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接到戈夔先生的来信,谈起纳兰容若的武艺问题,他认为《七剑下天山》中只着力写纳兰的词章,而不写他的武艺,是“美中不足”之处。戈夔先生读书很勤,他曾搜集了许多关于纳兰容若身世的材料,说明纳兰不仅是“一介书生”,而且怀有“过人的技业”。
不错,纳兰容若的确是懂得武艺的。满族在关外本来就是个游猎民族,入关之初,满洲贵族家庭,还很注意骑射,把这两样列为子弟必修的教育。纳兰容若天份很高,昆山徐乾学给他写的墓志铭说他“有文武才,数岁即善骑射。”照这样看来,他在文武两方面,都是一个神童呢!
纳兰容若在十七岁时,康熙就要他进宫做三等侍卫,后来直升至一等侍卫,康熙到什么地方巡视,都带他同行,足迹踏遍江南漠北。当然康熙对他的宠爱,主要是因为他在文学上的绝代才华,然而假如他不懂武艺的话,康熙也不会叫他做一等侍卫的。
但他这个侍卫却和一般侍卫不同,他在宫中的“任务”,主要是陪皇帝读书,而不是保卫皇帝。据我猜想,康熙皇帝可能是因为太宠爱他了,想要他时常在自己的身边,所以才授他以侍卫的官衔。正因为他的地位和一般侍卫不同,所以我在“七剑”中,只写他“贵公子”的身份,而不点出他“侍卫”的身份。
纳兰容若通晓武艺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把他写入小说之中,我却以为不必强调。因为在文学创作上,对人物的描写,要求的是写出他的特点,写出他最主要的一面。如果把次要的都写进去,有时反而会破坏人物形象的完整的。写小说有如画图画,假如你到沙田游玩,想画一幅风景画,你只可能把你认为最美的风景,写入画图。这里面就需要剪裁,有所取舍。
纳兰容若的词,那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语),而他的武艺,却还不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就是说,他虽然懂得武艺,可是若把他武功上的成就与文学上的成就相比,那就只如小溪之比大海了!若在小说中把他写成文武全才的才子,恐怕会陷进一般小说的俗套。
其实在《七剑》中也可看出纳兰绝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的,他曾受桂仲明与冒浣莲推过一掌,要知道桂仲明的武功在《七剑》中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力很大(学过大力鹰爪神功),可是纳兰被他一推,只是退后几步,并没跌倒!我想在这些微小的地方,表现他身上也有“功夫”,也就够了。
顺带谈一谈小说中的“历史人物”问题,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和历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不同,历史家要叙述“实在的事件”,如果某人没有做过某事,那就不能“生安白造”;可是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却不必每一点都吻合历史事实,小说的作者可以写“可能发生的事实”。举一个例子说,根据正史,康熙皇帝当然并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可是在小说里却可以这样写,因为以帝王阴毒的特性,他杀父亲并不稀奇。而且在历史上,帝王家族骨肉残杀的事实,那却真是数不胜数的。梁慧如先生有一篇“宫廷内的刀光剑影”,所写的就是这些帝王人家骨肉相残的事实,那可都是有根有据,绝非生安白造的了。
当然在小说中也不能歪曲历史,若把秦桧写成忠臣,岳飞写成奸臣,那就应受责骂了。但在写秦桧之奸时,却可以根据想像,把他奸恶的脸谱,更鲜明的画出来,例如写他怎样和敌国勾结,怎样算计岳飞等。把历史通过艺术的安排,把历史人物刻划得更具体生动,这就是对涉及历史人物的创作的要求。
英国文学评论家L.Feuchtwanqes在论莎士比亚的剧作时说:“莎士比亚常常自由地把事实移前倒后,使他的主人公们年轻或年老,甚至他还发明了一些‘事实’,但即使他们是杜撰,也比历史家批判考验过的所谓实情还更生动。”他称这种“创作上的历史事实”为“更高的真实”(Higher Reality),我以为他的话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