。于是当没有任何假设还能提供一点合乎逻辑的解释时,人们已显然接受他眼睛所见到的情景。所有看见过的人对我的询问都是作出同样的回答。但后来他们不服……
后来他们引用幻觉和暗示的幻象来原谅自己。但是,在这时候,虽然理智抗拒,虽然人们反对,可以说是“毛发竖起”对抗那些毫无道理的事实,人们却不得不服从和参与这些事实的发展,正如参与现实连续情况的出现一般。
可以说这是戏剧性的表现,或更确切说,是电影化的表现。它是从所接受的全部印象中产生的最清晰的印象。自从卡韦勒小姐的形象具有生命的活力以后,我本能地转过身来用眼睛在围地的某一角落里寻找那影射出这会活动的形象的仪器。当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时,当我立即明白在白日无论如何不可能进行影射,也不可能发出光束时,我接受并保留了这正确的印象。没有发射器,那就算了,但银幕呢?一个神奇的银幕是不从外部接受什么的,既然没有任何东西被放送出,它便是从内部接受一切的。
这真正是体验到的感觉。那些形象不是从外部来的,它们是从内部涌出的,在物质的反面打开了视野,正如以光明制造黑暗一样。
词语,词语,我只知道词语。我积聚了一些词语然后才敢于写下来以表达我所看见的从深渊里涌出的事物。就是在这深渊里,卡韦勒小姐将遭受最后的苦刑,卡韦勒小姐的死刑!当然,我想,是否有电影的放演,是否有影片——怎么能怀疑呢?——不论怎样,这部影片是和其他的一样,弄虚作假,凭空捏造,根据传说构成,传统因袭的场景,有报酬的演员,学好扮演角色的女主角。我知道这一切,但我好像不知道似地看着。幻象的奇迹是这样巨大,以致人们不得不相信全部的奇迹,这就是说相信表演的真挚。没有任何弄虚作假,没有任何假装的动作,没有任何扮演的角色,没有演员也没有场景的布置,有的只是场景本身,受害者本身。在这几分钟中我感到的害怕就像我在1915年10月8日在荒地上看到血的黎明升起时的感觉一样。
情景发生得很快。一群士兵排成两行,身体有点向右偏斜,因此可以看见他们的脸夹在枪管之间。士兵人数很多,也许有三四十人,这些刽子手穿着皮靴,紧束腰身,戴着头盔,帽带扣在颌下。在他们头上,灰色的天空有几丝云彩。正对着……正对着的是八个被定死罪的人。
这些人中有六男二女,是平民或小资产阶级分子,现在他们挺起身子,挺起胸膛,拉紧身上捆着的绳子。一位军官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个拿着打开的手巾的德国副官。没有一个被定罪的人让自己被蒙上眼睛,但是他们的脸容因痛苦而变形,他们似乎以同一的动作向死亡投去。军官举起长剑,士兵荷起枪枝。
最后的冲动增强了那些受害者的力量,他们大声叫喊。啊!通过这叫喊,我看见的、我听见的、狂热而绝望的叫喊,受难者喊出他们胜利的信心。
军官的手臂放下了。空间似乎在颤动,像打雷一般。我没有勇气观看了,我的眼睛盯着埃迪特·卡韦勒的惊慌的面孔。
她也不再观望,她的眼皮闭合。但她听得见!在可怕的声音的震动下,在发命令、枪响、受害者的呼喊、嘶哑的喘息、临死的呻吟等种种声音中,她的面孔在抽搐。出于怎样的一种细致的残酷,人们延迟她的苦刑?为什么让她受双倍的痛苦,在自己死去之前看到别人死亡?
一切应当在那里结束了。一部分的刽子手忙着处理死尸,其余的人整队围着军官向卡韦勒小姐走去。他们这样走出我们能够跟随着他们的区域,从军官命令的手势,我知道他们列队对着卡韦勒小姐,站在她和我们之间。
军官走近受害人,由一位军队里的牧师伴随着。牧师把一个十字架放在卡韦勒小姐的嘴唇上,她慢慢地轻柔地吻它。牧师接着为她祝福,她单独地躺在那里。雾气重新笼罩着场面,但留她在光亮中。她的眼皮一直闭着,头部挺直,身体僵硬。这时候,她的表情非常温和平静,没有害怕得使她那高贵的面孔变形。她带着女圣人的宁静等待着死亡。
这种死亡的表现方式似乎不过分残酷和丑恶。上身倒下,前额稍向一边偏去……但是无耻的行为发生了。那军官在受害人身旁站起来,手握着短枪。
他把枪口抵着她的太阳穴,这时候,雾气展开,变为浓厚的波状物,整个形象消失得无踪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