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完电话,贡瓦尔·拉尔森就下楼,上了车,直接开往林汀岛。
他的脸部肌肉紧绷,带着一抹奇异阴冷的笑容。
他看着自己握在驾驶盘上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满足地暗自咯咯窃笑。
到柴得瓦街以后,他只扫了布罗贝里的房子一眼,它看起来和先前一样空旷无人。然后他走到隔壁那栋房子,按下门铃。开门的,正是数小时前粗鲁地撵走科尔贝里的那个冷淡的金发女人。
看清楚门阶前那个魁梧的男人后,她的态度为之一变。
“贡瓦尔。”她惊愕地说,“怎么?你怎么有胆子到这里来露脸?”
“哦,”他嘲弄地说,“真爱是永恒不灭的。”
“我已经超过十年没看到你了,而且也很高兴不必和你见面。”
“你嘴巴可真甜!”
“去年冬天你的照片登上报纸,我把它们全扔到壁炉里烧了。”
“你实在太可爱了。”
她狐疑地皱起金色眉毛说:“今天稍早来这儿的那个胖子,是不是你派来的?”
“老实说,不是。但是,我是为了相同的原因来的。”
“你一定是疯了。”
“你这么认为吗?”
“反正,我也只能告诉你我告诉过他的答案。我不偷窥邻居。”
“是吗?喂,你到底让不让我进去?还是要等我把你这整扇他妈的紫檀木大门和石膏似的镶板踢倒?”
“你应该羞愧而死,可是你大概脸皮厚到死不了。”
“你真是一天比一天有进步。”
“唉,我宁可让你进来,也不让你站在我家门口丢我的脸。”
她打开门,贡瓦尔·拉尔森踏进去。
“你那个怕死老婆的丈夫上哪里去了?”他问。
“许格洛德在参谋总长办公室,他责任重大,而且现在非常忙,因为总长度假去了。”
“少放屁了。”贡瓦尔·拉尔森说,“十三年了,他还没有办法驯服你。总之,你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十一年。”她说,“你检点一些,我不是一个人在家。”
“是吗?你也有情人啦?初出茅庐的军校学生,是不是?”
“你留点儿口德。一个老朋友顺道来喝茶,索尼娅,也许你记得她。”
“不,我不记得,感谢老天。”
“她的际遇不是很顺利。”女人说,轻轻撩了一下金发。“但她有个体面的职业,她是个牙医。”
贡瓦尔·拉尔森没说什么,他跟随她走进一问非常宽敞华丽的客厅。一张矮桌子上摆了一套银茶具,一个高大苗条的棕发女人坐在沙发上,正在吃一片英国饼干。
“这位是我的大哥。”金发女人说,“也是我的不幸。他叫贡瓦尔,是一名警察。在当警察之前,是一个恶棍。上一次我见到他,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而在那之前,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很少,而且每一次部相隔很久。”
“好了,少废话了。”贡瓦尔·拉尔森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譬如说,父亲还在世那最后六年?”
“在海上。我在工作。那总比家里的其他人强吧。”
“你把所有的担子都扔给我们。”她挖苦地说。
“可是谁把所有的钱都刮走了?还有其他的财产?”
“在丢脸地被海军开除之前,你已经把你继承的部分花光了。”她冷冷地说。
贡瓦尔·拉尔森张望四周。
“嘿,靠。”他说。
“什么意思?”
“正是我所说的意思,嘿,靠。那个,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个两英尺高的银公鸡?”
“葡萄牙。我们乘游轮环球旅行的时候,在里斯本买的。”
“多少钱买的?”
“几千克朗吧。”她漠然地说,“我不记得准确数字了,你现在的头衔是什么?巡警吗?”
“副组长。”
“父亲地下有知,一定会死不瞑目。你是说,你连个局长什么的都没弄到呀?你的待遇是多少?”
“不关你的事。”
“你来这里干什么?想借钱吧?那我也不意外。”
她看看她的女友,后者一直安静地旁观他们交谈。然后她无所谓地加上一句:
“他向来以傲慢无礼著称。”
“对。”贡瓦尔·拉尔森说着坐下来。“现在,再去拿个杯子来吧。”
她离开房间。贡瓦尔·拉尔森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位童年朋友。她没有看他,两人也没说话。
他妹妹回来时,拿着一只套在银罩杯里的玻璃茶杯,放在小小的镶花银托盘上。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说。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告诉我布罗贝里和他老板的一切,他老板叫帕尔姆格伦,上星期三死了。”
“死了?”
“是的。你不看报的吗?”
“也许看,也许不看,总之不关你的事。”
“他被谋杀了,更惨的是,被枪杀。”
“谋杀?枪杀?你到底在搞什么恐怖活动啊?”
贡瓦尔·拉尔森蛮不在乎地往自己杯子里倒茶。
“喂,我已经告诉你我不偷窥邻居了。而且我也这样告诉那个你早上派来的小丑了。”
贡瓦尔·拉尔森灌了一口茶,然后把玻璃杯“砰”一声放下。
“少给自己丢脸了,妹子。你像只猫一样好奇,而且打从会走路时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晓得很多布罗贝里家的事,而且对帕尔姆格伦也是如此。我相信你和你那个窝囊丈夫认识他们两个人。你们这些高级圈子里的社交状况,我可是了解得很。”
“这么粗鲁无礼,对你是没有什么帮助的。总之我什么也不说,更不要提跟你说。”
“你当然要说。否则……”
她嘲讽地看着他说:“否则怎样?”
“否则我就叫一个穿制服的本地巡警,陪我到附近方圆一英里之内的每一栋房子拜访。我会自我介绍,说因为我妹妹是个他妈的白痴,害得我不得不来向他人求助。”
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最后丧气地说:
“你是说,你胆敢——”
“你他妈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吐点儿什么出来。”
她朋友一直沉静地听他们谈话,但显然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经过一段冗长紧张的沉默之后,他妹妹认命地说:
“是的,我想你是有可能做出那种事来。”然后她立刻接着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认识布罗贝里吗?”
“认识。”
“帕尔姆格伦呢?”
“点头之交而已。我们曾经在派对里碰过一两次面,但是——”
“但是什么?”
“那不算什么。”
“好吧,过去这几天,布罗贝里都在忙些什么?”
“那不关我的事。”
“没错,但是我他妈的也很了解,在那栋房子里,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你都会往那里探头探脑。”
“他的家人上星期五离开了。”
“那个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
“同一天,他把他老婆的车子卖掉了,一辆白色的法拉利。”
“你怎么知道的?”
“买主来这里,他们站在房子外面交易。”
“哦,太好了。还有什么?”
“过去几晚,布罗贝里先生都没有在家里过夜。”
“你怎么知道的?你去他房子里查过吗?”
她一脸绝望地说:“你真是下流到家了。”
“回答我的问题,妈的。”
“要想不注意隔壁人家的动静还真不容易哪。”
“是啊,特别是如果你又很爱管闲事的话。那么,他这阵子不在家?”
“事实上,他来过几次,据我看,搬走了一些东西。”
“除了那个买车的,还有谁来过?”
“呃……”
“有谁,什么时候?”
“星期五,他和一个金发女郎回来,他们待了几小时,然后搬了一些东西到车上,放在行李厢,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是吗?继续讲。”
“昨天来了一些人,一对儿非常高尚的夫妇,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律师的家伙。他们到处走,什么都看,然后那个我想是律师的家伙一直在做笔记。”
“你认为那是在干什么?”
“我想他打算把房子卖了,而且也成交了。”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听到一些,无意间听到的。”
“那当然。”贡瓦尔·拉尔森漠然地说,“听起来像是他把房子卖出去了?”
“是的。”
“连同家具和其他的屎屎尿尿吗?”
“你的嘴巴真脏!”
“不必替我烦恼,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你为什么认为他把房子卖掉了?”
“因为我听到一些对话的片段。譬如,他们说,快速交易通常是最好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买卖双方双赢。”
“再告诉我多一点儿。”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分手,又是握手又是互拍肩膀的。布罗贝里交出来一些东西,其中有钥匙,我想。”
“然后呢?”
“他们开车走了,是一辆黑色的宾利。”
“布罗贝里呢?”
“他又待了好几个小时。”
“干什么?”
“在壁炉里烧一些东西,两个烟囱都冒了很久的烟,我想……”
她住了口。
“你想什么?”
“就目前的天气看来,这情形很奇怪。正是有热浪来袭呐。”
“然后呢?”
“他把所有的百叶窗都放下来,然后就开车走了。从那时到现在,就没有再看到人了。”
“小妹——”贡瓦尔·拉尔森和蔼地说。
“是,如何?”
“你可以当一个好警察。”
她扮了一个觉得他莫名其妙的鬼脸说:
“你还要继续拷问我吗?”
“当然。你和布罗贝里多熟?”
“我们有时会碰到,邻居嘛,那是难免的。”
“帕尔姆格伦呢?”
“只是点头之交,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同时参加过布罗贝里家的几个派对。有一次,我们在家里的花园举行一个派对,他也来了。你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原则上,邻居都是该邀请的。那时帕尔姆格伦恰巧在布罗贝里家,所以他也过来了。”
“他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他妻子和他在一起。她很年轻,而且迷人得不得了。”
“我知道。”
她没有说什么。
“好吧,”贡瓦尔·拉尔森说,“你对这些人的看法如何?”
“他们非常富有。”她无关好恶地说。
“你也是,你和你那个冒牌男爵。”
“是的。”她说,“没有错。”
“物以类聚。”贡瓦尔·拉尔森很具哲理地说。
她凝视他很久,然后口气尖锐地说:“我要你明白一件事情,贡瓦尔。”
“什么?”
“这些人,布罗贝里和帕尔姆格伦,和我们不一样。我的意思是,他们确实很有钱,尤其是帕尔姆格伦——或者应该说,他生前确实如此。但是,他们缺乏品位和修养,他们是冷酷无情的生意人,为了赚钱可以利用任何人、任何事。我听说布罗贝里是那种投机商人,而帕尔姆格伦则在国外做一些非常可疑的买卖。就那种人来说,他们的金钱可以让他们进入所有最上层的圈子,但是他们仍然缺乏一些东西,他们永远不会被全然接受。”
“嗯哼,好吧,听起来是有点儿意思,我告诉你。那么,换句话说,你不会接受布罗贝里——”
“不,我接受,但纯粹是因为他有钱。对帕尔姆格伦也是一样。他的财富使他的影响力几乎无所不至。你必须了解,这个社会已经越来越依赖像帕尔姆格伦和布罗贝里这样的人。就很多方面来说,在影响国家的政策上,他们比政府或国会等等还要有势力。因此,即使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必须接受他们。”
贡瓦尔·拉尔森嫌恶地看着她。
“好吧,随你怎么说。”他说,“但我认为,不久将发生的一些事,会使你和你那整批他妈的上层阶级无赖震惊。”
“什么事?”
“你他妈的就是这么笨,没注意到我们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吗?整个世界的局势?”
“你不必跟我大声嚷嚷。”她冷冷地说,“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该是你该滚蛋的时间了。”
“我已经滚蛋过了,你忘了我去当过水手。”
“我丈夫随时都会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我不希望你在这儿。”
“他的工作时间可真短哪,我看。”
“是的,没错,担任高级职位的人,通常工作时间都很短。再见,贡瓦尔。”
他站起来。
“好吧,总之,你帮了忙。”他说。
“要不是因为被你勒索,我一句话都不会讲。”
“是啊,我了解。”
“我看,我想可以再等个十年,再和你见面。”
“我也是。再见。”
她没有回答。
她的女朋友站起来说:“我也该走了。”
贡瓦尔·拉尔森看看她。她身材修长苗条,至少到他的肩膀高。她穿着典雅高贵,化妆恰到好处,还不赖,可以这么说。
他看外面没有停车,便说:
“我可以送你一程吗?”
“好的,麻烦你。”
他们便离开了。
贡瓦尔·拉尔森瞥了一眼那栋显然已经不属于布罗贝里的房子,耸了耸肩。
等他们坐进车里后,他看了一下她是否戴了结婚戒指没有。
“对不起,我刚没听到你的名字。”他说。
“林德贝里,索尼娅·林德贝里。我从很小就一直记得你。”
“哦,真的?”
“当然那时你比我高多了,就和现在一样。”
他发现她颇有吸引力。也许他应该约她。嗯,可以再等,不急,他可以等哪天打个电话给她。
“我应该送你到哪里?”他问。
“斯蒂勒广场,麻烦你。我的诊所在贾尔伯爵街上,我也住在那里。”
很好,他想,这样就不用再问她电话号码了。
一直到斯蒂勒广场,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
“再见,谢谢。”她说着,把手伸过来。
他握了握她的手。那手瘦削干燥,而且冰凉。
“再见,索尼娅。”他说。
她关上车门开走了。
进到国王岛街警局的办公室,已经有大约十五通留言等着他,其中包括科尔贝里的,他正在瓦斯贝加警局,要贡瓦尔回电话。
贡瓦尔·拉尔森先把最紧急的一些事情解决掉,才拨电话到南区警察局。
“嗨。”科尔贝里说。
贡瓦尔·拉尔森把他听到的情况复述一一次,但是没有提及消息来源。
“干得好,拉尔森。”科尔贝里说,“这么看来,他打算逃到国外去。”
“可能已经溜掉了。”
“我不认为。”科尔贝里说,“我先前告诉你的那只提箱,还在他国王街的办公室。我刚才打电话给他的秘书,她说布罗贝里半小时前打电话给她,说他五点以前没有办法赶回办公室。”
“他一定住在某家旅馆里。”贡瓦尔·拉尔森沉思着说。
“可能,我会去查出来,但是我想他不可能用自己的名字登记。”
“不太可能。”贡瓦尔·拉尔森说,“顺便问一下,你找到那个婊子没有?”
“还没有。我现在就是坐在这里等风化组打电话回来。”
贡瓦尔·拉尔森报以沉默。
过了一会儿,科尔贝里抱怨道:“我实在没有时间。如果五点以前我没办法赶到国王街,能不能请你本人或派个人去监视他那间他妈的高利贷办公室?”
贡瓦尔·拉尔森本能反应当然是“不”。但他只是从笔筒里拿出拆信刀,出神地抠着门牙的牙缝。
“好吧。”最后他说,“我会安排。”
“谢谢。”
谢谢我亲爱的妹妹吧,贡瓦尔·拉尔森暗想,然后他说:
“还有一件事。”
“什么?”
“帕尔姆格伦中枪的时候,布罗贝里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怎么了?”
“那样,他怎么可能和这桩谋杀扯上任何关系?”
“不要问我。”科尔贝里说,“每件事好像都非常机密的样子。也许马丁知道。”
“贝克啊。”贡瓦尔·拉尔森语带嫌恶地说。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