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念头尽管过于疯狂,但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点,倏忽之间枪侠站在那门口看见的景象直竖着朝一边倾斜下去。景象转过来了,(又是头晕目眩,感觉像是站在一块底下有轮子的平板上,可是他看不见在往哪儿移动,)接着,过道从门边飘移开去。他擦身而过的一处地方,一些女人身穿同样的红制服,侍立在那儿,这地方有许多金属家伙,他虽说伤痛难忍,
疲惫得要命,但他还是希冀这流闪的景象驻留片刻,好让他把那些金属器具瞧个明白——像是机器一类的家伙,其中一个瞧着有点像烤箱。他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正在给发出招呼声的那儿倒着杜松子酒,她手里盛酒的容器很小,是个玻璃瓶。那个注入酒的容器看上去也像是玻璃,但枪侠觉得那不是真的玻璃。
从门口流闪过去的景象一直在飘移着,他没法瞅得更清楚。又是一阵令他晕眩的倒转,这时他看见一扇金属门。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标识牌,枪侠能够认出上面的字样:无人。
景象朝一侧略略倾斜。一只手从门右侧伸过来拽住枪侠眼前的门把手。他看见了蓝衬衫的袖口,视点向后拉一点,可以看见那人生着鬈曲的黑发,长长的手指,其中一个手指上戴着戒指,上面的镶嵌物也许是红宝石,也许是什么华而不实的垃圾。枪侠宁愿相信是后者——因为它看上去大而艳俗,不像是真家伙。
金属门拉开了,枪侠瞧见里面是他见过的最最匪夷所思的无水箱厕所,全金属的。
金属门擦着沙滩上那扇门的边缘飘移过去了。枪侠听到门对门擦过的声音。他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估计是那双被他借视的眼睛的主人转过身了,转到他身后来锁定他了。接着,眼前的景象真的颠倒了——不是整个儿颠倒,倒了一半——他正注视一面镜子,见着一张以前曾见过的脸……在塔罗牌上。同样的黑眼睛和细鬈的黑发。这张脸平静而苍白,在他的眼睛里——这双眼睛此刻正反视着他自己——罗兰看见了塔罗牌上见过的,被那个丑陋的狒狒掐住而引起的恐惧。
这男人在颤抖。
他也病了。
他想起了诺特,那个特岙的食草者。
他想起了那个魔咒。
恶魔已经附在他身上。
枪侠突然想起他也许知道海洛因是什么玩意儿:那是一种鬼草似的东西。
他有点心烦意乱,不是吗?
他想也没想,只是出于一种简单的决意,正是这种决意使他成为最后一个仅存的硕果,最后一个前进再前进的人——库斯伯特和其他那些人,他们要么死了要么放弃了,要么自杀或变节,要么噤口不言,压根儿不提黑暗塔这回事了——而他还能继续向前;正是那种简单的思维方式和无所顾忌的决心驱使着他穿越沙漠,而且多年来一直穿越沙漠追赶着黑衣人。所以,他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就走进了门里。
2
埃蒂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和汤力水——也许这样醉醺醺地通过纽约海关不是个好主意,他知道一旦开始动手,自己就一定要干到底——但他必须有点东西。
你开始干活的时候,可能会找不着路,亨利曾告诉过他,但你不管怎么样也得自己想法子,哪怕手里只有一把铲子。
点了东西,侍者离开后,他便感觉有点恶心想呕吐,倒不是真的恶心,只是可能而已,但最好别有事。两个腋窝下各藏一磅可卡因,嘴里呵着杜松子酒气,这副样子通过海关可不怎么妙;裤子上那些干了的呕吐物在海关那儿简直是灾难,所以,最好别有事。恶心的感觉会过去的,向来都是这样,但最好还是别有事。
然而麻烦在于,他想要慢慢地、时不时地戒毒。慢慢地,而不是突然地戒掉毒瘾。那位聪明透顶而且大大有名的瘾君子亨利·迪恩还有更多的智慧警句呢。
那回他俩坐在摄政王大楼阳台披屋上,不是瞌睡得非睡不可,但差不多也快要睡着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脸上,两张脸都修饰得干净体面……好像回到了过去美好的老时光,那时埃蒂才刚开始吸毒,而亨利则往自己身上扎了第一针。
每个人都说要做冷火鸡原文Cold turkey,美国俚语,意即立刻并永久性地全面戒毒……亨利曾说,但你成功之前,还不如先做一下凉火鸡原文Cool turkey,美国俚语,意即慢慢地非永久性地戒毒。的好。
埃蒂听得一愣,疯狂地咯咯大笑起来,因为他知道亨利的意思是什么。亨利呢,笑起来倒不这么疯狂。
从某些方面看,做凉火鸡要比做冷火鸡糟糕,亨利说。至少,你想要做冷火鸡时,你知道自己会呕吐,你知道自己会发抖,你知道你会大汗淋漓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可做凉火鸡呢,就像是在等着一道迟早要来的诅咒。
埃蒂记得问过亨利,你把用针扎的那些家伙(那些昏昏沉沉游魂般的日子,肯定是发生在十六个月以前,他俩曾一同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决不成为这样的人)叫做什么。
焦火鸡。亨利马上回嘴道。随即,两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居然说出了那么好玩的话,想也想不到的好玩,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即互相揪在一起,嚎叫,狂笑。焦火鸡,太妙了,可现在没那么好玩了。
埃蒂穿过通道,踱到过道尽头,看了看上面的标识牌——无人——打开了门。
嗨,亨利,伟大的聪明的大名鼎鼎的吸毒兄弟,在说到我们那些特别的朋友时,你想听听我对那些煮熟的鹅是个什么说法吗?那回,是肯尼迪机场海关的人觉出你脸上表情有点不对劲儿,要不就是因为赶巧他们那些博士鼻子的狗出现在那儿而不是在纽约港务局,狗们开始汪汪大叫,而且在地板上这儿那儿都嗅了个遍,就是你。所有勒着脖子的狗一下子都要扑上来,海关的家伙把你的行李扔到一边去了,把你带进一个小房间,问你是不是愿意脱下衣服,你说行啊,可我在巴哈马惹上点感冒,这儿的空调打得太高了,恐怕这会儿我的感冒得
转成肺炎了,于是人们说,是吗,你总是在空调打得太高时出汗吗,迪恩先生,你说得对,行啊,对不起啦,现在我们把空调调低点儿,他们说,也许你最好把T恤也脱下,因为你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服用过毒品,伙计,你身上那些胀鼓鼓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淋巴肿瘤的症状,你都不必再说什么了,这就像那个中路的外场手似的,看着击球手击中了棒球还站在那儿,想着球没准会被击出场外,不妨袖手旁观看着球飞进上面的观众席,心想让它去吧让它去吧,所以你还是把T恤脱下来吧,瞧啊,留神了,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这些不是肿瘤,除非你把它们叫做社会躯体上的肿瘤,嘎—嘎—嘎,这些玩意儿更像带苏格兰牌宽紧带的游泳裤,顺便说一句,别担心那些嗅来嗅去的东西,那不过是撩拨你,逗你开心呢。
他来到那人身后,拧开扣上的门把手。上面的灯亮着。马达的转动声在嗡嗡低吟。他转向镜子,想瞧瞧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可怕,陡然一阵恐怖的感觉渗透了全身:一种被看的直觉。
嗨,快点,走吧,他紧张地想。你可能是这世上最不多疑的人了。这就是他们把你送走的原因。这就是——
似乎倏然之间镜子里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了,不是埃蒂·迪恩淡褐而近乎绿色的眼睛,(在他二十一岁生命的最后三年里,这双眸子温暖过多少芳心,搞定过多少靓妞啊,)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一双陌生人的眼睛。不是埃蒂的淡褐色眼睛,那是像褪了色的李维斯牌蓝布牛仔裤那样的颜色。这是一双冷冷的、酷劲十足而不动声色的眼睛,是毫厘不爽的射击手的眼睛。 透过这双眼睛的反射,他看见——清楚地看见——浪尖上一只海鸥俯冲而来,从水中抓起了什么东西。
他刚才还在想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接着就知道这感觉不会消退了,他还是想呕吐。
就在这一刻,他又看了看镜子,蓝眼睛消失了……但刚才看见的好像是两个人……是着了魔的,就像是《祛魔师》中的小姑娘。
他清晰地觉出一种新的意识挤入了他自己的意识,而且是有声音的思维,他听到了,那不是他自己的思维,而是像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声音:我过来了,我在空中的车厢里。
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但埃蒂没听清。他正对着盥洗槽颇有节制地轻声呕吐。吐完了,还没等揩净嘴巴,就发生了一桩以前从未找上他的事儿。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令人恐惧的一刻空白——仅仅是一个空白的间隙,就像排得齐刷刷的报纸专栏中的一条新闻被涂去了。
这是什么?埃蒂无助地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他又是一阵遏止不住的呕吐,也许,这也让他心存惧念,不管你怎么抑止,总是抵挡不住反胃的感觉,只要你胃里翻腾着想呕吐,就甭打算再掂量别的事儿。
3
我过来了,我在空中的车厢里。枪侠想。但他接着就意识到:他在镜子里看见我了!
罗兰朝后退去——不是离去,而是朝后退,像一个孩子似的朝那个狭长的房间最里边的角落挪动。他在空中的车厢里,也在某个人体(不是他自己)里面。在囚徒的身子里。最初那一刻,当他挨近那家伙身边时(这是他惟一可以表述的情形),说实在的,他不仅挤入那躯壳,而简直就成了这个人。这家伙病了,不管什么病反正是不舒服了,他感同身受地体会着这人犯恶心的滋味,罗兰明白如果自己需要的话,他可以控制这具身躯。他觉出他的病痛,可能是被什么魔鬼似的东西控制着,当然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出手的。也许他应该退出来,趁人不留意时。囚徒这阵恶心劲儿刚一消退,枪侠就朝前猛一跳——这回真的到前面了。眼下身处这般局面该如何应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形下,一无所知将会导致最可怕的后果,所以现在他最需要了解两件事——那实在是最具紧迫感的需要,不管还会发生什么。
那扇门是否还在那儿?从他自己的世界穿越过来的那扇门。
如果门在,那么他自己的肉身是否还在那儿?会不会已经溃烂?还是奄奄待毙?或者已经死了?还是丢了他的自我意识和思想,仅如行尸走肉一般?即使是他的躯体依然活着,恐怕也只能在白天苟延残喘。因为一到夜间,大螯虾似的怪物可能会带着古怪的问题跑出来,寻找海岸晚餐了。
他猛地扭转脑袋(这一霎那转动的是他自己的脑袋),飞快地朝后瞥去。
那扇门还在,依然在他身后。是通往他自己世界的通道,那铰链就嵌在密闭的金属墙面上。而且,是呀,他就躺在那儿,罗兰,这最后的枪侠,他包扎过的右手悬在腹部。
我在呼吸,罗兰想。我必须回去,让自己能够行动。不过首先我得……
他打消了撇开囚徒的念头,先要观望一下,他想看看这囚徒是否知道他在那儿。
4
恶心呕吐停住后,埃蒂还弯腰趴在盥洗槽上,两眼紧闭着。
脑子里那一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有没有四处张望呢?
他伸手摸到水龙头,放出冷水。眼睛仍然闭着,他兜起冷水洗着脸颊和下颏。
也许这样的事儿再也不可能避免了,他睁眼向镜子里瞅去。
他自己的眼睛看着他。
头脑里没有异样的声音了。
没有老是被另一双眼睛盯着的感觉了。
你只不过是有那么片刻工夫在神游罢了,埃蒂,伟大的大名鼎鼎的智者瘾君子劝慰他说。只不过是戒毒时偶尔出现的不寻常的幻觉罢了。
埃蒂看一下表。一个半小时到纽约。预计东部夏令时间四点零五分抵达,只是这会儿的午间时分实在难熬。那是最后摊牌的时刻。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饮料就在搁板上。他吸了两口,侍者过来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他张嘴说不……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什么离奇的空白间隙了。
5
“我想要些吃的,劳驾。”枪侠借着埃蒂·迪恩的嘴巴说。
“我们将供应热餐,在……”
“我实在是饿坏了,”枪侠拿出极度恳切的口气说,“什么东西都行,粕粕客原文popkin,是作者杜撰的一个词。是罗兰的世界里与三明治类似的一种食物。也行——”
“粕粕客?”穿制服的女人朝他皱起了眉头,枪侠突然间穿透了囚徒的意识。三明治……这个单词像是老远地在一个海螺壳里咕哝着。
“要不,三明治好了。”枪侠说。
穿制服的女人疑惑地看着他,“那么……我们有金枪鱼……”
“那也许不错。”枪侠说,虽说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那种鱼。乞者总不能挑挑拣拣。
“你看上去脸色挺苍白的,”穿制服的女人说。“我想你是晕机了吧。”
“饿的。”
她给了他一个职业微笑。“我会尽快给你搞定。”
搞定?枪侠听着一愣。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搞定是一个俚语,意思是用蛮力把一个女人弄上手。别去想它了,食物马上就来了。他不知道当自己拿着食物穿过那扇门回去时,他的躯体是不是早已饿坏了。也许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搞定,他暗自嘀咕着,埃蒂跟着摇摇头,好像觉得匪夷所思。
一旦搞定,枪侠将抽身而返。
6
是紧张,伟大的预言者、著名的瘾君子向他保证。只是由于紧张。所有的“凉火鸡”都有这样的经历,老弟。
然而,如果紧张就是这模样,为什么总有一阵莫名其妙的睡意不时袭来——说这睡意莫名其妙,是因为这时候本该感到发痒、发胀,在颤抖发作之前抓耳挠腮地扭来扭去;即使他没有进入亨利所说的“凉火鸡”状态,他也涉险携带了两磅可卡因经过纽约海关——这可是会被判入十年联邦监狱的重罪,可是就在这当口他竟然会突然出现失忆昏睡症状,大脑一片空白。
这还是一种睡意。
他又啜吸饮料,迅速闭上眼睛。
为什么会突然大脑短路?
我没有,不然的话她会飞快地去叫救护车的。
大脑一片空白,那么,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以前从没遇上这种事儿。会有愣怔发呆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过大脑一片空白。
还有他的右手也怪了。隐隐地总有点脉动加速的感觉,好像让什么东西重重地砸过一下似的。
他闭着眼睛伸展一下手臂。没有疼痛。没有急速的脉动,没有射击手一般的蓝眼睛。至于脑子空白,用伟大的预言者和著名的瘾君子的话来说,不过是一只“凉火鸡”和走私者的一种压抑现象综合症罢了。
但我还瞌睡了,他想。那又是怎么回事?
亨利的面孔像一只断了线的气球从他旁边飘过去。别担心。亨利在说。你会没事的,老弟。你飞到拿骚,在阿奎那登记住宿,星期五晚上会有个男人来见你。那是他们当中的一条好汉。他会给你安排好的,会留给你足够的物品过周末。星期天晚上他带可卡因过来。你得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交给他。星期一中午你就飞回来,你脸上越是装出一副憨憨的样子越好,你会飘飘悠悠地通过海关。我们日落时将在斯巴克斯吃牛排。一定会飘飘悠悠地通过海关的,老弟,屁事儿也没有,只有飘飘悠悠的凉风。
但这会儿却是热乎乎的微风。
麻烦的事儿在于他和亨利都喜欢查理·布朗和露茜查理·布朗和露茜(Charlie Brown and Lucy),美国画家查尔斯·舒尔茨所作连环漫画《花生》中的主要角色。这部漫画曾被改编成多部电视剧和舞台剧,查理·布朗和露茜都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惟一不同的是亨利偶尔会抱住橄榄球,好让埃蒂能踢到它——不是经常,但偶尔他会这么干。埃蒂甚至曾想过要给查尔斯·舒尔茨写封信。亲爱的舒尔茨,他会这样写。你老是在最后一秒钟让露茜把球撤走,这样会没用的。她应该偶尔把球拿稳。让查理·布朗吃不准,你知道的。有时候,她不妨把球拿住让他能一连踢中三次,甚至四次,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再让他全踢空,然后再让他踢中一次,然后又踢空三四天,然后,你知道,你已经明白了。这真的会让这孩子气翻天的,难道不是吗?
埃蒂知道那确实会让这孩子气翻天。
凭经验他就知道。
他们当中的一条好汉。亨利是这样说的。其实那是个一脸菜色的家伙,还带一口英国腔,瞧那头发、那小胡子,活像是从四十年代的搞笑电影里走出来的,那一口往内歪斜的黄牙
,更像是长在一头老迈的动物嘴里。
“你带了钥匙吗,先生?”他问道,那副英国公立中学的腔调真要让人把他看做没毕业的高中生。
“钥匙不用担心,”埃蒂回答,“如果你是记挂这个。”
“那就给我吧。”
“不会是这样吧。你得带些东西来让我打发这个周末。星期天晚上,你得把那玩意儿交给我,我才能给你钥匙。星期一你进城用这把钥匙去取货。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货,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蓦然间,这菜脸伙计手里捏着一把不大的家伙对着他。“干嘛不给我呢,先生?让我省点时间和力气,也好救你一命。”
埃蒂·迪恩是那种心如铁石、行事干脆的人:要么干,要么不干。亨利知道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巴拉扎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派他来的缘故。他们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已经没治了,因为一沾海洛因他又得上瘾。他明白这个,亨利明白这个,巴拉扎也明白。但只有他和亨利知道他本来就是要上瘾的,哪怕再下决心洗心革面也没用。巴拉扎不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操他妈的巴拉扎。
“干嘛不把你那玩意儿拿开,你这小脏货?”埃蒂说。“还是想让巴拉扎派个人过来,拿一把生锈的小刀把你的眼珠子从脑袋上抠出来?”
菜脸伙计笑笑。那把枪像是变戏法似的一下消失了。瞧那手上,换了一只小信封。他递给埃蒂。“只是开个小玩笑,你知道。”
“既然这么说,那就算了。”
“星期天晚上见。”
他向门边走去。
“我想你最好还是等等。”
菜脸伙计转过身,手臂抬了起来。“你以为我想走也走不了吗?”
“我看你这样走的话就成狗屎了,我明儿就打道回府。这么着你就真是一泡屎了。”
菜脸伙计那张脸沉了下来。他坐到房间里仅有的那把安乐椅上,这时埃蒂打开信封抖出一撮褐色玩意儿。一看就是劣品。他瞥一眼菜脸伙计。
“我知道那玩意儿模样不济,看着像低档货,但这是溶解出来的,”菜脸伙计说。“没错儿。”
埃蒂从拍纸簿上撕下一张纸搁在桌上,倒出一点褐色粉末。用手指沾了少许抹到上腭里。稍过一会儿,便吐进垃圾桶里。
“你找死啊?就这玩意儿?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要不要就这玩意儿。”菜脸伙计愈显懊恼。
“我明天就退房走人,”埃蒂说。其实是吓唬吓唬人,但他觉得这个菜脸伙计没法查证这一点。“我自己一手打理,就是为了提防万一碰上像你这般操蛋的家伙。成不成我可不在乎。说真的,既然如此倒让我一身轻松。我不想为这活儿再耗神费力了。”
菜脸伙计坐在那儿琢磨事儿。埃蒂呢,则竭力集中注意力使自己别胡思乱想。他感到有些走神;感觉像是在滑来滑去,乒乒乓乓地撞来撞去,像脱了衣服在跳摇摆舞,抓着想抓的地方,噼噼啪啪地掰着关节弄出响声。甚至还觉出自己的眼睛想要转到桌上那堆褐色粉末上去,尽管他明白那是毒物。他这天早晨十点钟注射过那玩意儿,可是从那时到这会儿已过去了十个钟头。如果他真像幻觉中那么折腾起来,这局面就不一样了。菜脸伙计不光掂量自己的事儿,他还在盯着埃蒂打主意,看看能否从他这儿套出点什么。
“我也许能去查查哪儿出了纰漏。”他最后这样说。
“那你干嘛不去试试呢?”埃蒂说。“要是过了十一点还不来,我就把灯关了,在门上挂出请勿打扰的牌子,听到有人敲门我就打电话喊服务台,说有人打扰我休息,让他们派个保安过来。”
“操你妈的。”菜脸用他那无可挑剔的英国口音说。
“不,”埃蒂说,“操你妈是你自己这么想的,我才不想和你干呢。你必须在十一点之前带着我能用的东西赶到这儿——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不过是我能用的——要不你个脏货就去死吧。”
7
十一点还差不少菜脸伙计就赶到了,这时候时间是九点三十分。埃蒂猜他车里肯定还有个跟来的家伙。
这回带来的粉末更少。不够白,但至少有点象牙色的意思,看样子不会太离谱。
埃蒂尝了尝,好像就是这货了。比刚才的要像回事儿,不错啦。他卷了一张纸币,用鼻子吸了点。
“好啦,星期天见。”菜脸伙计轻松地说着打算走人。
“慢着,”埃蒂说,好像他成了拿枪的人。用这腔调说话他就是拿枪的人了。这枪就是巴拉扎。恩里柯·巴拉扎,纽约毒品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慢着,”菜脸伙计转过身,看着埃蒂,好像觉得埃蒂准是精神错乱了。“怎么说?”
“嗯,其实我这会儿是在琢磨你,”埃蒂说。“我吸了刚才那玩意儿要是得了病,那就算挂了。我要是死了,当然,那就是挂了。我在想,如果我只是闹点儿不痛快,没准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就像是故事里说的孩子们擦一盏灯可以许三个愿。”
“这玩意儿不会让你得病的。那是中国白。”中国白,一种纯正的海洛因。据说产自东南亚,经由香港偷运到北美,故毒品交易中有此诨名。
“这要是中国白,”埃蒂说,“那我就是德怀特·戈登。”德怀特·戈登(Dwight Gooden, 1964—),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黑人棒球明星。埃蒂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这不纯的海洛因也算是“中国白”,那不如说他就是黑人了。
“谁?”
“没你的事。”
菜脸伙计乖乖坐下。埃蒂坐在汽车旅馆房间里,旁边桌上摊着一小堆白色粉末,(不等条子赶到,他很快就能把这些玩意儿冲进厕所)。电视里正在转播棒球比赛,勇敢者队被梅茨队——泰德·特纳的荣誉棒球队打得落花流水。阿奎那饭店的屋顶上架设着硕大的卫星天线。上来了一阵晕乎乎的平静感,这感觉好像跟在他的意识后面……当然还有他想来自己应该有的感觉——这来自他看过的医学杂志,是说海洛因上瘾者的神经系统非正常增厚会引起此种症状。
想做一个快速治疗吗?有一次他曾问亨利。阻断你的脊椎,亨利。你的腿就不会动了,鸡巴也一样,不过这一来你就能马上停止注射毒品了。
亨利不觉得这事儿好玩。
说实话,埃蒂也没想过这事儿有什么好玩。如果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甩掉趴在背上的猴子,那就意味着你得对付更麻烦的猴子。这不是什么卷尾猴,不是可爱的小吉祥物似的小玩意儿,而是一个大而丑的老狒狒。
埃蒂开始吸鼻子。
“好啦,”他最后说。“这就行了。你可以滚出房间了,脏货。”
菜脸伙计站起来。“我有几位哥们,”他说,“他们可能要过来跟你商量点事儿。你最好还是告诉我钥匙在哪儿。”
“不在我这儿,用不着这样咋呼,”埃蒂说。“你不是擦灯的孩子。”然后冲他微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儿,但肯定不会让人提神醒脑,因为菜脸伙计一转身就溜出了房间,飞快地撇下他和他的笑脸,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埃蒂·迪恩确信他已离开,便加热溶解那些粉末。
扎针。
躺下。
8
这会儿他睡着了。
那个潜伏在他意识里面的枪侠(枪侠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那个被囚徒认作“菜脸伙计”的家伙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压根儿没说起埃蒂的名字)正观望他,就像他小时候,世界转换之前观赏各种表演似的……换句话说他以为自己就是在观赏从前那种演出,他可从来没见过眼前这路表演。如果他见过一种活动的图像,也许首先会想到那上边去。不过,确切地说他从囚徒意识中截获的东西是看不见的,因为二者几乎合为一体。比方说名字吧,他知道了囚徒的哥哥的名字,却不知道这家伙本人叫什么。当然名字是一种秘密,充满了魔力。
这男人的性格没什么可称道的,他有着瘾君子的软弱;而他的刚强又被埋没在软弱里了,就像一把好枪沉进了流沙。
这男人使枪侠痛苦地想起了库斯伯特。
有人走过来。囚徒睡着了,没听见。枪侠没睡,又一次顶了出来。
9
酷呆了,简妮想。他说他饿坏了,我连忙弄了点东西送过去,看上去他真有些可爱,三明治给他弄好了他倒睡着了。
这位旅客——那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个头挺高的,身上是干干净净有点儿褪色的蓝牛仔裤和佩斯利花呢衬衫——眼睛睁开一道缝,朝她微笑一下。
“谢谢咦,女士。”他这么说——或是就是这么咕哝道。听上去还有点老派腔调……要不就是在说外语。说梦话,是这样的,简妮想。
“不客气。”她露出最职业化的空姐微笑,相信他又睡过去了,可三明治还在那儿,没动过,现在倒正是供应航空餐的时间了。
好吧,这就是他们早就告诫过你的情况,不是吗?
她回到客舱后面去抽烟。
她擦着了火柴,正要点烟,却又停了下来,算了吧,这可不是条令规定你应该做的事。
我觉得他有点儿可爱。他那双褐色的眼睛。
然而,坐在3A位置上的男人把眼睛略略睁开时,她注意到那已经不再是褐色的了,睁开的是蓝眼珠子。但不是像保罗·纽曼保罗·纽曼(1925—),美国著名电影演员,一九八六年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那种性感甜蜜的蓝眼睛,而是蓝得像冰山一样。它们——
“哇!”
火柴燃到了手指。她马上抖掉了它。
“简妮?”保拉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胡思乱想呢。”
她又划了一根火柴,这次把烟给点上了。她只抽了一口烟,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就出来了。他戴着隐形眼镜,肯定是这么回事。那种眼镜可以改变你眼睛的颜色。他进过盥洗室。他在里面呆的时间够多的,想来是晕机了——他脸色苍白无光,这种脸色的人通常身体欠佳。其实,也许他是想摘掉隐形眼镜以便睡得更舒服些。肯定是这么回事。
你也许觉察出什么,蓦然间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某种让你有点儿兴奋的事情。你看见的可能不是真实的。
有颜色的隐形眼镜。
简妮·多林认识的人里边有超过两打是戴隐形眼镜的。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为航空公司工作。没人提起过这事,她想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旅客可能不喜欢机组人员戴眼镜——那会让人感到紧张不安。
她认识的那些人当中,大概有四个是戴有色隐形眼镜的。无色隐形眼镜比较贵,有色的价格就相对实惠。简妮的熟人圈子里花钱要这样算计的一般都是女人,她们都虚荣得要命。
那又怎么样?男人也可以玩虚荣嘛。干嘛不呢?他长得挺不错的。
不。他不是英俊。也许是可爱,不过,他干脆就是那副样子就好了,那苍白的脸色配着雪白的牙齿。他干嘛要戴有色隐形眼镜?
机上的乘客都害怕坐飞机。
这世界上劫机和毒品走私已成家常便饭,弄得航空公司的人也怕起乘客来了。
刚才勾起她这些想法的声音,使她想起在飞行学校时,一个利斧般嘎嘎作响的粗大嗓门:不要忽视你的怀疑。如果你忘记了其他那些如何对付潜在的或公然现身的恐怖分子的种种招数,也一定要记住:不要忽视你的怀疑。在某些案子中,有一些空中乘务人员在事后汇报时说他们一开始根本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直到这家伙掏出手榴弹命令飞机向左飞往古巴,或者机上的人都被卷入空中气流时才如梦初醒。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有两到三人——通常是空中服务生——就像你们这种新来乍到的女服务生——会说起她们觉察到的异常状况。比方说91C座位上的乘客,或是5A座位上那个年轻女士,让人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她们觉出不对劲儿,可她们什么也没做。她们会因为这事被炒鱿鱼吗?上帝啊,不会的!你总不能因为看不惯这人抓挠脓疮的样子而把他控制起来吧。真正的问题在于,她们觉察到某种异常的东西……然后就扔在脑后了。
那人在利斧般的话音中举起一根短粗的指头。简妮·多林,和她那批同学一起全神贯注地听完他接下来的一番训示:如果你觉得有异常状况,什么也别做……只是不能置之脑后。因为在事情发生之前,总是有可能让你逮住一个机会来阻止它……比如说不按计划地在某个阿拉伯国家中途停留。
只不过是有色的隐形眼镜,但是……
谢谢咦,女士。
梦话?还是说得含糊的另一种语言?
她要留心盯看,简妮暗想。
她不会置之脑后。
10
现在,枪侠想。我们很快就能明白,不是吗?
从他自己那个世界进入这个躯体是通过海滩上那扇门。他这会儿需要弄明白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把事情逆转过来。噢,不是他本人,因为他确信自己是没问题,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穿过这道门,重新回到自己那具患毒罹病的躯壳里去。问题是别的东西能不能穿过去?物质的东西行不行?比方说,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食物:那个穿制服的女人为他端来了金枪鱼三明治。枪侠不知道金枪鱼是什么玩意儿,但这东西看着就像他知道的一种粕粕客,虽说那怪样子像是没做熟似的。
他的躯体需要吃的,也许还需要点喝的,但更要紧的是,他的身体需要药物治疗,否则会死于大螯虾啮咬之后的中毒。这个世界也许能有这样的药物,在这个天地之间,车辆居然像强健无比的鹰鹫一样能在空中翱翔,如此看来任何事情皆有可能。然而问题在于,如果他不能携带物质的东西穿过那道门的话,这个世界的药物哪怕再有效力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
你就呆在这个身子里好了,枪侠,黑衣人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那具被怪物咬过的还在喘气的躯体就随它去吧。不过是一具躯壳嘛。
他不能这么做。首先,这可能是最最要命的失落,因为他可不愿满足于通过他者的眼睛向外头探望,那就像过客匆匆张望马车外边一晃而过的景色。
再说,他是罗兰。如果死亡无法回避,他宁愿作为罗兰死去。他愿意死在爬向黑暗塔的途中——如果那是非走不可的一步。
然而,这念头随即就被他天性中根深蒂固的务实的一面压下去了——没有必要去考虑尚未到来的死亡体验。
他抓起被掰成两半的粕粕客。一手攥着一块。他睁开囚徒的眼睛四下巡逡一圈。没人盯着他(只有过道里的简妮·多林正在琢磨着他,在那儿绞尽脑汁)。
罗兰回到门边要挪移了,手上攥着粕粕客,一下穿了过去。
11
他听见的第一道响声是随即呼啸而至的海浪,接着是他近旁岩石上许多海鸟惊散的动静——就在他挣扎着坐起的时候(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正要蹑手蹑脚地爬上来,他想,它们几口就能把我吞下去,甭管我是不是还活着——那是一些毛色斑斓的兀鹫)。这时他觉出手里攥着的粕粕客——右手上那块——已有半边落在了灰蒙蒙的硬实的沙滩上,因为在穿越那道门时,他是用整个手掌握住它的,而现在——或者说早已——是在用那只已损失了百分之四十的手攥住了。
他笨拙地用拇指和无名指夹起那块粕粕客,好不容易拂去上面的沙子,先是试着咬一口,接着就狼吞虎咽起来,也顾不上没弄干净的沙子硌了牙。几秒钟后,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另一半上——三口两口就落肚了。
枪侠原来不知道什么是金枪鱼——现在知道那也是一道美食。味道还行。
12
飞机上,没人留意金枪鱼三明治消失了。没人去注意攥在埃蒂手里掰成两半的三明治,也没人瞧见那白白的面包上显现被咬噬的齿痕。
没人注意到三明治渐而变得透明,然后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碎屑。
二十秒钟后,简妮·多林掐灭烟头,穿过客舱前部。她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本书,而真正的目的是想趁机观察一下3A座上那个人。
他似乎睡得很熟……三明治却不见了。
上帝,简妮想。他不是吃,而是整个儿吞下去的。这会儿他不是还在睡吗?你没看走眼吧?
不管怎么说,这3A是挠着她的痒痒筋了,那双眼睛,一忽儿是褐色的,一忽儿又成蓝色的了,始终就这么挠得你心里痒痒的。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儿。
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