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歌悚然一惊,微醺的酒意惊飞了一半。
而秦九根本没留给她反应时间,悍然出击。
她如一道闪电般冲向门边,宽袍广袖如倏忽的鬼影一般“唰”地掠过,满桌佳肴杯盘在她的带动下仰天飞起,转瞬之间又“噼里啪啦”地碎落一地。
那场面油醋飞溅,色香味俱全。
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的叶青臣险些被迎面糊了一脸腊排骨的浓郁酱汁!
叶青臣下意识的伸手向腰间,却只摸到了自己银质的腰封——缀在腰间的手铳刀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
叶青臣一惊之下仓皇抬头,却赫然发现,那手铳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秦九握在了手中!
屋内众人耳侧响起“砰”地一声——厢房木门被秦九一脚踹开。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识破手铳刀那精巧绝伦的外部伪装的,顷刻之间,那短刀的利刃脱出了那以假乱真的手铳刀鞘,锋利的刀刃直逼门外而去!
一道寒光翻过屋内两人的眼底,电光火石般抵上了门外那人的喉咙——
秦九抬头,一道清冷的目光映在秦九眼底,倒让她一愣。
如霜月光不知何时铺满了水西叶府的庭院。
寒川站在门外,还维持着即将伸手敲门的姿势。
叶青臣慌忙跟在秦九身后冲过来,眼底满是愕然,几乎口不择言。
“这……秦姑娘,此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是你未过门的我大哥啊?!你连他都不认识了吗?!”
这句颠倒错乱的质问简直让人一言难尽。
但没有人理他。
赵长歌喝酒上头,脚步发软,慢了两步才迈过秦九一冲之下带过的满地杯盘狼藉,冲到门边一看也愣了,随后就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我说小九啊,你说的‘有人’就是寒川公子吗?虽然时候不早了,但这到底是人家的地盘,人家偶然来串个门也没什么问题啊,你看小黑都跟咱们玩一下午了,玩的不也是挺好吗。”
叶青臣顿时转头咆哮:“谁是小黑啊?!黑你个头!我叫叶青臣!叶青臣!”
赵长歌抬起一只手堵住一侧耳朵,对叶青臣的咆哮充耳不闻,反而带着她招牌般的和煦微笑转向了寒川:“寒川公子啊,这事儿你也不对啊,有什么事情咱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哪怕谈的不好,我们小九虽然脾气粗暴外加动手能力有点强,但有美酒,有佳肴,也不至于被你吓得抄家伙不是,我们中原有句话叫‘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总这样一言不发站在门外,人吓都被你吓死了……”
叶青臣虽然没有赵长歌这把死人都能说活了的本事,但自然向着寒川:“什么叫我大哥一言不发站在门外——你没看到他正准备敲门吗?你敲门之前先对着门喊两嗓子吗?”
“闭嘴,小黑。”赵长歌说,“你下午进门之前就没敲门——连那两嗓子都没喊过。”
叶青臣:“……”
赵长歌看也不看他,而是转向秦九,想试着把她手里的短刀掰下来:“不过这件事肯定是误会啦,既然是误会咱们大家坐下来聊聊,都说开了就没什么了是不是……小九?小九你放开……”
秦九的手纹丝未动,一把挡下赵长歌,直视寒川:“是谁?”
寒川被酒盏瓷片抵着喉咙,并无任何反抗动作,只是微微低头,看向秦九那张曾经入过他梦的脸。
听此一问,也只是忍着欲裂的头痛,微微皱眉:“什么?”
“他跟着你进了水西叶府,又跟着你找到了这座庭院,你敲门之前他正准备潜进屋内,却被我发现抢先一步遁走——寒川公子,我知道你被水西叶老夫人带回叶府时,尚在襁褓,却身染怪病夜夜惊惧啼哭、心神不宁,为了压制纷乱心绪,自幼习武,内功尤其深厚,五感灵通,你竟然没发现他?”
寒川凝视眼前的人,却觉眼前有千万重影,每一幅幢幢美人面都像是秦九。
微笑的,严肃的,热烈的,冷漠的,揶揄的,嘲讽的,脆弱的,坚毅的,犹疑的,决然的……
最终千万面孔猝然重叠,汇成了眼前用瓷片抵着寒川脖颈的,这张美丽而毫无情绪流露的脸。
半晌,寒川听见自己的声音。
“没有。”寒川说,“我没有发现你说的人。”
秦九听闻这个答案,目光不避地直视寒川,似是在考量他话语的真实性,又像是在思考别的东西。
她手中锋利的刀刃仍抵在寒川颈间,旁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轻举妄动。
秦九却陷入短暂的沉默。
叶府被派在厢房附近巡逻的护院此时似乎也感受到了动静,纷纷向庭院包围过来,凑近一看这个情景不由都愣住了,为首一个正要高声呵斥秦九放开他们的寒川公子,却被叶青臣一下喝住了。
“别动!”
众护院顿时僵在了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叶青臣一边盯着秦九的手,生怕她一个哆嗦就把他大哥那渊渟岳峙的脖子戳出个血窟窿,一边用一个类似上吊抹脖子般的眼神给赵长歌打眼色:“误会……秦姑娘这个玩笑开大了,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慢慢聊。”
赵长歌被舒良山下料峭春寒的山风一吹,背后却爬满了惊心动魄的一身冷汗,她夸秦九“动手能力很强”绝不是胡说,也相信秦九这厮能千军万马里七进七出十分能打,但眼见叶府一排明晃晃的火把映亮了护院们手中泛着寒光的刀,顿时生出一种“好汉架不住人多”的现实感,暗骂秦九出手没轻没重,太简单粗暴了。
面对叶家小黑炭上吊抹脖子的眼神,赵长歌只好“咕咚”一声吞下了酒嗝,挤出一个微笑:“小九啊,寒川公子不是说了他没看见有这么个人么,你看这夜黑风高,公子看错了也是有可能的,就算真的有这么个人,你现在这么拖着人家也不是事,还不如把人放了,咱们商量去哪找找?”
叶青臣点头仿若啄米的鸡。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秦九身上,寒川却看到她一笑。
“好。”
叶青臣和赵长歌顿时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秦九继续道:“那就劳烦寒川公子跟我一起去。”
不止叶府护院和叶青臣,连赵长歌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众人中唯有寒川一脸平静。
“秦姑娘想去哪找?”寒川问,“秦姑娘就想这样……走出水西吗?”
“哦,怕我跑了。”
秦九很快听出了寒川的言下之意,嘴角勾出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弧度,“我只是请公子跟我找人,如果顺利,天亮后可返回。”
寒川闻言没有吭声,赵长歌站在一边莫名眼皮狂跳,倒是叶青臣急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把我大哥送回来?!”
叶青臣已经做好准备和她辩论二百个回合,谁料秦九沉吟一点头,竟然给了叶青臣一个肯定:“有道理。”
叶青臣顿时:“……”
她怎么不按套路反驳我一下!!我后面的话全都接不上了!
秦九突然回过头来看了叶青臣一眼,随后突然转向赵长歌。
赵长歌的眼皮几乎要跳出一曲十面埋伏的激烈节奏了,此时骤然和秦九这厮的眼神一顿,顿时明白了什么,心里克制不住地狂飙了一声三字经。
她心里的骂声未落,就听秦九道:“那就把我师姐留下,换寒川公子陪我同行吧。”
此言一出,叶青臣顿时用“一山更有一山高”的表情愕然看向了赵长歌。
这一下午的促膝长谈,他已经对赵长歌的颠倒黑白深有体会了,可是直到此刻,他听秦九一席话,显然对身为师妹的秦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无耻程度肃然起敬了。
赵长歌莫名悲愤,正要扑上去嘤嘤嘤,表示“师妹你不能这样,我生是你的鬼死是你的死鬼”,却见秦九冷冷扫她一眼。
“你刚才讲的最后一个话本子——长安郡主秦时月男扮女装,成了所有汴京贵妇淑女们的姘\\头,为何独独漏了一个人?”
所有能听见这句话的人头顶均冒出一串的“?”
唯有赵长歌一脸冷汗:“……漏了一个人?……哈……是谁?我没注意……”
秦九盯着赵长歌左闪右避的眼神,波澜不惊道:“那我给你提个醒——永乐公主——为什么没出现在话本里。”
承平帝养女永乐公主,才名在外,出家修道后最喜以文会友,颇爱结交风流名士,兼之出手大方,时常接济落魄文人,京中无数文人学子都以接到永乐公主的雅帖为荣,推崇她的人赞她为女中大学士,鄙弃她的人讽她为当朝鱼玄机,是个极具争议的人物,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位公主可是各类话剧戏本子中的常客,时常出现在各种话本和戏曲里打酱油,当红的话本确实不该少了她。
叶青臣闻言一愣——他方才听了半天,居然没注意这个细节,此时注意也完全被秦九带偏了!
他对此一问的好奇顷刻压过了对寒川的担心,见秦九看着赵长歌,不由也转向赵长歌不耻下问:“是啊,为什么?”
赵长歌根本顾不上跟着捣乱的叶青臣。
她的第一个“嘤”字卡在了喉咙里,半晌:“……可能是,写话本子的忘了写吧……哈……哈哈……”
“忘了?”秦九面无表情道,“我还以为这位公主勒令天下,把自己从话本子里删了呢。”
赵长歌的脸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狼狈,却仍强做大义凛然状断然否认:“堂堂公主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是吗?”
赵长歌的假笑几乎要撑不住。
秦九就在她不敢和自己对视的假笑里,突然伸手一抓寒川的肩膀,带着他一旋身上了叶府屋顶。
两个人的身影转眼就不见了,一众护院拔腿要追,却连个方向都没有,一行人愣在了庭院里茫然四顾。
唯有秦九的声音被内力裹挟,远远传了回来。
“那就有劳师姐,在叶府静待我和公子回来吧。”
赵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