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杀华佗,表明政治强权对于科学技术的戕残,可以从精神一直到肉体。纵然尚不是如此极端,在要求科学技术服务于经济、政治、军事、社会需求的同时,还要求科学技术服从于实用,也可能导致对于科学技术发展的扭曲和阻滞。
中国民间广为人知的第一“神医”,很可能不是先秦的扁鹊,而是三国的华佗。那也靠了《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写“关云长刮骨疗毒”,替关羽刮骨疗毒的便是华佗。他“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又“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待华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关羽便大笑而起,对众将说道:“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华佗也称赞关羽:“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演义至此,罗贯中特地献上一首诗:“治病须分内外科,世间妙艺苦无多。神威罕及唯关将,圣手能医说华佗。”数百年间传唱不衰,华佗的“神医”之名,远逾于历代医学巨擘,杏林高手。其实并没有这样一件事。关羽攻襄樊在建安二十四年(219),此前大约十一年,华佗就已被曹操杀掉了。尽管如此,华佗确有其人,确有其技,《三国志》和《后汉书》都把他的事迹列入《方技传》或《方术传》。
华佗字元化,又名旉,汉末沛国谯(今安徽亳州)人,生卒年不详,大约在2世纪中叶至3世纪初叶。他“兼通数经,晓养性之术”,尤其“精于方药”,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以及针灸、按摩莫不擅长。据两史本传记载,华佗在历年的从医实践中,认真吸纳前人成果,融入自身经验,在许多方面都有所创新。凡治病用药,他精通药理,配伍处方“不过数种”,从不搞药物拼凑大包围。而且手一抓就准,用不着称量。凭针灸施治,也“不过数处”。如果“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如现代医学所指称的肿瘤、淤积之类,他就用自创方法实施手术治疗。他发明了麻沸散,让患者以酒服下,“醉无所觉”,然后“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这种中医中药麻醉术,自主创新于1700多年以前,不仅领先中华,而且领先世界,是他对中华医学作出的最大贡献。如果疾病病灶在肠胃,华佗也能够“断截湔洗,除去疾秽,既而缝合”,再敷上他特制的“神膏”,四五天之内伤口便会愈合,一个月左右病人就能完全康复。诸如此类在全身麻醉的状态下进行的肿瘤摘除、肠胃切除手术,当世非常了不起,迄今仍然不简单,因而医学界尊称华佗为“外科鼻祖”。
两史本传中,列举了华佗多方位的施治效例,有的甚或近乎神奇。广陵太守陈登得过一种病,成天胸膈阻闷,面色发赤,吃不下饮食。华佗望、闻、问、切后,断定他的肠道长了寄生虫,便给他配了汤药,服药后果然吐出不少虫来,随即病除人康。一位姓李的将军妻子患病,痛苦不堪,请华佗诊治。华佗诊断为妊娠期间身体受伤,胎儿没有生下来所致。李将军承认妻子确曾受伤,但又据实坚持说“胎儿去矣”,不肯相信。华佗说,从脉象可以断定,“胎未去也”。李将军依然不信,及至百余日后妻子病势加重了,才又请华佗来。华佗把脉后说:“脉理如前,是两胎。先生者去,血多,故后儿不得出也。胎既已死,血脉不复归,必燥著母脊。”扎针用药后,李妻果然有了欲产不能的感觉。华佗又指出,这是由于死胎久枯,不能自出,必须探手入产道取出。当场指导一个女人探取之,果然取出一个死胎,“但其色已黑”。还有两个府衙小官吏,一个叫倪寻,一个叫李延,“俱头痛发热,所苦正同”。华佗给他们诊治,却认定“寻当下之,延当发汗”。有人问为什么用药不一样,华佗解释“寻外实,延内实,故治之宜殊”。倪、李分别服药后,次日一早即已健起如常了。东阳人陈叔山的小儿子“二岁得疾,下利常先啼,日以羸困”。求治于华佗,华佗诊断为“其母怀躯,阳气内养,乳中虚冷,儿得母寒,故令不时愈”,用药四物女宛丸,十天即病除。诸如此类,堪称高明,现代的名医也很难达到。
华佗不只是医术全面精深,而且还十分重视健身养生,把体育运动与预防疾病结合起来。他在先秦以来前人“导引”术的基础上,发明了一套“五禽之戏”,用以“除疾,兼利蹄足”。其一为虎戏,四肢撑地,前后各踯躅三遍,再引腰忽前忽后,然后仰身向天,四肢返伏撑地,向前行七遍,向后行七遍。其二为熊戏,先正身仰躺,用双手抱膝抬头,再左捶地七遍,右捶地七遍,然后蹲在地上,用手左右推地各七遍。其三为鹿戏,其四为猿戏,其五为鸟戏,亦各有其法(参见《太上老君养生诀·五禽》)。其要领就在,模仿虎的扑动前肢,熊的伏倒站起,鹿的伸转头颈,猿的伸脚纵跳,鸟的展翅飞翔等动作,连成一套活动全身关节、肌肉、筋脉的健身体操。他对弟子吴普说:“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动摇则谷气得销,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譬犹户枢,终不朽也。”这些话,说得唯物而辩证,既精辟又精彩,现代某些医学专家或体育专家,未必能在百字以内说明白。吴普照着他的方法坚持作“五禽之戏”,活到了九十余岁,仍然“耳不聋,目不冥,牙齿完坚,饮食无损”。
曹操与华佗算是同乡,他有头风病,“每发,心乱目眩”,相当痛苦,自然要找华佗诊治。华佗用针灸施治,时常是针到痛除,“随手而差(愈)”。但头风痛相当地顽固,治表难治里,不免反复发作。
华佗对曹操说:“此近(短时间内)难济,恒事(长期坚持)攻治,可延岁月。”曹操当时正逐鹿中原,不时率军出征作战,怎么能做到“恒事攻治”?他便仗恃手中的权柄,要让华佗留在他身边“专侍”,成为专职私人医生。华佗走南转北,普济众生惯了,又怎么能安于“专侍”?加上久离家乡,思归心切,便以回乡“取方”为由,提出告假“暂还”。回到家里后,又托辞妻子生病,需要照顾,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推迟返回曹操身边的期限。曹操多次写信去催,并命令郡县官员督促成行,华佗就是不肯再转来。曹操大怒,派人前往实地调查。行前规定了两手:“若妻信(果真)病,赐小豆四十斛,宽假限日”;如果有虚诈,立即“收送之”。结果一查就露馅,华佗被逮捕下狱,面临死罪。荀彧为他说情:“佗术实工,人命所县(悬),宜含(包涵)宥(宽恕)之。”曹操不同意,愤然道:“不忧,天下当无此鼠辈邪?”华佗的生命于是被剥夺,其时大约在建安十三年(208)南征荆州之前。
华佗临死前,把他平生医学结晶的一卷书托付给狱吏,强调说:“此可以活人。”但狱吏知道他是曹操“钦点”的重犯,畏惧刑法苛严,遭株连而祸及己身,无论如何不敢接受。华佗也明白兹事体大,后果严重,便不勉强狱吏,带着无限遗憾而“索火烧之”。这一烧,华佗一生那么珍贵的医道医术、医方医案,竟然大都化作了灰烬,未能遗传下来。对中华医学,对中华文明,这是无可挽回的、异常重大的损失!损失的造成,不该怪华佗,而该怪滥用政治强权,从精神到肉体把华佗消灭的三国第一政治家曹操。
华佗被消灭以后,曹操的头痛未除,竟然还说:“佗能愈此。小人养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杀此子,亦终当不为我断此根耳!”居然倒打一耙,诬指华佗是“欲以自重”,故意“不为我断此根”。专制独裁的封建帝王就是这样一个逻辑,你那些医道医术只能为“我”所用,为“我”服务,否则我就要把你从人间干净、彻底地一抹了之。直到后来他的爱子仓舒病重了,他才感叹“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强死也”。但他的追悔,仅止限于“令此儿强死”,绝然未曾念及天下苍生。完全可以说,曹操一生杀了那么多的人,最不该杀的就是“神医”华佗,因为杀一华佗远不仅限于具体个人而已,他杀掉的还有一份中华医学的珍贵的成果。
幸而任何政治强权的毁灭力或破坏力总是有限的,与华佗同时的另一位医学泰斗张机,逃过了曹操或者别的政客、军阀的屠刀。张机字仲景,南阳涅阳(今河南邓县东北)人,大约生活于汉末和平元年(150)至建安二十四年(219)之间。从建安元年(196)至建安九年(204),中原地区的战乱频仍,死人遍野,引发了瘟疫流行,张氏宗族200余人在不到十年间死去三分之二,其中百分之七十都死于伤寒发热。汉代及其以前所称的伤寒,并不限于由伤寒杆菌引起的肠伤寒病,还包括了霍乱、痢疾、肺炎、流行性感冒在内的急性传染病,传染性和死亡率都相当高。自幼博览群书,精心研习医道的张机其人,在悲痛之余,进一步刻苦钻研《内经》、《阴阳大论》等古代医学典籍,积极吸纳东汉以前众多医家的医方医案,结合自己的从医实践,集中精力专攻伤寒病以及其他内科、外科、妇科杂病的病理、诊断、治疗和用药。积数年之功,到东汉末年终于撰成了《伤寒杂病论》十六卷,涵纳伤寒和杂病两大部分内容。流传到晋代,医学家王叔和又加以编辑整理,演变成了《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两部书。
《伤寒杂病论》是中华医学发展史上,在临床医学领域历史最悠久、影响最巨大的一部经典名著。它系统地总结了迄张机本人为止,历代中医对于伤寒和杂病的诊断经验和治疗经验,形成一个相当完备的医理、医药体系。在辩证施治方面,张机归纳出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纲”,阐明要首先分析确定是阴症还是阳症,再辨明表里,再辨明虚实,再辨明寒热。还归纳出望色、闻声、问症、切脉“四诊”,强调要综合望、闻、问、切所得,构成辨明病症的诊断过程。处方用药,他十分重视针对不同的病症,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条件,采取不同的配伍方案和治疗方法。他所总结归纳的发汗、催吐、下泻、解毒等治疗方法,都已被后世中医奉为准绳。
除了内服方剂外,张机这部著作中,还介绍了针、灸、温熨、药摩、浸足乃至人工呼吸的具体方法,并且提倡要既重治疗,又重预防,养生有法,劳逸适度。自宋代以降,官办医学校将《伤寒杂病论》列为必读教材,中医学界将张机尊为“医圣”,将《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奉为“医经”。《伤寒杂病论》还传播至朝鲜、日本、东南亚诸国,时至当代,日本还有研究《伤寒论》的专业性团体。张机和华佗浑如双子星座,辉耀在三国时期弥漫着杀气的中原夜空,比当世诸多政客、军阀者流更令人怀想。
与医学研究并驾齐驱,数学研究也卓有成就。在两汉时期,数学研究不是纯理论研究,而是总与经济社会实际需要密切结合。
一是适应天象观测、天文历算的需要,在武帝年间,出现一部《周髀算经》,演绎盖天说,运用竿标测日影以求日高的方法,揭示了勾股定理。二是适应田亩算计、土地测量、粟米交换、比例分配、仓库体积、土方计算、赋税摊派的需要,在和帝年间,出现一部《九章算术》,展示了分数计算法、比例计算法、开平方、开立方、二次方程和联立一次方程解法,还提出了负数概念和正负数加减法。到曹魏景元四年(263),数学家刘徽注解《九章算术》,写成了《九章算术注》一书。他指出,《九章算术》中记载的古代按圆周率等于3的数值计算圆面积,得出的并不是圆面积,而是圆内接正六边形的面积。西汉刘歆计算出圆周率数值为3.1547,东汉张衡计算出圆周率数值为3.1622,仍不准确。刘徽把圆内接正六边形边数依次加倍,从十二边形、二十四边形、四十八边形、九十六边形直至一百九十二边形,求得的圆周率数值为3.1416,这是中国古代数学研究圆周率的一项重要成果。他还认为圆内接正多边形的边数越多,就越趋近于圆周,已暗合了现代数学中的极限概念。南北朝时期,祖冲之(429—500)计算出圆周率数值在3.1415926和3.1415927之间,精确到七位数字,就是在刘徽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取得的。中亚数学家阿尔卡西在1427年把圆周率数值推进到16位数字,比刘徽和祖冲之晚了1000年。
三国时期科学技术成就突出的另一领域,是机械制造。扶风(今陕西兴平东南)人马钧卓立于其间,最负盛名。马钧字德衡,出身贫寒,青少年时期未曾读过太多的书。他主要通过社会生产实践,精心钻研机械原理,经由多方面生产工艺上的自主创新,成为一个“巧思绝世”的机械制造家。在古代中国,丝织业发展很早,手工机械逐时改进。西汉时期陈宝光妻首创的一种织绫提花机,由120综(一综控制一组经线)、120蹑(连动操纵综的踏板)组成,要60天才能织成一匹绫,效率甚低。到三国初期,已改进到60蹑或50蹑,操作仍然不太方便。马钧进一步进行设备改革,减至12蹑,将织绫效率提高了四、五倍。农业生产离不开引水灌溉,马钧又在前人创制的用来吸水洒路的翻车基础上,改进发明了一种专司提水灌田的翻车,亦即传衍后世的龙骨水车。这种提水翻车结构极巧妙,链接的唧筒犹如龙骨相衔,能够连续不断地将水提上来,妇孺都可以操纵,效率数倍于当时其他的提水机具。传播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直到20世纪中期,仍在广大农村普遍应用着。
民间机械制造家声名既响,引起了官方注意,给了他一个给事中官职。魏青龙三年(235)八月,在位皇帝曹叡下诏,命令马钧制造指南车。指南针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早就应用于行军作战,指示方向。前人为之已曾造过司南车,史籍当中有记述,只是制作方法没有传存下来。马钧相信有其事,常侍高堂隆、骁骑将军秦朗却认为属于古人“记言之虚”,与他争论不休。甚至拿马钧的名字进行嘲讽,说什么“先生名钧字德衡,钧者器之模,而衡者所以定物之轻重,轻重无准而莫不模哉”。马钧素来口吃,争不过他们,便回之以“虚争空言,不如试之易效也”。他运用差动齿轮机械的构造原理,凭实践说话,很快就造出了指南车。其形构为双轮单辕车,车上立着一个木人,车一启动,木人就会手指向南方;
依靠齿轮的引动作用,无论行车的方向怎样改变,木人所指始终向南。后来有人献给曹叡一套百戏塑型,形制十分精致美观,可惜不能动,只能作摆设。曹叡要马钧使之动起来。马钧就用木质材料雕凿制成原动轮,置于平地上,借助水力使轮旋转。又分别作出女乐舞象,可以让木人击鼓吹箫;作出山岳形状,可以让木人跳丸掷剑,攀绳倒立;作出百官行署,舂磨斗鸡等动作形象,真是千百变化,称为“水转百戏”。从此后,天下服其巧。
由民间厕身官场,马钧的天下“名巧”声誉大增,但同时,他的自主科技创新能力也遭到不少限制,权要不支持他就做不成。他见到据说是诸葛亮所改进的连弩,发现其“巧则巧矣,未尽善也”,认为可以再加以改进提高,使之连续发射的功能更强。他实际试验,用轮动机械连续性发射数十块砖瓦,已能飞到数百步远。于是进一步设想,依此原理而放大制作一种新型攻城武器———转发式发石机,预计可以一次性悬挂数十块大石,以机鼓轮引动发射,“飞击敌城,使首尾电至”。殊不知,这一设想却遭到尚书仆射裴秀嘲笑,以为他是异想天开。找到马钧辩难,马钧“口屈不对”,裴秀就到处说他的小话。文学家傅玄批评裴秀:“夫巧,天下之微事也,有所不解而难之不已,其相击刺,必已远矣”。那意思就是,你自己不懂技巧之事,却去攻讦马钧,必定谬以千里。傅玄又找到安乡侯曹羲,曹羲也像裴秀一样,不以为然。傅玄就苦口婆心地说:“今若马氏所欲作者,国之精器,军之要用也。费十寻之木,劳二人之力,不经时而是非定。”不妨让他试一试,免得“以言抑人异能”,导致“不世之巧无由出”。曹羲领悟了,便去向其兄武安侯曹爽(就是那个与司马懿一起当过顾命大臣的人)推荐,殊不知曹爽一口就否定了。因曹爽这一否定,马钧的试验终成泡影,那种先进的攻城武器未能在三国时期出现。
对比一下造“水转百戏”和试制转发式发石机,成与不成,都决定于曹氏王侯的一念一言。傅玄为马钧未能获准试制转发式发石机痛惜不已,感慨系之地发过一通议论:“此既易试之事,又马氏巧名已定,犹忽而不察,况幽深之才,无名之璞乎?后之君子其鉴之哉!马先生之巧,虽古公输般、墨翟、王尔,近汉世张平子(张衡)不能过也。公输般、墨翟皆见用于时,乃有益于世。平子虽为侍中,马先生虽给事省中,俱不典工官,巧无益于世。用人不当其才,闻贤不试以事,良可恨也!”裴松之显然与傅玄同心相应,所以他在《三国志·方技传》无只言半语提及马钧的状况下,特别插入一段长达一千三百余字的补注,等于为马钧立传,并把傅玄的所行所言传播于世。
从中看得出,科学技术要“见用于时”,“有益于世”,从先秦的公输般、墨翟开始,就是一个好传统。那时候科学文化领域呈现百家争鸣局面,诸侯们的政治干预度较低,因而他们能够各擅所能,各逞其长。但自从秦始皇开创中央专制集权以后,独裁政治凌驾于科学文化之上,科技创新的自主可能性就大为降低了,以皇权利益为核心的经济、政治、军事、社会需求成为科学技术之毛必须依附的皮,服务于这种实用之外还得加上一个服从于这种实用。
而权大就是准则,皇权高于一切,帝王将相的政治权势实际上在强暴科学技术。帝王将相需要的,允许的,哪怕仅止是“水转百戏”,都赖之而生成了。帝王将相未上心的,不认可的,哪怕实用性强到转发式发石机,也极可能落得“不果试”的境遇。连有一官半职的张衡、马钧尚且如此,其他科技能人巧士的命运自可想见。
2000余年间,中国人决不比欧美人缺少自主创新能力,对于人类文明的创新贡献也决不限于通常所说的“四大发明”,科学技术演进史却有不少扭曲和阻滞发生,根子正在其间。
诸葛亮就比马钧幸运得多了。他贵为丞相,在刘备死后统揽蜀汉军政大权,搞点科技小发明,小革新,自然容易心想事成。按照《三国志》本传所说,他“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连弩不是新发明,而是技术小革新,“损益”就是减一减,加一加,有所改进。蜀汉军队北伐所用的连弩取名“元戎”,以铁制箭,杆长八寸,一次能连续发射十支,就是改进而成的远程武器。1964年曾在四川郫县(今属成都)出土一件铜弩机,制作于蜀汉景耀四年(261),号称“十石弩”,弓张力达到260多公斤,要用脚踏机械才能够张开,在当时无疑相当精良了。马钧所谓“巧则巧矣,未尽善也”的连弩,大概就是这类“十石弩”,他说预期效率可以提高五倍。至于木牛流马,近人刘仙洲教授认为,木牛就是成都平原直到近现代仍在广泛使用的鸡公车(类似北方独轮小车,都靠手推)。
还有人说,流马也是一种木制运输工具,轮子多达四个。但据裴注引《诸葛亮集》,诸葛亮曾分别就木牛和流马的形制、功能作过说明,如木牛“方腹曲头,一脚四足,头入领中,舌著于腹”,“勒牛御双辕,人行六尺,牛行四步”,“载一岁粮,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劳”,流马“形制如象”之类,似乎鸡公车对应不上。木牛流马载物重,能制动,意味着可能不单靠人推(人推不动“一岁粮”)人拉,还运用了杠杆原理或齿轮原理,以减轻人的体力负担。缺实证,姑存疑。
值得注意的是,本传标明的“皆出其意”四字,包含着连弩和木牛流马是诸葛亮设计的,或者由他授意试制成功的两层意思,两种可能。无能是哪层意思,哪种可能,诸葛亮结合军事需求,注重改进远程武器和运输工具,都是难能可贵的。倘若马钧在他的麾下效力,定然能够发挥出更多聪明才智,做出更大贡献。
孙吴位居长江中下游,东南两部分濒临大海,壮大水军和发展经济都需要造船,因而造船业特别发达,造船的工艺技术水平也相当高。其造船基地分布在东南沿海,主要有侯官(今福建闽侯)、永宁(今浙江温州)、番禺(今广东广州)等处,设置典船都尉专门负责管理。一是造军舰,二是造商船,数量多,船体大,制造工艺相当先进。从细部看,两汉以来广泛使用的橹、舵、帆、锚,以及帆橹并用、风力与人力结合,都有长足的发展,适航性能和航行速度都走在当时世界前列。从大观看,最大的作战巨舰可载3000士兵,上下五层,雕镂彩饰,壮丽非凡。商船“大者长二十余丈,高去水三二丈,望之如阁道,载六七百人,物出万斛(约500吨以上)”(见《太平御览》卷二六九)。吴黄龙二年(230),孙权派将军卫温、诸葛直率军一万余人,从章安(今浙江临海东南)启程,从台州湾出海,沿海岸线航经今福州、泉州,再横渡台湾海峡,然后在今台湾省的台南、嘉义一带登陆,到达当时的夷洲,揭开了大陆人与台湾土著民沟通的历史新篇章。嘉禾二年(233),贺达又受命率众10000余人,驾船100余艘,穿东海、黄海、渤海北上,到达了当时的辽东和高句骊(今朝鲜)。赤乌五年(242),聂友和陆凯还受命率领30000将士,经南海远航到达珠崖、儋耳(今海南岛)。这都标志着,孙吴时期的造船术和航海术,都居当时世界一流。
孙吴的手工制造业也颇发达。武昌(今湖北鄂州)地区为冶铸业中心,主要生产兵器。据陶弘景《刀剑录》记载,黄武四年(225)采武昌山铜铁作千口剑万口刀,“各长三尺九寸,刀头方,皆是南钢、越炭作之”。建康(今南京)以金银制造业闻名,孙皓曾“使尚方以金银作华燧、步摇、假髻以千数”,精妙绝伦。会稽(今浙江绍兴)的铜镜制造业冠盖一时,以高浮雕技术表现神话传说或历史故事的画像镜,称得上美轮美奂。最了不起的是青瓷制造业,在汉代釉陶的基础上,无论造型、釉色或烧制工艺,吴青瓷都标志着中华瓷走向成熟。1954年在南京市赵岗的吴赤乌十四年(251)墓出土的青瓷虎子(盛尿器皿),1958年在南京市北京路的吴甘露元年(265)墓出土的青瓷熊灯和一对青瓷卧羊,反映出当时的统治者们连某些日常生活用品,也换成了精美的青瓷制品。发展到唐代,今浙江绍兴、余姚烧制青瓷的窑称为“越窑”(绍兴、余姚为古越地),工艺水平进一步提高,但其基础就是吴之青瓷。
在在都表明,三国时期科学技术的一切成果,莫不服务于和服从于彼时彼际的经济、政治、军事、社会需求,特别是军国统治者的现实需求,得失生灭皆决于斯。对此既不宜全盘肯定,也不宜全盘否定。从好的一面来看,注重与实际需求结合起来,毕竟是科学技术发展的主要源头和基本途径,不管帝王将相们主观意向是否及此,古代中国的科学技术终究赖以存活并且创建出了不少的辉煌。从坏的一面而言,帝王将相们无论政治上、军事上多么卓越,甚至高明得比诸葛亮还诸葛亮,只要是让科学技术局限在服务于,特别是服从于他们的皇权实用的框架以内,实用就难免畸重畸轻,有存有废,科学理论研究更难免相对薄弱。因此,科学技术的发展遭到扭曲和阻滞,乃至连人也遭到毁灭,就注定将是不可避免的。华佗的遭遇,马钧的遭遇,无不令人扼腕叹息。更何况,如《三国志·方技传》和《后汉书·方术传》所示,在帝王将相以及汉儒者流的心目中,科学技术只不过是巫术、相术同类的方技、方术,根本就没有生产力地位。读史取鉴,不应当只记取长精神的层面,还应当记取存教训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