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烦

《如折如磨》

文/关抒耳

2024/02/22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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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刚过饭点。柳絮宁和队友们从舞蹈房出来。

为了晚上的迎新晚会,她们已经在舞蹈房泡了连续两个下午。

在海棠苑吃午饭时,坐在柳絮宁旁边的两个男生在谈论下午学院的宣讲和招聘会。

“给大四生的招聘会,你一个大三的凑什么热闹?”男生问。

另一个男生说:“起瑞也来人了,来头肯定不小,你不想看看?”

“你怎么知道?”

“不然哪家公司能惊动媒体。”

男生恍然大悟。

扒完最后一口饭,男生正要走,一晃眼瞧见坐在离自己间隔两个空位的柳絮宁。女生刚从舞蹈房出来,耳后和脖颈还渗着细密的汗水,碎发偶尔垂落,她抬手夹到耳后,露出晶莹翡玉般的耳垂。

男生心下一动,对面好友只一眼便看出他心思。

他哎了声:“那是梁锐言的妹妹,你敢动?”

刻意加重的“妹妹”二字,和声线里明显的调侃。

男生听见这名字,脸上露出两分尴尬。

柳絮宁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友胡盼盼正在换西装。柳絮宁三明治放到她桌上,嘱咐她记得吃。

胡盼盼正在费力地穿西装裙,见柳絮宁回来,哭丧着脸让她帮忙拽一下拉链。

柳絮宁起身,捏紧裙子拉链一端:“怎么突然穿这个?”

胡盼盼:“下午不是起瑞的宣讲会吗,老师让我们下午去帮忙登记签到什么的杂事。”

“你要不要也去,没准还能看见……”她戛然而止,又换了个口吻,“不对,你和我们可不一样,你可是天天都能看见。你命可真好。”

柳絮宁拽着拉链的手用了点力,拉链到顶,蹭着胡盼盼腰上的软肉而过,挤到了一些。她不由倒吸一口气,连声哭诉自己果然是胖了,得把减肥计划提上日程。

胡盼盼有独自行动障碍,总觉得一个人走在路上时旁人的视线都会落在她身上,然后给她下个“人缘不好,被人孤立”的定义。

耐不住胡盼盼眼巴巴的乞求,又想起方才帮她整理拉链时故意用力使坏的手,柳絮宁答应了。

走到明理大礼堂,胡盼盼就被老师叫住了。身边有了同行人,柳絮宁当即被抛下。

明理大礼堂在青大东门外,距离女寝还有些距离,柳絮宁懒得再回去,她扫了一眼,礼堂里,大四的学长学姐都穿着熨帖妥当的西装。

柳絮宁在最后一排坐下,等着胡盼盼结束。

期间,有舞蹈队已经退队的学姐瞧见她,和她打招呼。

一路走过来,汗液扒着后背,现在被礼堂内的冷气一吹,倒是有点冷。

有人在前面试话筒。五分钟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上台演讲,自我介绍是起瑞商业集团人力资源部总监。

“那个小梁总没来吗?”坐柳絮宁身边的女生问道。

“不知道啊,小徐不是坐在前排吗,问问她。”

女生说着,给小徐发了微信。

柳絮宁看不见聊天记录,只听到身旁女生一句:“这长相嗲的。”

“这履历,这年龄,啧,真是比理发店里不推销产品的托尼老师还要稀有。”

柳絮宁短暂地赞叹了一下这神奇比喻。

“要么起瑞,要么静安女子监狱,拜托拜托上天垂怜一下可怜的应届生吧!”

“为什么分部要这么多法务啊,没有创意的职位给我捡漏吗?”

“捡漏?”女生笑得俏皮,“你这简历用来擦屁股都嫌硌,起瑞能不能看上我们的简历都难说呢。”

“哎呀你干嘛说实话啦!”

那三个女生应该是室友,你一句我一嘴,聊得起劲。

起瑞集团是一家多元化实业公司,下辖多家集团,涉及商管、黄金、地产三大产业集团,起瑞商业广场遍布全国,此次来招聘的团队就隶属于起瑞商管集团青城分部。

周围突然响起如潮掌声,打断了柳絮宁的思绪,她也习惯性鼓掌。

手机亮起消息,胡盼盼问她坐在哪里。

柳絮宁正在打字,台下响起几道窸窣声音。

学院的胡院长站在前头,微微弯身,又抬手,领着几人往外走。

彼时柳絮宁刚回完胡盼盼的消息,抬头,一眼便看见了走在前面的胡院长和梁继衷。梁继衷是起瑞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长,也是梁家如今的控权人,今年七十有余,依然一头黑发,笑容和蔼。他身旁胡院长这张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如繁花点缀,眉眼都弯似天上新月。

托他的福,柳絮宁在大三这一学年终于见到了一群只听过名字的学校领导。

余光里,手机屏幕又亮了一瞬,柳絮宁正要低头回信息,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梁恪言。

他走在最后,穿着一身柳絮宁未见过的西装,剪裁合体,身姿笔挺。刚剪过头发,完整地露出冷峭五官,眉目清晰,眼睛也亮。

手机在他指间松弛转着。

走到柳絮宁那一排时,也许是没有掌握好力道,手机滑出手指的掌控,落到地上。梁恪言垂眸的那一刻,柳絮宁陡然低头,打开和胡盼盼的对话框,缓慢地打字。

鼻息被清冽淡香攥住,余光里是黑色西装衣摆的一角。

衣摆微微晃动,一道阴影覆盖下来,垂下的手背上血管清晰,青筋稍显,捏起手机边缘。

起身时,手臂蹭过她的肩膀,垂落的几缕发丝被莫名而来的穿堂风吹起,又下落。

柳絮宁依然盯着自己和胡盼盼的对话框,没有抬头。

直到身旁气息越散越远,她才无声呼了口气。

走出大礼堂的时候,身边的人谈论的话题除了起瑞便是梁恪言。

柳絮宁莫名被这名字听得心烦,她走到胡盼盼身边,对方问她接下来去哪儿。

“舞蹈室。”

“你又去练舞啊?一个迎新晚会还能让你这么大费周章。”胡盼盼说。

柳絮宁嗯了声。

胡盼盼只得一个人回寝室,路上发现了同班女生,既然有了同行人,她便笑眼弯弯地和柳絮宁告别。

走到艺术楼楼下,抬眼看到远处空地上停着的一辆宾利,再一看车牌,有些眼熟,像是梁恪言的车。

梁恪言高中的时候,每逢周末就会带着弟弟梁锐言去老宅。老宅的那帮人知道梁继衷的独子梁安成收养了柳絮宁,可他们瞧不上柳絮宁那因病去世的妈妈江虹绫,自然也殃及池鱼地瞧不上自己。

梁恪言在楼上画图的时候,梁锐言就在大院里向同龄孩子介绍柳絮宁。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思也无大人的弯弯绕绕,直言无讳。同龄男生大声说不喜欢柳絮宁,还质疑她为什么能进老宅。更有甚者揣测她是梁安成偷养在外的私生女,纸包不住火才安了个名头把她送进梁家来。

孩子哪里说得出这些话。

柳絮宁想,大概梁安成收养已故初恋的女儿这件事已经沦为了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锐言是这个圈子里说一不二的混世魔王,他看着柳絮宁发红的眼眶和摇摇欲坠的眼泪,还有在夏日午后因为太阳晒面而透红的白净脸蛋,怒气倏然上头,挥拳狠狠打向那个说话声音最大的男生。

场面混乱,没人敢去拉架。

浸润在宠爱里长大的人不知道“度”为何物,柳絮宁在事态严重之前走上前劝架。见此状,其他孩子们也跟着拉开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

柳絮宁好像站在圈子最中间,却又似游离在外,推搡挤攘都挨不到她。她慢慢抬起脚,踹向那个男生,力道狠重。他毫无防备地落入浅浅的池塘中,脑袋磕到边缘,他捂着脑袋哇哇大哭。

赶过来的家长一股怒气盘踞在喉咙间,她把儿子搂在怀里,肉麻地絮叨着。低头问儿子,是谁动的手,抬眼又瞧见和自家儿子打架的是梁锐言,怒气只得硬生生压至胸口。

梁继衷下楼的时候,家长便开始煽风点火。

梁锐言护在柳絮宁身前:“对啊,这衰人就是我踹的,谁让他讲我宁宁坏话。”

梁家祖籍在广城佛山,产业重心迁移的缘故,梁锐言是在青城长大的,所以和梁恪言不一样,青城话讲得生疏,粤语也讲得四不像,唯独那个“宁宁”,标标准准,先三声后二声,转音后上扬,有点勾人。

幸而是磕到脑袋,再往下几分就要撞到眼睛了。

梁继衷用戒尺抽他手,又让他在烈日底下罚站。

梁锐言对柳絮宁说不要担心,又瞧见大厅里阿姨在给孩子们拿冰淇淋,让柳絮宁主动去拿。柳絮宁拿了两根老式盐水棒冰,撕开棒冰的包装,一手拿着自己的,一手拿着梁锐言的,又喂到他嘴边。

梁锐言愤愤咬着棒冰,终于开始慢半拍地回忆,而后碎碎念叨自己明明没踢到那男生,分明是那个小缺西自己脚滑掉进去的。

柳絮宁小小咬了口棒冰,盐水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她没应声,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三楼阳台上的梁恪言。那年他高二,穿着白色T恤,手肘撑在栏杆上,干净侧脸被阳光勾勒,短发随风动,指尖夹着一支铅笔。

不知道站了多久。

晚间吃饭的时候,柳絮宁和梁锐言从外面进来。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无意,大圆桌上早已没有并排而立的位子。柳絮宁被梁锐言不由分说地按在了梁恪言身边,还嘱咐他多照顾些宁宁。

梁恪言没说话。

席间,上了一道咸蛋黄鸡翅。不知道谁多吃了一个,转了一圈转到柳絮宁跟前时只剩下最后一个。

她观察着这桌上每个人的餐碟。

只有她和梁恪言没有夹了。

柳絮宁说:“哥哥,你吃吧。”

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了从梁恪言喉间溢出的一声轻笑。

短促到会让人以为只是一声咳嗽。

可那笑分明像一记鞭打,干脆利落地降临在她脸上。难堪顺着肌理爬入骨髓,在年少的夜晚反复鞭笞。

他饶有兴致地看人演戏,然后笑她的拙劣演技,笑她的不自量力。

·

“哎呀不好意思。”一道女声打断柳絮宁的思绪。

炙热阳光烘烤着她的后颈,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这栋楼下站了许久。

“没事。”

柳絮宁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然后看见了靠在车门边的梁恪言。

刚刚穿得规整的西装外套被脱下,白衬衫最顶端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衬衫下摆落下一道蜿蜒的咖啡痕迹,些许滴淌至西装裤上。透过薄薄的西装布料,似乎都能看见紧绷有力的臀腿线条。

他面前站着一个女生,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脸红耳朵红,咬着的唇间露出无措。

柳絮宁认得那个女生,是同专业二班的。

“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是我走路不小心。”女生眼含歉意地看着他,“可以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我洗好了之后……”

梁恪言有些走神,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那栋艺术楼,视线往下,停留在门口那道身影上。

突然轻笑一声。

女生有些愣,她以为这笑是嘲讽,可眼前的年轻男人似乎并无此意,只是直直看着前方,都忘记了回答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当然不例外。只是没有得到回应的对话实在无趣,她随意扯了几句便自然离开。

四目相对,避无可避。

柳絮宁已经走到最高的一格台阶,又扭身往下走,走到最后一格时,蓦然想起那声笑,思绪缥缈,鞋跟没有踩稳,脚一歪,幸好扶住了一边的扶手,才在地上将将站稳。

脚一动,脚踝处的疼痛丝丝扣扣地传来。

她没动,梁恪言也没动。

午后的这条路上,学生拿着课本来来往往,单车穿行其中。有西装笔挺的大四生从礼堂走出来,低头看着手中将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缩略成薄薄纸张的履历;有拿着课本往教学楼走的学生;也有穿着军训服,三五成群从操场回来的新生,摇晃的汽水里冒出的是一腔对大学美好生活的希翼。

这里面,不乏富家子弟,也不缺寒窗苦读数年才踏入大都市的少年。

当然,还有另一种人。

无论是学业的繁重,还是生活的心酸酿成的苦楚都无法浇灌到他们身上,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生无需为任何事忧愁。譬如,梁恪言。

而柳絮宁又是其中特例,凭借已故的江虹绫,蹭到了点金汤匙的余光。

人生没有意义,出身富贵就是惊喜。像她这种“半路出生”的也算。

柳絮宁动了动自己的脚踝,慢慢往梁恪言的方向走。

怎么就回国了呢?真令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