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发生了许多事,星期二发生了一点儿事,星期三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总之没发生什么事情让调查有进一步发展。
马丁·贝克一醒来就有一种感觉:这一天会很特别。
他觉得心神不宁,而且很不高兴。他昨天很晚才上床,早上又很早就起来,醒来时嘴里有一股铅味,脑袋里还在跑着尚未理完的思路。
警局里也笼罩着同样低迷的气氛。蒙忪兀自沉默地思考着,文件翻了又翻,齿问的牙签咬断了一根又一根。斯卡基看来无精打采,巴克隆德则带着一脸受伤害的表情,老是在擦眼镜。
根据经验,马丁·贝克知道每一次艰难的调查都会有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这有可能持续几天或几个星期,甚至没有突破的时候。他们从手上既有的资料找不出任何头绪,所有的资源似乎都已经耗尽,而且,所有的线索推论到最后也只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能顺着自己的直觉做事,他会干脆放下一切,搭火车到福斯特保海滩,躺在沙滩上,徜徉在瑞典难得的暖流之中。今天早报上报导,水温华氏七十度,这对波罗的海而言,确实是不寻常的温暖。
但是,当然了,一位刑事长官是不能做这样的事情的,尤其,他又身负寻找凶手的任务。
这一切都非常恼人。他极需做一些肉体和心理的活动,但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因此,他更不可能告诉别人应该做什么。
经过几小时的毫无动静以后,斯卡基直截了当地问:
“我应该干什么?”
“去问蒙松。”
“我已经问过了。”
马丁·贝克摇摇头,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看看时钟。才十一点而已。
离布罗贝里和海伦娜·哈松抵达马尔默,还有几乎三小时。
既然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他便打电话到帕尔姆格伦的公司,要求和马茨·林德讲话。
“林德先生不在,”金发接待小姐懒懒地说,“可是——”
“可是什么?”
“我可以帮你接他的秘书。”
马茨·林德确实不在。他搭星期二下年的飞机从卡斯特洛机场飞往约翰内斯堡了。这是一趟紧急的商务旅行。
但万一有人突发奇想想跟他联络,在约翰内斯堡也找不到他。
因为此时飞机还在半空中。
不能确定林德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次出差有什么计划吗?
林德先生每一次出差都有非常仔细的计划。
高效率的秘书很有权威地回答。
马丁·贝克挂断听筒,一脸责难地瞪着电话。
嗯,让布罗贝里和林德当面对质的计划泡汤了。
他突发灵感,又拿起听筒,拔了位于哥本哈根考陀维特街那家空运公司的电话号码。
当然可以告诉你。
今天早上霍夫一延森先生突然有急事必须去里斯本一趟。
你可以稍后打电话到里波达德大道的提沃理旅馆找他。
可是此刻飞机还在半空中。
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回丹麦。
马丁·贝克把这些消息告诉蒙松,后者只是冷淡地耸耸肩。
两点三十分,布罗贝里和海伦娜·哈松终于到了。
除了典狱长和一团偌大的绷带,布罗贝里还有律师陪同。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那名律师可不缺话讲。
布罗贝里先生不能讲话,因为他遭到来自警方最残酷的暴力虐待。就算他现在能说话,除了一星期前已经说过的证词以外,他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了。
律师滔滔不绝地叙述他事先预备好的说辞,偶尔还对操作录音机的斯卡基投以凶狠的眼光,斯卡基不禁面红耳赤。
然而,马丁·贝克不在乎。他左手撑着下巴坐着,聚精会神地凝视扎着绷带的那个男人。
较之林德与霍夫一延森,布罗贝里是全然不同的类型。他很胖,有一头红发、粗大凶横的五官、一对闪烁不定的淡蓝眼珠和啤酒肚。而如果隆布洛西的罪犯理论正确的话,依照他看,布罗贝里就属于应该马上送到煤气室处死的那种人。
这个人,光是看着他就令人不快,而且他穿得十分俗气、缺乏品位,几乎令人替他觉得可悲,马丁·贝克想。
律师基于职业对布罗贝里十分同情。他一直滔滔不绝,马丁·贝克也随他说去,虽然这个人一定会在法庭上重复他目前的大半论调,不过也没有大碍。
律师这类人只能这样。因为只有让布罗贝里得到释放或类似的判决,并且让贡瓦尔·拉尔森和萨克里松因违反规定受到惩罚,他才能够拿到丰厚的律师费。
就算结果如此,马丁·贝克也不在意。他向来就很不苟同贡瓦尔·拉尔森的办事方法,但基于同袍应该互相忠诚的传统,他一直忍着不加干涉。
等律师结束了布罗贝里受难记后,目光始终不离囚犯的马丁·贝克说:“那么,布罗贝里先生,你不能说话吗?”
对方摇摇头。
“你对马茨·林德的看法如何?”耸耸肩。
“你想他有能力接管贵公司的经营大任吗?”又耸耸肩。
他又审视了布罗贝里大约一分钟,试图捕捉他阴睛不定的眼神。
这个人显然心怀畏惧,但看起来也是一副准备与人搏斗的样子。
最后,马丁·贝克对律师说:“好吧,我想你的客户已经被这一个礼拜的种种事件搞得心神不定。也许今天就这样结束好了。”
每个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布罗贝里、律师、斯卡基,甚至典狱长。
马丁·贝克站起来,去看看蒙松和巴克隆德把海伦娜·哈松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在走道上遇见奥萨·托雷尔。
“她说了什么?”
“一大堆。但是没有你用得着的。”
“你住在哪家旅馆?”
“跟你一样。萨伏大饭店。”
“那么也许我们今晚可以一起吃晚餐?”
如果可以,那么或许这苦闷的一天,至少可以有个愉快的结尾。
“可能很困难。”奥萨·托雷尔推诿道,“我今天在这里有很多事情要办。”
她回避他的眼光。这很容易,因为她连他肩膀都不到。
海伦娜·哈松接连不断地讲,蒙松像老僧人定似的坐在那里不动,录音机转个不停,巴克隆德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上挂着震惊的表情。一定是他对生命那份纯洁的信仰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马丁·贝克就站在门口,两肘靠在金属档案柜上,观察那个女子逐字逐句地重复先前已对科尔贝里说过的话。
此时她那算得上端庄的表情,或虚假粉饰的坚强,都消失了。
事实上,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勇气,而且疲惫不堪。她只是一个妓女,处在力不从心的困境,吓都快吓死了。她泪眼婆娑,很快就吐露了她那一行所有的人事和所有的细节,显然希望能够因此减轻罪刑。
场面看起来非常令人沮丧,马丁·贝克和来时一样安静谨慎地离开了。
他回到办公室,此时室内一片空荡,甚至比先前还要闷热。
他注意到原先汉普斯·布罗贝里坐过的那把椅子,包括椅面和椅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电话响起。
当然是马尔姆。还会有谁?
“搞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调查案子。”
“等等。”马尔姆烦躁地说,“我们不是说清楚,甚至都说得很明白了,这个调查要尽可能谨慎而有效地进行吗?”
“是的。”
“你以为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来一场疯狂枪战,打一场狠架,这叫谨慎?”
“不是。”
“你看到报纸了没有?”
“是,我看到报纸了。”
“你认为明天会怎么样?”
“不知道。”
“‘警察施压逮捕两名可能完全无辜的人’,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显然,督察长这些话有一点儿道理,马丁·贝克没有马上回答。
“呃,”最后他说,“看起来是有点儿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个,我现在在火线上挨打?”
“太糟了。”
“我可以告诉你,署长和我一样生气。我们已经在他办公室里开了好几个小时的会……”
骡子懂得互相止痒,马丁·贝克暗自想。这应该是一句拉丁文谚语。
“你怎么有办法见到他?”他无知地问。
“我怎么有办法见到他?”马尔姆重复道,“你在讲什么?你当这是一个笑话吗?”
人人都知道,警政署长很不愿意与人交谈。谣传某高层官员甚至威胁过,要开一辆钢耙卡车到警政署,强行冲破它无比神圣的大门,以求跟署长有个面对面谈话的机会。总之,无论是面对全国人民或对他毫无防备能力的团队,这位先生都是个十分嘴拙的人。
“好吧,”马尔姆说,“难道你不能至少说,逮捕凶手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吗?”
“不能。”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只不过需要更多的证据?”
“不是。”
“你知不知道他是在哪一种圈子里活动的?”
“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真是怪了。”
“是吗?”
“你到底要我去跟有关方面怎么说?”
“就说实话。”
“什么实话?”
“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在进行了一个星期的调查以后?而这批办案人员还是我们最优秀的人才?”
马丁·贝克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总共办过多少案子,但是到目前也为数不少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正在尽最大的努力。”
“那我相信。”马尔姆用安抚的口吻说。
“但是我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个。”马丁·贝克继续说,“一个星期其实是很短的时间,而这个调查还不到一星期,你知道。我星期五到这儿,今天是星期三。前不久我们才逮捕了一个人,他是在十六年前犯下谋杀案的——这件事发生在两年前,是在你上任以前。”
“好的,这我都知道。可是,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谋杀案。”
“这你之前说过了。”
“这可能引起国际性的复杂效应。”马尔姆的声音里带着焦虑。“事实上,效应已经出现了。”
“怎么说?”
“已经有好几个外国大使馆不断向我们施压。而且我确信已经有外国情报人员插手了,他们很快就会出现在马尔默或哥本哈根。”他停顿一下,然后用颤抖声音说,“或我的办公室。”
“唉,无论如何,”马丁·贝克安慰他,“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把事情搞得比那些秘密警察糟糕吧。”
“你是说安全局的人?他们有一个人在马尔默。你们开始合作了吗?”
“我可不会这么说。”
“你们还没有碰面吗?”
“我已经看到他了。”
“如此而已吗?”
“是的。而且,那还是因为我无法视而不见。”
“我们也还没有从他们那儿接到任何正面消息。”马尔姆意气消沉地说。
“你期待他们会有正面消息吗?”
“我老觉得,你好像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如果你真的这样觉得,那你就错了。我从来没有看轻过任何一起谋杀案。”
“可是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谋杀案。”
马丁·贝克觉得这句话他好像才听过。
“你不能用老办法处理这件事。”马尔姆一字字加重了语气说,“维克托·帕尔姆格伦是一个重要的人,无论在此地或国外都是如此。”
“是啊,我猜他大约每个星期都要上报章杂志一次。”
“汉普斯·布罗贝里和马茨·林德也都是杰出的市民。”
“原来如此。”
“你不能用老办法对付他们。”
“当然不会。”
“同时,对透露给新闻界的消息,一定要非常小心谨慎。”
“我本人可没有透露任何消息。”
“就像我上次告诉你的,如果帕尔姆格伦的某些活动被公开出来,有可能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谁会受到无法弥补的损失?”
“还会有谁?”马尔姆烦躁地说,“当然是国家,我们的国家!如果人们发现,某些政府官员原先就知道其中一些交易活动,那么——”
“那么怎样?”
“那么它的政治后果就不堪设想。”
马丁·贝克厌恶政治。如果他有什么政治看法,他也绝对保留在心里。他向来都尽量避免接下可能有政治后果的案件。
一般来说,如果政治案件出现在谈话当中,他是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的。
但是这一次,他忍不住问:“对谁而言?”
马尔姆仿佛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一样叫了一声。
“反正你尽力而为就是了。”他请求道。
“好,”马丁·贝克口气温和地说,“我会尽力而为——”隔了一秒钟,他补上一句:“斯蒂格。”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督察长的名字,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剩下的时间,在郁闷的气氛中度过。
帕尔姆格伦调查案陷入了泥沼。
然而,警察局里却不寻常地热闹。马尔默警方突袭了市内两处妓女窟,窟内的员工固然愤慨异常,受捕的嫖客则更是无地自容。
奥萨·托雷尔说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此话显然不假。
他大约八点钟时离开警局,心中仍然觉得不安,而且有些担忧。
他丧失了胃口,因此,也不必提什么斯堪的纳维亚式晚餐了。总之,他在古斯塔夫·阿道夫广场的米堤城小吃店强迫自己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牛奶。
他仔细而缓慢地咀嚼食物,透过窗户研究那些流浪街头的青少年,他们在广场的方形池塘周围吸大麻,并用大麻交换偷来的唱片。
四下不见警察,儿童福利局的人员一定也忙别的事情去了。
最后,他沿着南宅路散步,斜穿过斯托格街,走下港口。等他回到旅馆,已经是十点三十分了。
进了旅馆大厅,他马上注意到有两个男人坐在餐厅人口右边的安乐椅上。其中一个高大秃头,有一嘴又浓又黑的胡髭,皮肤也晒得非常黑。另一个是驼背,几乎形同侏儒,有着苍白的脸、鲜明的五官和狡黠的眼睛。从两个人的穿着看得出品位很高,有胡须的那位穿着深蓝色的山东绸,驼背的那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内着背心;两人都脚蹬雪亮的黑皮鞋。这两人动也不动,两眼空洞地瞪着前方。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有一瓶芝华士威士忌和两只玻璃杯。
外国人,马丁·贝克想。旅馆里多得是外国人,他看到外面的旗杆上,至少就有两个国家的旗子他不认得。
从柜台取房间钥匙时,他看见保尔松从电梯出来,向那两个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