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梯子

晨练结束,沈丰年把枪放在院外,进来看望喝了汤药裹在被子里取暖看书的女儿。

沈元夕从漠北带回了一只奇怪的支书架,可以支着翻开的书,放在床边,窝在床上不必手拿就能看到。

等需要翻页时,就用沈元夕自己盘线做的长勾爪,从被桶里伸出来轻轻拨一下。

沈丰年进来时,沈元夕恰好要翻书。

沈丰年替她翻了一页,声音放轻了问:“好点了吗?吃药了吗?”

“陈嫂熬了汤,喝过后好多了。”沈元夕回答。

她昨晚回来后,咳了半晚,自小照应她的几个年轻小嫂子们天不亮就熬汤煮药。

“没事,你好好歇着。”沈丰年说,“爹跟他们说过了,不想去可以不去,到时候他们找人替你。”

“还是要去的。”沈元夕搓了搓脸,两颊有了点红晕,气色好了些。

她笑起来,大眼睛瞬间成了两道月牙缝,“娘的牌位,我想亲自捧着,就咱们一家,到时候都在。”

“那你就要快些好起来。”沈丰年放缓了力道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塞给了她今年的生辰礼。

“这是什么?”沈元夕捧在手心举起来,在被褥里暖得热乎乎的手捏着微凉的玉石兔子,翻来覆去看了,不是暗器,只是个普通的玉兔雕,青白半透,镶着两只血红色玛瑙珠作眼。

“爹也会送女儿家的东西给我了?”沈元夕震惊,继而又盯着兔子红色的眼睛看,想到了昨夜那双看向自己的血红眼眸,出神片刻,连忙将思绪拉回来,“有什么说法吗?”

沈丰年搓着手,笨嘴拙舌憋出一句:“你属兔。”

其实是来了京城,想跟其他人家一样,给女儿送些胭脂粉黛,可他总觉得送了,女儿就真的要长大了,自己还舍不得女儿长大。

思来想去,折中了,挑了件小玩意儿。

“其实爹去年送的弓,除了我拉不开,其他都挺好的。”沈元夕半逗半认真,又咳了几声。

沈丰年心疼得直搓脸,问她:“昨天玩得开心吗?”

“挺好的,大家对我都不错。”

“没笑你吧?”

“没人笑我。倒是国公府的二姑娘问我,怎么身边没人跟着伺候,想要送咱们几个小丫头。我就把陈嫂她们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就没再坚持。”

在沈元夕身边照料的,都是沈丰年麾下阵亡士兵的遗孀或是亲眷,大家平日相处像一家人。故而能自己来的,沈元夕都是自己动手,这一点与华京的高门小姐们确实不同。

“没人笑你就好。元宵,外面要是受委屈了,一定告诉爹,不用自己憋肚子里。”沈丰年叮嘱。

“肯定不会。”沈元夕道,“我尽量不能给爹添麻烦,爹也不用担心我会被欺负。”

“爹这就放心了。”沈丰年临走前,又问了一句,“昨晚是三殿下送你跟子游回来的?”

“嗯。”

“……”沈丰年若有所思,“王拂跟我说了,送你们回来后,三殿下还在门外站了些许时候。”

沈元夕一惊,复盘自己昨晚和三殿下的对话。

沈丰年道:“这事不对……他注意到子游了吗?”

沈元夕小心点了点头:“问了名字,问了两遍,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爹,他会不会看出来了?要么……就是闻出来了。”沈元夕小声说道。

又琢磨了会儿,沈丰年道:“没事,你不用操心,按理说不会。眼下等大的过去,爹找个由头,想个法子跟三殿下见个面。”

“爹。”沈元夕声音更小了,还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问道,“那个……宫里……”

沈丰年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他安慰道:“爹知道你在忧心什么。爹跟王拂他们商量过,都还没定数呢,别怕。”

沈丰年是真的跟王拂他们商量过,他深知女儿的性子并不适合入宫伴君,并且,他也不愿让女儿在他看不到帮不到的地方受委屈。

这是他放手心暖大的女儿,是他故去的夫人给他留下的念想,怎么可以送宫里去。

不过,王拂却说,这事也不用着急。

“听秦尚书的意思,皇帝似乎也是要在封赏时,先看一看人。”王拂说,“咱家元宵又不是一等一的美人,看一眼,没瞧上,就不会下婚旨了。何况咱家不还有个童养婿吗?到时候皇帝要问将军,就把子游往前头一推,说薛将军临走前定了娃娃亲,我们帮你作证。”

沈丰年:“行了行了,瞎扯。”

沈丰年很不高兴。

王拂说元宵不是美人,皇上估计看不上,他生气。他这么好的女儿,天仙都比不上的好孩子,他皇帝凭什么看不上?瞧不起谁呢?

可又想,那皇上要真有眼光,瞧上他家元宵了,他还是要生气。

沈丰年拍腿骂道:“他爷爷的!”

老父亲难当啊。

三殿下失眠。

等到正午,他依然睁着眼,干躺在坚硬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爬起来,饮茶,茶无味,添蜜,依然寡淡。喝饱了,那喉咙干渴的感觉还未消退。

雪在晌午就停了,云层稀薄,阳光铺在庭院内,又进了屋子,一点点把三殿下逼到了墙角的一处椅子上缩着。

更渴了,还渴的烦躁。

三殿下一遍又一遍回想昨夜沈元夕身上淡淡萦绕的香甜气味。

是他最想要,最喜欢,天上地下最好闻的滋味。

三殿下脸上微微有了点笑意,很快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扬了起来,他更是烦闷,手把头发揉乱,像糟蹋了一团雪。

一动不动蜷在阳光里眯起眼睛想了许久,三殿下撑起罩衣搭在自己的头顶,慢吞吞走到前院,在自家大门前徘徊了十几圈。

终算有人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跑来问候。

“三殿下,是要什么东西吗?”

问他的是王府里,白天来上工帮忙打理花草庭院的管事,姓方,三殿下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代了,总之从他离宫建府,方家人就承担起白天照料王府的事了。

其实眼前这个人,三殿下没见过几次,毕竟自己白天睡觉。这人的脸,他是不熟悉的,但他的味道,三殿下闻得出,甚至还能闻出,方管事的哥哥和他的第三个妹妹,跟他和他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不过这种事,三殿下从不会多言。这些小趣闻,他自己心里知道就好。

“有梯子吗?”三殿下问。

方管事有些意外,但毕恭毕敬回答:“有。殿下要什么样的梯子?”

“随便,拿上,跟我走。”

三殿下自己撑着衣裳,挡着阳光,眯起眼,晕晕乎乎走到前面。

方管事扛着梯子,一头雾水地追在后面,心里嘀咕着,是自己太年轻了伺候的还不够长吗?以前三殿下有正午不睡出门逛街的习惯吗?

反正他伺候了三十年,是头一次见。

三殿下白日,还是正午出现在华京西街上,惊呆了半城的百姓。

有人跪有人放肆盯着看,还有孩童跟着跑,钻到他的罩衣底下,看他的模样。

还有个小财主消息灵通,得知三殿下出来,带着一大群家眷驾车来看。

三殿下不言不语也不拦着,似乎跟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根本不管旁人如何,只管走到月神庙附近。

众百姓想,原来如此,三殿下是来拜月神的。

可谁知三殿下走到月神庙前,步子一转,朝旁边的文渊阁走去。

文渊阁由姓曹的官员管理,前不久拨了批款,正在修缮。做工的人有的还在梯子上站着看热闹,见三殿下走过来,停在这梯子下面抬头望,更是呆愣,一时竟没有动作。

三殿下抬手遮住光,勾了勾雪白的手指。

“下来。”

梯子上的人不明所以,听话地溜下来。

“嗯,去把这个梯子换下来。”三殿下吩咐道。

方管事不太明白,扛着王府运来的梯子,擦了擦汗,问:“殿下的意思,是把咱的梯子放上去,把这个旧的换下来,对吧?”

三殿下点头:“仔细些换。”

方管事照做,将墙边的旧梯子换下后,问三殿下:“之后做什么?”

三殿下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像只吃饱喝足心愿达成的猫。

他轻轻拉过这长长的旧梯子,提着它几个起落,回了王府。

可以说是归心似箭了。

留在原地的方管事头都要挠破,也想不明白三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文渊阁的曹大人风风火火赶来,嘴里的午饭还没咽下去,找了一圈,困惑道:“不是说三殿下来文渊阁给工事提意见了吗?他老人家,人呢?”

众人都似刚睡醒,回他:“三殿下走了。”

“嗖的一下,飞不见了。”一个小孩张开手模仿。

“那三殿下来,都干了什么?”曹大人更迷惑。

众人看向方管事。

方管事:“……这。”

方管事临危不惧,一躬一礼,绞尽脑汁胡编乱造,深沉道:“殿下昨夜路过此处,见梯子老旧,今日辗转反侧,用王府的新梯换了旧梯,以防发生事故。”

曹大人合不拢嘴。

好半晌,回过神来的曹大人接上:“哦哦哦!三殿下心细如发,没错,没错,是该换了。”

方管事想,所以三殿下要那个旧梯子作何用?

曹大人想,所以那祖宗换梯子到底是为什么?是来提醒我办事敷衍监工不周吗?

黄昏时分,乌鸦飞回王府,想要告诉三殿下,今日将军府的那位小姑娘一整日没出门。

飞进内殿,见旁边搁着一把梯子,最上头的一角被削了,看那走势,像是三殿下拿风晓剑一剑削下来的。

再凑近一看,三殿下窝在榻上,怀里揣着那节削掉的梯角,睡得正香。

乌鸦:?

作者有话要说:百姓:三殿下今日出街做慈善啦!

曹大人:卧槽三殿下这么重视我的吗?亲自来指导工作了!

方管事:还是我太年轻,我不懂三殿下。

三猫(捧着老婆踩过的梯子):嘿嘿,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