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谋攻篇》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辱骂和恐吓都可以当作心理战手段,用于军事对抗,也用于政治斗争,三国人物多有高手。某些辱骂和恐吓并无预谋,但只要出自敌对行动,也会凸显战斗色彩。
《三国演义》第九十三回下半回写“武乡侯骂死王朗”,三国历史上没有这回事,又是罗贯中虚构出来的。王朗字景兴,东海郯(今浙江嵊县)人,归顺曹操前曾任会稽(今浙江绍兴)太守,曹丕称帝拜为司空,曹叡即位升任司徒。在担任司空期间,他和时任司徒华歆、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谒者仆射诸葛璋等人,都先后给蜀汉丞相诸葛亮写过信,劝其审时度势,上顺天命,下从人心,举蜀国之地降魏。诸葛亮不为所动,作《正议》一文驳斥劝降理由,表达了以弱胜强,统一天下的信念。这些事都记载于《诸葛亮集》,《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详加引述,以葆忠贞。那以后,王朗于太和二年(228)病逝于洛阳,生前从未参与过对蜀作战,更未在两军阵前与诸葛亮发生对骂。罗贯中仅就一点劝降影子,就把王朗移花接木到诸葛亮的首次北伐事件当中,让他作魏军主帅曹真的军师,在祁山阵前劝诸葛亮“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结果反被诸葛亮当场骂得又羞又怒,倒于马下而死。文学不等于历史,罗贯中如此虚构非但不足为怪,抑且活泛可读,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从中还可以看出,辱骂俨若一种心理战手段,可以产生奇特作用。
《孙子兵法》第一篇《计篇》,即已强调“兵者,诡道也”,指出为“将”五要之一就在智计。第三篇《谋攻篇》又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这些文字里,虽然并没有直接列举“诡道”智计,但像诸葛亮骂死王朗那种辱骂,分明合乎“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说,堪称一种“谋攻之法”。事实上,中外古今的军事对抗和政治斗争当中,不只是辱骂,还包括恐吓在内,都经常成为一种心理战的具形选择。其间也有一些猝发性的辱骂和恐吓,尽管沾不上“谋攻”的边,但只要出自军事上或政治上的敌对行动,同样能见人见事,凸显出战斗色彩。这方面,三国人物多有高手,也多有好例,值得后人仔细咀嚼。
“建安七子”中有个陈琳,擅长写章表书记,曹丕《与吴质书》评价他的“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官渡之战前,他在袁绍麾下作幕僚,袁绍命他撰写檄文声讨曹操。这篇檄文被后人题作《为袁绍檄豫州》,收录于《文选》卷四十四,与后来唐初骆宾王撰写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异曲同工,都以辱骂得痛快淋漓著称于世。就檄文性质而言,肯定是一篇遵命文章,属于职务行为,而非个人专利。但诚如明人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陈记室集题辞》中所说,陈琳“为袁本初草檄诋操,心诚轻之,奋其怒气,词若江河”,“后世即有善骂者,俱不及也”。其“善骂”表现在,从曹操祖父曹腾骂起,称其“与左悺、徐璜(汉末擅权宦官,左称‘左回天’,徐称‘徐卧虎’),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次骂操父曹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然后骂到曹操头上,指其“赘阉遗丑,本无懿德,狡锋协,好乱乐祸”。这样查三代,骂三代,极尽人格侮辱之能事以后,才洋洋洒洒,真真假假,或夸大其辞,无限上纲;或无中生有,肆意诋毁,历数曹操的桩桩罪行,斑斑劣迹。其宗旨,就是要给曹操政治上定性:“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从而“布告天下”,追随袁绍起兵讨贼,建立“非常之功”。借用当今的话说,这篇以“骂”名世的檄文,实质上是袁绍集团在官渡之战前公开发布的罪行榜、声讨书和动员令,兵马未动而先打宣传战,意欲在心理上先将曹操逼到死角。
据裴注引《典略》说,这篇檄文传到曹操手里时,他的头风痛老毛病正巧发作了,是卧在病榻上面读的。读罢居然翻身而起,兴奋地说:“此愈我病!”尽管这样的心理效应恰与袁绍期望相反,但檄文之骂对于曹操心理刺激之深之巨,殊非常人所能想象。其后经官渡之战,曹操打败了袁绍,进而占领冀州,陈琳归降曹操。曹操对陈琳说:“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陈琳赶紧谢罪。幸好曹操这位政治家确有宽怀大度的一面,“爱其才而不咎”,留下他在身边担任司空军谋祭酒,掌管记室,相当于现今的文字秘书。对这段“骂”的前后因果,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檄移》中评论道:“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激然露骨。
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倘若转换为辱骂袁绍,陈琳不但本人必死,势必还会祸连于三族。
无独有偶,半个世纪后,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举兵造司马氏的反,也使用了辱骂手段。时在正元二年(255)正月,有慧星长数十丈,起于吴、楚之分,划过西北方向的夜空。毌丘俭、文钦“以为己祥”,“遂矫太后诏,罪状大将军司马景王,移诸郡国,举兵反”。在仿造的太后诏令中,他们历数司马师的11条大罪,不乏恶语相加。如罪一“盛年在职,无疾托病,坐拥强兵,无有臣礼”,罪二“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罪四“权势自在,无所领录”,罪五“有无君之心”,罪六“不顾大义”,罪八“不奉法度”,几乎将封建宗法纲常伦理固有的各项罪名都扣到司马师头上了,有的罪名还是从不同角度反复加重。不忠不孝就类于禽兽,在封建社会深入人心,虽然尚未明指司马师类于禽兽,但妇孺皆知其理,等于已经说了。到第十一罪,更由政治、品德牵扯到生理,抓住司马师新割眼瘤未愈,骂为“天不长(助长)恶,使目肿不成”,也够刻毒的了。其用意,仍同袁绍当年令陈琳草檄骂曹相似,就是要多向度地把司马师骂绝搞臭,从而广泛地造成舆论,以使自己从心理上尽可能地取得将吏士民的认同响应,而置对方于心理劣势,舆论劣势。这一场“谋攻”,一度部分奏效,母丘俭、文钦得以“迫胁淮南将守诸别屯者,及吏民大小皆入寿春城(今安徽寿县),为坛于城西,歃血称兵为盟”,拥众五六万插旗割据于一时一地。另一方面,司马师也承受到了一定的心理压力,担心朝廷内外反对者甚多,万一用兵战败,将会难以收拾。犹豫再三方决计出兵,亲征淮南,以母丘俭被杀,文钦逃往东吴为最终结果,平定这场叛乱。
曹操也曾骂过刘备。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率军攻汉中,阳平(今陕西勉县西北)一战杀死曹军大将夏侯渊。曹操闻讯极为震怒,亲自率军入汉中,直抵阳平关欲与刘备决战。刘备却驻军山头之上,凭借险峻地势,森严壁垒,拒不与曹操决出一个你死我活。刘备间或也挑逗一下,派遣养子、时任副军中郎将刘封出面挑战,重要将领都不出营。曹操气得不行,大声呵骂:“卖履舍儿,长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黄须来,令击之!”所谓“黄须”,指他的四子曹彰。曹彰与其兄曹丕、曹植雅好文学不同,“少善射御,膂力过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一向以卫青、霍去病作为榜样。此前一年(218)代郡乌桓人造反,曹彰以北中郎将职衔,代理骁骑将军,率部北征,所向皆破,北方悉平。曹操在长安召见凯旋而归的曹彰,曹彰不伐己功,功劳尽归诸将。由于曹彰的须发微黄,曹操持着他的黄须夸奖:“黄须儿竟大奇也!”如今抬出“黄须儿”,无非想从心理上刺激刘备,促其在曹彰到来以前就决战。殊不知骂了“卖履舍儿”,称了刘备的“爷爷”(自称“汝公”,犹如骂了刘备“孙子”),仍如400年前项羽骂刘邦一样,传承“高祖之风”的刘备心理承受能力极强,坚决不上当,坚持不应战。从三月围到五月,曹操心理上先拖垮了,决计撤军北还。正是在此背景下,他传出了“鸡肋”的口号,引发杨修自作聪明,抢先收拾行装,招致杀身之祸。很可能,当时曹操的心气不舒,也是杀杨修的一个偶然因素。
同在这一年,庞德骂关羽,另是一种情况。庞德原为西凉马腾、马超父子麾下的一员勇将,建安十六年(211)随马超逃到汉中,依附张鲁;二十年(215)曹操进入汉中,收降张鲁,庞德也随众归降。曹操素闻庞德骁勇,一来就拜为立义将军,封关门亭侯。二十四年(219)关羽攻襄樊,庞德率领所部参战,驻守樊城南。他的堂兄庞柔在蜀中,樊城诸将颇疑之,他表明态度说:“我受国恩,义在效死。我欲身自击羽。今年我不杀羽,羽当杀我。”与关羽战场交锋,庞德一箭射伤了关羽额头。他常骑白马,“羽军谓之‘白马将军’,皆惮之”。曹军主将曹仁派他驻防到樊北十里,恰逢霖雨十余日,汉水暴溢,平地水深五六丈,造成水淹七军之惨,庞德只好带领余众避水上堤。关羽引水军乘船攻击,乱箭从四面射向堤上,庞德被甲持弓,奋力抗击,从黎明一直力战到午后,矢尽又以短兵相接。他告勉将士:“吾闻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今日,我死日也!”战至最后身边只剩下将士三人,仍弯弓傅矢,乘小船欲投奔曹仁。不幸船翻被俘,兀自立而不跪。关羽对他说道:“卿兄在汉中,我欲以卿为将,不早降何为?”庞德怒目圆瞋,斥骂关羽道:“竖子,何谓降也!魏王带甲百万,威振天下,汝刘备庸才耳,岂能敌邪?我宁为国家鬼,不为贼将也!”终不屈被杀,与七军主将于禁跪地乞降,适成鲜明对照。方其时,骂声已经成为他的唯一可用的武器,他就运用这一武器,壮烈地展开最后的斗争,直到杀身成仁。没有任何预谋,但却正气凛然,浩气长存。
吴质的骂也无预谋,从中凸显的本质,却与庞德的骂决意不可以相提并论。吴质其人,在建安时期跻身主流文人之间,以才学通博深得曹丕以及诸侯礼爱。他政治押宝押在曹丕身上,替曹丕出主意修理死对头杨修,送曹操出征独自痛哭流涕以博取眷爱,都使曹丕将其视为第一号心腹,多次写信全都写得情文并茂。曹丕一登上皇帝宝座,就破格提拔他任北中郎将,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黄初五年(224)吴质从任所入京朝见,曹丕特为破例,诏令上将军及特进以下官员都到吴质住所聚会,并拨出专款设置酒宴。酒酣耳热之际,吴质意欲尽欢,针对上将军曹真身体肥胖,中领军朱铄身体瘦弱,他故意召来倡优当场表演说肥瘦。曹真仗着是曹氏本亲,官职又尊显,生气地责问吴质:“卿欲以部曲将遇我邪?”在座的骠骑将军曹洪、轻车将军王忠也批评吴质,曹真趁势拔刀瞋目,声言“俳敢轻脱,吾斩尔”,骂起座来。吴质怎么服得这个软,当即案剑责骂道:“曹子丹,汝非屠几上肉?吴质吞尔不摇喉,咀尔不摇牙,何敢恃势骄邪?”朱铄实在看不过,起身说:“陛下使吾等来乐卿尔,乃至此邪?”吴质掉头呵叱他:“朱铄,敢坏坐!”朱铄也是一个急性子,面子上过不去,旋转身就拔剑斩地,大家不欢而散。这其间,吴质比曹真更是恃势骄横,恶语伤人,连皇亲国戚、官高于他的曹真也没有放在眼里,当面辱骂人家是屠案上的肥肉。通过这样一场权贵高层内部的特殊战斗,可以让人看到吴质之类的无行文人一旦有了“最高”一人的权势作为冰山,将会怙威肆行到什么地步。然而就是这样的匪类,在专制帝王庇护之下却能固宠至尊,难道不值得后人深省吗?
吴质辱骂曹真表现出来的怙威肆行当中,显然含有恐吓的成分。辱骂不一定都是恐吓,恐吓也不一定都要用到辱骂,三国时期的第一个军阀董卓便习惯于综合运用多种手段,对文武官员进行恐吓,以达到特定政治目的。初平元年(190)关东诸侯联兵讨董卓,他打算放弃洛阳,迁都长安。司徒杨彪以“迁都改制,天下大事,皆当因民之心,随时之宜”为由,发表了劝阻意见,董卓当即脸红筋胀地申斥道:“杨公欲沮国家计邪?……宫室官府,盖何足言?
百姓小民,保足与议?若有前却,我以大兵驱之,岂得自在!”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吓得在场的公卿臣僚莫不恐怖失色。太尉黄琬小心翼翼地恳请董卓“重思”,他当即“罢坐”,拂袖而去;并且当天就命令司隶官员参奏杨彪和黄琬,撤了两个人的职,致令无人再敢劝阻。如其意愿迁都长安后,董卓筑郿坞,召见文武百官。他预设帐幔聚众宴饮,席间突然传令带出数百名诱降来的北地俘虏,“于坐中先断其舌,或斩手足,或凿眼,或镬者之,未死,偃转(横七竖八倒在)杯案间”。如此凶残地杀人取乐,实则是威慑、警告众人,直吓得“会者皆战栗,亡失匕箸”,而董卓本人却饮食自若。在董卓一类擅权肆虐者的手里,恐吓既是战斗利器,又是驭人谋略,不管花样上如何变幻,意图达到的政治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心理上摧垮要对付的人,压迫其服服帖帖地畏从于己,以利自己随心所欲,倒行逆施。
当过董卓的“义子”,又因私通董卓的侍婢反叛董卓,杀死董卓的吕布,也曾凭借实力恐吓过别人。建安二年(197),反复无常的吕布先被曹操打败,逃跑到徐州投奔刘备。不久,袁术与刘备相攻,许诺送给他二十万斛军粮,他趁着刘备领军在外,偷袭下邳,打了守将张飞一个措手不及,把刘备老婆、孩子都俘虏了。袁术却以吕布未能捉住刘备为借口,不肯兑现许诺的军粮,吕布一气之下,又将刘备迎回来“遣屯小沛”,而自号徐州牧。袁术派大将纪灵率领三万步骑进攻刘备,刘备向吕布求救,吕布便带了一千步兵、二百骑兵赴小沛调解。吕布的兵虽然少,但他久以“飞将”闻名,纪灵一听说他赶来了,即自“敛兵不敢复攻”。吕布在小沛城外安屯下来,邀纪灵和刘备都到他的军营,设宴促使他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吕布对纪灵说:“玄德,布弟也。弟为诸君所困,故来救之。布性不喜合斗,但喜解斗耳。”他叫人在营门正当中举一只戟,声言“诸君观布射戟小支,一发中者诸君当解去,不中可留决斗。”言罢弯弓搭箭,一射正中戟的小支,诸将皆惊,一迭连声地称赞“将军天威也”。第二天,邀集冲突双方再次欢会,然后就罢兵而去。这一出“辕门射戟”故事,表面上言辞温软,波澜不兴,骨子里却充满了恐吓意味。一则吕布素来称“飞将”,二来吕布当众显“天威”,三还加上是在吕布军营当中,纪灵倘若给脸不要脸,准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只好强赔笑脸,引军退去。一定意义上,这也可以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吕布当年恐吓人的手法和效果,无论于古今中外,均不少见。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亲自率军南下,轻取荆州,窥视江东,也对孙权先展开了心理战,派人送去了一封恐吓信。方其时,曹操53岁,打遍中原无敌手,全没有把26岁的孙权小子放在眼里,满心以为也会像刘琮一样,恐吓一下便会心惊胆裂,望风归降。他信里写到,“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华丽的外交语言,每一句都包含着威慑力量。所谓“奉辞伐罪”,亮出的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堂皇旗号,分明喻示孙权只有效法“刘琮束手”的一条出路。扬言有“八十万众”,虽属夸大炫耀之辞,但实有的大约30万人马,也确实比东吴当时能调集的几万人马强大得多了。“会猎”云云,暗藏着400年前刘邦打着会猎云梦的幌子,一举擒拿韩信的当朝典故,历史的经验教训彼此都决不会忘记。所以这封恐吓信一到,孙权“以示群臣,莫不响震失色”,一度在孙权集团高层引发出了强烈的心理地震。连张昭那样的孙氏“三朝元老”和顾命重臣,也劝孙权屈膝“迎之”,其他诸多大臣亦是“降”声一片,弄得孙权既犹豫,又失望。若不是鲁肃独抗大流,反对投降,建议孙权召回周瑜定大计,这一段历史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以恐吓为核心内容的这类心理战能够产生一定作用,因而当年曹操要用,百代以下的中外后人也爱不释手。
三国后期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平定淮南之战,就是成功运用恐吓心理战,辅助军事行动克敌制胜的成功例证。先是正元二年(255)魏将镇东将军母丘俭、扬州刺史文钦拥众造反,时任大将军专擅朝纲的司马师接受时任中书侍郎钟会,以及河南尹王肃、尚书傅嘏的谋略建议,“统中外军讨之”。当时母丘俭率其所部据守寿春(今安徽寿县),文钦率其所部在外为游兵,合计拥众五六万人。司马师亲自坐镇汝阳(今河南汝南)指挥主力部队,派监军王基统领前锋诸军,“据南顿以待之”。同时命令镇南将军诸葛诞统领豫州诸军,从北面进逼寿春;又令征东将军胡遵统领青、徐两州诸军,“出于谯(郡治在今安徽亳县)、宋(今山东、安徽、江苏接壤地带)之间,绝其归路”。这样至少三、四倍于叛军的优势兵力,构成了合围态势,他却“令诸军皆坚壁勿与战”。母丘俭、文钦“进不得斗,退恐寿春见袭,不得归,计穷不知所为”,心理上被扰乱了。
淮南将士的家乡多在北方,面对优势兵力的合围态势,心理尤其恐惧,导致“众心沮散,降者相属”,仅剩一些淮南新附农民兵还在为母丘俭、文钦卖命。这是军事实力和用兵谋略合构成的心理恐吓,部分起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其效能不亚三五万将士。
司马师随之走出了第二步,派遣时任兖州刺史邓艾统领泰山诸军万余人挺进挑战,“示弱”诱敌,自己则率主力部队迅速跟进。文钦中计,夜袭邓艾,天明才发现重兵掩至了,赶紧落荒而逃,投奔东吴保命。当天母丘俭“闻钦战败,恐惧夜走”,途中同小弟母丘秀、孙儿母丘重一起被杀,不久传首京师,夷灭三族。
参与剿灭母丘俭、文钦叛乱的诸葛诞,与蜀汉诸葛亮、孙吴诸葛谨同为东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但三人分在三国,各奉一主,均居显位。因这次参与东征有功,升任镇东大将军,仪同三司,都督扬州;未久又进封高平侯,食邑3500户,转为征东大将军。但他眼见母丘俭等人累被夷灭,惧不自安,便倾出家财收结众心,厚养死士数千人。同时以筑城备寇为名,要求朝廷增兵10万给他守寿春,私心意图“保有淮南”。当时司马师已死,司马昭继任大将军录尚书事,对诸葛诞产生了疑心,于是采纳长史贾充的献策,于甘露二年(257)五月征调诸葛诞入京任职司空。把封疆大吏调入京城作官,既可能是提拔重用,又可能是削权闲置,甚至有夺命之险。
诸葛诞明白自己属于后一种类型,接诏“愈恐,遂反”。他聚众10余万人,夺扬州,据寿春,并派长史吴纲带着他的幼子诸葛靓“至吴求救”。东吴积极响应,派大将全怿、全端、唐咨和降将文钦一起,率三万精兵进入寿春,并封诸葛诞为左都护、假节、大司徒、骠骑将军、青州牧、寿春侯。
当年六月,司马昭亲自统领中外诸军26万余众,布置镇南将军王基、安东将军陈骞等率部对寿春“四面合围”。诸将多希望强行攻城,速战速决,司马昭坚持认为:“城固而众多,攻之必力屈,若有外寇,表里受敌,此危道也。令三叛相聚于孤城之中,天其或者将使同就戮,吾当以全策縻之,可坐而制也。”所谓“以全策縻之”,亦即千方百计地困死他,震慑他,消耗他,削弱他,最终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26万余众的大军压境,“四面合围”大半年,“城中震惧,不知所为”。到甘露三年(258)正月,诸葛诞、文钦、唐咨率众突围,都被打回城中去,战场遗留的“死伤者蔽地,血流盈堑”。城内口粮耗竭,“降出者数万口”。文钦素来与诸葛诞有过节,至此又主张“尽出北方人省食,与吴人坚守”,诸葛诞对他疑心加重,将其杀死。文钦之子文鸯、文虎逾城投降,司马昭不仅不杀,还封他们为将军,各赐爵关内侯。这就使城内的人更想保命求活,加上日益饥困,诸葛诞、唐咨智力穷尽,走投无路。司马昭又用反间计,恐吓说“吴中怒(全)怿等不能拔寿春,欲尽诛诸将家”,逼使全怿、全端都率部投降。至二月“四面进兵,同时鼓噪登城,城内无敢动者”,诸葛诞也落得了与母丘俭同样的下场。半年恐吓,一朝全胜,淮南由是平定。
对于辱骂和恐吓,三国时人袁涣自有儒家后学的态度。刘备之任豫州刺史时,曾举袁涣为茂才。其后,袁涣避地江、淮间,曾先后为袁术和吕布所用。吕布与刘备翻脸的时候,要他代写一信去“詈辱”刘备,再三强之,他都不答应。吕布大怒,拔剑恐吓他说:
“为之则生,不为则死!”袁涣颜色不变,笑着回答吕布:“涣闻唯德可以辱人,不闻以骂。使彼固君子邪,且不耻将军之言;彼诚小人邪,将复将军之意,则辱在此不在于彼。且涣他日之事刘将军,犹今日之事将军也,如一旦去此,复骂将军,可乎?”一席话说得吕布自感惭愧,便没有再强迫他。吕布白门楼丧身之后,袁涣归顺曹操,历任沛南部都尉、谏议大夫、丞相军祭酒、郎中令、行御史大夫事等职,“时人服其清”。曹丕听说他拒吕布之事,问他堂弟袁敏道:“涣勇怯何如?”袁敏回答:“涣貌似和柔,然其临大节,处危难,虽贲、育不过也。”如今看,袁涣对于吕布的恐吓,的确表现得威武不能屈,对于辱骂的理解也合儒学的道理———前一方面值得学习,后一方面也可借鉴。只不过尚须补充一点,那就是,无论古今中外,上至帝王将相,下至皂隶草民,采用辱骂和恐吓手段进行战斗,决然不会都遵从儒家学说,因而决然不宜践行“本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