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绝密卷宗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我望着有些酥脆的稿纸上,毛笔写就的最后一个引号,足足愣了好一阵子。由于这份卷宗的记录者书写的字迹不甚工整,我竟然用了差不多半个晚上才阅读完毕。我推开窗子,借着含混不清的夜光眺望被烧得惨不忍睹的卅街,一种被阉割的情绪搅得我心烦意乱。五天五夜,卷宗里记载的内容倒像是一段离奇的故事,显得不那么真实。难道曾经的通化城竟然有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历史?
但是当我看着卷宗封面鲜红的“慎”字阴文印章时,又马上否决了最初的怀疑。在鲜红的印章下端,透露了这份卷宗的一个关键信息:
本卷共(2)册 本册共(89)页
也就是说,这份卷宗本来有两册,而遗落在我脚边的只是第一册。那么,找到卷宗的第二册是否就意味着最终的谜底可以水落石出?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深陷其中。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已经被卷宗里的人物驱赶得支离破碎——秦队长、郝班长、冯健、黄三……还有小西天山寨二当家九枪八的枪法和满是脓包的脸,这些影像抓挠着我的床,令它变得咯吱乱响。最后,我“嘭”的一下蹿起身来,推开窗子抑制不住地吼叫了两声。对面的房子里马上亮起了灯,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汉子“哐当”一声推开窗子,他手里拎着一把笤帚,指着我骂道:“这大半夜的你他娘的搁这得瑟啥呢?再嗷嗷我废了你!”
我连忙合上窗子。直到天亮,我依然没有睡去哪怕一小会儿。若干年后,我回忆起当时的那个夜晚,常常会想起街口面食店的妇人翻烙葱花饼的情景。
亢奋的情绪直到翌日仍然没有消减。那是我第一天到我市公安部门上班。家里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废掉了好几沓“大团结”,足足跑了半年才弄到一个名额。我原本以为我就此便可以成为一名除暴安良的刑侦干探,手持五四手枪,头顶黑沿大盖儿帽,一扫从前吊儿郎当的形象。可是没想到,他们迎面给我泼了一盆凉水,擦桌子泡茶,扫地晾抹布,没一样是我愿意干的。更要命的是,与我搭档的居然是一位瘪得像具干尸的小老头儿,他整日满身酒味,浑身上下唯有那只通红的酒糟鼻还带着点生气。
队里的人都叫他老印。可是,每次我跟他出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谁偷了谁的两块钱,谁往谁家院里扔了一只死猫,谁偷看大姑娘洗澡时,他都让我叫他印老。他说毕竟我是毛头小伙子,要懂得尊重前辈。我嘴上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其实心里恨得直骂娘。不过,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伙计,最终帮助我找到了那份卷宗的第二册。这是后话。
在此期间警队里接到一宗案子。或许是因为警队长刚刚喜得贵子心情好,居然破天荒地让我和老印也参与抓捕疑犯的部署会议。由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其境地面对命案,还像模像样地准备了纸笔。后来为这事我的老伙计没少嘲笑我。警队长大致陈述了案子的经过:在我市东山的防空洞里发现一具无头裸尸,死者为女性,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一类的痕迹,只是在一堆焚毁的衣物间留有半截字条,字条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一个地址。警队长将案子的材料给了与会人员人手一份,并言说要着重从字条上留下的地址入手,迅速出击,显我警威,三日内将真凶缉拿归案,狠狠打击隐藏在社会主义里的无良败类!警队长字正腔圆的信誓旦旦让我激动得坐立不安,而老印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发出了鼾声。结果,我和老印被命令留守队里接听群众提供此案的线索。
如此得来不易、显我警威的机会就这样在老印的鼾声里胎死腹中,我当然气愤至极。待警队里所有被安排任务的人员都行动之后,我一把将熟睡中的老印薅起来,不由分说地埋怨个不停。老印则睡眼惺忪地摸了把挂在嘴角的口水,冲我摆摆手:“赫子,就算我不睡觉,队长他也不会给咱俩任务的。”
我一脸茫然地问他:“为什么?不给咱俩任务为什么还让咱们参加会议?”
老印咯咯直笑,样子猥琐至极:“我来这里快十年了,队长换了好几任,案子却从来没有让我接过一宗。他们信不过我,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这帮家伙已经把我这个酒鬼当成了一团空气,只要我不拿枪对着他们的脑袋,他们由着我做任何事情。”
我撇嘴道:“这都快十年啦,你咋就没升个一官半职的,靠工龄你也不至于混这么惨吧?”
老印满不在乎地说:“这些不重要。当年我何尝不是像你一样意气风发?我是我们那一拨里边最有前途的一位。谁料世事弄人,我也想不到我的下半生会变成这副德行,天天要以酒度日。”
我在心里禁不住连连嘀咕:你说你他娘的意气风发?简直是个笑话!你那弓成虾米样的身子一阵风就能吹折,你唯一的前途就是最后躺进黑漆的棺材板儿里,然后换两声假惺惺的哭声罢了。于是我打趣道:“印老,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生活作风上的错误?”
老印被我逗得接连苦笑了两声,然后叹息道:“我这辈子只有过一个女人,此后就光棍一身了。要是我有儿有女,怕是也跟你差不多大啦!”
我见老印有些感伤,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现在在哪里?”
老印指了指脚下:“好人。在这里睡着呢。”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有意撇开这个话题,他指了指桌子上那堆分发的材料:“你不是想破案嘛,咱们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不过凭着这些倒是可以分析分析。”
我满脸不屑:“操!就靠这堆纸片?别扯淡了,我没兴趣!要破案得拉出去溜溜,憋在队里能找到什么线索?”
老印以教训的口吻对我说:“笨蛋才不明方向就瞎闯乱跑呢!你想想,凶手如果知道毁灭作案时留下的脚印一类的痕迹,而且让警方根本找不到一点线索,这本身就表明他心思细密。这样的人有可能留下半截没有烧掉的纸条吗?”
老印这看似平常的三言两句,却让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连忙问道:“难道你是说凶手故意混淆视听,误导办案人员,以此赢得时间逃脱?”
老印打了一个哈欠,张大的嘴巴里露出几颗糟朽得发黄的牙齿。他面无半点惊喜:“我猜准了你会这么说。不过话说回来,赫子,我宁愿你没说过这句让我很失望的话。”
我被他不可一世的德行搞得一时语塞,心想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竟在这儿跟我充大个,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于是我问道:“印老,那你说凶手留下这张纸条是为什么?”
老印随手捡起一张照片递给我:“你仔细看看这具裸尸的照片,先不要急着回答我,仔细地观察,看看有什么发现。”
我不情愿地接过照片,潦草地用眼睛扫了两个来回,然后懒散地说:“尸首的脖子处伤口参差不齐,好像不是用刀切开的。身上有一些细碎的抓痕,应该是跟凶手搏斗时弄伤的。除了这些真看不出还有什么。”
老印苦笑着摇头,突然说了句:“赫子,你就没有注意她的胸部吗?”
老印的语气里充满着镇定,似乎是在有意刁难我。本来我就对他心生厌恶,这回更是憋了一肚子火。我心里想你这个老流氓,别的地方你不让我注意,偏偏让我看人家的胸,这不成心给我添堵吗?但是我见老印极其认真地看着我,不得已只好拿起其他两张尸首细部的照片观察起来。老印见我半晌没有动静,于是问道:“这回发现什么没有?”
我说:“发现了。形状还不错,就是不怎么饱满,看起来应该在十五六岁的样子。”
老印笑着说:“没想到这个你小子倒是挺拿手。那我再问你,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注重什么?”
我挠着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悠然自得的老印,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好溃败般连连摇头。老印见我这副德行,越发来了劲头,居然以警队长的口吻对我说:“赫子,记住喽,查案最重要的不是靠腿脚,是靠这个。”说着,他用手指使劲地顶了顶我的脑袋。
我有些不服气,立即反驳道:“那你说!你说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注重什么?这跟案子有个屁关系啊?”
老印见我有些着急,忙招手道:“你先坐下听我说。姑娘天生就爱漂亮,何况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但是你看看,这具尸首上许多地方都布满了旧疤痕,我想就算是淘气的男孩子都未必会留下这么多,这正常吗?这显然不正常——如果她是个婴儿的话倒有可能。否则,我只能说她智力方面有些不健全。”
我嗤笑道:“这算什么?这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那凶手呢?不到现场你不是照样找不出一点线索?”
老印接着说:“你还忽略了一个细节。假设你是凶手,心思又非常缜密,想拖延办案人员的时间以便逃脱,你干吗要把尸首扔在经常会有人经过的防空洞,而不是挖坑掩埋,这样岂不是更难找寻吗?”
我仔细思量老印的这番话,觉得他说的确实有两分道理。我说:“那纸条怎么解释?”
老印耸了耸肩膀:“反正这个案子也不会让咱俩插手,就算咱们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也不会听我这个酒鬼的话。算啦算啦,别费脑筋啦!”
本来我是不想听他洋洋得意的腔调的,可是现在他越是不说我反而越想知道。我平复了下情绪,故意装作不在乎地说:“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跟我聊聊嘛,我也好长长见识不是?”
老印见我放低了姿态,于是说道:“赫子,我在想,那张纸条或许是死者的家人留在她身上的,如果此前我的推断是正确的话。而她颈部的伤口处参差不齐,有没有可能是被某类动物咬掉的?”
我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这个女孩的智力有些不健全,家人怕她走失所以才在她的衣物里留下了地址?那就是说凶手根本不是人,或者是她因为某种病症自然死亡之后尸首才被损坏的?”
老印把随身携带的精致酒盒掏出来,他拧开盖子抿上一小口,嘴巴深深地咂了两下。似乎喝掉这口酒之后,他原本的睡意已然瞬间蒸发,整个人倒是显得精神起来。老印心满意足地说道:“当然,你我现在都只是推测,我想下午的时候就该有初步的结果了。等队长他们回来吧。不过我跟你说的这些不要跟他们讲,免得自讨没趣。”
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两个小时报纸,吃过午饭之后,外出办案的人员陆续都赶了回来。警队长风尘仆仆的脸上依然带着显我警威的气势,他将将走进屋子就高声宣布案件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他说,已经通过纸条找到了死者的家属,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得知死者今年十七岁,常年患有精神类疾病。警队长尤其沾沾自喜的是,他发现了一条更为关键的线索,死者犯病时尤喜焚烧物品,以此推论防空洞内焚烧的衣服应该不是凶手所为云云。
我听罢警队长的高谈阔论,转身再看老印时,他却已经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嘴角稀疏的胡须上一条晶亮的口水扯得老长。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这个既猥琐又干瘪的小老头儿多少还有些不可小觑的本领。当然,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虽说事实验证了老印的推断,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后来整件案子在法医以及目睹群众的全力配合下,终于真相大白:死者从家中走失之后来到防空洞,由于洞内异常冰冷,她焚烧衣服取暖时突然病发猝死,随后被野狼咬掉了脑袋。只是,整件案子的侦破过程长达近一月之久,并不是警队长所言的三日之内。
此后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除去一些惯例的端茶倒水之外,无非就是看看报纸打发打发时间。但是每当夜晚躺在床上,那份神秘卷宗里的人物一定会不期而至地浮现在脑海,他们困扰着我,不遗余力地阉割着我原本质量超高的睡眠。有一晚我突发奇想,何不把这份卷宗拿给老印看看?一是可以灭灭他自恃甚高的气焰,以解我心头之恨;二是假若他真的可以帮助我破解其中的谜底,那也不枉我一番抓心挠肝的辛苦。不过在我的初衷里,我始终不相信老印能将卷宗里如此复杂的关系梳理清楚。一想到老印手持卷宗满面愁容的模样,我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咯咯狂乐了许久。
于是,那个看似寻常的午后就这样改变了老印的余生。当然,我也因此得知了我的老伙计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而事实上,我整个前半生都被这个午后推向对未知的迷恋。如今我即将步入风烛残年,那些让人心生厌恶的褶皱和松垮的皮肤时常让我感叹不已。但是我的气力似乎仍然对往事难以释怀,所以,我知道那注定是一个错误的午后。我在劫难逃。
那天,我和老印照例外出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时常光顾的宋家屯美食城。老印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随便点了两碟小菜,外加两碗面条。当然,有老印在场,无论如何酒是肯定免不了的。我故作神秘地从黑夹皮包里掏出那份卷宗,然后笑嘻嘻地对老印说:“印老,给你看样东西。这回你要是能把卷宗里的疑点帮我弄明白,那我就算真的服了你,以后任你差遣。”
老印抿掉一口酒:“什么叫就算服了我?我要让你心服口服,不尊重前辈那还了得!”
老印说着接过档案袋装着的卷宗,他把卷宗展开的时候,浓厚的尘土味儿让他连连蹙眉。老印把卷宗推得稍微远了些,一边缓缓翻看一边“呼噜噜”地吃着面条。起初,他的眼睛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渐渐地,他的咀嚼速度慢了起来,最后连筷子都扔掉了,一股脑儿扎在卷宗上再也没有抬起头。直到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沉,他这才重重地喘了两个来回。我听到他脖子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嘎嘣声。
老印把看完的卷宗轻轻合上,可是眨眼的工夫又重新打开了。这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伸出那只干枯如柴的手,狠狠地拍在卷宗之上,接着,浑浊的眼泪居然在他那张皱巴的脸上恣意起来。
老印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连忙焦急地劝慰他:“印老,没事的,没事的,这不过是一份卷宗,真假还难以定论,猜不出疑点你也不至于……”我见他依然沉浸其中,于是又接连道歉:“我服了你还不行吗?都是我的错,不该把它拿给你看。我心服口服总行了吧?你别这样,让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这时候美食城的服务员悄然走上前来,她充满温情地递给老印一沓餐巾纸,转身的时候剜了我一眼,嘴里嘟囔出一句:“不孝子!”
当时我真想把服务员叫住,告诉他我是一名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只是我刚起身的时候,老印突然冷冷地说:“赫子,我问你,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我把屁股重新坐回了椅子里,说道:“前几个月卅街大火的时候烧到了档案馆,当时我正好在场,所以就响应号召跑进去帮着搬了几趟。后来所有的卷宗被大卡车拉走之后,我才发现这份被遗落了,它就在我的脚边。”
老印听我说完之后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用餐巾纸胡乱地抹了抹脸上残存的泪痕,一口咬定:“这不可能!通化城的档案怎么会出现在我市的档案馆里?”
我附和道:“会不会搞混了?又或者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我见老印没有应声,于是试探着问道,“印老,刚刚你怎么会……真是吓了我一跳。”
老印深沉地说:“卷宗里的一些信息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人。”
我微微有些惊讶,浑身紧张地说:“什么人?跟卷宗里记载的事件有关系吗?”
老印像是被记忆抽干了情绪,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还记得你刚来队里上班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到现在只有过一个女人这件事吗?那时候我刚刚结婚不久,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就在通化城的公安部门工作。当时队里包括我在内有三名年轻人,我们彼此相互帮忙,感情非常要好,因为志同道合所以后来干脆结拜成为兄弟。虽说那时候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但是我们并没有过多地参与进去,而是一门心思地想着除暴安良。就在我新婚将将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的人生从此急转直下。”
我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对你打击这么大?”
老印的嘴唇在发抖,从那里跳出的话语显得有些走音。他说:“1956年4月20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它。就是在这天的傍晚,我老婆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卡车碾得粉碎!我闻讯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遍体的鲜血泼在已经有些消融的冰雪大路上,那血不是红色的,是艳红艳红的。”
我见老印悲伤不已,稍稍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么,这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吗?”
老印说:“起初我也觉得是个意外。但是后来据当时的目击群众说,我老婆神情呆滞地在路边站了许久,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直到那辆疾驰的卡车经过时,她才突然飞身冲了上去……那是一辆运煤的卡车,虽然天气已经回暖,但是车轮上的防滑锁链还没有摘下。目击群众还说,当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撞击的沉闷声。这件事发生之后,那声沉闷从此在我的耳朵里茁壮成长,再也没有离开过。只有,只有酒精才能消减一下它对我的折磨。”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为老印点燃之后才说道:“难道,在这件事之前,你和你老婆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老印缓缓吐出一股烟雾:“这也正是我当时的疑问。后来我把我们婚后生活的整个细枝末节回忆了一遍,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感情好得不能再好,我实在找不出任何一条能够解释她自杀的理由。她是一位非常爱干净的女人,我们在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她跟我开玩笑说,就算自杀也要选在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
我把刚刚叼进嘴里的烟卷拿在了手中,抿着舌头吐掉了半截烟丝。我说:“这就奇怪了,这显然是有反常态,难道你没有接着追查下去吗?”
老印说:“当然。我当时就觉得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于是发了疯地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后来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当日,在我老婆回家的路上,她遇见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跟她在路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接着没多久我老婆就……”
我连忙问道:“这两个人是谁?他们究竟是谁?”
老印扯过放在餐桌上的卷宗,翻开之后手指缓缓下移,最后停留在纸张的下端,在那里我看到了两个名字:张树海、李光明。老印说:“就是他们,这份卷宗的记录者——也就是我在队里的两个结拜兄弟。”
我有些瞠目结舌:“印老,你是说1956年‘肃反’时期,审讯战士冯健的人正是你的这两位结拜兄弟?那真是太巧了。还有,既然你了解到他们曾经跟你老婆说过很长时间的话,那么我想,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肯定是破解她自杀之谜的最关键线索。既然如此,你只需问问他俩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老印苦笑着说:“当时我何尝不是跟你想的如出一辙。但是,自从那天——也就是1956年4月20日之后,我的两位结拜兄弟再也没有在通化城出现过,他们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团空气,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两个大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没了踪影?你们是结拜兄弟,就算他们有了什么变故,也应该通知你一声的。那么,他们的家人你询问过了吗?他们怎么说?”
我一口气提出了若干疑问,但是老印报以的回答却是连连摇头。他说:“二十多年来,我几乎——不是几乎,是完全。我完全查遍了跟他们有任何关系的人,甚至不远万里追踪到他们在南方的远房亲戚家里,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我也因此经常受到上级批评,挨了不少处分。因为当年我是重点培养对象,起初领导还苦口婆心地劝导,后来干脆就发展成严厉的批评。只是他们见我的肆无忌惮依然没有一点收敛,最后就彻底死心了,不但把我调离原来的岗位,还通报各直辖公安部门,无论我在哪里都不要分配给我任何一宗案件。后来轰轰烈烈的‘文革’爆发了,我因为之前的所作所为饱受打击。我以为劫后余生会改变我寻找真相的决心,但是我发现根本没有用。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的后半生将在不断地寻找真相中苟延残喘。”
我心里突然开始有些同情老印,于是连忙安慰道:“印老,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帮你——反正咱们在队里都不受待见,跟闲人没什么区别。”
老印兴奋不已地说:“赫子,你已经帮到了我。我知道上天总有开眼的一刻。”说着老印指了指卷宗封面上毛笔写就的日期,“你仔细看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