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雷引4

寒川在叶青臣小黑炭哀怨的目光注视下,飘然转出山门。

他转过山门,走上山麓,信步前行数十米,就见碧蓝的苍穹之下出现了一座金顶恢弘的神庙。

神庙如神迹一般盘踞在山麓,琉璃金顶遥映着远方的雪山,照耀着山下初绽的杜鹃,金色的光芒如神明慈悲的神意一般普照人间,让人在这光辉中回首一望,就能将水西这片被神明眷顾的世外桃源尽收眼底。

三朵神庙香火旺盛,信众如织,虔诚燃起的焚香氤氲,让神庙金殿如隐仙雾里。

神庙正殿供奉着水西最受百姓爱戴的守护神,三朵大神,这位神明在神庙中的神像是个银枪白马雪色铠甲的将军,在近千年来的水西传说中,三朵大神曾无数次于战乱之年显出神迹,挽救水西于危亡之时,而据水西的老人更是笃定,就在二十年前,他们还曾亲眼见过三朵大神英灵。

相传,这位神明虽以战封神,却心怀慈悲,曾发大愿,愿以自己的神庙庇天下流离失所之人。

而如今住在三朵神庙中的流离失所之人,寒川自己算一个,道继和尚也算一个。

道继和尚如今四、五十岁,原本是个流落水西的落魄和尚。

他流离失所的初始,却要从大孟的皇帝说起。

大孟当今皇帝承平帝,可能是受过一些不可考的刺激,平生最恨秃驴,推崇老道,自己修道修得神神叨叨不说,还要把天下人拖下水。

从昔日先帝还在,承平帝还是监国太子时,就有意无意地打压佛门,而等到先帝驾崩,承平帝承继大统,登基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崇道灭佛,满世界的拆寺庙逼和尚还俗,不还俗者就地格杀。

因此,承平一朝的僧人们被迫颠沛流离,苦不堪言,而无数佛寺也就此楼台烟雨中。

道继和尚就是那个时候出门避祸的,他一边躲避追杀,一边从中原向西南而行,逃到水西时几乎沦为乞丐,幸而被当时在三朵神庙修行的老道士所搭救。

老道长与叶老夫人的娘家沾亲带故,心地良善,虽是道门中人,却同情僧人们的遭遇,因此仗着水西天高皇帝远、朝廷眼线亦不能及,收留了道继,对外宣称为师徒。

那几年,道继和尚随老道师父修行,这师徒俩既不炼丹,也不念经,躲在神庙里,双双沉迷博大精深的阴阳术,是以这师徒二人身在红尘之内,却过得并不清苦,平时给人算卦解签也能获利颇丰,如今道继承袭了这份衣钵,哪怕有一天水西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处,他也能凭此再创事业,十分有用。

再后来,老道长仙去,叶氏老夫人发现道继不仅佛法出众,文采见识亦是当世人物。水西之地偏远,名家大儒少,即使重金去聘请了,也嫌西南异族之地偏远未迪,多不肯来,于是到了寒川开蒙的年纪,叶老夫人便提出请道继担任寒川的授课师父,后来水西少主叶青臣大了,也随着道继读书。道继就这样在三朵神庙中留了下来,至今已有二十多个年头。

道继和尚通佛法,晓文章,看卦解签信手拈来,甚至很通医术,是个非常触类旁通的全能人才,而自从寒川半年前从舒良山上下来添了梦魇惊厥的毛病,道继和尚也十分挂心,几番入舒良山寻草药,颇有要和寒川的梦魇不死不休的意思。

寒川虽受梦魇折磨,但对此有一种奇异的冷静,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怪病,也因此劝阻过道继几次,但无效,便只得随他去。

舒良山山高林深,更有猛兽出没,黄鹤之飞尚不得过,乃是水西在大孟西南的一道天然屏障,因地势险阻,入山一次,没有几日出不来。

叶青臣也是据此认定寒川说道继会查功课是在诓他。

但其实寒川并没说谎。

道继和尚近来确实时常进舒良山,但今日必定要回来。

因为今日初五,每逢水西有大集,道继和尚在神庙里的卦摊也要开张。

如果叶青臣刚才追过来一起进神庙,八成要撞上。

道继和尚的卦摊在水西大有名气,尤其以算姻缘准的出奇——主要是来找他算姻缘的姑娘十个有九个是因为思慕寒川,道继根本不需要看卦,就能准确的断定这些姑娘没戏。

他的任务就是发挥中原语言的博大精深,找出一百零八种“你跟寒川没有缘分,还是赶紧回头是岸去找其他人吧”的委婉说法,保证姑娘们在死心后继续对未来燃起希冀。所以即使有水西少主叶青臣这头号欺师灭祖之徒一直企图揭发道继舞弊,但道继和尚仍高居水西姑娘们心目中“最佳月老”排行榜的第二名——道继一直自诩出家人,对“月老”这个身份颇有微词。

但也没办法,第一名是雪山的化身,水西最尊贵的神明,三朵大神——人家以战功封神的尊贵神明都在兢兢业业的被水西百姓当月老使唤,道继一个人间和尚的“微词”能算什么东西。

寒川绕过虔诚跪拜三朵大神的汹涌人潮,顺着偏殿回廊一路向里,远远瞧见了偏殿尽头无门无窗、只支出一个顶棚聊做遮挡的半间房。

道继和尚卦摊的幌子就挂在这半间房的墙外,房内全靠一张桌子一分两半,桌上签筒、龟甲、钱币、罗盘等等不一而足。

道继和尚声名远播,这卦摊平日里门庭若市,今日却人迹寥寥,寒川向那半间房里一望,便看出了原委——道继并未回来。

寒川第一反应是担忧,随即心里转过几个念头,也无从说出口,只好面色冷淡的沉默下来。

他正转身欲走,却听卦摊前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去岁以来,舒良山中时有地动之声,据传多发生在夜半月色无光之时,声如天裂,袤延千里,闪闪有光——前日我们在半途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多亏了……才侥幸逃过一劫。”

她说着往前探了探身,似是看向了什么人。

“若能找那位大人求援是最好不过的,但他府中没有那么好进。眼下我们只能暂时安顿下来再做打算。”她说着,揶揄一笑,“传说,地动之前会有‘星陨如雨’的天象,若对陨星许下希冀,希冀就会实现——你若对眼前之事毫无头绪,晚上要不要试试?”

女子表面看起来像是慕名前来算卦的,没找到摊主,便守在这里等。

她背对寒川坐在道继和尚的卦摊前,手里“叮铃”作响地把玩着用来算六爻的古钱,大孟官话口音,听声音还很年轻,背影清婉曼妙,自有一种灵动的娇俏,想来应正是颜色如花的好年华,可奇怪的是,她周身却半点饰物都不见,只着一身鸦青色的得罗道袍,显然是个修行的女道。

承平皇帝崇道灭佛,笃信黄老,登基之初就降下诏令,奉道门为尊,自此以来,天下人修道之风日盛。

数年前,承平皇帝的养女永乐公主以“为大孟祈福”为由,自请入道观修行,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入了道门,从此也开了承平一朝女子入道门修行的先河,从此之后,中原女子上至皇家公主,下至平民百姓,遁入道门者比比皆是。

虽然这些女子进入道门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避仇的,避祸的,逃婚的,私奔的,还有干脆为了私会情郎方便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此中女子修道的风气可见一斑。

但这股风气尚未蔓延至水西之地。

水西百姓笃信三朵大神,承平帝即位之初,既想推行道门,又不想搞出灭佛那么大的动静刺激西南、动摇大孟的西南门户,于是想出了个折衷的办法——他给三朵大神强行加封了一个道门“帝君”的封号,假装三朵大神也是道门自己人。

对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水西上下显然也并不买账——那长达十一个字的“帝君”封号在水西没人记得全,承平帝遣人不远万里钦赐的神位,至今还在三朵神庙的角落里落灰。

道门在水西水土不服,近二十年来唯一一个道士就是道继和尚的师父,他老人家曾是神庙中的神侍,还是为了迎接皇帝那给自己挽尊的“帝君”封号临时入的道门,后来倒是一直没还俗。

再后来,老道长仙逝,道门信徒在水西几乎绝迹,修行的女道士那更是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

因此寒川不用询问,已经断定出这女道是个外乡来客。

水西乃大孟西南门户,亦挨着大孟南下的商道,有外乡来客尚不算稀奇。

但水西“大人”稀少,真正受朝廷敕封,能被外向来者称为“大人”的,恐怕只有水西君长叶坤一人。

一个外乡来的女道士,为何要关注舒良山的天象与地动?又为何想入水西宣慰府见君长叶坤?

寒川心念一动,不由驻足倾听。

却听那半间房的角落里,另一个女声道:“不。”

那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落地。

而随着这一声,寒川的身形猝然顿住。

那声音如此熟悉……

如在昨日,如在耳畔。

如萦绕在灵魂的前生今世。

明明梦如前尘,种种皆忘,但那满心忧怖的绝望与痛楚,却在一瞬间爬满了胸膛。

寒川用微微发抖的手捂着剧痛动荡疼痛的胸口,他猝然回过头,神庙信众们鼎沸的人声仿佛在他的灵魂深处倏忽远去,他所有的心魂都只能用来听见那角落里唯一的声音。

那女声如雪山融化而成的冰泉清凌,带着一点儿微嘲。

“天象之说不可信。”她道,“陨星连自己的陨落都无可挽回,正经人谁会去相信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