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袖没有太过震惊或者激动。
她只愣愣看着宗杭。
话既然开了头,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宗杭说:“井袖,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只是希望你至少先对他的为人有个了解,再去决定喜不喜欢——我没撒谎,他杀过人,不是被迫的,那些人也不该死。”
井袖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末了喃喃说了句:“我就知道,好事也轮不到我啊。”
丁碛从不跟她讲自己是干什么的,她“识趣”,于是不问,但不代表不会猎手般循蛛丝马迹揣测,更何况,于男女一节上,女人本就是天生的猎手。
——丁碛当然不会是循规蹈矩讨生活的,否则早大大方方说了。
——他和她是在买卖关系下认识的。
——他听人使唤做事,手下又有人可使唤。轻松帮她追回了包,还说“屁大点事”。
……
她的揣测里,他有各种过往、各种身份、背负各种秘密,“逃犯”、“杀人犯”也在选项之列。
所以听宗杭说出来,不震惊,也不愤怒,只觉得是悬在脑顶的剑终于落下,疑虑坐实,苦笑之余,只想自嘲。
好事也轮不到我啊。
一个下了水的按摩女,没钱没势,也不是什么惊艳的大美人,凭什么能遇到踏实可靠干净的男人,彼此两情相悦,就这么开启美好人生了呢?
看看,又是这样,以前是没船肯载她走,好不容易有船了,开了一段才发现千疮百孔,少不得还要下水,游回原地。
井袖忽然意兴阑珊,连带着见到宗杭的那份欣喜,都淡了下去。
*
易飒盘腿坐在床上,竖抱着枕头,脑袋像从枕头里长出来的:“然后呢?”
宗杭趴在床沿上,蔫蔫的:“然后,她就很提不起兴致的样子,聊什么都不在状态……易飒,是不是我说得太不委婉了啊?”
送走井袖之后,他就来找易飒了:易飒一直怀疑井袖是跟丁碛串谋的,他觉得有必要帮井袖澄清一下。
易飒说:“杀人这种事,还能说得怎么委婉啊?没事,说了也挺好的,省得她继续蒙在鼓里。”
“那你觉得,她会离开丁碛吗?”
易飒白他:“人家的事,你操什么心!再说了,你也尽到义务了,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做什么决定,是她自己的事。你有那精力关心别人谈恋爱,不如多去练练功。”
宗杭不服气:“我没练吗?我每天都练。”
“有进步吗?”
“有啊。”
易飒枕头一扔:“来,打我,我就坐床上,只动胳膊——打着了算我输。”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宗杭站起来热身,又是转腕又是甩胳膊:“你小心点啊。”
易飒嗤之以鼻。
虽然她是三流功夫,但宗杭就凭这几天的突击训练,想盖过她,也太妄想了。
果然,她算以静待动,或偏头,或侧身,或只是伸手轻轻一带,就把他那些气势汹汹的出招全给化了,名副其实的四两拨千斤,连喘都不带喘的——反倒是宗杭,每一招都使上十足十的力,累得汗都出来了。
易飒一得意就发飘:“宗杭,练武不是光凭蛮力的,要动脑子。”
话没说完,宗杭一头撞了过来。
铁头功?还来?
易飒眼疾手快,一手摁住他脑顶心,成功把他圆滚滚的脑袋控在了一臂之外。
历史还真是一再重演,一切都跟上次如出一辙。
易飒差点笑喷了:“我让你动脑子,你就拿头来撞我吗?”
宗杭悻悻地垂下头,易飒收回手,笑还没止住,宗杭忽然一仰头,又撞了过来。
这一下还真是始料未及,易飒脑子一懵,两手下意识后撑,直觉怕是要撞个眼前金星乱晃。
幸好没有,宗杭在她脸前收住,别提多骄傲了:“你看,我……”
他突然不说话了。
他头一次这么近地看易飒,近得能看到她眼睛里,他自己的影子。
她睫毛长长的,就颤在他眼睛下头。
两人的鼻息已经拂在一起了,又温又热的,分不清谁是谁的。
嘴唇有点发干。
屋里空调开了吗,这么燥,窗户好像也不隔音了,一声又一声的蝉鸣,搅得人心慌。
宗杭慢慢缩回身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看,这就叫出其不意,不一定要练得多厉害,可以趁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就……就出其不意……”
易飒坐直身子,不自在地将一缕碎发挽向耳后,又轻咳了一下。
宗杭尴尬极了:“那……易飒,我先回去了啊,我屋里还……烧着水呢。”
易飒嗯了一声,没说话,也没抬头,一直坐着不动,听着宗杭出去,听着门关阖发出的声响。
屋里终于静了,只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声音。
一切的感官反应都好像慢了一拍,直到这个时候,面上才有丝丝烫热,像胭脂晕了水,一点点揉化开,易飒低下头,拿指甲慢慢刮擦床单上的织物纹理,头发也垂下来,发梢高高低低,有些擦着脸侧,有些挠着颈窝。
*
宗杭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茶壶灌满水,然后插电开烧,似乎这样就可以向大家证明:看呀,我没胡扯,我屋里……真烧着水呢。
呼呼的烧水声里,他把自己摔到床上,脑袋埋进床里。
什么都没想,也不敢去想,就那么趴着,直到有人敲门。
是过来送行李的,顺便通知他明早九点出发去壶口,又问:“要叫早吗?要的话你定个时间。”
要吧,保险一点,宗杭随口定了个早八点。
接下来做什么都三心二意,没练功,易飒没找他,他也没再去找易飒,晚上十点多才觉得腹内空空,想起没吃饭,打送餐电话要了碗面。
吃完饭,满腹心事上床,自己也闹不清这满心惆怅的,究竟为了什么。
没睡踏实,一夜翻覆,收尾却是个美梦。
梦见白天的那一幕,梦见易飒的眼睛、睫毛,还有温软的鼻息。
梦里,他胆子要大一些,没有缩回身子,耳朵里有无数嘈嘈切切声音鼓励他:“亲一个,亲一个嘛,反正是梦。”
是啊,反正是梦,宗杭心跳得厉害,慢慢向她的嘴唇亲过去……
然后电话就响了。
真的响了,眼皮一睁,梦里的迤逦绮丽全没了,床头的话机抽风样震个不停,接起来,那头是个单调呆板的男声:“先生您好,现在是早八点,您定的叫早服务……”
宗杭差点吐血。
他挂了电话,被子一掀蒙住脑袋,眼睛闭得死紧,企图再回到那个梦里去,攥住些余味也好。
没用,一片黑,感觉不对,什么氛围都没了。
他一脚踹开被子,在床上又滚又捶,还嘶吼了两声,两手死抓床单,又掀又甩。
自掘坟墓,他为什么要定八点的?哪怕再晚五分钟呢,五分钟,够他做很多事了!
全没了!
这心情,仿佛丢了一百亿!
*
这趟同去壶口的人不少,光车子就有七辆,为了尽量低调,并不是清一色的越野,除了领头的大切外,其它几辆都是普通家用车,且车型不一。
姜太月年纪太大,不参与这趟颠簸,丁碛的头车上只坐了丁盘岭和丁长盛两个人。
易飒和宗杭坐第二辆,临发车的时候,丁碛从前车过来,敲了敲车窗。
易飒揿下车窗玻璃。
丁碛递了个塑皮文件封给她,里头夹了几页打印纸,他脸上的淤青未消,嘴角边刚结痂,说话得尽量小心,免得伤口开裂,所以语调总有些怪怪的:“祠堂那边今早发过来的,他们是只要整理到了什么,就即时发送,干爹让拿给你看看。”
“关于什么的?”
“漂移地窟。”
易飒接过来。
反正车程不短,路上正好用来打发时间——她翻开的时候,车子恰好开动。
前两页是图片,拍的是家谱正封和内页,正封上是“姜氏家谱”,看来是姜家祠堂里找到的,内页上都是竖写的繁体字,纸页发脆泛黄,还有大团的污渍。
易飒直接翻到解释部分,边看边讲给宗杭听。
“姜家有一位长辈,叫姜射护,是个水鬼,年代应该是明朝末年,家谱里说他一生开了三次金汤,家财万贯,受当时的名士徐霞客影响,闲的时候也喜欢去访名山大川,有一回游历到现在的青海附近,想到祖师爷提过的‘漂移地窟’,就想去找找看,这一找就是三年。”
宗杭心说,这才叫有钱有闲呢,一般老百姓家,谁经得起这么折腾。
“偶然间找到的,有一次深夜,他骑马赶路,迷失了方向,中途停下来小解,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回头看,坐骑居然飞到半空,又摔落下来,当场摔死了。”
“他赶紧拎着裤子过去,发现原先马儿停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大概井口大小,里头风声呼呼的,不过很快就停了。”
这应该就是“地开门,风冲星斗”了,看来漂移地窟出现的时候,会伴随着直上直下的强风:这马也是活该倒霉,恰好站在了风眼上,直接送了命。
夜深人静,马匹莫名地飞上天摔死,原地又出现了这么个诡异的洞——亏得在场的是姜射护,换了普通的当地老百姓,大概会当成妖魔鬼怪来疯传。
“姜射护扔了个火折子下去,很快就不见亮了,又扔了块石头,也没声响,他怀疑这就是漂移地窟,于是从行囊里取出手耙脚攀,装备了之后爬进洞里。”
“据他说,下去了至少有几十丈,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光,整个人就人事不知了——后来被冻醒,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马儿死在身边,那个洞,早没影了。”
“但是白光出现的刹那,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于是画了个图,随记在侧……”
易飒翻到最后一页。
宗杭也凑上来看。
怎么说呢,中国古代的画注重写意,没那么写实,姜射护的绘画水平也很让人感动,但还是能依稀看出,画的是个人,侧面。
但这个人的大脑后半部分,是打开的,而且里头填充的东西奇奇怪怪,显然并不是……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