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清谈,避世,放诞……由魏至晋衍为时尚。有消极成分,却不宜简单地归之为消极。当人的生命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杀戮危险,正面迎上去无异于送死的时候,人们徘徊,挣扎,极力寻求自保之途,何尝不也是一种珍惜生命的意识觉醒?
从东汉末年到魏晋之际,绵延近百年,皇权争斗、民众造反、军阀混战、民族冲突持续性和大规模地交织着发生,加上灾异、瘟疫,造成当时中国人大量死亡的惨象。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无论在底层,在上层,各色人等几乎都在人祸、天灾共建的恶运里痛苦挣扎,极力寻求自保生命的可行途径。于是乎,以崇尚自然、主张无为而独树一帜的道家思想曼衍流播,遍及社会各个阶层。民间社会内,五斗米道、太平道等道教流派应运产生,受到包括汉族和氐、羌等少数民族在内的广大民众的信奉和追从,前者的首领张鲁因之而得以在汉中地区建立起了一个政教合一政权,维持达20余年,后者的首领张角也因之而得以聚集徒众,发动了黄巾起义,历10余年余波方息。与之相对应,官僚士大夫阶层以及文士阶层也发生了分化,其中一些人构建玄学,嗜好清谈,遁隐避世,纵形放诞,逐步衍生为一种时尚。纷异的现象仿佛互不相干,其实起点和旨归有同一性,合起来形成三国时期精神文化的一大特征。
玄学创始人是曹魏阵营的何晏和王弼。何晏(?—249)字平叔,南阳郡宛(今河南南阳)人,其祖父为东汉末年最后一个专权的外戚大将军何进。后随母进入曹家,被曹操收养,“见宠如公子”,曹丕蔑称为“假子”。正始年间“曲合于曹爽”,历任散骑侍郎、侍中、尚书,掌管官吏选举,权势炙手可热,成为曹爽帮派的骨干成员之一。权力之争失败后,他被司马懿如同猫玩老鼠一样,翻来覆去耍弄一场。司马懿先指派他负责查处曹爽一案,他“穷治党与,冀以获宥”,老上级、老同事一个都不放过,干得十分卖力。殊不知司马懿说,“凡有八族”,只追查七姓人还没有查尽。何晏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挑明了试探:“岂谓晏乎?”得到的答复只有两个字:“是也!”结果,何晏与曹爽、曹羲、曹训兄弟和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于正始十年(249)“皆伏诛,夷三族”。王弼(226—249)字辅嗣,山阳(今河南焦作)人,经何晏推荐作过尚书郎。但他年纪轻,资历浅,官场游戏“雅非所长,益不留意”。曹爽、何晏被杀后,他遭株连而免职,当年秋天“遇疠疾亡”,时年24岁。
两个人的经历、人品不一样,但都爱谈玄,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同开魏晋玄学先河。
玄学的称号来源于《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说。老子所开创的道家学说,把“道”认作先天地而生的宇宙本原,认为大道无形,不可言说。又认为“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讲求清静无为,因顺自然,有所得于道就是有“德”。而“玄德深矣,远矣”,渺冥幽远,正是对“道”和“德”的一种形容。《庄子·天地篇》则说:“物得以生谓之德”;“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何晏、王弼摈弃汉儒用谶纬之说解释儒家经典的作法,引用老、庄的学说阐释《周易》,特别推崇《老子》、《庄子》和《周易》,这三本书被当世人合称“三玄”。
何晏著《道德论》、《无名论》、《无为论》、《论语集解》,王弼著《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论语释疑》,从哲学角度提出了“以无为本”的“贵无论”。他们认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道者,无之称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大意就是说,“无”就是万物的本体,就是“道”。由此探讨自然与名教的关系,他们宣称“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名教起于自然,因而应因顺自然,清静无为。进一步切入社会领域,他们强调“道”为“五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序)之母”,名教“本乎自然”就可以合“道”,所以治人者应当“无为”而治,治于人者应当“无为”而处。这种“无为”政治观,与西汉初期的黄老“无为”思想相比较,黄老“无为”思想着重讲的治世术,而玄学家们所讲的“无为”,侧重面为处世术。
在正始年间(240—249),宗尚玄学的官僚士大夫远不止何晏、王弼两人,曹爽帮派的夏侯玄、司马懿帮派的钟会等人都是玄学名家。他们践行“无为”处世术的方式之一,就是承续东汉时期名士清议的风气,常就一些哲学话题问难析理,反复辩论,衍生成为“清谈”时尚。据《三国志·钟会传》裴注引述,每相处谈玄,何晏的文辞华彩超过王弼,而王弼的见解高迈却超过何晏。何晏曾说过圣人无喜怒哀乐,谈得相当精采,钟会时加称述。王弼持反对意见,申言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所以圣人能体冲和以通“无”,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五情同,所以圣人不可能没有喜怒哀乐以应物,只不过圣人的情应物而不累于物,与凡人有所区别罢了。这样的“清谈”,仿佛是在语词义理上各执一辞,其实颇能辨幽烛微,反拨谬误,探求真谛,并非言不及义,一无可取。但“清谈”也需要看对象,对不懂玄学,无心探讨哲理的人谈玄,有如对牛弹琴,枉费功夫。何晏很赏识王弼,曾赞叹为“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当黄门侍郎一职出缺的时候,他向曹爽推荐了王弼;曹爽却接受了丁谧的推荐,用王黎为黄门侍郎,只让王弼补员当了一个尚书郎。王弼到曹爽府上谢恩,曹爽屏除左右而单独接见了他,或许意在当面考察。结果,“弼与论道移时,无所他及,爽以此嗤之”,王弼始终未得到重用。
从言与行是否一致看“无为”处世,何晏和王弼与当时多数的玄学家一样,都有“知易行难”,言不副实的毛病。王弼“天才卓出”,却“颇以所长笑人,故时为士君子所疾”,这还则罢了。但他偏又颇想在官场有所作为,把权位看得颇重。从私人交谊来说,他原本与王黎、荀融相友善;由于黄门侍郎事件,他认为是王黎夺了似该属于自己的高官肥缺,就翻脸忌恨王黎,并且与荀融也疏远了。
时年24岁便夭折辞世,无子,绝嗣,固然直接缘于遇疠疾夺命,间接原因未尝没有官场失意。而何晏作为曹爽帮派骨干成员之一,政治上滥用权力和生活上纵情腐败,都陷得相当深。他担任尚书,“主选举,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曹爽作窟室“骄淫盈溢”,“数与晏等会其中,纵酒作乐”。连他的妻子金乡公主都很担忧,对其母说“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何晏却得意忘形,一点儿不讲清静,不讲“无为”。他与夏侯玄名盛于时,司马师也相应酬,竟对人说:“‘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夏侯玄的字)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司马师的字)是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以“神”比况自己,自诩比夏侯玄、司马师更高迈,不惮人言,骄狂至极。终于落得人头落地、三族夷灭的可悲下场,不能够不说,与他明知身处乱世,当“无为”避祸,虽“清谈”言之却不肯约身行之有一定关系。在何晏、王弼离开历史舞台以后,魏晋玄学以反名教为标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代表人物一个是阮籍,一个是嵇康。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省)人,《三国志》概称其“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正始年间经太尉蒋济推荐,担任过尚书郎、曹爽参军,因病而回归乡里。曹爽被杀后,司马懿父子以其名高,用为从事中郎。但阮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听说步兵校尉出缺,而其“廚多美酒,营人善酿酒”,便要求去当步兵校尉,并如愿以偿,因此被后人称作“阮步兵”。实质上,他是吸取了王弼教训,看穿时世“多故”,官场凶险,借此“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另辟自保蹊径。他在《大人先生传》当中写到,“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把礼法之士比为裤中之虱,蔑视和对抗名教的意向深寓其间。然而,面对司马氏专权的现实政治和权要人物,他出言十分谨慎,“言及玄远,而未曾评论时事,臧否人物”。谨小慎微犹自虑不足,更使酒任性,玩世不恭,尽可能地把真实的自我掩饰起来。实际上,阮籍“本有济世志”(见《晋书·阮籍传》),只不过看透司马氏以名教相标榜,大肆诛除异己,不肯拿性命一试屠刀罢了。他曾登上广武山,观楚、汉战场遗址,慨然感叹:“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乎!”抱负难伸溢于言表。又经常独自驾车,率意出行,不由径路,直到车前无路可通了,才放声恸哭一场,踽然返还。
这当中,浸透多少无奈和痛苦,真是只有天知地知其人自知。即便如此,也引起了礼法之士何曾等人的“深所仇疾”,仅只由于司马昭认为他未公开对抗,时予保护,阮籍才得“卒以寿终”。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西南)人,曾经任职中散大夫,所以世称“嵇中散”。他“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在《养生论》中,嵇康历赞上古以来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的圣贤、隐逸、遁心、遁名者一百零九人,极力主张效法他们“清虚静态,少私寡欲”。在《声无哀乐论》中,他明确宣扬“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在《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中,他甚至“非汤武而薄周孔”,抨击“六经未必为太阳”。这表明,嵇康比阮籍更其“好言老庄”,并且性格上有“尚奇任侠”特征。与人相交往,也比较注意谨言慎行,“未尝见其喜愠之色”。终无奈性格决定命运,不见喜愠之色,仍在无意间得罪了同为玄学家的司马氏亲信、官僚钟会。有一回,钟会慕名而去造访他,正巧遇上嵇康“箕踞而锻”(半跪锻打铁器),没有起身施礼迎见。嵇康只是问:“何所闻而来?
何所见而去?”钟会只是答:“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一问一答,颇具谈玄风致,却使得钟会自此“深衔之”。后来,嵇康的两个朋友吕巽、吕安兄弟之间发生乱伦丑事,吕巽奸污了吕安妻子徐氏,反而诬吕安不孝,将其下狱囚禁。吕安请嵇康充当证人,替自己辩诬,嵇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吕巽是钟会党羽,又得宠于司马昭,钟会就“劝大将军(司马昭)因此除之,遂杀(吕)安及(嵇)康”。直接的死因是受吕安冤案牵连,而根子却在对名教的批评激烈,对司马氏的亲信钟会又不肯屈身周旋,正如隐士孙登曾经对他说的:“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
阮籍和嵇康结局不一样,但以他俩为代表,把魏晋玄学由清谈玄理推进到了反对名教新阶段。思想上如此,行为上亦有变化,由何晏、王弼那种学术上自树旗帜、政治上倾心依附的双重人格,变成了阮籍、嵇康似的学术上坚守主见、政治上坚持节操的单一人格。在司马氏专权主政,名教居于统治思想地位的社会历史大背景下,他们的学术见识经由文字曲折或者激傲地表达出来,而保全政治节操只能选择遁隐避世,与世无争。只不过与传统的“隐逸”不太一样,他们的遁隐,属于“遁心”、“遁名”一类。阮籍最初被太尉蒋济强征为吏,不久就“谢病归”;再任尚书郎,“少时,又以病免”。曹爽当权的时候,被征为参军,同样“因以疾辞,屏于田里”。
托病以辞官,成为阮籍遁隐避世的一个常用手段,屡试不爽,遗及后人。到了司马懿当权时期,辞官辞不了,就主动要求去当步兵校尉,由“屏于田里”改为“遗落”酣醉。并且始终守住底线,“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严防死守祸从口出。(见《晋书·阮籍传》)而嵇康作官时间更短,据“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说,他“与(嵇)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居宅旁“有一柳树甚茂”,每到夏天,就在柳树下锻打铁器,“以自赡给”,过着靠劳动糊口的日子。(见《晋书·嵇康传》)所以,阮籍和嵇康不仅把魏晋玄学推到了新阶段,而且也是魏晋时期不屈从于当世权势,以“遁心”、“遁名”作为特征,坚决实行遁隐避世的突出代表。
非唯此也,阮籍和嵇康还是当时放诞的典型。据《晋书》本传以及《世说新语》记述,这两位先贤,都有不少放诞逸行。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他生性至孝,母亲去世时,正在与人围棋,对手提议中止,他却“留与决赌”。下完棋后“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临葬前,又“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
友人裴楷去吊唁,只见他“散发箕踞,醉而直视”,如呆如痴。她嫂子归宁还家,竟不顾礼法禁忌相见与别,时人讥之,却坦然说:“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籍经常去买酒畅饮,醉了就“卧其侧”。另有一家的女儿颇具才色,尚未出嫁便死了,他“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不拘礼法,沉溺于酒色,实则遁隐着他假借《大人先生传》所寄托的“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的胸怀本趣。嵇康同样嗜酒,与阮籍、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所以世人称他们为“竹林七贤”。不同处在于,他还“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另有服石的嗜好。在汲郡(治在今河南汲县)山中,他遇到隐士王烈,王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嵇)康,皆凝而为石”。嗜酒,服石,好美色,都是正始以降魏晋文人放浪形骸,用荒诞无稽包裹自己,以求避免政治迫害的通用手段。阮籍和嵇康并非始作俑者,但对后世文人的影响却超过了始作俑者何晏之流。
对阮籍、嵇康而言,遁隐避世可以说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诸葛亮当年避乱南阳,躬耕陇亩,只是暂隐一时的权宜之计,没有避世的长远打算,不能相提并论。真正遁隐避世的,《三国志》合为一传,记录了邴原、王烈、管宁、张臶和胡昭。邴原、王烈和管宁都是中原地区的人,年轻时都不应州、府辟命投身官场,黄巾事起后避乱辽东,短则十几年,长则终其身。这其间,邴原是一种类型。他一直有返回中原的意愿,只因孔融写信告诉他“乱阶未已,阻兵之雄,若棋弈争枭”,才在辽东乡间住了十几年。回归乡土后,邴原致力于“讲述礼乐,吟咏诗书,门徒数百,服道数十”,与名儒郑玄并称为“邴、郑之学”。曹操任司空,聘请他担任东阁祭酒,他只好勉强应辟了。然而,“虽在军历署,常以病疾,高枕里巷,终不当事,又希(稀)会见”,连曹操也叹服其“名高德大,清规邈世,魁然而峙,不为孤用”。他与议郎张范相友善,时任东曹掾的崔琰评价他俩是“秉德纯懿,志行忠方,清净足以厉俗,贞固足以干事”。曹丕担任五官中郎将,任用邴原为从事。当时曹丕身贵位尊,“天下向慕,宾客如云”,唯独邴原“守道持常,自非公事不妄举动”。有一次曹丕宴请宾客百数十人,设问说:“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众说纷纭,邴原不发一言。曹丕硬要他表态,他勃然变色答道:“父也!”弄得曹丕也不好再与他辩难。他这样应对曹氏父子,表明你要我做官,我不得不应命做官,但做了官我也要我行我素,决不会给你效力,更不会给你当奴才,这叫隐于朝。
另外几个人则属隐于野。管宁在辽东“庐于山谷”,与乡民同地而居,同井而汲,一住就是30余年。他“坏堵筚门,偃息穷卷,饭鬻糊口,并日而食”,却“吟咏《诗》、《书》,不改其乐”。尤其是“玄虚淡泊,与道逍遥,娱心黄老,游志六艺”,“经危蹈险”而“不易其节”。辽东太守公孙度与他对话,他“语惟经典,不及世事”。魏文帝黄初四年(223),明帝太和三年(229),齐王曹芳正始二年(241),都以太中大夫职位诏请他入朝作官,他一概都“固辞不受”。自甘于贫贱,管宁终得以守志全身,活到84岁。王烈与管宁相似,也“避地辽东,躬秉农器,编于四民,布衣蔬食,不改其乐”。并且与当地土著居民相处极融洽,“东域之人,奉之若君”。公孙度让他当长史,曹操任他为丞相掾征事,他都不肯应命,于建安二十三年(218),以78岁之龄寝疾。巨鹿人张臶和颖川人胡昭,“亦养志不仕”。张臶一生“上不事天子,下不友诸侯”,袁绍、高干、曹操历次征辟,都不从命。他“笃学隐居,不与时竞,以道乐身”,活了105岁,才于正始元年(240)与世长辞。临终前几天,还“援琴歌咏,作诗二篇”。胡昭同样推脱过袁绍、曹操的征辟,“转居陆浑山中,躬耕乐道,以经籍自娱”。司马懿为布衣时,他曾私下里对司马懿有过救命之德,但“口终不言”,司马懿专权了仍不事声张,不邀报偿,时人誉为“天真高洁,老而弥笃”。嘉平二年(250)当局又公车特征,恰遇他辞世,终年89岁。这几位隐于野的高士,自觉、坚决、彻底、持久地与恶劣的政治和腐浊的官场划清了界线,保持了距离,不拖泥带水,不招是惹非,因而能够真正做到守志保身。从这一点看,非但邴原不及,就是阮籍、嵇康也略逊一筹。
至于放诞,嗜酒、服石、好美色之外,还有傅粉、纵欲、好田猎诸种表现。阮籍、嵇康一类的文人由于避世需要,染上了这一风气,而根子却在曹魏统治集团的上层。曹丕好田猎,曹爽纵欲到了淆乱宫廷的地步,此前章节已经涉及,不再赘述,这里只说曹植如何。曹植的文学天赋及其造诣,谢灵运有“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极端赞誉(见李瀚著《蒙求集注》),虽然过头了,毕竟反映出魏晋第一,毋庸置疑。而在性格和行为方面,这位文学天才则又是一个纨绔子弟,浪荡公子。在《三国志》本传中,就明确地定性为“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黄初二年(221)他被贬爵为安乡侯,固然由于监国谒者灌均迎合曹丕的旨意进行诬陷,他自己“醉酒悖慢,劫胁使者”确也授人以柄。而在太子名分尚未确定时,有一次他接见文学名士邯郸淳,就尽显出放诞张狂。当时正逢天暑热,曹植让初次相见的邯郸淳先坐着,自己却去洗澡,傅粉。所谓傅粉,就是像倡优一样用粉涂成一张白脸(日本的艺伎可以作参照),当时的贵公子们以为时髦。然后科着头(不戴冠帽巾帻),用手拍打着半裸的身体,自鸣得意地跳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完了才问询来客:“邯郸生何如邪?”也不待人家作出反应,他就去更着衣帻,整理仪容,然后才与客人高谈阔论。他这些嗜好作为,浑如当今社会的某些贵胄公子、追风少年穿必进口名牌,言必夹杂外语,或染黄、白异发,或留披肩长发一样,不是出自于避世保身,而是借以炫耀身份,显示不同于凡俗。
跟何晏相比,曹植犹如小巫见大巫。何晏其人,不仅如鲁迅所说“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师”,而且喜欢傅粉和服石,是正始年间官僚士大夫傅粉和服石的班首。他仗着母亲改嫁曹操为妾,自己因而成为曹操“假子”的特殊地位,娶金乡公主作为正妻并不满足,还十分好色,曹爽的淫乱多参与其间。又“性自喜”,爱描容打扮,“动静粉白不去手”,走起路来一扭二摇,“行步顾影”,唯恐自己的回头率不高,争得眼球不多。他和王弼、夏侯玄一帮玄学名流,都热衷服石,就像现今的“K粉族”成瘾。他们服的寒食散,多以矿石为基本成分;其中一种以石钟乳、石硫璜、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种无机物矿石粉末组成,称作五食散,特别受到青睐。
各种寒食散均含毒素,丹药和酒服下后,身体就会忽冷忽热。药性一旦发作,浑身痛苦难言,精神进入恍恍惚惚的虚飘状态,使人暂时忘记了其他一切,仿佛超脱尘世之外。寒食散好似魏晋的“白粉”。何晏、王弼、夏侯玄等辈正始名士开了服石先河,延及两晋、南北朝,衍生成为官僚士大夫的一种时尚。这当中,借助药性而放浪形骸,暂除烦恼,无疑具备共通性,但究竟有多少人主要是麻醉自己以消极避世,有多少人如何晏等主要是寻求精神刺激,更加放纵自己,实在不宜一概而论。如嵇康服石,理当就与何晏等服石既有其同,又有其异。
究其实,何止于服石一项需要具体分析,玄学、清谈、避世、放诞……莫不如此。具体分析起码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个体层面,二是总体层面。从个体上看,在朝与在野,在朝得势与在朝失势,在野半隐与在野全隐,以及个人性格、资质、阅历、身世等等,每一个人都好比一片树叶,纵然大体相似,细析纹理也是有所差异的。何晏有别于王弼,阮籍有别于嵇康,邴原有别于管宁,诸如此类,莫不尽然。从总体上看,个体差异性却在摈弃之列,质地关联性更须当注意。为什么除了遁隐避世古已有之,玄学、清谈和放诞都始发于正始年间,而遁隐避世在那一时期也在加剧?毫无疑义,诚如众多史学论著业已诠释的那样,在那一时期,曹爽与司马懿两大帮派的权力之争异常酷烈,司马氏获胜以后运用杀戮手段铲除异己,搬弄名教纲常桎梏思想,交合在一起造成如斯种种。但只是归究这种政治因素,还解答不了何以玄学、清谈、放诞都牵连到老庄思想,所以尚需作更深层的文化基因探测。
从两汉直至三国,儒、道两家学说一直在交替式地乃至兼混式地产生精神影响,被汉儒先后以“天人感应”或谶纬之说改造过的儒家思想多数时候占主导地位,司马氏搬弄的名教纲常主要取自于儒。而不管其间存在多少同异正伪,孔孟倡扬的“仁者,人也”,都规定了人在社会结构里的“二人”关系定向,由兹才有“三纲五常”。这种“二人”关系定向,决定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群伦主导的价值体系,积极性是尽人皆知的。但同时,也带来了另一面,就是抑制甚或消解个体价值,引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否则就是不忠不孝那一套。鲁迅说的“吃人”,基因正在其中。老庄道家学说则与之有所对立,主张“万物得一以生”(《老子·法本第三十九》),“天地与我并生”(《庄子·大宗师》),比较重视“一人”,讲究个人要保身养生。魏晋玄学、清谈、放诞之类的表现形式不一,文化根须却全都伸向保身养生,同样毋庸置疑。如果全面讲以人为本,儒家的“二人”和道家的“一人”就应当兼收并蓄,而非只执一端。尤其在当时那种政治恐怖格局下,个体生命时刻遭到屠刀的威胁,依从名教正面迎上去无异送死,即使不死也是在恶运的阴霾里徘徊和挣扎,一部分人如此寻求自保的可能途径,应该视为珍惜生命的意识觉醒。即使扭曲,即使荒诞,总不宜无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一概斥之为消极、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