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顾扶洲一席话,武攸远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大将军提起了他的夫人,那位容貌惊人的太医。他见过林太医,只觉得那是话本中走出来的神仙公子。此时此刻,他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兴奋,而林太医应该在为他的夫君担忧吧。
其他将士的亲人,想必也是一样的。
史沛怕死,是怕他的弟兄们死;而顾大将军不想死,是因为他给夫人写了保证书。
武攸远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离京之时,他母亲红着眼眶为他打点行装;他年迈的祖父亲自送他出城,分别时什么都没说,拍他肩膀的手却是颤抖的。
“我也不能死。”武攸远霍地站起身,大声道,“我们都不能死!”
顾扶洲一怔,好笑道:“你干嘛突然那么激动。”
“史将军说的没错。将军也好,伙夫也罢,谁不是爹娘养的,能少死一个是一个。”
顾扶洲欣慰颔首:“不错啊,开窍了,这月没白赏。”
武攸远双拳紧握,浑身上下充满斗志:“所以将军,现在不是赏月的时候,你赶紧帮我看看阵法。有了此阵,我军说不定能以一敌十,大大减少伤亡。”
顾扶洲抓着武攸远的胳膊,借力站起:“我有点小饿。你去伙房端两碗素面来,我们边吃边看。”
“是,我这便去!”
粮草短缺之际,清汤寡水的素面都是山珍海味。顾扶洲这阵子都跟着士兵一起啃馒头,家里的小蛊虫肯定都比他吃得好。
顾扶洲期待着面条能给他带来快乐,没想到武攸远回来时不但两手空空,还满脸怒容,且怒得很是微妙,有几分羞怒的味道。
顾扶洲打开水囊喝水:“怎么了?”
“我刚才去伙房,黑灯瞎火地看到两个小兵,在行,行那……”武攸远豁出去道,“行那断袖之事!”
顾扶洲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既佩服又羡慕:“可以啊。”他上次行断袖之事,好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都快忘了美人在怀是什么感觉。
“军营是何等严肃之地,这两人如此色胆包天,必得严惩!”
顾扶洲问:“军法有说不能在军营里断袖吗?”
“说了!”
“那断了要如何处置?”
“当斩!”
顾扶洲“哦”了声,道:“那两人现在在哪?把他们带来,我瞧瞧。”
不消片刻,色胆包天的两人就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顾扶洲面前。顾扶洲觉得二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瞧,原来就是白天互让馒头的江大哥和小林子。
两人都低着头,被带到顾大将军跟前也不求饶。顾扶洲看他们衣衫整洁,示意武攸远凑近,在他身旁低声道:“你不是说他们行了断袖之事么?”
“对啊,我亲眼看到的。”
“他们怎么行的?”
“高的那个亲了矮的那个的额头。”
顾扶洲:“……”
“大将军,”江大哥粗声粗气道,“这事儿是我强迫小林子的,您要砍就砍我一个人的头。”
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林子突然就有了勇气说话:“不,不是的,江大哥没有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顾扶洲瞥了武攸远一眼,眼神相当之微妙:“你觉得该怎么办?”
武攸远道:“当然是按军法处置!”
江大哥面不改色:“将军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但两日后的攻城,我编在第一排。我想那个时候死,请大将军成全!”
顾扶洲和武攸远对视一眼。攻城之时,冲在最前头的,几乎不可能活得下来。可每收复一座城,总要有第一个爬上城墙的兵。
小林子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不如何意外,只是控制不住地抽泣了一声
江大哥自知死期将至,为了不留遗憾,宁愿触犯军令也要向心上人表明心迹。谁知才亲了一下额头,就被路过的武攸远抓了个正着。这让顾扶洲想起了念书时,晚上拿着手电筒去操场上抓早恋的教导主任。
一阵沉默过后,顾扶洲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江大哥道:“江时越。”
小林子道:“林、林澜。”
顾扶洲若有所思,忽而一笑:“那稳了,你们明天肯定死不了。”
江时越惊讶道:“啊?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名字很好听。在大瑜,名字好听的人肯定能活很久。”
江时越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大将军今夜不杀我了?”
“不杀了,都回去歇息吧。”顾扶洲道,“小林子,战前最后一天好好陪着你江大哥。十二个时辰,少一时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时越大喜过望:“多谢大将军成全。如果我两日后能活下来,我就……”
“嘘。”顾扶洲食指抵在嘴前,认真嘱咐,“出征前最忌讳说这种话,下次别说了。”
江时越听不懂大将军的意思,但大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又磕了个头,带着林澜退下。
走远了,林澜忍不住问:“江大哥,你刚刚想说什么?如果你能活下来……”
心上人一问,江时越就把大将军的告诫抛到了脑后:“如果我能活下来,等仗打完了,我就去你家提亲。我听京城来的兄弟说,京城现在好多人娶男妻,就连咱们大将军娶的也是一个男美人。”
林澜含着泪笑了:“真好啊。”
两日后,大瑜举兵攻城。无论他们如何叫阵,西夏军始终坚守不战。雍凉城防坚固,城门厚重,城墙高至四丈余。
顾扶洲骑着小黑,史沛和武攸远分立他左右。雍凉城门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第一次发现它原来这么高。
大旗猎猎作响,金钲战鼓齐鸣,主将一声令下,将士振臂高呼,兵锋所向,直取雍凉。
几乎是同一时刻,城头之上万箭齐发,箭雨倾泻而来,冲在最前头的步兵挣扎着倒下,后头推着冲车的车兵踩着前人的尸体,紧接而上,又被第二波箭雨击倒,尸体湮没在汹涌人潮之中。
等他们终于在城下架好了云梯,迎接他们的又是从高处滚落的巨石。
这日过后,顾扶洲再未见过江时越。他只见到了独自在角落里,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无声落泪的林澜。再两日,他竟是连林澜也见不到了。
一连数日,雍凉城久攻不下,军中士气大减,粮草也逐渐见了底。军营里,随处可见痛苦呻/吟的伤兵。攻城以来,胡吉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合眼,可伤兵还是越来越多,源源不断。
“攻城,尤其是攻雍凉这种大城,什么情况都是正常的。想当年,□□皇帝攻洛阳城,用时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最后也还是攻下来了!”武攸远不断鼓励着众人,“敌军的箭和巨石,总有用完的一日,我们只要撑住,破城指日可待!”
顾扶洲语气疲惫:“我从未怀疑我们能攻下雍凉。问题是,鬼帅也没有怀疑,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雍凉。”
武攸远问:“他知道守不住,为何不趁早开城献降,还在这负隅顽抗?”
“既然雍凉早晚要丢,我若是他,就会让雍凉丢的有价值。”
史沛问:“大将军说的价值是?”
“大瑜的兵马钱粮,攻城器械,亦或是……我。”顾扶洲云淡风轻道,“对西夏来说,没什么比顾扶洲的命更有价值了。在敌军看来,雍凉久攻不下,大瑜面临粮草短缺的困境,暂时撤兵在情理之中。若我佯装撤军,引敌军出城埋伏。即便鬼帅知道这是计谋,也会愿者上钩——反正雍凉要丢,破城后他们定然难逃一死。倘若能让斩了他们储君的大将和他们同归于尽,岂不快哉。”
几人面面相觑,史沛道:“将军是要……以身诱敌?”那最后四个字,在史沛喉间卡了许久才说了出来。
“不可!”武攸远激动道,“我宁愿我们全部战死,也不能让大将军以身犯险!”
顾扶洲“啧”了声:“不久前我还说你开窍了来着。”现在看,是开了个寂寞。
“将军三思。”史沛眉头紧蹙,“西夏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太久,您何必……”
“你以为我想啊,没粮了大哥,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看到几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神情,顾扶洲笑了笑,道,“严格来说,我也不算是以身犯险——你们过来。”
众人围了过去,顾扶洲指着地图上一点,道:“此处地势宛若一个葫芦口,到时我把敌军引到这里,武攸远再带一千铁骑从另一个山口杀出,形成关门打狗之势,敌军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史沛沉思许久,道:“可是,万一有万一……将军,若是要诱敌,我愿替将军!”
“你的勇气值得认可,但恕我直言,你的命对西夏价值不大,不足以让他们拼死一搏。不用担心,我相信攸远会来救我,”顾扶洲站在斑驳的光影里,笑道,“攸远,你愿意被我相信吗?”
武攸远喉结滚了滚:“将军……”
“我和将军一起去。”沈淮识道,“我答应了林太医,我会护将军周全。”
顾扶洲想了想,道:“你可以去,前提是胡吉认为你的身体足够上战场。”
沈淮识立刻道:“我可以。”
接下来两日,大瑜攻城之势渐微,西夏得以短暂喘息。
既是要佯作撤兵,自然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的撤。西夏鬼帅意指顾扶洲,没有探到顾扶洲的身影,断不会轻举妄动。顾扶洲命部下带着包裹兵分三路而出,由他率领其中一支,前往事先商议好的葫芦口。
顾扶洲骑上小黑,盯着茫茫夜色,忽然发现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完了。”
沈淮识跟在他身后,忙问:“怎么了,将军?”
“没事。”顾扶洲轻笑了声,“我只是有点……”
只是有点怕。
可他现在是顾扶洲,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大瑜家喻户晓的战神。顾扶洲是不会怕的,所以他不能怕,至少在这些信任他的将士们面前,他不能怕。
他想到了林清羽。
如果林清羽在就好了。如果老婆在身边,他就可以抱着他的腰,肆无忌惮地撒娇抱怨。他好累,每天都担心得睡不着。他一点都不想领兵,一点都不想打仗,他只想当一条咸鱼,一只终日黏着林清羽的咸鱼。
可他是顾扶洲,顾扶洲应该威严屹立,横枪立马,意气风发。他已经很努力去做了,但愿他没有让他的将士们失望。
顾扶洲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我都计划好了。”他听见自己说,“我一点都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