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那个男孩子,每年夏天,他都来这个荒岛上露营。自己驾三桅帆船,设施齐备,举止利落,一身风吹雨打过的肌肉黑黝黝的,是长年海上历练的架势。不过,脸是很年轻的。
每年,他都呆十到十五天,帐篷支起后,就开始跑去海滩上流连,其他什么都不干,连水都不下,穿的泳裤,是装样子的。
一开始我以为他失恋,跑来避世疗伤,但是定期六月十六失,连失十一年,任谁的八字,也背不到这个程度。
因此,第十二年,也就是今年,我决定要搞搞究竟。
事实上,好奇心并不是我的本性,突然之间如此八婆,大约是因为寂寞吧。算起来,我在这岛上也不知道呆了多少年了。独自生活的感觉仿佛时间停驻,每一瞬间都是天长地久,倘若有电视,高保真音响,加上两千张DVD,日子倒也可以顺遂,可惜在这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无休无止的玩沙子。
沙子,这里有全世界最美的沙子。深藏在大西洋的浩渺之中,偏离所有常规的航道,匮乏任何可供人类掠夺与开发的资源,岛屿小而荒芜,一切的不如人意,保全了那如同天使皮肤一样的柔滑沙滩,娇柔地绵延数公里,日日应和潮声吟唱,而不至于被两百磅的肥婆全身心扑上,蹂躏得奄奄一息。
我猜,那男孩子也爱沙子。他的眼睛,一直停驻在沙滩上,很少很少向远处眺望,也很少很少转身过来,他来来回回的逡巡,不时弯腰细细观察,更多的时候,他把沙子拢来拢去,像在试图制造一个城堡,或者一个陷阱,或者一尊大炮,像世界上的孩子都无师自通的那样。只不过,该仁兄显然不是个中高手。所有他着手进行的工程,最后都烂尾,或者毫不客气的一头崩溃下来。看他每次失败的那个衰样,要不是怕他陷入我大笑造成的流沙漩涡,我简直要乐得背气。
为了要知道他的底细,我过去检查他驾来的三桅帆船,在甲板上,我发现了来自马尔代夫,塞班岛,菲律宾,以及夏威夷诸多海滩上的沙子,他们百无聊赖的散落在四处,没比基尼美女可以卡油,也没有沙滩排球可以凑趣,想互相聊聊天吧,还言语不通,十分值得同情。因此,它们看见我过去,立刻兴高采烈,问一答十。说,这男孩子,追随着他的父亲,终年在全世界参加帆船比赛,走过无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海滩,每到一地,都要向当地人打听,有没有特别的沙滩奇景。父亲过世后,也是如此,但是为什么每年都来这里,它们也不太清楚。
沙滩奇景?什么是沙滩奇景?
有一粒沙子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出言提醒我:“不就是你吗,沙织。”
我是沙织。沙的神灵与主宰。能够任意变化沙的一切形态。
如果这男孩子寻找的是沙的奇迹,那么,就是寻找我,或者,我制造的奇迹。
回到岛上,我在太阳落山后惊醒了所有沉睡的沙,那些在冲击与流失中消失在海洋深处的沙,随着海水的涨潮,回到故地,在我周围堆积朝拜,三千界有三千界不一样的神灵,无知并非不存在。它们回忆起多年前的一晚,我初次来到这岛上,在欣喜中作法,驱赶无穷沙粒,在海滩上制造出海市蜃楼,当时,如神境一般的美丽都市,金黄色光华四射,高高耸立在巨浪滔天的海边,恢弘庄严,惊心动魄。它们隐约记起,附近有一艘路过的帆船,无声无息停在那里,是这神迹唯一的见证。
那男孩子,当时就在帆船上吗?
那天夜里,我在沙滩上,建了一座玲珑的塔,无声无息的流沙铺天盖地,飞舞在湛蓝星空下,带着灵魂雕琢飞檐吊角每一寸墙壁,银河中诸神无言,看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在太阳升起以前,我带着所有沙砾潜入深深海底,留下一片乌黑滩涂,诉说突如其来的诧异。
我曾经去过无数美丽的海滩,身后跟着寻找天堂的人类,我也曾经离开无数污浊的岛屿,身后留下制造污浊的人类。
没有人能够,再看到沙的奇迹。
沙织:非人一种,沙的神灵与主宰。能够任意变化沙的一切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