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0年意大利那不勒斯
真是奇怪,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他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眼睛,那双比夜色更加黑暗的眼睛,火盆的影子倒映在其中变成了两颗闪动的钻石,深邃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忽然觉得这个人目光中的审视像刺似的扎进他的心脏,而下颌上粗糙的触感也变得火热。
“谢谢,陛下。”阿坚多罗用诚恳而谨慎的口气说道,“我得请您原谅我今天中午的无礼,我和我的部下当时玩得有些疯狂。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立刻把匕首还给您。”
在黑乎乎的蔓藤架下,阿坚多罗·斯福查用最恭敬的姿势向面前的男人行礼,一脸的谦卑,但是心底却在苦笑:说实话,白天在酒馆里他已经觉察出这个黑发男人并不简单,绝对不会是个平民,如果不是阿托尼那个笨蛋惹火上身他一定不会出面,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手居然会是国王。
“您告诉过我您的名字,我猜您能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因为和阿拉贡王朝的国王同名同姓吧?”
“上帝会保佑她康复的。”那个留着胡子的中年教士在胸口划了十字,把手按在老妇人头顶上,“去吧,记得不要把药弄混了。”
“你太小心谨慎了,费里斯,我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开始他认为又是一些脑满肠肥的罗马教士来兜售“圣物”或涤罪券,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在教堂外面他看到两个瘦削的身影正在人群中忙碌着,他们并不收金币,而是把一包包草药交给村民,实在推脱不过的时候才留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馈赠。
阿坚多罗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厉害,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是谁:这个人的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很英俊,只不过更加消瘦,皮肤也黑了些。一头金发在阳光下漂亮得有些炫目,让人恍惚觉得有天使的光环环绕在上面。粗陋的教士长袍也无法掩盖他修长的体态,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端庄圣洁。
那不勒斯,这个国家对于他来说就像一串即将到手的葡萄,而且已经熟得烂透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把它拿到手中,然后捏个粉碎!这是他必须为费迪南德做的事情!
不可否认,侯爵大人是个白痴!那个男人对阿坚多罗作为外国人而获得女王的重用一直愤愤不平,但是从来不敢公开跟他交恶。侯爵手里捏着女王的国库钥匙,而自己手里捏着重剑,一旦撒手,可以轻易把他砍成两半。可是侯爵大人处处跟他捣乱,就像个达不到目的就胡乱撒气的顽童,如果是平时红铜色头发青年或许可以不去理会,可是现在多了阿尔方索五世,如果这两个人有什么牵连倒是让他头疼。阿坚多罗知道,要是不给乌尔塞斯侯爵一些警告,可能他就会以为这是给他使坏的好机会。
“没有关系。”教士慈爱地抬起头对他的同伴说,“亚里桑德罗兄弟,请你在这位夫人的草药包上做个标记好吗?”
“是的,”阿坚多罗开心地笑起来,“我长大了,而且长得比你还高,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的意思是,无论你叫我什么,我都是四年前你眼中的那个男孩儿。”
阿坚多罗站了很久,当村民们的愿望得到满足逐渐离开的时候,被包围在中心的修士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说这是上帝的安排,那无疑也太富有戏剧性了。
现在乔安娜二世似乎很有意向与自己合作,她手下的人看上去能用的就只有那个雇佣兵队长,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弄清楚的是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心思,他究竟想从女王这里得到什么?爵位?财富?荣耀……
“真遗憾,其实我很想再跟您切磋一下剑术,您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美貌的青年一边放任自己在纯净的景色中想着有些邪恶的事情,一边注意到有些农妇正在朝一个地方赶去,手里提着装满了鸡蛋的篮子,还有人提着牛奶。他远远地看见了前方的小教堂好象很热闹,于是跟上大家走了过去。
“就是这个,夫人。”那人用炭在包好的药上画了个圆圈,“这是款冬,可以治好您孩子的咳嗽,其它的是治湿疹的药。”
“谢谢,陛下。”
阿坚多罗走出王宫后门时,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部下等候在门外,他回头望着黑乎乎的宫殿,笑道:“希望您仅仅是跟我较量剑术,国王陛下。我一点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陛下,”棕色头发的侍卫从他身后走过来,“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要换吗?”
“不,不会。”亚里桑德罗低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
阿坚多罗在一瞬间皱起眉头,他本来只想用语言挤兑阿尔方索,让他放弃报复,但现在却觉得这个人似乎看透了自己的打算。这让他感到危险……
“斯福查先生,”年轻的国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任何谄媚的话都不适合从您的嘴巴里说出来,请不要做贬低自己的事。”
“或许他们吃得比我们的士兵多,陛下。”他这样对他说,“所以他们的军饷也拿得多,不过我很难想象两三千人的队伍能拿走我们所有防务开销的三分之一。”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神色,后者也从刚开始的惊讶转为了平淡——看来阿尔方索也认出了自己,而且更早地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或许那不勒斯的女王很愿意请她的贵客去猎场打猎,可是上帝并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舞会后接连几天的气温都很高,发白的太阳天天在空中高挂,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于是贵族和领主们都聚集在华贵的宅邸中躲避高温,享受着特权带来的清凉。
“您很聪明。”
亚里桑德罗画了个十字,迟疑地问:“安特维普神父他……同意你离开吗?”
“我必须回去,陛下,我是外臣。”
“是吗……”国王也收回了手,“您果然聪明。”
“阿坚多罗·斯福查。”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抢先说道,“您可以叫我的名字,神父。”
两个人从小教堂走到了一片胡桃树、橄榄树和灌木混杂的小树林,一条人工拓宽的小溪从中流过,响起清脆的水声。阳光被树的枝叶遮蔽了,感觉很凉爽。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面前是潺潺的溪水。
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军队驻扎在城外的一个开阔地,因为这是他们发军饷的日子,所以雇佣兵们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可以拿着自己的金币尽情享乐。这支来自英国、法国、德国、尼德兰、希腊、罗马尼亚和意大利其他地方的混合队伍给那不勒斯的各个酒馆和娼寮贡献颇多,是最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一个月以后他们又会回到战场上去,为下一次的放纵出卖性命。
他忍不住走过去打量着金发的修士,但是却没有开口。
阿尔方索回过神,离开了窗边:“当然了,费里斯。成天呆在这里面我都想吐了,再不出去走走我会发疯的。”
阿坚多罗并不知道修士内心的痛苦,他拔起一根草咬到了嘴里:“我不是说过要去找你吗?你走了以后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跟院长告别,然后离开了那里。大概是我走了一两天后吧,修道院就发生了火灾。”
他再次行了个礼:“希望我的卤莽没有打搅到您休息,陛下。”
如同天空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睛在一瞬间呆滞了,接着睁得很大,流露出惊讶和错愕,就好像是地平线上的一点光逐渐照亮了整个天空。
阿尔方索打量着他不大整齐的衣着,问道:“您这么晚才来王宫觐见女王吗?”
“上帝保佑你。”修士退后了一些,仔细观察着他的脸,那上面依稀可以看出少年时代的影子,但更多的却是岁月的痕迹:他的脸型变尖了,嘴唇更薄,眉毛也浓密了一些,眼睛没有从前那么圆,似乎要狭长一些,在他的额角上还有一个不易发觉的伤痕;他现在完全是一个充满魅力的青年。
黑发男人环抱着胸,望着窗外的花园。一些贵族在那里演奏着维俄尔,用纯正的托斯卡纳方言念诵平庸的诗作,就是这样一群附庸风雅的蠢货败落了上一代那不勒斯国王打下的江山。不过他并不讨厌他们,因为正是他们给他送来了机会。西西里岛的面积很大,可是如果能把那不勒斯王国抓到手里,那么就能逐渐统一整个意大利南部,这对于他来说是最有诱惑力的事情。
亚里桑德罗拍拍身上的草屑,对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说:“我有好多事想问你,帕尼诺……呃,或着是阿坚多罗——”他皱了皱眉头,“——上帝啊,我究竟该叫你什么呢?”
他不露痕迹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从那个人手里解放出来,然后笑着说道:“必要的礼节还是应该遵守的,陛下,况且我说的是实话。”
如果自己能提供给他相同的东西,或许他会愿意成为自己有力的帮手。
“你接下来会去哪儿?罗马?”阿坚多罗问道。
阿尔方索看得出来廷臣们并不喜欢那个美貌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多次社交舞会都没有邀请他,而他除了那个晚上以外几乎没有在王宫里露面——当然暗地里是否有什么动作阿尔方索就不敢确定了,但他明白了一件事:阿坚多罗·斯福查在那不勒斯的处境很微妙,他被女王无条件信赖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是,我告退了。陛下,祝您做个好梦。”
亚里桑德罗看着身边的人,低声问道:“帕尼诺,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我回到佛罗伦萨一个月后就听说鲁瓦托斯修道院发生了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死了……”
阿尔方索挑了挑眉:“原来如此,您现在要回营地?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呢?”
“当然可以。”神父站在小教堂的门口,“我还要进去抄一些东西,失陪了。”
黑色的短靴突然来到了阿坚多罗跟前,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托了起来,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心里一惊,接着便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啊,完全没有,我只是来透口气。”男人的呼吸中带着酒的味道,好像在晚宴和舞会中喝得不少,“斯福查先生,真没有想到您这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分。”
“谢谢您,神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含着泪吻其中一个人的手背,“我这就回去给卡苔拉熬药去,她都病了一个星期了。”
“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费里斯。如果在被别国威胁的时候廷臣们还在享乐,这证明他们的国王已经不称职了。”
“我不明白。”
“是的。”雇佣兵队长回答道,“女王陛下今天很忙,舞会结束后才有时间召见我。”
“很好,斯福查先生,我会非常期待。”阿尔方索转身朝通向内廷的小路走去,“好了,我有些睏了,必须回去睡觉。”
“听我说,亚里桑德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瘦弱的朋友,“在我看来,你是所有牧羊人中最纯洁、最善良、最接近天使的一个,不要说神父,你就是当主教、当教皇都有资格!”
“是吗?”阿坚多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怎么会到那不勒斯来,如果呆在教堂里有可能会成为神父的。”
“好的。”站在教堂门口为村民们看病的那个修士转过头,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到。
红铜色头发的年轻首领并不喜欢和他的部下们狂欢,但偶尔也会加入其中,所以上一次他才会“金蔷薇”酒馆中遇到阿尔方索五世。那是他谨慎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意外,所以他必须留出一些时间思考对策,好在他并没有从黑发国王的行动中看出敌意。这两天他一直在观察王宫的动向,他知道女王在刻意淡化他的存在,这似乎在向阿尔方索暗示什么。现在那不勒斯的大部分军权都在他的手里,如果这个时候那荡妇才想到来提防他,未免太笨了。可是他从来不过分自负,因为他知道即使最小的疏忽也会让刻意经营的计划全盘崩塌,在不知道对手底细的时候贸然行动不明智,况且现在他还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廷臣中的反对者……
阿坚多罗的眸子里闪了一下:“拉文那?你在哪座教堂?那里的教堂就像这林子里的树一样多。”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躬下腰,直到黑发男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小路尽头才转身离开。他放慢了脚步,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阿尔方索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那个必要,斯福查先生。匕首是您赢过去的,它属于您了。难道您认为我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吗?”
“不,当然不。”青年笑道,“他总说修道院里的事情太多,不过我很想你,就偷偷溜出来了。看来上帝很眷顾我,让我逃过了一劫。”
“没那个必要,小伙子。”黑发的君主登上靴子,扎好腰带,插上一把普通的土耳其短刀,“放心吧,这次我没带任何镶宝石的东西了。”
“什么?”
“或许是吧。”年轻人淡淡地一笑。
老妇人用同样感激的语气赞美了他的仁慈,吻了他的手。他对每个来求助的人都报以微笑,非常具有耐心地把草药分发给他们,然后给他们祝福,仿佛毫不疲惫。
年轻的侍卫深表赞同:“我也有同感,陛下。那不勒斯人都挺娘娘腔的,整天除了舞会就是游戏,看来倒是那些雇佣兵还顺眼些。”
阿坚多罗笑了笑,他当然明白自己在别人的言谈中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一点也不介意。“您好,神父。”他向这个教士行了礼,“非常抱歉打断了你们的工作,你们在救济这里的村民吗?或许我可以帮忙。”
阿坚多罗·斯福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传来了无花果树的味道,他知道大概已经进入了侯爵的采邑。
看得出阿尔方索五世这个人不简单,他来到那不勒斯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帮助乔安娜二世抵御安茹的路易?或许吧,毕竟那个女人根本无法独自对抗法国人的领土要求,但是为什么要刻意淡化他这个雇佣兵队长的存在呢?她不想让自己和精明的国王有什么接触,或者根本就是怕自己认为她在找新靠山?这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了——不过也难怪,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否则拉斯迪拉斯留下的强大王国不会在几年之内被她玩得剩下了空架子,自己也没有机会从她的枕头边上获得那么多权力。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弯起嘴角,快步上前重重地抱住了他:“亚里桑德罗,亚里桑德罗,真高兴看见你。”
在舞会上阿尔方索曾经跟他聊过几句,这位有权提出财政意见的侯爵对女王的钱袋什么时候该打开、什么时候该关上简直毫无概念。不过他对于“浪费”在雇佣兵身上的圣约翰倒是非常心疼,即使在贵客面前也忍不住有些抱怨。
“随你的便,帕尼诺、阿坚多罗,什么都可以。”青年笑咪咪地回答道,“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叫我费迪南德。”
“你真是太好了,”阿坚多罗千脆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来我的军队里吧,亚利克,你又懂医术,一定能帮我的大忙。”
他穿着最朴素的麻布外套在城外的郊区走着,戴着一顶刺绣粗糙的帽子,把红铜色的头发藏了起来。他没有带护卫,一来是因为他的剑术可以自保,二来是由于他要去的地方是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他不想让太多的人认出他来。
“我在路上把钱包丢了,走到泼里托拉时都快饿死了,这个时候刚好遇亚科波·斯福查先生在招募雇佣兵,于是我就加入了。他觉得我有些天分,不光教我剑术,还收我做义子。我想等我混出一点名堂再去找你,到时候准叫你大吃一惊。”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呢?你没有再去其他的修道院吗?”
他也认出了自己,阿坚多罗可以肯定,他清楚地看到了修士的脸上飞快地转换过意外、狂喜、狼狈、隐忍等种种表情,但是最后全部沉淀了下来,变得异常平静。
亚里桑德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神父脸上倒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啊,难道您是那位有名的雇佣兵队长?我听说过您,您非常……非常能征善战。”
亚里桑德罗转过身对那位一直站在旁边的教士说道:“请原谅我忘了跟您介绍,神父。这是我从前的朋友,他叫——”
阿坚多罗突然间有些紧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再见到这个人。心底有些记忆又被翻了出来,那是夹杂在黑暗的修道院中的一丝光明。
“啊,谢谢,我们暂时可以在野外找到那些草药,这很容易。”神父和善地笑道,“您太好了,斯福查先生,愿上帝赐福于您。”
“上帝在看着一切,”修士划了个十字,“上帝在保佑你。”
“帕尼诺……”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的心脏疼得都紧缩起来了,他低下头,无地自容。
他永远也不会让面前的青年知道,当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几乎发疯,哭得嗓子沙哑,用荆条狠狠地把自己打得鲜血淋漓——他知道全部都是自己的罪,如果他可以带那少年离开,他就不会死在火场中。渎神的人遭受地狱之火的焚烧是罪有应得,可那个美丽的少年在承受了屈辱之后不应该死于非命。他认为是自己的懦弱害死了帕尼诺,他最终没有能通过上帝给他的考验,他将以赎罪的方式永远记住那个孩子。内疚和自责让他又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兄长的全力挽救恐怕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突然凑近他:“到我身边来吧。”
“圣玛利亚教堂。怎么?你也去过?”
“你知道,我的军队里得有一个教士,因为很多士兵在弥留之际必须忏悔,而这工作不是我能胜任的,我需要人来帮助我。亚利克——”他看着金发的青年,语气仿佛又变得有些稚气了,“——我可以这样叫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