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潜于水下,顺着水势一路东去,与冲出树林的逍遥派几人错身而过,待得上岸,已是夜幕低垂。
河边山峦绵延,清辉似水,一派幽静,莫三刀爬上岸来,张大嘴巴连吐了好几口河水,精疲力尽地倒在河滩上,半晌还回不过神来。
常玉气定神闲地走到他身边,拧了拧湿透的衣衫、头发,打趣道:“没事儿吧?”
莫三刀抬手把脸上一抹,勉强坐起来,斜了常玉一眼。
常玉道:“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哪里知道,你的水性会这么差呢。”
莫三刀咬牙,正想反诘,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把四周看了下,站起身来。
常玉看他:“你去哪儿?”
莫三刀道:“找些柴火。”
常玉微微一怔,问道:“你身上的伤不要紧么?”
莫三刀微佝着腰,向滩后的山坡走去:“小伤,弄不疼我。”
常玉扬眉:“噢?是么?”脚尖一翻,踢飞一颗又细又尖的石子,正中莫三刀左胯。
莫三刀一声闷哼,掉头喝道:“死丫头,你干什么呢?!”
皓月当空,河水潋滟,常玉双手环胸,亭亭立在月光里,促狭地笑:“你自己说不疼的,现在又来怪我,男人哪,果然最会骗人了。”
莫三刀啼笑皆非:“你对男人是不是有偏见?”
常玉道:“怎么,难道你不曾骗过女人?”
莫三刀想也没想:“当然没有。”
月色里,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严肃而坚定,常玉心下微怔,张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坡上捡了些干柴来,夏天的暖意已渐渐消失了,入夜后的河岸透着凉气,莫三刀顺着上坡的路捡了干柴,寻到一大树底,扔了柴,靠着树干便坐了。
“河边风大,今晚就凑合着在这儿歇了吧。”莫三刀摁了摁腿上上的伤,声音带了几分疲惫。
常玉也扔了手里的柴,把草地上的柴火拢到一堆,探手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来,摸了摸,一扔进柴堆里。
“火折子都湿透了,这火怎么升?”常玉丧气道。
莫三刀抬了抬眼皮,从肩后拔下一把刀,朝那干柴堆里懒散地挥上一招,刀风激荡,柴堆顿时“噗”一声,蹿起一束火光来。
常玉一笑,端详着他反手收刀的动作,托腮道:“听闻‘鬼盗莫三刀’的刀法诡谲,不知与你相比如何?”
莫三刀眼皮一跳,清了清嗓子道:“不及鬼盗。”
常玉看他,嗤笑道:“一个自吹自擂、虚张声势的小贼,也值得你谦让。”
莫三刀脸色顿变,对上常玉的目光。
常玉扬眉。
莫三刀深吸口气,强露一笑。
柴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两人隔着火堆席地而坐,莫三刀定睛看着常玉掩映在火光后的脸,终于忍耐不住了,开口道:“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常玉抬眸,一双妙目在火光照耀里灿如繁星。
“请问。”常玉微笑。
莫三刀也笑:“你到底是什么人?”
常玉微笑不变,与他四目相交,淡淡道:“峨眉,常玉。”
莫三刀缓缓虚眸:“那为何在同门师姐面前故作柔弱,掩盖真实性情?”
常玉道:“你又怎么知道,现在的我是真性情?”
莫三刀沉默。
常玉一笑,转开目光,道:“你还记得我那位林师姐么?”
莫三刀想了想,拿起地上一根枝条拨弄了下火:“一进门就冲你翻白眼那位?”
常玉点头,慢慢道:“我是孤儿,自幼流落江湖,四处乞食,十年那年,被师父带回峨眉,有了栖身之地。林师姐不喜欢我,从我进峨眉第一天开始,就处处看不惯我。我也不喜欢她,但她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我不能跟她争,也不想争,在她面前,就只好做个不争、不闹、不惹眼的人……”
莫三刀拨弄着面前的火,听完,把手里的枝桠一扔,重新靠回树干上:“这世上的孤儿,怎就这么多?”
他声音陡然变得哑而低,似问,又似喃喃自语。
常玉一怔。
莫三刀仰头,望着树枝外灰蓝色的夜空,点点月光越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洒落在他俊朗的脸上。常玉颦眉,轻声道:“你是孤儿?”
莫三刀唇角轻挑:“嗯。”
常玉眨了眨眼睛。
“你爹娘为何不要你?”常玉也捡起一根树枝来,拨弄着面前的火。
莫三刀道:“我从记事起,便是个孤儿了,连爹娘的面都不曾见过,又怎会知道他们为何不要我。”
常玉“噢”了声,道:“那我比你好一些。四岁那年,家乡闹饥荒,村民们易子而食,我爹娘养不活我,又不舍得拿我去换吃的,逃到泸州,便把我扔在那儿,自己跑了。”
莫三刀垂下眼眸,望着面前跃动的火,半晌一笑:“这么说来,你我倒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常玉不答,只是微笑,莫三刀的目光凝在那火光里,脸上的笑影渐渐消散。
他忽然轻轻开口:“将来我若为人父母,便是一死,也绝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
常玉脸上的微笑一怔,片刻道:“可你死了,你的孩子不还是成了孤儿么?”
莫三刀心下震动。
“这倒是。”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心中一片惘然。
已经许久没有人同他提及这个话题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那些尘封在内心深处的悲伤又开始发作,他仰头,透过叶子缝隙观望天上那轮孤零零的月,想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母,默道:但愿你们还在人世,便是我们终生不复相见,也别惨遭噩运,我,我就算是被你们狠心抛弃……也没什么的。
夜风拂面,裹挟以令人清醒的凉意,莫三刀眨了眨眼睫,看向常玉,这才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
莫三刀脸上微热,提醒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要总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人看。”
常玉莞尔:“这世上的孤儿,除了是被父母狠心抛弃,也有的,是被人硬生生从他父母那里抢走的。”
莫三刀愣住。
常玉道:“也许,你的父母从未曾抛弃你,只是被迫失去了你。”
莫三刀抿紧双唇,目光定格在暗红色的虚空里。
常玉忽然道:“你多大了?”
莫三刀道:“十八。”
常玉一笑:“好巧,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