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莎要做的事就是给所有的以色列大使馆打电话,给纳特·狄克斯坦留下口信。
她是在告诉她父亲她会帮助哈桑的一小时之后想到这个主意的。当时她正在打点行装,马上就拿起她卧室的电话,向询问处打听电话号码。可是她父亲进来问她给谁打电话。她说是给机场,他说,他会关照这事的。
后来,她不断地寻找机会偷打电话,可始终没有机会。哈桑如影随形,片刻不离她的左右。他们驾车前往机场,搭上飞机,在肯尼迪机场换乘飞往布法罗的航班,然后直抵科顿的住所。
行程中她渐渐讨厌亚斯夫·哈桑了。他喋喋不休地空泛吹嘘他为突击队做的事情;他油滑地扮着笑脸,还把手放到她的膝头;他暗示说他和艾拉超过了朋友关系,而且他愿意跟苏莎也超过朋友关系。她告诉他,没有妇女的解放就不会有巴勒斯坦的解放,而且阿拉伯的男人应该学会区分男人气概和猪猡行为。这番话让他闭上了嘴。
他们在寻找科顿的地址时费了些周折——苏莎有些巴望会找不到——但他们最后总算遇到了一个出租车司机认识那栋宅子。苏莎下了车,哈桑在路上相距半英里的地方等候。
住宅很大,四面围着高墙,门口站着守卫。苏莎说她想见科顿,她是纳特·狄克斯坦的朋友。
她为应该跟科顿说些什么很动了一番脑筋:她要不要把全部还是部分真相告诉他呢?就算他知道或者能够找到狄克斯坦,他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她应该说狄克斯坦有危险,她得找到他,警告他。科顿凭什么要相信她呢?她可以迷住他,她熟谙怎么搞定那个年龄段的男人——但他依旧会疑窦丛生。
她想向科顿解释清楚全部情况:她在寻找纳特以便警告他,但是她也被他的敌人用来把他们引向他,哈桑就在半英里外的公路上的出租车里等着她。可是这样一来,他当然永远不肯告诉她任何情况了。
她发现把这一切都想明白实在困难。其中包含有太多的你来我往的欺诈。而她是如此渴望见到纳撒尼尔,当面亲口跟他说。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的时候,门卫给他打开了大门,然后引领她上坡走在碎石车道上来到住宅门口。这地方很漂亮,但有些颓废,仿佛装饰师已然过度地装点之后,房主又按照自己的意愿增添不少费钱的零碎。院里看起来有许多仆人。其中一个带着苏莎上了楼梯,告诉她科顿先生正在他的卧室里吃迟开的早餐。
她走进去时,科顿正坐在一张小餐桌前埋头吃着面前的鸡蛋和家制炸货。他是个胖子,头顶秃光了。苏莎完全不记得他当年访问牛津时的样子,不过,他肯定与那时候判若两人了。
他瞥了她一眼,然后站得笔直,脸上露出了恐怖的表情,叫道:“你应该老得多吧!”跟着,他咽下的早餐呛了他一下,开始唾沫飞溅地咳嗽起来。
那名仆人从身后抓住了苏莎的胳膊,紧得让她生疼,随后松开了她,过去给科顿捶背。“你做了什么?”他冲她嚷着,“看在耶稣的份上,你做了什么?”
这么一闹反倒出奇地帮她镇定了下来。她不可能反过来被一个她吓坏的人吓慌的。她趁着信心而上,坐到他的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科顿止住了咳嗽以后,她说:“她是我母亲。”
“我的天啊。”科顿说。他又咳了最后一声,便挥手让仆人退下,自己重新坐好。“你太像她了,见鬼,你吓得我半死。”他拧紧眉毛,回忆着,“退回到,嗯,1947年,你大概四五岁吧?”
“没错。”
“我记得你,当年头发上扎了一条缎带。如今你跟纳特凑在一起了。”
她说:“这么说,他来过这里了。”她高兴得心跳加速了。
“也许吧。”科顿说。他的友善态度消失了。她明白,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的。
她说:“我想知道他在哪儿。”
“而我想知道谁打发你来这儿的。”
“没人派我来。”苏莎整理着思路,竭力隐藏起自己的紧张,“我猜想他来过这里找你帮忙……他正在进行的一个项目。现在的情况是,阿拉伯人知道了,他们要杀死他,而我必须警告他……请你,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请你务必帮帮我。”
她的泪水突然要涌出来了,但科顿却无动于衷。“帮帮你很容易。”他说,“可是要信任你就难了。”他抽出一支雪茄,点着了,以便从容思考。她极度不安地观察着他。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几乎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你知道,有一段时间,我只要看准目标就抓住它。现在不那么简单了。我遇到了这么多的复杂问题。我得做出抉择,而其中没有一个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也说不上现在的事情就是如此呢,还是我自己的缘故。”
他转过头来重新面对着她。“我欠了狄克斯坦这条命。要是你告诉我的是真的,我现在就有机会救他的性命了。这是一种人情债。我必须得亲自偿还。这么说,我做什么呢?”他停了下来。
苏莎屏住了呼吸。
“狄克斯坦在地中海一带的一栋废弃的破房子里。那房子毁弃多年没人住了,所以那儿没有电话。我可以送个口信过去,可我没把握准能到他手里,况且我说过,我得亲自做这件事。”
他吸了一口雪茄:“我可以告诉你到哪儿去找他,可是你可能把这消息传给不该传的人。我不会冒那个险的。”
“那怎么办呢?”苏莎撕破着嗓子说,“我们得帮他一把啊!”
“我知道。”科顿冷静地说,“所以我得亲自到那里跑一趟。”
“噢!”苏莎吃了一惊:这种可能性她万没想到。
“那你呢?”他接着说,“我不打算告诉你我去的地方,可是你依旧能弄到人跟踪我。从现在起我需要你紧紧跟随在我身边。咱们来面对这个现实吧,你可以玩两手。所以我要把你带在身边。”
她瞪着他看,紧张从她身上潮水般的退了出去。她一屁股坐进椅子。“噢,谢谢你。”她说了声,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他们坐的是飞机的头等舱。科顿一向如此。饭后,苏莎离开他去卫生间。她抱着侥幸的心理,透过垂帘看着经济舱,果然与她的希望相反:越过一排排的靠头椅背,哈桑那张疲倦的棕色面孔正盯着她。
她向走道看去,并跟乘务长压低声音说,她遇到了麻烦。她需要跟她的男友联系,可是她无法摆脱她的意大利父亲,他要她在二十一岁之前身穿铁短裤。他肯不肯打电话给罗马的以色列领馆,给一个叫纳撒尼尔·狄克斯坦的人留个话?就说,哈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而且他正在跟我来找你。她给了那人打电话的钱,给得过多,算是付小费吧。他记下了口信,并且做了承诺。
她回到科顿身边,说了声“坏消息”。一个阿拉伯人在经济舱。他一准是在跟踪我们。
科顿骂了一声,随后告诉她别在意,那人不久就会得到关照的。
苏莎心想:噢,天啊,我做了什么?
狄克斯坦从悬崖上的大房子走下一条在石头上凿出来的长长的弯来绕去的台阶,来到海边。他溅着浅滩上的水,来到等候着的一条摩托艇旁,他跳进船,向驾船的人点了下头。
引擎吼叫着,破浪驶向大海。太阳刚刚落下。在最后的余晖中,云层在头上聚集,马上遮住了才露面的群星。狄克斯坦陷入沉思,搜索枯肠地想着他还没做的事情,谨防着可能遇到的危险,以及还来得及弥补的漏洞。他把他的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如同一个人背诵着他要做的重要演讲词,总希望准备得更好。
斯特罗姆堡号的高大身影在前方隐隐显现,驾驶小艇的人在激起泡沫的弧线中调转船头,停靠在大船的一侧,那里有一架软梯垂到水里。狄克斯坦爬上软梯,来到甲板上。
船长握了他的手,并且做了自我介绍,跟斯特罗姆堡号这条船上所有的官员一样,他也是从以色列海军借来的。
他们在甲板上巡视了一周。狄克斯坦说:“有什么问题吗,船长?”
“这条船不怎么样。”船长说,“船速很慢,机器又笨又旧。不过,我们已经把它调到了良好的状态。”
就狄克斯坦在暗光中所见,斯特罗姆堡号比停在安特卫普的它的姐妹船阔帕列里号的情况要好很多。这条船干干净净,甲板上的一切照航船的规矩安置得井井有条。
他们爬上舰桥,俯视着无线电室的强大装备,然后下到食堂,水手们正在结束他们的晚餐。这些普通水手与官员不同,全都是摩萨德的人员,多数人没有多少出海的经历。狄克斯坦曾经和其中的一些人共过事。据他观察,他们全都至少比他年轻十岁。他们个个目光明亮、身材健美,都穿着样式特殊的粗斜纹布服装和家做的毛衣,都是粗豪、幽默、训练有素的汉子。
狄克斯坦端起一杯咖啡,坐到一张桌旁。他的衔级远比他们要高,但在以色列军队中却不分上下,在摩萨德中尤其如此。桌旁的四个人跟他点头,打着招呼。一个在巴勒斯坦出生的以色列人,面孔黝黑、性情阴郁,名叫伊西,他说道:“天气变化多端。”
“别说这个。我还打算在这次航程中晒黑点呢。”说话的人是个身材奇瘦、长着亚麻色头发的纽约人,名叫费因伯格,他长着骗人的姣好面容,睫毛长长的,连女人都会羡慕。把这次任务称作“航程”已经成为公认的玩笑。狄克斯坦在当天早些时候的简要报告中,曾经说阔帕列里号在遭到劫持的时候,几乎是一条该废弃的船了。“那条船一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他告诉他们,“船上的引擎就会坏掉。损坏的严重程度到了无法在海上修理的地步。船长给船主们发电报说明了情况——而我们现在就是船主。出于显然的巧合,我们的另一条船刚好离得很近。那就是吉尔·汉米尔顿号,如今正停泊在这处港湾的对面。该船会驶向阔帕列里号,把工程师以外的全体海员都接走。之后,那条船就会消失在画面以外,驶向听候的下一站,阔帕列里号的船员就在那里下船,并且领到回家的火车费。”
他们当天有一整天的时间考虑他的报告,而狄克斯坦期待着他们提出问题。这时,列维·阿巴斯,一个矮小壮实的汉子——“块头就像坦克,长相也同样英俊”,费因伯格曾经这样形容他——向狄克斯坦问道:“你没跟我们说,你怎么就那么肯定阔帕列里号会按照你的意图准时出毛病呢。”
“啊。”狄克斯坦吮着他的咖啡,“你认识海军情报局的迪特尔·科什吗?”
费因伯格认识他。
“他是阔帕列里号的工程师。”
阿巴斯点着头:“这也就让我们知道了我们能够怎么修理阔帕列里号。我们知道毛病在哪儿。”
“不错。”
阿巴斯接着说:“我们用漆压住阔帕列里号的船名,改成斯特罗姆堡号,更动航海日志,从原来的斯特罗姆堡号上撤下来,驾上改称为斯特罗姆堡号的阔帕列里号,载着货前往海法。可是为什么不在海上把一船货物换装到另一条船上呢?我们有几台起重机呢。”
“我原本也这么想过。”狄克斯坦说,“那样太冒险。我无法保证那样能办成,尤其是遇到坏天气。”
“如果持续有好天气,我们还可以那么做。”
“是啊,可我们如今有了一模一样的姐妹船,换船名比换装货要轻易嘛。”
伊西做出忧郁的样子,说:“无论如何,好天气是不会持久的。”
桌旁的第四个人叫波鲁什,是个留着平头的小伙子,胸宽得像啤酒桶,他刚巧要娶阿巴斯的妹妹。他说:“既然这活儿这么轻易,还招我们这些粗豪的伙计们来干吗?”
狄克斯坦说:“过去的六个月里,我跑遍了全球各地来安排这件事。有那么一两次,我陷入了对方的人的跟踪——难免嘛。我认为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要干些什么……但是,万一他们知道了,我们就会显示我们有多强横。”
一名官员拿着一纸文件进屋,朝狄克斯坦走来。“从特拉维夫来的电报,长官。阔帕列里号刚刚穿过直布罗陀海峡。”
“这就好了。”狄克斯坦站起身说,“我们一早起航。”
苏莎·阿什福德和阿尔·科顿在罗马换机,并于早晨抵达西西里。科顿的两位表亲在机场迎候他。他们争论了好长时间,虽不是针锋相对,却激动得高声吵嚷。苏莎听不确切他们快速的对话,但是她弄明白了,表亲们想陪伴科顿,但他却坚持这是他非得亲自出马不可的事情,因为这是一份人情债。
看来科顿争赢了。他们在没有表亲的情况下,驾驶着一辆白色的大型菲亚特,离开了机场。苏莎开车,科顿指点着她驶上滨海公路。她上百次地在脑海里反复预演着和纳撒尼尔重逢的场面:她看着他那瘦小的棱角分明的身材;他抬起头来,认出了她,脸上绽出了欣喜的笑容;她扑向他;他们伸出手臂拥抱在一起;他把她搂得紧得生疼;她说:“噢,我爱你。”并且亲吻着他的面颊、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可是她还怀着负罪感和恐惧感,还有另一个场面,她想得较少,那是他板着面孔说:“见鬼,你到底想在这里做什么?”
这有点像那次圣诞夜她表现不好,惹得她妈妈生气,告诉她圣诞老人会在她的圣诞袜中放石头,而不是放玩具和糖果。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番话,就这样睁眼躺了一宿,颠倒着时而期盼、时而畏惧地直到天亮。
她转过头去看旁边座位上的科顿。越洋飞行使他疲惫。苏莎很难想象他跟纳特是同龄人,他这么胖,而且谢了顶,还……哎,还有一种衰颓的做派,本来也许可以逗人开心的,事实上却只是老相而已。
太阳升起来时,岛上的景色很美。苏莎欣赏着美景,转移着自己的思路,以便让时间过得更快些。公路沿海岸蜿蜒着,她驾车驶过一座又一座城镇,她的右方是石头海岸和耀眼的地中海。
科顿点燃了一支雪茄。“我年轻的时候,常干这种事。”他说,“带着一个漂亮姑娘乘上一架飞机,到一处地方,兜兜风,四下看看。那种事情一去不复返啦。多年来,我似乎已在布法罗安定下来了。这都是随生意而来的。你发了财,可总有些操心的事。所以你再也不到处去了,人们都是来见你,带来你的东西。你就变得懒得不想玩了。”
“这是你的选择。”苏莎说。她内心对科顿的同情比表现出来的要多:他是个努力工作的人,可惜干的都是错事。
“是我选的。”科顿承认,“年轻人不会手下留情。”他罕见地勉强一笑,吸了口烟。
苏莎已是第三次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同一辆蓝色轿车了。“有人跟踪我们。”她说,尽量让声音保持自然、平静。
“阿拉伯人吗?”
“应该是吧。”她看不到风挡背后的面孔,“我们该怎么办?你说过,你会处理这事。”
“我会的。”
他不出声了。苏莎期待着他再说些什么,就扭过头去看他。他在给一支手枪装上难看的棕黑色子弹。她喘了口气,她还没见过要人命的真枪。科顿抬头看着她,然后看着前方:“天啊,瞧瞧这条路。”
她向前望去,在一处急转弯的地方猛踩刹车。“你从哪儿弄到的那玩意儿?”她说。
“从我的表亲那儿。”
苏莎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魇之中。她已经有四天没有在床上睡觉了。从她听到她父亲那么平静地谈到要杀死纳撒尼尔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不停地奔波:逃离哈桑和她父亲可怕的真面目,到狄克斯坦坚强的手臂中寻求安全;如同在噩梦中一样,她跑得越快,目标却退去得更远了。
“你干吗不告诉我,我们到哪里去呢?”她问科顿。
“我琢磨现在可以说了。纳特要我租下一处带码头和不被警察的鼻子嗅到的房子。我们现在就到那栋房子去。”
苏莎的心跳加快了:“还有多远?”
“两三英里吧。”
没过多久,科顿说:“我们就要到了,别忙。我们不想死在路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不自主地把脚踩了下去。她松开油门,但脑子还在飞快地转着。现在随时都会见到他,摸着他的脸,亲吻着他,问候着他,感受着他放在她肩头的双手。
“拐进去,向右。”
她驾车穿过一座敞开的大门,沿着一条蔓生着过于繁茂的野草的短短的石子车道,来到一栋已经废弃的白石砌就的大型别墅跟前。她把车停在建有廊柱的正面时,一心巴望纳撒尼尔从里面跑出来迎接她。
在房子的这一头,没有生命的迹象。
他们下了车,爬上坏损的石阶,来到房子的前门。硕大的木门紧闭着,但是没有上锁。苏莎打开大门,他俩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大厅,地面铺着拼花的碎石。天花板下陷,墙壁上洇出水渍。大厅中央是一座落下来的大型花枝灯,像一只趴在地上的死鹰。
科顿高叫着:“喂,有人吗?”
没有回应。
苏莎心想:这地方很大,他应该在的,只是没听见,大概在外面的花园里。
他们绕过地上的花枝灯,穿过大厅,进入了一个洞穴似的空荡荡的客厅。他们的脚步声发出巨大的回响,直穿过后面没有玻璃的立地门窗。
一座短短的花园向下直抵悬崖。他们走到了可以看见在石头上凿出来的长长的弯来绕去的台阶通向海边的地方。
目光所及,不见人影。
他不在这儿,苏莎心想。这一回,圣诞老人真的给了我石头了。
“瞧。”科顿用一只胖手指着海面。苏莎远眺过去,看到了两条船:一艘大船和一条摩托艇。摩托艇跃过浪头,尖锐的船头劈开海水,飞快地朝他们驶来,船上只有一个人。那条大船驶出了港湾,船后留下了宽宽的尾波。
“看来像是我们刚刚没来得及赶上他们。”科顿说。
苏莎跑下石阶,一边嚷着,一边发疯似的挥着手臂,想引起大船上的人们的注意,尽管她明知这已不可能——他们太远了。她在石头上滑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她放声大哭起来。
科顿随她跑下,他的沉重的身躯在石阶上摇晃着。“没用的。”他说。他把她拽了起来。
“那条摩托艇。”她绝望地说,“也许我们能乘上那条摩托艇,追上那艘大船——”
“没戏啦。等那条艇来到这儿,大船就会太远了,太远了,而且会比摩托艇开得快多了。”
他领着她回到石阶上来。她往下跑的一段路挺长的,朝上爬费了他沉重的力气。苏莎几乎没有觉察,她内心充满痛苦。
他们走上花园的斜坡,返回到房子里面时,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得坐一会儿了。”他们穿过客厅时,科顿说。
苏莎瞅了瞅他。他大喘着气,面孔憋得发灰,还满是汗水。她猛然醒悟到,爬上爬下对他这种超重的身体确是够呛。一时之间,她忘记了自己无奈的失望。“到楼梯上去吧。”她说。
他们进了毁败的大厅。她引着科顿来到宽阔的扇面状的楼梯前,让他坐在第二级台阶上。他沉沉地坐了下去,把头靠在旁边的墙上,闭上了眼睛。
“听我说。”他说,“你可以给船上打电话……或者发电报……我们仍可以联系上他……”
“安静地歇一会儿吧,”她说,“先别说话。”
“求求我的表亲们——谁在那儿?”
苏莎一下子转过身。花枝灯的碎片发出了声音,这时她看到了那声音的来源。
亚斯夫·哈桑从大厅那头朝他们走来。
猛然之间,科顿拼了全力站起了身。
哈桑停住了脚步。
科顿的呼吸变成了急促的喘气。他把手伸进了衣袋摸索着。
苏莎说:“别……”
科顿掏出了枪。
哈桑定在原地,僵住了。
苏莎厉声高叫。科顿踉跄着,枪在他手中举着,直摇晃。
科顿开枪了。两枪发出了两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子弹射偏了一大截。科顿瘫倒在地,面孔死一般的乌青。枪从他的指间落下,撞到裂石地面上。
亚斯夫一跃而起。
苏莎跪在科顿的身边。
他睁开了眼睛。“听着。”他嘶哑着嗓音说。
哈桑说:“别理他,咱们走。”
苏莎转过脸对着他。她可着嗓子喊:“快滚蛋。”跟着就回过头来对着科顿。
“我杀过许多人。”科顿说。苏莎俯身凑近听着,“十一个人,我杀死了自己……我跟许多女人私通……”他的声音拖着减弱下去,他的眼睛闭上了,随后,他用尽气力又开了口,“我这该死的一生都一直在做贼、当恶棍。可是我为朋友而死,是吧?这还是值得的,理应如此,不是吗?”
“是的。”她说,“这确实值得。”
“好啊。”他说。
他跟着就咽了气。苏莎从来没见过人死。挺可怕的。刹那间,周围什么都没有了,除去一具尸体,空无一物,那个人已经消逝不见了。她自忖:莫怪死亡会使我们哭泣。她觉察到自己的面孔上淌着泪水。她心想:直到此时此刻,我都说不上喜欢他。
哈桑说:“你干得很出色,现在,咱们离开这儿吧。”
苏莎没有明白。她扪心自问:我干得出色?随后便醒悟过来。哈桑当然不知道她早已告诉了科顿,有个阿拉伯人一直跟踪他们。就哈桑而论,她只不过做了他要她做的事情,她把他引到了这里。现在,在想办法联系上纳特之前,她应该继续假装站在他的一边。
她想,我再不能说谎和骗人了,我办不到,这太过分了,我累了。
随后你可以给船上打电话,至少发个电报,科顿是这样说的。
她还能警告纳特。
噢,天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睡觉呢?
她站起身:“我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穿过破败的高大房门走了出去。“我们要坐我的车。”哈桑告诉她。
她想到当时就从他身边跑掉,但那是个蠢主意。他不会很快就放她走的。她已经照他的要求做了,不是吗?现在他该送她回家了。
她上了车。
“等一等。”哈桑说。他跑到科顿的车旁,取下钥匙,扔进了草丛。他坐进自己的车。“这样,摩托艇里的那个人就没法追我们了。”他解释道。
车启动之后,他说:“我对你的态度很失望。那个人在帮助我们的敌人。一个敌人死掉的时候,你应该高兴,而不该流泪。”
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他在帮助他的朋友。”
哈桑拍着她的膝盖。“你已经干得挺好的了,我不该指责你。你弄到了我想要的情报。”
她瞅着他:“是吗?”
“当然。我们看到的正在出港的那条大船——就是斯特罗姆堡号。我知道那条船的出发时间和最大速度,所以我现在就可以推测出它与阔帕列里号可能相遇的最早的时间。这样我就可以让我的人提前一天到达那里。”他又拍起她的膝盖,这一次,他把手干脆放到她的大腿上了。
“别碰我。”她说。
他把手挪开了。
她闭上眼睛,动起脑筋。她的作为造成了最坏的结果,她把哈桑引到了西西里,但她未能警告纳特。她得找到向船上发电报的办法,并且在跟哈桑分手后马上就发。别的机会只有一个——航班上的乘务员答应过她给罗马的以色列领馆打电话。
她说:“噢,天啊,回牛津我可太高兴了。”
“牛津?”哈桑哈哈大笑,“还没到时候呢。你得跟我在一起待到行动结束。”
她心想:亲爱的上天,我受不了啦。“可我太困了。”她说。
“我们很快就会休息的。我不能放你走。安全,你懂吧。反正,你休想错过亲眼看到纳特·狄克斯坦死尸的机会。”
在机场的阿里塔利亚检票台旁,三个人走近了亚斯夫·哈桑。两个年轻人满脸凶相,第三个人是个五十开外的高个子,面部轮廓分明。
年长的那个对哈桑说:“你这该死的傻瓜,该挨枪子儿。”
哈桑抬头看着他,说了声:“罗斯托夫!”苏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暴露无疑的惊恐。
苏莎心想:噢,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罗斯托夫抓住了哈桑的胳膊,像是很过了一会儿哈桑才挣脱了手臂。两个年轻人靠上前来。苏莎和哈桑被围在了中间。罗斯托夫把哈桑从检票台旁拉开。一个凶汉拽着苏莎的胳膊跟在他们后边。
他们来到一处安静的角落。罗斯托夫显然怒火中烧,但他压低了声音说:“要是你没晚上几分钟的话,你会把整个事情给砸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哈桑绝望地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满世界去找狄克斯坦?你以为我不能就像追踪别的该死的笨蛋那样跟踪你?自从你离开开罗以来,我每小时都能得到一份有关你的行动的报告。是什么让你以为你可以相信她?”他朝着苏莎歪了下大拇指。
“她把我带到了这里。”
“不错,可是你当时并不知道这个。”
苏莎一动不动地站着,心中充满畏惧,嘴里一声没吭。她感到一头雾水,毫无指望。那天上午接二连三的震撼——错过了纳特,眼看着科顿死去,还有眼前这事——使她麻木得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始终在欺骗哈桑,而告诉了科顿哈桑认为是谎言的一句真话。照这样一直撒谎实在太难了。如今又出现了罗斯托夫,哈桑却在跟他撒谎,她甚至想不出她对罗斯托夫要说的话会是真话还是另一句谎言。
这时哈桑在问:“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当然是乘卡尔拉号。我接到报告说你已经在这里登陆的时候,我们离西西里只有四五十英里。我还从开罗获准,命令你马上直接回到那里。”
“我依旧认为我做得没错。”哈桑说。
“从我眼前滚开。”
哈桑走了。苏莎刚要跟上他,罗斯托夫说:“没让你走。”他抓住她的胳膊,拽她走开。
她只好跟着他,心想: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已经向我们表现了你对我们的忠诚,阿什福德小姐,但是在这样的一次行动中,我们不能允许新招来的人就这么回家。另一方面,我在西西里这儿,除去我所需要的在船上的人,没有别的部下,因此,我没法派人护送你到别处去。恐怕你得跟我到卡尔拉号船上去,直到这件事情了结。我希望你别在意。你知道吗,你长得和你妈一点不差。”
他们已经走出了机场,来到一辆等候的汽车旁。罗斯托夫给她打开了车门。现在该是她跑开的时候了,这以后就太迟了。她犹豫着。一个凶汉站到了她身边。那人的夹克稍稍敞开一点,她看到了他的手枪枪托。她想起了在那废弃的别墅里科顿的枪发出的可怕的声响,她如何尖叫了一声。刹那间,她害怕死掉,像可怜的胖科顿一样变成一抔黄土。她害怕那支枪,害怕那砰的一响和射进她身体的子弹,她开始发抖了。
“怎么回事?”罗斯托夫说。
“阿尔·科顿死了。”
“我们知道。”罗斯托夫说,“上车吧。”
苏莎坐进了车里。
皮埃尔·波尔格驾车驶出雅典,把车停在伸出的海滩的一端,那地方只偶尔有情侣漫步。他下了车,沿着海岸线走去,与对面过来的卡瓦什碰头。他俩并肩站立,远眺着大海,余浪懒洋洋地轻拍他们的双脚。波尔格能够靠星光看清这个高个子阿拉伯双重间谍的英俊面容。卡瓦什不像往常那样自信。
“感谢你的到来。”卡瓦什说。
波尔格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受到感谢。要是有人该说感谢,那应该是他自己。但随后他明白过来,卡瓦什一直在准确地表达。他做什么都很精妙,包括侮辱的话。
“苏联人怀疑在开罗泄露了什么。”卡瓦什说,“这么说吧,他们正在把他们的牌打到非常接近他们集体的共产主义胸口了。”卡瓦什淡然一笑。波尔格没明白这句笑话。“甚至在亚斯夫·哈桑回到开罗汇报的时候,我们也没了解多少——而我没有得到哈桑提供的全部情报。”
波尔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吃了一顿希腊大餐。“请不要拉三扯四地浪费时间。只把你确实知道的告诉我好了。”
“好吧。”卡瓦什和颜悦色地说,“他们知道狄克斯坦要偷盗一些铀。”
“你上次就跟我说了。”
“我认为他们并不了解任何细节。他们打算将计就计,然后再将其公布于世。他们已经往地中海派出了两三艘船,但是他们不知道该派到哪里。”
一个塑料瓶随潮水漂来,停在了波尔格的脚旁。他把瓶子一脚踢回海里。“苏莎·阿什福德的情况怎么样?”
“肯定在为阿拉伯方面工作。听我说,在罗斯托夫和哈桑之间有一场争论。哈桑想弄清狄克斯坦的确切位置,而罗斯托夫认为没有必要。”
“这可是坏消息,接着讲。”
“后来哈桑就处境不妙了。他让阿什福德家那姑娘帮他找狄克斯坦。他们到了美国一处叫布法罗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叫科顿的匪首,那人把他们引到了西西里。他们没找到狄克斯坦,但是总算看到了斯特罗姆堡号驶离。哈桑被这件事闹得焦头烂额。他受命返回开罗,不过到目前还没露面。”
“是那姑娘把他们引到了狄克斯坦原来待的地方吗?”
“一点不错。”
“耶稣·基督啊,这可糟透了。”波尔格想到了从狄克斯坦的“女朋友”那里传到罗马领事馆给纳特·狄克斯坦留的口信。他跟卡瓦什说了口信的内容:“哈桑已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和我现在正来见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要警告狄克斯坦还是要拖住他,要不就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也许是一种双重的连吓带哄——试图让他以为她被胁迫着把哈桑引到他那儿去?
“我得说,是连吓带哄。”卡瓦什说,“她知道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终归会暴露,所以她想让狄克斯坦对她的信任再长久些。你不会把这条口信说给……”
“当然不会。”波尔格的脑筋转到了另外的地方,“既然他们到了西西里,他们就知道了斯特罗姆堡号。他们会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
“是斯特罗姆堡号要用来盗窃铀吧?”
“就是的。现在,如果我是罗斯托夫,我就会跟踪斯特罗姆堡号,听凭劫持发生,然后再进攻。该死,该死,该死。我觉得这事应该叫停了。”他用鞋尖在软沙上挖了个洞,“卡塔拉的情况如何?”
“我把最坏的消息留到了最后。全部试验都令人满意地完成了。苏联人在提供铀。到今天为止的三个星期以来,反应堆一直在顺利运转。”
波尔格远眺着大海,他感到自己益发可怜,在他这不幸的一生中,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悲观和沮丧。“你知道这条倒霉消息意味着什么,是吧?这就意味着我们无法叫停了。意味着我不能制止狄克斯坦了,意味着狄克斯坦是以色列的最后机会了。”
卡瓦什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波尔格看着他。那阿拉伯人的眼睛闭着。“你在干吗?”波尔格问道。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卡瓦什终于睁开了眼睛,瞅着波尔格,露出他那礼貌的淡笑。“在祈祷。”他说。
特拉维夫致斯特罗姆堡号商船
波尔格私信仅供狄克斯坦亲阅,收件人应予记录在案。开始:苏莎·阿什福德肯定是阿拉伯特工。他们在你离后抵达。科顿现已死。此情加上其他根据表明你极有可能在海上受到攻击。我们在这边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你可自专结束一切并独自脱离。结束。
数日来一直在西地中海上空积聚的乌云,终于在那天夜里降下雨来,浇向斯特罗姆堡号。一股阵风吹来,随着船只在刚刚掀起的浪涛中颠簸摇晃,那条船设计上的弱点,变得明显起来。
纳特·狄克斯坦并没有在意天气。
他独自坐在他的小舱室内用螺丝拧进船首的桌旁,手中握着一支铅笔,面前摊着一个记事本、一个密码本和一组符号,他正在逐字翻译着波尔格令人压抑的来电。
他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电文,最后坐在那里,死盯着面对的空空的钢铁船壁。
思索她何以有此作为,认定哈桑胁迫或恐吓她这样一个杜撰的前提,假设她出自错误的信仰或混乱的动机,都是毫无意义的,波尔格曾经说过她是间谍,这话是对的。她自始至终就是个间谍,正因此她才跟他做爱。
她在情报机构中有着远大的未来,那姑娘。
狄克斯坦用双手捧着脸,用指尖挤压着眼球,可是他还能看见她:除去脚上的高跟鞋,全身一丝不挂地靠着那间小公寓厨房的酒柜,一边等着壶水煮开,一边阅读着晨报。
最糟糕的是,他依旧爱她。在遇到她以前,他一直是个废人,一个感情上的截肢者,在他应该有爱的地方,空垂着一只袖管;而她做出了奇迹,使他重新成为完整的人。如今,她背叛了他,取走了她付出的东西,他会比先前更加残废。他曾经给她写了情书。他心想,亲爱的上天,她在阅读那封信时做着什么?她哈哈大笑了吗?她是不是拿给亚斯夫·哈桑看并且说“看看我是怎么让他上钩的”?
假若你遇到一个盲人,让他恢复了视力,可一天以后,趁夜间他睡觉的时候,又让他瞎了,他醒来时就是这种感受了。
他曾经对波尔格说,如果苏莎是间谍,他就杀掉她。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在撒谎。不管她做了些什么,他都绝不会伤害她。
天色已晚,除去值更的,大多数水手都已入睡。他离开舱室,爬上甲板,未见一人。他从升降口来到上层甲板,衣服已经湿透,可他没有注意。他站在栏杆边,望着漆黑的海面,看不清水天的分界,任凭雨水像泪珠般的淌下面颊。
他绝不会杀死苏莎,可亚斯夫·哈桑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一个人有敌人,那他的一个敌人就是哈桑。他曾经爱恋过艾拉,结果只是看到她跟哈桑情意绵绵的拥抱。如今他爱上了苏莎,却发现她早已被这个老情敌引诱了。而且,哈桑还利用苏莎在争战中夺走狄克斯坦的家园。
噢,是的,他要杀死亚斯夫·哈桑,而且如果可能,他要徒手干掉他,以及别的人。这念头使他从愤怒的绝望中自拔:他想听骨头的断裂声,他想看躯体的扭曲,他想嗅恐惧和火药的气味,他想见到四下里横尸一片。
波尔格认为他们会在海上遭到攻击。狄克斯坦在船只破浪前进中紧握栏杆站着;风速瞬间加大,把冰冷的雨水使劲扫向他的面颊;他心想,就是这样了。之后,他张开嘴巴,朝着疾风高喊:“让他们来吧——让这帮畜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