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夫并不会像巴托里夫人认为的那样忙着离开格拉沃萨。他想帮助母亲,不料无功而返,于是决心试一试去帮助儿子。皮埃尔·巴托里学业优异,却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可能不会拒绝大夫的帮助吧!给他推荐一个同他的才能和姓氏都能相配的职位,这,总不算是施舍吧!这只是这个年轻人应得的报答。
但是,鲍立克已经说过,皮埃尔有事到扎拉去了。
然而大夫急不可待,他当天就给皮埃尔写了封信,信中只说将荣幸地在“莎娃蕾娜”号上接待皮埃尔,并将给他提一个会令他感兴趣的建议。
这封信被交到了格拉沃萨邮局,然后,就只等年轻的工程师回来了。
大夫在游艇上耐心等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居简出。“莎娃蕾娜”号停泊在港口中间,船员们从不下船,所以它就像是停泊在地中海或是亚得里亚海上一样,与世隔绝。
事情是这样的古怪离奇,这使得那些好奇者、记者和其他人都疑惑重重,他们丝毫不想放弃采访这位传奇人物的打算,尽管他们都未获准登上那艘具有同样传奇色彩的游艇。由于伯斯卡德和马提夫可以“行动自由”,记者们就试图从他们那儿掏出些话来,好在报纸上派上大用场。
我们知道,伯斯卡德是一个给引上船来的开心汉——不用说,这当然是经大夫同意了的。如果说马提夫像绞盘一样威严有力,那伯斯卡德则整日又笑又唱,像战船上的旗帜一样轻快活泼。他要么在桅杆间跑来跑去,教船员们走钢丝,像水手一样敏捷,像实习水手一样机灵,把船员们逗得哄堂大笑;要么俏皮话连篇,逗大伙儿开心。是啊!安泰基特大夫吩咐过他,要他保持一份好心情!所以他不但自己整天嘻嘻哈哈,还与同伴们有乐共享。
马提夫和他享有“行动自由”,这就是说,他俩可以随意上下游艇。船员们得留在船上,而他们俩只要愿意就可以上岸。一下船,自然就有好事者来跟随、哄骗和探问。但是,在伯斯卡德不想说话时,谁也别想让他开口。即使他开了口,也等于什么都没说。
“这位安泰基特大夫到底是什么人?”
“一位名医!他能包医百病,让你起死回生!”
“他有钱吗?”
“一个子儿也没有!还是我伯斯卡德每周借钱给他发响呢!”
“可他是从哪儿来的?”
“从一个谁也不知道名字的地方!”
“那么这个地方在哪儿?”
“据我所知,它北无边,南无界!”
根本不可能从这个快乐的家伙嘴里掏出其他的话来。他的同伴马提夫呢,则沉默得像一块花岗石。
他们俩虽然对记者们的冒昧提问敷衍搪塞,但两个朋友间却彼此经常交谈——谈他们的新主人。他们已经喜欢上了他并且热爱他,他们只想为他忠心效力。在他们和大夫之间,有了一种化学亲合力、内聚力,使他们一天天联系得更加紧密。
每天早晨,他们都期待着被召到大夫房间,听他说:
“朋友们,我需要你们!”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真叫他们心烦意乱。
“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很长时间吗?”有一天伯斯卡德终于憋不住了:“闲呆着不干活,这可真难受!我们生来就不是这种人,对不对,马提夫!”
“是啊,我的手臂都迟钝了,”大力士一面回答,一面瞅着他的手臂,他手臂上粗壮的二头肌就像机器停转后的传动杆一样空闲。
“说说看,马提夫!”
“你想让我说些什么,伯斯卡德?”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安泰基特大夫的?”
“不知道,你说吧,伯斯卡德。你说了,我也好回答你的问题了。”
“好吧,我说。那就是在他过去,一定有些事情……有些事情!……这能从他眼里看出来。有时候他目光炯炯,射得人睁不开眼睛!……要是有朝一日雷霆发作……”
“那就会有晴天霹雳!”
“对,马提夫,会有霹雳……还会有活儿干了,而且我猜想,我们不会派不上用场的!”
伯斯卡德这样预测未来,并不是没有道理。尽管游艇上一片沉寂,这个聪明的小伙子却看到了某些引人深思的事情。大夫并不只是个驾着游艇漫游地中海的普通游客,这个再清楚不过了。“莎娃蕾娜”号应该是个中心,众多线索和情报都在此汇聚,集中在神秘的船主手中。
事实上,每天都有信件和电报从地中海的各个角落纷沓而来。这令人神往的地中海,它的波涛拍打着如此多的不同国家的海岸,不管是法国沿海还是西班牙沿海,不管是摩洛哥沿海还是阿尔及利亚沿海以及的黎波里塔尼亚沿海。这些函电是谁发来的?当然是些与大夫有书信往来的人,为了某些重要事情——至少是一些顾客通过函电向名医求诊——但这似乎又不太可能。
此外,即使是在拉居兹电报局里,人们也很难读懂这些电报的意思,因为它们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写成的,似乎只有大夫才能知晓其中的奥秘。而且,下面这些句子,即使能读得出来,又能让人从中推断出什么意思来呢?
“阿尔梅拉:曾以为在跟踪Z.R——线索错误,现已放弃。”
“与H.V.5恢复通讯——在塔卡尼亚和锡拉库扎之间与K.3队联系。待续。”
“在马耳他岛的曼德拉乔和瓦莱特,看到T.K.7。”
“普兰尼亚……等待新指令……昂泰舰队……准备完备。‘电力三号’日夜待命。”
“R.O.3自死于苦役犯监狱后——两人均已失踪。”
另一封电报则带有一个采用电码数字的特殊暗语:
“2117萨尔克。昔日掮客……托龙门下——与非洲的黎波里中断联络。”
而且,从“莎娃蕾娜”号上发出的大部分复电都一成不变:
“继续寻找,不惜重金,不辞辛劳,继续报告新情况。”
这些来来往往的不可思议的电报,好像把整个地中海沿岸都置于其监视之下。大夫本想显出悠闲自得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并非如此。虽然出于职业信用应替用户保密,但这些飞鸿来电难免不会泄露出去。这样一来,这个神秘莫测人物的居所就更引起人们的好奇了。
拉居兹的上流社会中,对此最感困惑的,就是特里埃斯特的老银行家西拉斯·多龙塔了。大家还记得,在“莎娃蕾娜”号抵达后不久,他就曾在格拉沃萨码头与大夫相遇。当时,一方怀着强烈的厌憎,另一方则产生了同样强烈的好奇心。但事到如今,银行家的好奇心仍未得到满足。
说真的,大夫的出现给多龙塔留下了难以言状的奇怪印象。正如拉居兹的市民们纷纷议论的那样,大夫隐姓埋名,深居简出,难于接近。这一切都激起了银行家想见他的强烈愿望。为此,他几番来到格拉沃萨,伫立码头,了望游艇,渴望能登船拜访。有一天,他甚至乘小船到了游艇前,却只得到舵手一个不可避免的答复:
“安泰基特大夫不见客。”
面对这不可逾越的障碍,多龙塔的怒火就如同一场慢性病一样,动不动就发作起来。
于是银行家出于自己的目的,便想找人监视大夫。他派了个信得过的密探,去跟踪这个神秘人物,即使大夫只想在港口或附近逛一逛也不放过。
可以想象,当多龙塔见老鲍立克去见过大夫,而大夫次日又拜访了巴托里夫人时,他是多么的惊疑不安啊!
“这人究竟是谁?”他自忖道。
可是,就银行家的现状来看,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十五年来,他过去的阴谋勾当一直未曾败露。可每当那些被他背叛和出卖的人家中出了什么事,都会使他惶恐不安。如果说他从未萌生悔意,但却常感恐惧。这位不知底细的大夫声名显赫,富可敌国,权势逼人,他的举动着实叫银行家放心不下。
“可他到底是什么人?”银行家不住地想:“是她请来的医生吗?……在她和他之间究竟会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问题都无从解答。然而,经过周密的调查,证实自那次拜访后,大夫就再没有登过巴托里夫人的家门。这才使多龙塔稍稍安心。
然而银行家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跟大夫攀上关系。这个念头与日俱增,让他日夜不得安宁。应该让此事有个了结了。他过度兴奋,不禁想入非非,以为只要能见到安泰基特大夫,与其交谈并了解其来意,他就会立即得到安宁。因此他精心寻找机会和大夫见面。
他认为时机已到,这不是吗?
多年以来,多龙塔夫人一直饱受忧郁症折磨,拉居兹的医生们对此都毫无办法。尽管有多方治疗,有女儿精心照料,尽管多龙塔夫人得的并非一病不起之症,她却日见衰弱。这是否是精神原因所致?很有可能。但没人能窥其究,也许只有银行家一人能说出妻子真正的病因。那就是她获悉了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后,对现在的这种荣耀生活深感厌憎,以至积郁成疾。
不管怎样,城里的医生们对多龙塔夫人的病情几乎已经是束手无策了。这倒给银行家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有借口去设法同大夫会面。请他来出诊看病,这总不会被拒绝吧——起码出于人道的考虑。
多龙塔写了封信,让手下送到“莎娃蕾娜”号上去。他写道:“如蒙当世名医屈就出诊,将不胜荣幸。”然后,对打扰了大夫深居简出的生活表示歉意,并请安泰基特大夫“告之应于何日在斯特拉顿寓所恭候”。
次日,大夫收到信后,看了看信上的签名,脸上毫无表情。直到把信读完,他虽思绪万千,却始终不露声色。
他将如何作答?他要不要借此机会进入多龙塔公馆,与其家人接触?可是入此家门,即便是以医生的身份,也未免太冒失了吧?
大夫毫不犹豫,手书一张便笺,交给银行家的仆人带回。便签上只写着:
“安泰基特大夫深表遗憾,不能为多龙塔夫人诊病。他不是西医。”
银行家收到这封简短的复信,怒不可遏,将便签揉作一团。显然,安泰基特大夫拒绝和他接触。这几乎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拒绝,说明这个奇特人物主意已定,不登此门。
“再说,”他自忖着:“如果他不是西医,为什么又以此身份去给巴托里夫人看病呢?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惶恐咬噬着多龙塔。正是由于大夫出现在格拉沃萨,才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而且只要“莎娃蕾娜”号一日不出海,他就一日不得安宁。再者,给大夫写信的事,他也未曾告诉妻子女儿。他试图把他不安的真正原因当作秘密,深藏在心。但他继续派人监视大夫,以便得悉大夫在格拉沃萨和拉居兹的全部活动情况。
就在次日,另一桩意外事件引起了他的极度不安。
皮埃尔·巴托里从扎拉归来,神情沮丧。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领导埃尔洋戈维的一个大型冶金厂,他没有答应。
“条件没法接受。”他对母亲只说了这一句。
巴托里夫人望着儿子,并不想寻根究底。然后她交给他一封信,这是在他外出时寄来的。
这是安泰基特大夫的来信,信中邀请他光临“莎娃蕾娜”号,去商谈一件关系到其切身利益的事情。
皮埃尔把信递给母亲,她对大夫的邀请并不感到惊奇。
“我早料到了。”她说。
“您预料到他会提这个建议?”年轻人吃惊地问。
“是的,皮埃尔,你外出时,安泰基特大夫来看望过我。”
“最近,拉居兹人对他议论纷纷,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儿子。可安泰基特大夫认识你父亲。他曾是桑道夫伯爵和扎特马尔伯爵的生前好友。他就是以这个身份到我们家来的。”
“母亲,”皮埃尔问:“这位大夫有没有向您提供什么证据,表明他曾是我父亲的朋友?”
“没有!”巴托里夫人答道。她不想提起那十万弗罗林的馈赠,而且安泰基特大夫也该对此事保持沉默。
“那他会不会是个奥地利特务、间谍或者阴谋分子呢?”皮埃尔又问道。
“你自己判断吧,儿子。”
“您觉得我该去见他吗?”
“对,我建议你去。他想把对你父亲的深厚情谊都倾注到你身上来。对这样一个人,你不应该无动于衷。”
“可他到拉居兹来干什么呢?”皮埃尔接着问:“是他在这儿有什么收益吗?”
“或许他想创造些收益哩!”巴托里夫人说:“听说他非常富有,可能他想给你提供一个配得上你的工作吧。”
“我去见他,母亲。我会知道他想要我做什么的。”
“那你今天就去吧,儿子。代我回访他!”
皮埃尔拥抱了他母亲,他甚至久久地把她拥在胸前,好像有什么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当然是一桩他不敢承认的秘密!在他心中,会有什么秘密如此痛苦,如此沉重,连母亲也不敢告诉呢?
“可怜的孩子啊!”巴托里夫人喃喃地说。
皮埃尔走到斯特拉顿大街,往下赶往格拉沃萨港时,正好是下午一点。
在经过多龙塔公馆时,他稍稍驻足停留——只是片刻而已。他的目光往朝街的一座小楼望去,百叶窗紧闭着,房子关得严严实实,好像久无人住似的。
皮埃尔并未停下来,只是放慢了脚步。他随后又继续赶路。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一个女人的眼睛,这女人在斯特拉顿大街上来回地踱着步。
这是个高个子女人,年龄在四五十岁间。她步态审慎,几近僵硬,似乎她整个就是块机器零件。她裹着一件深色披风,风帽遮住了饰有金币的发型。她是个外国女人,她棕色的卷发,摩洛哥人的肤色,让人一望便知其出身。她是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巴黎俗语中说的“流浪女”,还是埃及或印度女人呢?很难说。这些人何其相似!不管怎样,她没有求乞,大概也没有接受施舍。她呆在那儿另有目的——为自己、或许为别人监视、侦探多龙塔公馆和玛丽内拉胡同的那所房子。
事实上,一看到年轻人从斯特拉顿大街下来,走向格拉沃萨港,这个女人就尾随而来,紧盯不放。但她动作机敏,不露马脚。更何况皮埃尔过于专注,根本没有顾及身后所发生的事。皮埃尔在多龙塔公馆前踟蹰不前,这个女人也放慢脚步;皮埃尔继续赶路,这女人也加快步伐,紧跟着他。
皮埃尔很快通过了拉居兹的第一道城墙,但却没有甩掉那个外国女人。出了城墙,她又在二十步开外盯住他,跟着他顺着林荫侧道往下走,直往格拉沃萨而去。
同时,多龙塔也乘坐马车回拉居兹。看来,他非要同皮埃尔打个照面不可了。
那个摩洛哥女人一见这两人,迟疑了片刻。可能她以为两人要攀谈几句。她眼睛一亮,想找棵大树躲在后面。但是,要是这两人交谈起来,她怎么样才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发生。多龙塔在二十步开外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皮埃尔。皮埃尔向他脱帽致意时,他却掉过头去,不予理睬,连上次在码头上和女儿在一起时的那种傲慢的回礼都没有,便驱车往拉居兹疾驰而去。
那外国女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皮埃尔呢?他见多龙塔如此无礼,既感愤怒,更觉忧烦。他头也不回,放慢脚步,继续赶路。
摩洛哥女人远远地跟着他,用阿拉伯语自言自语道:
“他该来了。”
一刻钟后,皮埃尔到了格拉沃萨港口。他停下脚步,伫立片刻,端详这艘华丽的游艇。游艇高高的桅杆顶上,一面旗帜迎风轻拂。
“安泰基特大夫会是从哪儿来的呢?”他自问道:“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旗帜!”
然后,他向一个正在码头上散步的引航员问道:
“朋友,您知道这是面什么旗子吗?”
引航员也不认得这面旗。他只知道船只检疫证上标明,这艘游艇来自布兰迪亚。经港方验证,它一切手续合法。因为这是艘游艇,所以特许其不标注国籍。
皮埃尔叫来一条小船,叫船夫把他送到“莎娃蕾娜”号上去。那个摩洛哥女人惊疑万分地望着他远去。
不一会儿,年轻人登上游艇,问安泰基特大夫是否在船上。
无疑,不许外人上船的禁令对他不适用。所以船长回答说,大夫在他房间里。
皮埃尔递上自己的名片,问大夫是否能见他。
一个舵手接过名片,顺着舱梯往下,走到舱尾的会客厅。
一分钟后,舵手上来说,大夫在等着皮埃尔·巴托里先生。
年轻人马上被领到了会客厅。厅内光线有些昏暗,透过窗帘的薄纱射进一些朦胧的微光。皮埃尔走到门口,两扇门大开着,从室内壁镜上反射出的光亮,强烈地照到他身上。
半明半暗处,安泰基特大夫端坐在沙发上。一见埃蒂安·巴托里的儿子出现在眼前,他一阵激动,却并未让皮埃尔察觉出来。他不禁脱口而出:
“是他!……就是他!”
事实上,皮埃尔完全就是他父亲活生生的再现,那位高贵的匈牙利人在二十二岁时就是这个样子:双目炯炯有神,举止高贵,热烈地追求真、善、美。
“巴托里先生,”大夫起身说道,“我非常高兴您能应邀前来。”
大夫向皮埃尔示意请坐,皮埃尔就在客厅的另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大夫说话时,用的是年轻人所熟悉的匈牙利语。
“先生,”皮埃尔开口道,“即使您没有邀请我来访,我也应该来此回访您,因为您曾去看望了我母亲。我知道,您是与我素不相识的一位朋友,您怀念我父亲,以及同他一起牺牲的两位爱国志士……我感谢您还记得他们!”
谈起如此遥远的往事,谈起他父亲和他的朋友桑道夫伯爵和扎特马尔伯爵,皮埃尔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请原谅,先生,”他说:“一想起他们所做过的事,我就无法……”
难道他察觉不到,也许安泰基特大夫比他还要激动吗?
“巴托里先生,”他终于开口道:“您不需要请我原谅,这种痛苦是很自然的。而且,您是匈牙利血统,有哪个匈牙利人的子孙会如此丧尽天良,回忆起这样的事而不痛心呢?那时候,就是在十五年前——是啊!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那时您还年幼。就是现在也难说您是否认得您父亲,是否了解他所从事过的事业!”
“我母亲就是我父亲的化身,先生!”皮埃尔答道,“她在泪水中将我养大,教育我要崇敬父亲。他所做过的一切,他所探索的一切,他的对祖国、对朋友忠诚不渝的一生,母亲都告诉了我。我父亲牺牲时我才八岁,可我觉得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因为我看见母亲,就像看见父亲一样。”
“您热爱您的母亲,她值得您爱,皮埃尔·巴托里,”安泰基特大夫说:“您母亲作为一位烈士遗孀,我们都敬仰她!”
大夫如此情深意重,皮埃尔深表感谢。他的心怦怦直跳,甚至没有察觉到大夫讲话时,始终有意无意地抱着一种似乎生与俱来的冷漠。
“请问,”皮埃尔又说:“您是否真的见过我父亲?”
“是的,巴托里先生,”大夫迟疑片刻后答道:“可我是作为大学生,认识了这位匈牙利大学的杰出教授的。我曾在您的祖国学习医学和物理。我是您父亲的学生,他只比我大十多岁。我渐渐地尊敬他、热爱他,因为我觉得在他的教学中充满了爱国主义的热情。后来,我到国外深造,才离开了他。此后不久,埃蒂安·巴托里教授就为自己所坚信的崇高而正义的理想放弃了教学工作,没有任何私利能阻止他在爱国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普莱斯布尔,迁居到特里埃斯特的。您母亲在患难中为他献计献策,对他关怀备至。就像您父亲具有男子的一切美德一样,您母亲也具有女子的一切美德。皮埃尔先生,请原谅我唤起您如此痛苦的回忆。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您绝不会忘记这一切。”
“不,先生,我不会忘记!”年轻人满怀青春的激情,答道:“我不会忘记过去,正如匈牙利不会忘记为她献身的三位义士:拉迪斯拉·扎特马尔、埃蒂安·巴托里和最英勇无畏的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一样!”
“如果说他最为英勇无畏的话,”大夫说:“请相信,他的两位朋友忠诚报国,英勇献身,一点也不比他逊色啊!三个人都应得到尊敬!三个人都应有人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大夫停下话头,心里琢磨着是否巴托里夫人已将起义首领们被出卖的事告诉了皮埃尔……但年轻人却未谈及此事。
事实上,巴托里夫人对此只字未提。或许,她并不想在儿子生活中散布仇恨,使儿子误入歧途,因为,并没有人知晓奸细的名字。
大夫也同样认为,目前必须保持沉默,毋需多言。
但有一件事,大夫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那就是:桑道夫伯爵和巴托里教授本来藏在渔夫安德烈·费哈托家中,如果没有那个西班牙人、密的可耻行径,他们本可以逃脱罗维尼奥宪兵的追捕,而且一旦越过奥地利边境,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所有大门都为他们敞开着。
“在我家乡,”大夫接着说:“他们无论到哪儿都会找到栖身之处。”
“在什么地方,先生?”皮埃尔问。
“在克法利尼亚岛,当时我就住在那儿。”
“对呀!爱奥尼亚群岛当时属希腊管辖,如果他们到了那儿,就得救了,那我父亲至今还会活在世上!”
一时间,由于又提到了往事,谈话难以继续下去。大夫稍后又说道:
“皮埃尔先生,回忆带我们走得离现在太远了!您是否愿意同我一起谈谈现在,尤其是我对您未来的设想呢?”
“请说吧,先生,”皮埃尔答道:“在您的信中已经告诉了我,这也许事关我的前程……”
“确实如此,巴托里先生。我知道您母亲在您年幼时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我也知道您不愧为她的儿子,在历经磨难之后,您终于长大成人……”
“长大成人!”皮埃尔说:“一个连自己也养活不了,更没法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成年人!”
“是啊,”大夫说:“但这并不是您的错。我知道,要求就业的人是如此之多,而就业的机会又是如此之少。在这种竞争中找工作真是太艰难了。你是工程师吗?”
“是的,先生!我一出校门就带着工程师的头衔,但却没有固定的工作,国家也没有给我安排工作,我因此不得不到工业企业去求职。直到现在,我也没找到什么适合我做的事——至少在拉居兹市是这样。”
“那么在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皮埃尔一听此言,迟疑起来。
“是呀!……前几天,您不是为这事到扎拉去了一趟吗?”
“有人跟我说过,有个冶金公司能为我提供一个职位。”
“这个工作怎么样?”
“他们答应要我了。”
“但您却没有接受?”
“那就得到埃尔泽戈维定居,我只好拒绝了。”
“到埃尔泽戈维?或许您母亲不愿跟您去那儿?”
“我母亲嘛,先生,只要是为了我的前程,她哪儿都能去。”
“那为什么您没有接受这份工作呢?”大夫坚持问道。
“先生,”年轻人答道,“就我目前的处境,我不能离开拉居兹有严肃的理由!”
大夫从皮埃尔的回答里发现他有些尴尬。当他表达这种意愿——确切地说,是这种绝不离开拉居兹的决心时,声音竟有些颤抖。究竟是什么重大原因使他拒绝了别人提供的工作呢?
“那我想对您提及的事,”大夫说:“看来也是不大可能了。”
“非得离开拉居兹吗?”
“是的,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我将在那儿兴修重大工程。如果您能去领导这一切,我将会非常高兴。”
“我很遗憾,先生,但我想既然我决心已定……”
“我相信您,皮埃尔先生。对此也许我比您更感遗憾!如果我能把我对您父亲的感情都倾注到您身上来,那该多好啊!”
皮埃尔没有吱声。显然他的内心斗争相当激烈,使他深感痛苦。大夫感觉到他欲言又止。但大夫对他和他母亲如此同情,以致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促使他向大夫敞开心扉。
“先生……先生啊!……”他情绪激动,不加掩饰:“请别以为我是由于一时的任性和固执才拒绝了您的提议!……您是作为埃蒂安·巴托里的朋友在跟我交谈!……您想把全部的情谊都寄托到我身上来!……我也一样,我感觉到了,尽管我刚刚与您相识……是的,先生,但我感到我热爱您如同热爱我父亲!……”
“皮埃尔!……我的孩子!”大夫叫了一声,抓住了年轻人的手。
“是的,先生……”皮埃尔接着说:“我这就把一切都告诉您!……我爱上了这城里的一位姑娘!……我们之间贫富悬殊,犹如有鸿沟阻隔……但是我却不愿看见这条鸿沟,也许她也对此视而不见!我很少能在街上或窗口见上她一眼,可我却没有勇气放弃这种相见的幸福!……一想到我必须离开,而且一走就是很长时间,我就快发疯了!……噢!……先生……请理解我吧……请原谅我拒绝了您……”
“是的,皮埃尔!”安泰基特大夫答道,“我理解您!您毋需请求我的原谅!您对我直抒心怀,这很对。这事把事情搞复杂了!……您刚才跟我讲的那些事,您母亲知道吗?”
“我什么都没对她讲,先生!我不敢讲。因为我们现在家境贫寒,或许她深明大义,会打破我所有的希望!……但她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所承受的痛苦……这是我必须承受的痛苦!”
“皮埃尔,”大夫说:“您充分信任我,这很好。告诉我,这位姑娘富有吗?……”
“很富有!……非常富有!”年轻人说:“对我来说太富有了!”
“她配得上您吗?”
“噢!先生,我会给我母亲找一个不称心的儿媳吗?”
“那么,皮埃尔,”大夫答道:“也许并没有跨不过的鸿沟!”
“先生,”年轻人叫了起来,“请别让我抱无法实现的希望!”
“无法实现!”
大夫言谈间是如此自信,皮埃尔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变成了自己现在和未来的主人。
“是啊,皮埃尔,”大夫又说:“请相信我吧!……一旦您认为时机成熟,能让我助您一臂之力,就请告诉我这个姑娘的名字……”
“先生,”皮埃尔答道:“我为什么还要向您隐瞒她的姓名呢?……她就是多龙塔小姐!”
大夫听到这令人厌憎的姓名,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犹如遇到了晴天霹雳却并不颤栗一样。一时间——仅仅是片刻工夫——他呆在那里,哑然无声。
然后,他不露声色地说:
“好吧,皮埃尔,好吧!让我想想这一切……让我看看……”
“那我就告辞了,先生,”年轻人握住大夫伸过来的手说:“请允许我感谢您就像感谢我父亲!”
大夫独自留在客厅里,皮埃尔走了出去,登上甲板,乘上等在舷门的小渡船,回到防波堤,踏上了通往拉居兹的归途。
皮埃尔登船拜访时,那个外国女人一直等在岸边,现在,她又盯上了他。
皮埃尔感到无限宽慰。他终于心情舒畅了!他向一位朋友……也许是胜似朋友的人倾诉了衷肠!今天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啊!
因此,当他经过多龙塔公馆,看到小楼窗帘的一角被轻轻撩起,复又落下时,他对这位朋友还会有什么怀疑呢?
但那外国女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她一直呆在公馆前,直到皮埃尔拐进玛丽内拉胡同,消失在胡同深处。然后,她跑到电报局,发了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一个字:
“来!”
电报的通讯地址上写着:西西里岛锡拉库扎邮局,留局待取。收报人:萨卡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