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想要他的命无异于弑君谋反,事情一旦败露,即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个病重将死之人,一个困于深院的男妻,想进宫一趟都非易事,遑论去要深居东宫,出入皆有影卫随行的储君的性命。
或许,他们是在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但陆晚丞想要萧琤死,他也想要萧琤死,那就去做好了。前朝宫女尚且能暗杀睡梦中的帝王,他们为何不能要区区一个储君的命?
在此之前,林清羽没想过对太子下手,他最多就是对皇后动了一点心思。太子和赐婚一事无关,也不在他记仇名单上。但今日在锦绣轩的那一杯喝过的酒,实在恶心到了他。
他身为男子,自然知道太子看他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嫁给陆晚丞当男妻也就罢了,若是旁人敢对他强取豪夺,即便对方是一国储君,他也决不能容忍。
陆晚丞活着,萧琤碍着南安侯的面子,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一旦陆晚丞病逝,萧琤极可能对他下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表面上是他帮陆晚丞,实则是陆晚丞在帮他。
感受着林清羽手上的温度和他身上淡淡的书卷味,陆晚丞的气息渐渐平缓了下来。一时之间,除了风声雨声,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直到欢瞳发现卧房的门开着,本该在床上睡死的小侯爷不翼而飞,轮椅还在房中放着,慌慌张张地跑到书房门口找到了二人。
欢瞳长舒了一口气,问:“小侯爷怎么跑书房来了?轮椅都没坐……”
林清羽定了定神,对陆晚丞道:“你不能吹风,我抱你回房。”
在陆晚丞的过去,谋财害命对他来说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他还沉浸在下定决心的汹涌情绪中,冷不防听见这句话,情绪瞬间更汹涌了,只不过换了个汹涌法。他难以置信道:“你抱我……?”
“嗯。”陆晚丞病弱如斯,林清羽虽然未练过,好歹也是一个正常的男子,抱陆晚丞走几步路算得了什么。
林清羽抓着陆晚丞的手往自己的肩膀上搭:“抱紧。”
……还是公主抱?
陆晚丞猛地将手抽回:“不不不。咳,我自己能走回去。”
林清羽一看就知陆晚丞那无用的男子自尊心又出来作祟了:“等你自己挪回去,天都要亮了。”
大晚上从卧房一路走到书房,陆晚丞来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现在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一滴都没有了,想要站起来都难。他被迫妥协:“那让欢瞳背我回去。”
卧房里,门窗紧闭,隔绝风雨。欢瞳伺候陆晚丞换下被雨水打湿的寝衣。陆晚丞躺在温暖干燥的床上,脸色依旧如纸般苍白,嘴里一股腥味。
花露煮了碗姜汤。陆晚丞一脸嫌弃地喝完后,便让欢瞳和花露都退下,屋里只剩下他和林清羽。
林清羽方才听花露说,她是见小侯爷已经睡过去了,才回了自己房中。如此说来,陆晚丞应该是从睡梦中惊醒,才不管不顾地去了书房。
林清羽坐在床侧,问:“你是做噩梦了?”
“这你都知道。”陆晚丞的语气恢复成他一贯的轻松惬意,“我做了一个噩梦,快被吓死了。”
“什么噩梦?”
陆晚丞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真切切完好的。过了一会儿,他露出笑容,问:“唉,我刚刚是不是特丑,特狼狈?”
林清羽实话实说:“狼狈有,丑不至于。”陆晚丞这样的心性,即便容颜有毁,怕是也丑不到哪去。
陆晚丞“啧”了一声:“好烦,我想在你面前帅一点的。”
和陆晚丞待久了,林清羽逐渐能适应陆晚丞突如其来的陌生字眼,并根据说话的语境推断出陆晚丞想表达的意思。这个“帅”字,应该是潇洒风流之类的含义。
林清羽便道:“我觉得你刚才挺帅。”
陆晚丞一怔,而后慢吞吞地滑进被窝里,抓起被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这夜过后,在书房里密谋干坏事就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林清羽对萧琤的了解仅限于两次会面,对他的印象也只有油腻二字。陆晚丞虽是萧琤名义上的表弟,因常年卧病在床,和他的接触也不多。可陆晚丞似乎非常熟悉萧琤,尤其是在私事和细节上。
林清羽让陆晚丞把他知道的有关萧琤的线索一一列出,陆晚丞回忆了半天,道:
“萧琤常用的表情是‘勾唇冷笑’,‘似笑非笑’,‘舌头顶顶脸颊’——就好像牙缝被韭菜塞了一样;他说话的时候大多‘慢条斯理’,‘好整以暇’,一言不合就喜欢挑起人的下巴说……”陆晚丞刻意压低嗓音,模仿萧琤的语气,“‘看着孤’。”
林清羽:“……”
“在外,他是杀伐果决,狠戾无情的太子殿下;但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他却眼眸猩红,嗓音低哑地说‘亲我一口,命和江山都给你’——真特么油腻他娘给油腻开门,油腻到家了。”
林清羽:“……”
“对了,他还有一个癖好,就是给喜欢的人取外号。别人明明有名字,他就是不叫,哎,他就是玩儿,就是要叫别人‘小孩’,‘小妹妹’,‘弟弟’……”
林清羽打断:“够了。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陆晚丞笑道:“最有用的,我早就说了啊。”
林清羽稍作思忖:“静淳郡主?”
陆晚丞打了一个响指:“机智如你。其实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萧琤幼时和静淳在宫中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静淳不过一介女使,如何能匹配皇子妃之位,两人只能秘密交往。后来,北境王中意静淳,两人被圣上赐婚。当时的萧琤还不是储君,为了圣心,他屁都不敢放一个……我是说,他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静淳远嫁,再寻得静淳类卿,聊以慰藉。”
林清羽问:“两人交往之事既是秘辛,你又从何得知?”
陆晚丞道:“我自然有我的渠道,你信我便是。”
“那我又是哪里像静淳。”
“眼睛。静淳的左眼眼下,也有一颗泪痣。萧琤的众多侍君侍妾,或多或少都有些像静淳。”
林清羽道:“这么说,我只要把自己的眼睛毁了,萧琤就会对我失去兴趣?”
“可能。”陆晚丞道,“但你应该不会那么做吧,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睛。”
“当然不。”林清羽冷笑,“即便我对自己的脸无感,我也不想为了一个狗东西伤害自己。”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什么意思。要就要他毫发无损地看着对方受尽折磨,生不如死,痛苦求饶。
萧琤对远嫁的静淳郡主情根深种……他们能利用这件事做些什么。
两人陷入沉思。不多时,一个眠月阁的婢女来求见林清羽,称有事禀告。林清羽传她进来之后,她道:“今日一大早,夫人便带着二小姐出了府,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姨娘让我去找马夫打听了一番,得知夫人和二小姐竟是进了宫,还带了不少厚礼去。然后我又去找了库房的管事,管事说夫人未从库房拿什么东西,想必那些礼都是夫人自己的嫁妆了。”
“知道了。”林清羽道,“回去代我向姨娘道谢,她很细心。”
此次进宫,梁氏和陆念桃显然不想张扬。上次他们三人一道进宫向皇后请安谢恩也就是不久前的事,皇后还对她们母女二人视若无物。她们此番进宫,难道是为了讨皇后的欢心?
林清羽说出自己的想法后,陆晚丞道:“梁氏嫁入侯府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她若能得皇后的欢心早就得了,哪还需要等到现在。”
林清羽颔首赞同:“不是为了皇后,那就是为了别人。”
“皇宫里,可不是只有皇后一个主子。”
命妇入宫,除了去凤仪宫,偶尔也会去受宠宫妃那请安问好。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陈贵妃。”
林清羽回想起那日在凤仪宫梁氏和陆念桃看太子的神态。所以,梁氏失了夫君的信任,管家之权旁落,儿子又绝了后。眼看在侯府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才不得不在外寻找靠山。
皇后膈应她续弦的身份,自不会帮她。后宫之中,除了皇后,最有权势者便是太子的生母,陈贵妃。而南安侯在前朝一向谨小慎微,独来独往,从不参与党争,若他知道梁氏私下讨好陈贵妃定会勃然大怒,所以她们只敢悄悄地去。
太子的东宫,皇后的凤仪宫,陈贵妃的长乐宫……以及梁氏和陆念桃。
“晚丞。”林清羽缓声道,“我想回林府一趟。”
陆晚丞想也未想道:“好,什么时候?”
“现在。”
“我和你一起。”
林清羽刚要以“你身体不便再出门”为由拒绝,又听见陆晚丞说:“刚好让岳父大人帮我看看我还剩多少时间。”
林清羽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陆晚丞的身体,已经快到脱离他掌控的地步。纵使他再如何天赋异禀,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普天之下,医术胜于他者,他只知道两个人——恩师和父亲。陆晚丞那张续命的方子便是他父亲给的。父亲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能再给陆晚丞多争取些时日。
高门之中,妻子想要带夫君回娘家需要得到主母的首肯。如今除了南安侯,林清羽便是侯府当家做主之人,他要去哪无须向任何人禀告。但他想带着陆晚丞在林府小住几日,还是象征性地求得了南安侯的同意。他说要带陆晚丞回林府治病,南安侯知道林院判的医术无人能敌,自然点头应允。
于是,林清羽便带着陆晚丞,欢瞳和花露回到了林府。
他此次回家回得突然,给了父母幼弟莫大的惊喜。林清鹤还记得陆晚丞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大哥哥,童言无忌道:“晚丞哥哥,你瘦了好多呀。”
林母脸色微变。陆晚丞却坐在轮椅上笑:“小清鹤也长高了好多呀。”
林清鹤害羞得躲到母亲身后。到底是亲兄弟,林清鹤眉眼间和林清羽有五六分相似。看着他,陆晚丞有种在看翻小版林清羽的愉悦感。
林母松了口气,笑道:“你们回来得正好,再晚一步,你父亲就要走了。”
“走?”林清羽看向林父,“父亲要去哪。”
林父道:“雍凉。”
雍凉位于大瑜西北,与西夏接壤。西夏本是大瑜的附属国,近几年逐年壮大后生了叛乱之心,意图摆脱大瑜的操控,并取而代之。
林清羽问:“西北边境正处于战时,父亲为何此刻要去雍凉?”
林父神情严肃:“半月前,顾大将军在战场上不幸身中毒箭,拔箭后余毒一直未清,军中军医和雍凉名医皆束手无策。奏本上言,顾大将军因余毒日渐虚弱,再耽搁下去恐怕凶多吉少。圣上命我即刻动身,日夜兼程赶往雍凉,为顾大将军诊治。”
陆晚丞自己都快死了,自然也不在乎别人的生死:“雍凉离京城那么远,即便马不停蹄,至少也需要半个月,这来得及?”
林父轻叹:“但愿顾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身为人子,林清羽私心不愿父亲在此时去战乱之地。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身在大瑜,一辈子都要向皇权低头。而顾大将军……亦是值得一救之人。
林清羽道:“还望父亲万事小心,千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