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休养,林昭自觉手脚浮肿消退不少,开裂的伤口也没那么吓人了,只伴随着一点辣辣的疼、麻麻的痒。
秦思起得比他要早,已经梳洗完毕,开始煮粥了。
依然是奢侈的粟米粥。
林昭洗漱完毕,吃饱喝足,踌躇满志的想出门,不想被秦思无情的按在了床上。
他又撕了一尺旧绢为林昭手脚换药,淡淡道:“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其他的先交给我。”
林昭懵了下,吐槽道:“秦医生你连阳翟话都说不利落,到底是哪来的这迷一般的自信?”
说完有点后悔,就见秦思抬头露出一个更迷的微笑。
这令他感觉十分不妙。
事实证明,换药的关头,实在不应该得罪一个医生。虽然秦思用学位证保证说适当按压有利于血液循环,冻伤好转,可林昭坚信,这不过是为自己公报私仇找一个借口。
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秦思帮他绑好了手脚,正经道:“也不用太感谢我。”
“我谢谢您叻。”二级残废林昭面无表情的捧哏。
秦思忍不住笑了下,径自推门而去。
林昭瞪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秦医生,孙广还欠我一只鸡,他住在东七户,你记得要回来啊。”
对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
大雪放晴的第三天,积雪依然又厚又软,路上闲逛的人很少,只有沿途桑榆光秃秃的枝干。
秦思久病之后体虚内弱的问题终于暴露无遗,稍稍走远一些便觉气息不稳,腿脚酸软,不得不撑着树干,闭眼调匀气息。
这时一个麻衣妇人怀抱布包,匆匆而过,她衣裙单薄,洗得发白,不像主家妇,倒像使女一类,走得又急又快,显得双腿膝盖处不太灵活,像是受过什么伤。
秦思看了眼她所来的方向,约莫是东三户。
梧桐里每户编次比邻,里东比旁的地方更宽敞一些,住得多是家资丰厚之人。秦思一路数号,终于看到了孙宅,孙家占地颇广,远远看去屋舍连绵,走近以后有杂七杂八说不上什么动物的声音传出。
天寒地冻,畜牲叫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他的敲门声很快被人察觉,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面色黧黑,皮肤粗粝干裂,像是常年暴晒在日光下。
男人神色警惕:“你是什么人?”
“我是林昭表弟,代他来拜访孙君。”秦思明显口语水平不高,重复了几遍,对方才听明白。
男人拉耷的眼皮微微一抬,打量了一番秦思,“等着,我去跟家主说一声。”
片刻之后,男人重新开门引秦思进去,看方位像是侧间,远比他们北三十四户的屋子宽敞,直棂窗上糊了薄纱,鲜洁如霜雪,朦朦胧胧透着天光,隔绝了北风的凌虐,显得格外温暖。
秦思坐在西下首的草席上,暗自琢磨孙广这人。
他是梧桐里的富户,在以地为生的农耕时代仿佛是个异类,旁人多是主业种地,副业养些三牲六畜,孙广却以此为生,养了五花八门的动物,供应有钱有闲的贵人。其人热爱附庸风雅,至今大龄未娶,媒人多次说合未果,据说想娶个儒生之女,因此被不少人嘲笑异想天开。以上八卦均由林昭友情提供。
从这些看,他应是个心思活络、心气颇高的人。
秦思等了好一会,孙广才姗姗来迟,直裾宽袍,头上以幅巾遮髻,一副文士打扮。他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身后还跟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青年,不修边幅,神情散漫。
不知名青年随意坐在席上,一腿平放,一腿微屈,上半身挺直伸了个懒腰,率先开口问秦思:“你是林昭兄弟?他怎么不亲自来?”
“家兄手足皆被冻伤,不便于行,尚在家休养,由我代他登门。”秦思预先打了腹稿,发音不太准,字句还算利落的说完了。
“昨天还活蹦乱跳去替役,今天就伤得出不了门了?”说话之人依然是那青年。
秦思看一眼孙广,他淡定的坐在席上,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秦思一哂,慢吞吞道:“家兄病伤,君可愿赠一些盐粮?”
对方愣了愣,不悦挑眉:“你这小子,就算是他病了,又凭什么要我赠你盐粮?”
“那君可愿资助衣绢?”秦思又问,只得到对方轻蔑一呵。
“既然如此,”秦思抬眼看他,眸中隐有锐意流转,“无利可图,我们又何必欺骗你等?”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几乎明晃晃的表示他没有欺骗的价值了。何群面上有点挂不住,眼珠一转,又奚落道:“说什么无利可图,你前来不正是为了讨那只鸡吗?”
“什么鸡?”秦思演技还是不错的,先是装作错愕,后义正言辞道,“我今日所来是代兄长致谢,谢孙君昨夜仗义执言。”
何群一哽。
作壁上观的孙广只觉十分有趣,抚掌大笑道:“无妨无妨,你来得正好,昨日我许了阿昭一只鸡,这便命家人为你杀好。”说完便唤了引秦思进门的中年男人上前,一番耳语。
等候的空档,孙广忍不住问:“你与阿昭家中都是以何营生?怎么流落到了阳翟?”
秦思面不改色道:“祖上曾出仕,后来隐于山林求学著书。”他神色清冷,配上远超年龄的从容不迫,当真有几分诗书传世的世家气质。
“著书?”孙广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连何群也端正了态度,追问:“可是那本《马列毛》?”
秦思嘴角几不可见的一抽,严肃的表情差点破功,终于艰难的点了点头:“正是。”
“原来如此。”孙广十分欣慰,“我就知道这不是阿昭瞎编。”
秦思:“……”的确不是。
终归不甚相熟,秦思又不善言辞,拿了东西便起身告辞。
接下来他直接去了三老家。
秦思来繁家不是一次两次,奈何一场大病,令他消瘦许多,繁家仆难免辨认不出,待他自禀姓名,不由一惊,连忙客气的请他稍等,自己进去通禀主人。
很快,秦思被引入正堂。三老与旧日无差,依然精神矍铄,倒是秦思,眼窝深深,脸颊凹陷,一派憔悴形容,引得繁查一阵唏嘘:“你这一病必定受了不少苦楚,熬过这一遭,日后想必定有大福。”
“承繁老吉言。”秦思客套之后,开门见山道,“说来惭愧,今日前来却是有事相求,我兄长昨晚冒犯游徼,还请繁老从中斡旋一二。”
繁查闻言一笑,摆了摆手:“这点小事何苦小郎君亲自登门?”
二人默契的不提秦思病中事,只随意说些闲话。过了一会,院里传出朗朗书声,繁查见秦思侧目,解释说:“想来是我那刚开蒙的孙儿繁钦,正在学《诗》。”
又使人唤他进来,繁钦不过六七岁,尚是懵懂稚子,束了童子垂髫,穿件浅褐色短跑,脸上满满的婴儿肥,眼睛乌溜溜的,显得憨态可掬。
“这位是秦郎君,阿钦,你唤他一声兄长便是。”
繁钦好奇望一眼秦思,恭敬行礼,口称:“见过兄长。”
秦思怔了怔,上古时期兄弟姐妹只限定用于称呼亲属,等到唐宋以后亲属称谓语外化,才兴起陌生人称哥道弟的风俗。繁钦一句兄长不比后世客套,含金量十足。
繁老迎上秦思隐有异色的目光,失笑道:“我这孙儿蠢笨,平素少不得向你与阿昭请教一二,这一声兄长你难道当不起?”状似玩笑的语气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对方主动示好,他又怎会不识抬举,秦思不善言辞,不代表不通世故,遂淡淡一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繁老笑意又深一分,关切道:“你大病初愈,阿昭又是一介稚子,难免在用度上拮据,我命家仆送一些衣食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