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1年意大利那不勒斯
但是他能看出贝娜丽斯的精神不太好,也许阿尔方索临走前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在这姑娘心底产生了阴影。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劝慰她,让她别胡思乱想。
“当然了,夫人,他会的。”
阿尔方索微微一笑,好像告诉他自己什么也没做。他拉住神父的手,把他拽起来,带进了隔壁的房间。
阿尔方索惊讶地看着他:“我没有听错吧,神父?您的意思是宁愿那位女士被我扣押也要保证她在您的身边?”
……
亚里桑德罗看了看门里边的守卫,那个孔武有力的大个子好像还没有丝毫倦意的样子。金发的神父突然间有些羡慕,因为他的肩膀已经因为疲劳而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重量了。
金发的神父走向房间另一边,在那张仿制的土耳其长椅上侧躺下来。
“哦,”国王耸耸肩,“您是指小时候被修士们强暴的事会让他一辈子讨厌男人?我倒不这么看,说不定这让他知道了其实男人和男人也能获得和女人在一起时同样的乐趣!”
他觉得自己很伪善,明明不喜欢贝娜丽斯还偏偏做出一副亲切的样子,用那些虚伪的、不切实际的话来安慰她。上帝才知道他的心底也有同样的疑问,他整个脑子里都在想着帕尼诺,不断地猜测着那个红发男人的真正想法——原来帕尼诺也是可以有事情瞒着他的,帕尼诺不再相信他了……或者说,他把朋友也看成了可以利用的人?
“这比喻太龌龊了。”
“夫人,”金发青年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现在您需要喝点甜酒,然后睡一觉,别担心其他的事。”
阿尔方索用手支着下颌,打量面前这个瘦削、苍白的教士,他的金发垂落在脸旁,蔚蓝色的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上去像是一个少年,嘴唇的颜色淡得接近无色,充满了一种清教徒的冷漠。年轻的国王不由得在心中把他和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做了一个对比:他们是那么不一样,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天使怎么可能和魔鬼成为朋友呢?在地狱中的撒旦即使用一生的努力也不能碰到天使的衣角……除非是天使自愿跟着他一起堕落。
这个黑发女孩儿正虚弱地躺着,旅途的疲惫加上紧张,让她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幸好不是很严重,只有轻微的发热症状,需要稍稍休息一下。年轻的神父在确认这小小的不适对她腹中的孩子没产生任何影响后,才松了一口气。
亚里桑德罗的手抖了一下,却面无表情。
他缓缓走出了这间屋子,优雅地关上了门。
“神父,您说为什么阿坚多罗会瞒着我回到那不勒斯呢?他并不愿意告诉他正在做的事情,对吗?”
“我是男人!我只是……只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他!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不可能喜欢男人的!”
那不勒斯最近的天气不是很好,天空中开始聚集了越来越浓重的乌云,好像在酝酿着夏季之前最大的一场雨。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眯起眼睛,虽然有遮掩,但他还是在车上的人下来那一刻看清了车门上熟悉的徽章。马车停在一家裁缝店门口,一个随从扶着他的主人下来,那个男人干瘦的身材和脸上醒目的小胡子让阿坚多罗一眼就认出那真是侯爵阁下本人。
贝娜丽斯微微抬起头,她埋在枕头里的脸蛋有些殷红,黑色的眼睛湿润而又充满了迷惑。“神父,请原谅。”她略有些踌躇,“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您会用‘帕尼诺’这个名字来称呼我的丈夫?您知道他什么时候用过这名字,对吗?”
阿坚多罗冷冰冰的目光扫过各式各样的店铺,铁匠铺、制糖作坊、裁缝店、陶器作坊……还有酒馆。
亚里桑德罗感到很无力,他耐心地说:“夫人,您别着急。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别想得太糟糕了。帕尼诺不会把您当成负担,夫妻间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的,难道您不记得你们婚礼上的誓言了吗?如今我们在这个地方,唯一能补救的就是照顾好自己。”
黑色头发的高大男子笑了起来:“别这样,神父,您的表现活像第一次面对男人的处女。”
金发的青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国王:“你想挑拨我们?没有用的,阿坚多罗不会爱我的,他不爱男人!”
“啧,”阿尔方索收敛了调笑的语气,冷冷地说,“如果我用我和我父亲的王位发誓呢?”
“或者是他害怕您了解那样的过去后会认为他污秽,所以故意在您面前隐瞒。”阿尔方索站起来,突然抓住亚里桑德罗的领口,用嘲弄的口气问道,“神父,您说如果阿坚多罗知道您其实很清楚修道院中的真相,知道了自己爱的人欺骗自己,他会怎么想呢?”
“谢谢,神父。”贝娜丽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让您费心了,我很好……但是我睡不着。上帝啊,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阿坚多罗,那个该死的西班牙暴徒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对不起……对不起……”亚里桑德罗紧紧按住胸口,那里充满了沉重的内疚感,“我明白,这是上帝在惩罚我,他用我的罪孽来惩罚我,用你的痛苦来惩罚我。他果然是公正而严厉的,没有人能逃过他的审判!”
“胡说八道!”亚里桑德罗气愤地捏紧了拳头,“太无耻了,陛下!这是亵渎上帝的行为,是该被诅咒的罪行!而且……而且他痛恨那样的侮辱!我知道,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到那段过去!”
当门关上的时候,亚里桑德罗皱起眉头甩掉他的手:“陛下,您想做什么?”
“对,对,我完全理解您作为一个父亲的想法。”阿尔方索站起来,“侯爵阁下,贝娜丽斯小姐是在我这里,我想给您一个惊喜。当然了,这惊喜也是有代价的……”
亚里桑德罗看着他的眼睛,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他张着嘴,只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胸口像是被大铁锤敲过一样剧痛。胃部传来的抽搐让他想吐,却只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简直难受之极。
为什么那个总是微笑的少年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其实在修道院中留下的痛苦已经超越了帕尼诺承受的极限,他的灵魂上的伤口一直都在溃烂,却没有任何人帮他治疗。
亚里桑德罗的眼睛酸涩,滚烫的泪水已经流到了地上,他撑着地,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不停地哽噎,强迫那悲惨的哭声被压进喉咙里。他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好像随时都可能垮下去。“求求你……陛下……”金发的神父蜷缩在地上,慢慢抱住了头,“求求您……让我一个人呆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您离开……马上离开!”
“对。”国王并没有否认,“这是您那位朋友干的!他的力气挺大。”
“信上说可以让您很快见到最爱的孩子贝娜丽斯,对吗?”黑发的国王笑眯眯地说道,“请坐,阁下。真高兴您做了明智的选择:来见我。”
阿坚多罗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到“朗克”酒馆的房间跟尤利乌斯商量下一步计划的改动,但他还是忍不住会带着雷列凯托到这附近来。他心底有种荒唐而疯狂的想法,如果能在这几条街道的某个窗口看到那个金发的青年,他心底那隐隐约约的焦灼或许会减轻一些。
“这没有关系,夫人。晚安。”
贝娜丽斯顿了一下,低声问道:“如果他真的放了我们,是不是说明其实我们在阿坚多罗的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根本不能起到胁迫的作用?”
“奇怪。”阿坚多罗喃喃地说,“这个胆小鬼不是一直躲在自己的城堡中装病吗,怎么突然间到这里来了?”如果不是阿尔方索逮捕女王让他的计划意外地顺利,也许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早就去拜访这位跟他关系不大和睦的“岳父”了。
亚里桑德罗坐在床边,握着贝娜丽斯的双手,莫妮卡端来了一些热水,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和汗水。
“大人……”这时身边的雷列凯托突然轻轻在他耳边叫了一声。
距上次阿尔方索的来访已经过了三天了,阿坚多罗首先命令尤利乌斯把他手上正在进行的任务都停顿了下来,但是却没有切断跟佛朗西斯科的联系。本来安茹公爵路易在他的计划中就只是处于一个旁观的角度,所以法国人对他来说根本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最麻烦的是那不勒斯内部的贵族们,各个派别都在观察,测度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阿坚多罗知道哪怕是最细微的差错也会让他们像疯狗一样开始在同伴中乱咬。
“神父……那个人会放了我们吗?”
“夫人,我想您的丈夫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亚里桑德罗紧紧闭着嘴,不去回答他的问题。
手巾从金发青年的手上掉了下来,好象整个世界一瞬间都震动起来。他飞快摇头:“胡说!这怎么可能!”
亚里桑德罗让床头边的使女吹灭了几根蜡烛,室内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下来。“你也睡会儿吧,莫妮卡。”他轻轻地说,“对不起,这一路上让你吃苦了。”
金发青年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在国王看来简直是荒谬。
阿坚多罗摸了摸胸口的两个十字架,突然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上帝又一次在他面前抛弃了自己的信徒,把最纯洁的一个孩子送到了危险的境地!他真该诅咒这个欺骗所有人的神!
亚里桑德罗的心狂跳起来,他放下了手巾,冷冷地问道:“您到底想说什么,陛下?”
“知道吗,神父,这次见到阿坚多罗果然印证了我开始的一个想法。”阿尔方索望着面前苍白斯文的青年,慢吞吞地说,“您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打我的吗?就是我把您的十字架给他看的时候……”
黑发国王的嘴角又渐渐浮现出一个微笑:“您真的很善良啊,神父。请恕我直言,我觉得您对于斯福查大人来说重要得已经超过了朋友的分量,这让我觉得很诡异,而不得不朝另一个方向考虑……”他咳嗽了一声,“……我觉得他或许是爱着您的!”
阿坚多罗回过神:“怎么了?”
“我很惋惜地发现,我们本来可以一直那样亲密的,可惜那个漂亮的年轻人野心太大,太难以收服了。不过我还是遵守约定,把他用身体换来统帅职位给了他……神父,您真的不要紧吗?”
贝娜丽斯没有反对这个建议:“晚安,神父,可能是甜酒的原因,我觉得自己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请原谅我。”
那个脸蛋儿上布满了雀斑的十七岁女孩儿倒没有介意,她在贝娜丽斯的枕头边趴下来,勉强闭上了眼睛。
“谢谢。”侯爵紧张地脱下帽子,“请原谅,陛下,我只是碰碰运气,如果是诈骗的话,我会让士兵来解决。可是您知道……我也担心如果真的是和贝娜丽斯有关的话……那……”
“看那边!”高大的侍卫朝后面抬了抬下巴,“那辆马车,好像是乌尔塞斯侯爵的。”
“说得不错。”阿坚多罗微微皱皱眉头,觉得很有些古怪。
“原来如此,”贝娜丽斯重新躺了回去,“神父,这半年您对我很好,阿坚多罗有您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这几条街临近港口,附近就有西班牙人驻守的舰队,是最安全的。阿尔方索最有可能落脚的就是这里。
“怎么不可能?”
这样一来,即使真的需要为了亚里桑德罗的安全而把计划停顿,他还可以请佛朗西斯科一起暗中要求罗马教廷出面干涉阿尔方索的王位继承。
随从应声离开了房间,国王用黑色的眸子望着侯爵,微笑道:“阁下,其实我也很喜欢看亲人重逢的感人戏码。”
“我觉得很贴切。”阿尔方索把桌子上的蜡烛都点燃,然后坐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您懂医术吧,神父?来帮我看看伤势。”
金发青年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才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被亚科波·斯福查大人收养之前用的名字,因为我们很早就认识,所以我才习惯这样叫他。”
亚里桑德罗迟疑地走过去,果然发现这个男人原本英俊的侧脸此刻有些红肿,还有一道细小的血痕。
卡佩罗主教还沉浸在美妙的西班牙风情中,所以尚未发现那不勒斯的风起云涌。在教会养的那群恶狼里,那个秃子只算是一个贪吃的懦弱家伙,所以很好掌握。现在阿坚多罗可以让他置身事外,自己却抢先给罗马传去了模糊的消息,预告那不勒斯可能发生的剧变。托“斯福查”这个姓氏的福,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容易获得了教廷的“出入证”
他伸手想抓住脖子上的十字架,才想起来那已经被阿尔方索夺走了。这似乎也夺走了他向上帝祈祷的力量,金发的神父甚至无法将双手合起来。
“哦,我真是太蠢了!”贝娜丽斯垂下了眼睛,“如果我不坚持连夜赶路就不会被抓住,也不会被当成威胁阿坚多罗的工具……”年轻女子的眼眶中浮现出一层水气,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神父,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他,我一直害怕会成为他的负担,可是……”
这个问题让金发的青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亚里桑德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同样感恩。夫人,您安心地睡吧,或许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此刻阿坚多罗和他的侍从换成了商人的服色,正游荡在港口附近的几条街道上。
亚里桑德罗的胸口有些堵,但他还是对这个女孩儿微笑道:“您不该这样想,帕尼诺或许只是害怕您担心他,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作为妻子您肯定知道,一个男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家庭。帕尼诺他爱您,您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侯爵的手中攥着今天早上才收到的匿名信,忐忑不安地猜想着自己孤身来此是不是太草率了。
亚里桑德罗机械地摇着头,他想捂住耳朵,却感到双手无力。
阿尔方索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对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瞧着:“您那位朋友真是个薄情的丈夫啊。他把您的十字架抢走了,却把妻子的结婚戒指留在我这里,还说要我长期代为保管。神父,您在他心里的分量可真重。”
“你被打了?”
亚里桑德罗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但他还是把手巾放到水盆中弄湿,然后为这个伤者擦干净了残留的血渍。
在阿尔方索拿出十字架的时候,他确实失控了,根本没考虑激怒那个黑发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没有想到这样实际上就袒露了自己的弱点。但是他知道即使重新再现一次当时的情景,他的反应也一样——
他要去见帕尼诺!
年轻的神父用修长的手指死死抓住窗棂,决定了一件事:他要逃走!即使把贝娜丽斯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他也必须逃走!
“怎么,您不懂?”阿尔方索讥笑道,“我的意思是我‘碰’了您的朋友,就像碰一个女人一样。您还觉得他现在没有办法接受男人吗?”
金发的神父听到最后一句话开始有些高兴,随即又想到了贝娜丽斯含着眼泪的双眼。“不……”他踌躇了片刻,困难地开口说道,“请不要这样做!她……她要呆在我身边,我向帕尼诺保证过要照顾她。”
阿尔方索看着这个如同小动物一般脆弱的男人,脸上却露出了一抹胜利、得意的神色——那是一种破坏了昂贵瓷器的顽童脸上才会有的表情。
阿尔方索看着地上的人,遗憾地摇摇头:“您很震惊吗,神父?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他肯定没有告诉您!”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和雷列凯托都猜对了,乌尔塞斯侯爵确实不是来做衣服。他一进门就急匆匆地命令随从守在门口,店主带着他来到了地窖,打开一条隐藏在柜子下边的密道,穿过了临街的制糖作坊和铁匠铺,从一家酒馆的后院里出来。然后一个表情凶恶的健壮男人带着他上楼,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
乌尔塞斯侯爵不顾礼仪地张大了嘴,如同看到怪物一样,好不容易才勉强鞠躬说道:“对……对不起,陛下……陛下,我没有想到……我只是收到了一封信。”
门打开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里面那个气定神闲朝他微笑的男人。
“请等等,”阿尔方索拍拍手,叫来一个随从,“去告诉贝娜丽斯小姐,她马上就可以和父亲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