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会是你哥哥。”
荒寂的萧山已彻底被黑夜吞没,莫三刀走在黑黢黢、空荡荡的山林中,脚步渐渐沉重。
他绝不会是花云鹤和冉双荷的儿子,绝不会是花梦的哥哥。可是,他又到底是谁的儿子,是谁的哥哥,或弟弟呢?
山间的风,一阵阵地从身边卷过,在唰唰的树叶震响声里,飞飏着成千上万片落叶。莫三刀忽然间竟觉着,自己其实与这风中的一片落叶相类,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到哪里去,只是在风里飞……
他伸手,拈来成千上万片落叶当中的一片,又松手,放它飞入成千上万片落叶中。
山坳里的孤冢前,依旧空无人影,阮岑没来。
莫三刀走过去,再一次细看了墓里的情形——确是空无一物,鬼婆婆没有耸人听闻。
莫三刀蹲下,捧起一抔一抔的黄土,慢慢把坟堆复原了,再跪在冢前磕了三个头。
回到家中,天还未亮,莫三刀重新躺回床上闭眼睡了,仿佛这一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亮起来,他照常与阮晴薇说笑,做饭,吃饭,过后,又照常到瀑布旁去练功。
他并不打算把鬼婆婆掘坟与去冉府偷刀的事告诉阮晴薇,他太清楚那座坟冢对于阮晴薇的意义,在没有查明真相前,他不能贸然告诉她。
两日后,吃过晚饭,莫三刀仍是以练功为由,拿上刀,下山了。
登州城东的长平街,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段,无论晴天,阴云,刮风,下雨,这里永远有酒肆的醇香,歌坊的丝竹,赌场的狂欢,瓦子的喧嚣……这里永远有人,有世间最大的欢乐,也有世间最大的痛苦。
在这样一条汇集了世间最大的欢乐与痛苦的长街尽头,巍然耸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府邸。
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儒商陶义鸣。
他除了拥有这座寸土寸金的府邸,还拥有整一条长平街八成以上的产权,和一把无人不晓的稀世宝刀——龙牙。
现在,莫三刀要走过这一条长街,走进这一座府邸,去“偷”这一把稀世宝刀。
夜幕已低垂,身后的酒肆、歌坊、赌场、瓦子,渐渐人声鼎沸,莫三刀立在人群里,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戌时来了。
陶义鸣这两天一度食不下咽,挨到今天,着实不易。
亲朋好友都以为他是忌惮那即将来偷刀的鬼盗,纷纷劝慰:小毛贼一个,何惧之有?
独他清楚,小毛贼的背后是“大毛贼”。
龙牙是绝对不可能真让莫三刀偷走的,花家兄妹俩虽应允了,但陶义鸣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借“偷刀”的名头来抓人,且不说刀丢是不丢,光打斗一番,就要损坏好些家具摆件,遇上高手了,则很有可能还要塌一两间雕甍绣槛的院落,废三四片精心培育的花圃。权衡来,思量去,陶义鸣最后决定,把龙牙从书房暗阁里取出来,放到西边那座废弃了两年的竹园里去。
美其名曰竹影蓊蓊,方便埋伏兵力。
莫三刀从东墙进府,摸索了半天,才潜进了这个荒僻的园子。
风清月朗,一间小舍静静立于墙下,漆黑无光。四周夜凉如水,杳无人影,独有清风吹过幽篁,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冷响。
莫三刀闪至屋前,侧身把门轻轻一推,“咯吱”一声,响在冷清清的夜里,莫名有些心惊。
月光顺着渐开的门缝,射入这间破败、逼仄的小屋,映亮了满眼的蛛网尘埃,莫三刀皱了皱眉,抬手把口鼻掩了掩,目光定在飞尘后一个蛛网密布的书柜上。
空荡荡的书柜上,只摆有一个乌黑的檀木盒。
檀木盒上没有灰尘,也没有蛛丝。
莫三刀唇一挑,反身掩上了屋门。
檀木盒子里躺着的,果然是一把色如寒江映月,形似蛟龙出海的宝刀。莫三刀心如擂鼓,脸上现出激动神色,把刀鞘拔了,举刀细望,秋霜般冷冽的刀刃上迅速映出他琥珀般的一双虎眼。
“可惜了,好刀不遇好主,虽然你比不上我的赤夜,但到底也是刀中的一条好汉,自今日起,不妨便……”
莫三刀没有再往下说,因为他突然看见,自己的眼睛背后,还有另一双眼。
这双眼,苍老,阴鸷,满是精光。像蛰伏在黑暗里的一双鬼眼。
莫三刀胆颤心惊,迅速挥刀转身,龙牙在虚空里发出一阵冷响。
对方却没有动静。
那双鬼眼的主人,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黑黢黢的墙角里,身形佝偻,手持金杖,头戴斗篷,露出的下半截脸——松垮,凹陷,惨白,唯独一张几乎没有了嘴唇的嘴,正笑得嚣张。
莫三刀悚然:“你——”
对方阴笑着:“早知是你,那晚便该直接杀了,省得我再跑这一趟。”
莫三刀汗毛倒竖,这才反应过来——冒充花玊杀死六门联盟的真凶竟是鬼婆婆!
说时迟,那时快,才一错神的功夫,鬼婆婆的金杖紧跟着到了鼻端。
莫三刀凌空一翻,凛凛作响的金杖堪堪从颈边擦过,鬼婆婆一招不中,迅速收杖,转身一掌劈来,直取莫三刀脑袋。
这一掌,招沉力猛,冷风透骨,又是裹挟着一大股浑浊的邪气,别说一个脑袋,就是十个脑袋都难以招架得住。莫三刀咒骂一声,探手在书柜上一抓,整个人迅疾斜飞上屋梁,其时掌心寒光涌动,自后袭向鬼婆婆后颈。
鬼婆婆忽不见人,眸光一沉,耳听风声迫近,反身一杖抡来。
“砰!”两截断刃飞坠在地,却并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而是龙牙。鬼婆婆一杖抡完,面前还有一刀,这一刀,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
她不慌不忙,冷笑着扑来一掌,掌风所及,屋舍撼动,可是,却撼动不了莫三刀的这一把刀。
因为这把刀,是赤夜刀。
“呲”一声,赤夜刀穿透了鬼婆婆掌心,刀尖没入了她的胸口。
莫三刀乘胜追击,拔刀时再补一拳,鬼婆婆身子大震,霎时撞破了身后的一堵残垣,飞出屋外。
院中一片喧哗,花玊与花梦布下的亲卫已将竹园团团围了三圈,莫三刀跳出屋外,见清辉里,花梦一袭红装,绿鬓朱颜,明眸皓齿,站在竹影里,神采奕奕。
花玊自也来了,眉目冷冷,淡漠地看着倒在一大片土墙破瓦里的鬼婆婆,似乎并没有特别意外。
“合欢宫还没有被蓬莱城夷为平地,已是天大的奇迹了,你如今,是准备再创造一个奇迹吗?”
鬼婆婆捂着胸口,缓缓抬起了头,冷笑道:“小子,你还没资格跟我对话。”
花玊蹙了蹙眉。
鬼婆婆的视线从花玊的脸上往边上移,移到了花梦的脸上,她望着这张脸,表情忽然变得恍惚。
花梦对上她的目光,那奕奕的神情全然变了,她显然比花玊意外、震惊,因为她完全没有想过,冒充自己和花玊杀人的凶手,竟会是十八年前掳走了自己和哥哥的鬼婆婆。
她握紧手中的剑,上前了一步。
这时候,跳出屋里的莫三刀,也向鬼婆婆上前了一步。
月光下,两个人定在鬼婆婆的身前、身后,花梦抬头,看了莫三刀一眼。
莫三刀抿唇,避开了她的目光。
花梦深吸口气,垂下双眸,向鬼婆婆问道:“我哥哥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