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5 杀第二次

王通见状,难免就有些犹豫。

太子身形微颤,姿态却透着坚定,他看向面色阴沉可怖的庆明帝,道:“堵不如疏,为免君臣因此心生嫌隙,还请父皇容明御史和姑母将话说完,如若其中当真是有误会在,亦可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还父皇一个清白”

反转的出现,只在一转眼间。

可不知为何,他这样一个接受能力极差的愚笨之人,在听得明御史和姑母之言时,却只有震惊,而无太多质疑

弑君父,杀胞妹亲弟

他全都相信!

他相信这是父皇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甚至这的确就是父皇的作风!

尤其是姑母出面

他吃惊于姑母并非是真的失忆,却也于一瞬间明白了姑母伪装至今的缘由。

这世上的罪名,总是受害之人的指认分量最重,因为往往只有受害者才最清楚要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就像他一样。

他与姑母有着极相似的经历。

而当下,他必须要阻止父皇,绝不可任由其再借皇权作刀,屠杀无辜之人!

“你还真是不打自招!”庆明帝自牙缝中挤出一声极怪异的笑,面向众臣,咬牙搓齿地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出戏分明是早有预谋,太子、大庆储君,朕的亲生儿子!竟勾结大臣和朕的胞妹来污蔑朕,要置朕于死地!”

众官员们暗暗交换着眼神,面色各异。

站在他们的立场来看待此事,贸然下结论尚且为时过早,他们不可能单单只因听了几句话,便轻信于明效之与敬容长公主。

尤其是近来听了诸多风言风语的那些大臣官员,他们的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靠近养心殿,太子究竟是否别有居心,当真也说不好

莫说太子体弱,不可能有争权之心,观自古以来之先例可知,野心历来不会被任何阻碍所约束。

但同样的,此时此刻,待这位皇帝陛下,他们也已做不到深信不疑。

尤其是在一些经历了当年之事的老臣心中,先皇之死并非就没有任何疑点在只是于利益安危权衡之下,没人会在大局已定之下,为了区区疑点而赌上性命去行以卵击石之举。

气氛涌动间,庆明帝已然理智全无:“为大庆朝局虑,朕今日便要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处置了这不忠不孝、篡权祸国的不肖子!来人,将太子拖下去,杖罚一百!李吉,便由你来监刑!”

李吉面上血色褪尽。

四下哗然震动。

杖责一百!

太子怕是连二十杖也撑不住!

这分明是打算要了太子的性命!

“陛下,万万不可!”

“事态尚未明朗,怎能对储君施此重罚?!”

“陛下此举,不合法理祖制!”

“请陛下收回圣命”

当下无需解首辅等人开口,反对之声便已是铺天盖地。

眼看着一个个重臣出列挡在了汉白玉阶之下,王通只觉寸步难行。

或者说,他本也不是如韩岩那等唯命是从之人,当下局面如此,孰输孰赢难以预见,如他这等小人物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在皇帝一声声的催促下,他不得不咬牙拔出飞云刀,指向站出来的周侍郎等人:“奉命行事,还请诸位大人勿要让下官为难”

“事情真假未明之前,今日谁若想动太子殿下,不妨便从老夫的尸身上踏过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走到最前面,因愤怒激动而面色赤红。

如此风雨飘摇之际,怎能有杖杀储君之举!

“好反了,都反了!”

庆明帝暴怒之下,坐在车椅内往一侧倾身而去,伸手拔出了身侧护卫腰间的长刀,颤颤巍巍指向太子:“朕今日就亲自了结了你这讨债的恶鬼!”

看着那对自己喊打喊杀的皇帝、自己的亲生父亲,太子眼中泪水涌出,哑声哽咽道:“父皇已经杀了儿臣一次,竟还要再杀儿臣第二次吗!”

庆明帝握刀的手一紧,一双怒目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那男孩子。

这蠢货是何时知道的?!

“两年前,皇后娘娘诞辰宴上,儿臣被心腹近侍推入水中,幸得许家姑娘施救才得以活命而当晚指使那内侍污蔑构陷敬王世子未果的幕后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父皇!”

太子泪如泉涌,双手紧攥成拳:“彼时父皇为了有借口发落敬王府,收回凉州兵权,便要置儿臣于死地当下为掩盖真相,堵悠悠众口,竟还要故技重施吗!”

他历来不是什么大胆之人,当初得知此事真相,受惊之下一病难起,若非许姑娘出手医治,他怕是根本熬不过那一关。

他胆怯,平庸,甚至过分懦弱心软,就连此时说出此事指认父皇,心中亦有身为人子的愧责和恐惧在

可他要说,一定要说!

今日之事,断无回头路在,注定要有人永远地留下他虽力量微渺,却也必须要尽力助明御史和姑母成事!

纵然此中有蹊跷在他也甘愿为人利用,来促成这场“蹊跷”!

大非之前,手段无分对错!

一句“还要再杀儿臣第二次”,在群臣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初太子溺水,矛头直指敬王世子,待太子醒转之后,敬王世子才得以洗脱嫌疑,而在那之后,此事却是不了了之,只是清算了几名宫人而已。

那时,有人猜测荣贵妃才是幕后主使,碍于彼时其腹中怀有龙嗣在,方才未有深究。

而现下思来

一道道视线隐晦地看过来,庆明帝恼怒至极:“张口便尽是荒唐之言!朕彼时只你一子,岂会拿你来做局!”

这句话听得众大臣心情复杂。

倒也并非只彼时只太子一子,而后也一直都是

而这句解释,放在此时来看,说服力似乎也并不大。

看着皇帝手中无力提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开的长刀,众人心中难免有了分辨。

如此之下,便有人重新看向了明效之。

人总是见一思二的,当一件事于众人心中站住了脚之后,另一件相似之事的可信度也会随之被拔高。

太子此言,无疑替明御史争取到了在一个相对有利的环境下继续开口的机会。

庆明帝还欲再言,却难以遏制地急促咳了起来,说是咳,咳声却也分外微弱,只胸口一下下艰难地起伏着,嗓中发出干哑空洞的呼气喘息声。

他通身微颤,忍不住躬起了身子,手中长刀也随之跌落,手掌紧紧按在疼痛难忍的心肺处。

几名太医一阵手忙脚乱。

围上前去的官员却只寥寥几人。

纪栋看着比肩而立的明御史与敬容长公主,心中莫名有预感在预感告诉他,此事至此,这两位站出来,恐怕还只是开头而已。

这位御史大人从来不是退缩犹豫之人,此时站在那里,在抛出了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却未有再急着开口说其它

这可不像是明御史一贯速战速决的作风。

与其说是在观时局,静看太子和皇上对峙,倒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看似尚算平静,像是踌躇不前,然这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愈发汹涌的暗潮在悄然酝酿。

四下风静物止。

金色铜盆之内,素帛与祭已然焚成灰烬,再不见一点火星。

然而纪栋却仍觉得脊背阵阵发冷,悄悄往身后看去,陵殿入口处,禁军层层把守,神态肃穆全然不为此处变故所动,冰冷黑色甲胄刀鞘坚不可摧,仿佛将此处护成了铁桶,断无人能够闯得进来。

皇帝虚弱嘶哑而可怜的咳声还在继续,好似随时都有因无法喘息而昏厥甚至崩猝的可能。

解首辅看也未看一眼。

他径直看向了神案前身形直立之人,定声问:“纵然都察院弹劾朝野上下,一贯无需证据,然而明御史声称陛下毒杀先皇,此事关乎甚大,已不可以寻常之事并论之如若拿不出实证来,明御史可知要担上何等罪名与下场吗?”

纵然对方所提出的所谓罪状甚多,但毒杀先皇,此乃最紧要的一条,此事可证,便诸事可证。

明御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祭台与众人,目色坚定冷然:“诛九族,处凌迟”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休要再做戏妄想蒙骗诸卿与世人!”庆明帝用尽全力仍声音微弱:“将他们,统统统统给朕押下去!胆敢不听朕令者,一概皆以同党论处!”

或因其声微弱,又兼毫无顾忌,竟让这些满挟皇权威压的话,于此时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威慑。

臣武将,一时间几乎无人有动作。

解首辅面向众臣,肃声道:“是非真假,不容混淆。尔等身居高位,皆非眼盲心盲之人,难道单凭区区几句谎言,便可被悉数蒙骗吗!今日之事,关乎朝局安稳,解某既领内阁,便有职责究办清楚!真相二字,本应无惧深究!陛下、诸位亦当知晓此理!”

说着,朝庆明帝的方向高抬双手叠于额前,道:“若当真有人胆敢构陷国君,无需陛下下令声声催促,臣等亦可依律处置包藏祸心之人!”

言下之意,若无愧于心,便不该行阻拦堵口之举。

四下众声嘈杂,官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江太傅站了出来,看向神案方向:“老夫愿听其言,同诸位共辨真假!”

“下官亦愿共辨!”

跟着站出来的是纪栋。

如此关头,学生岂有不跟紧老师脚步的道理?

紧接着,又有十余名大臣出列。

这些人当中,大多皆是江太傅与解首辅的门生。

随后,于朝中一贯立场中立、方才力保太子的周侍郎等人一番权衡之后,也纷纷出声附和。

事情已至眼前,纵然不为真相所虑,单为安稳朝局人心,也已不得不听。

今日之事,已势必要有一个了断。

解首辅看向神案处,面色肃然郑重:“既如此,便请明御史与长公主殿下将证据示出我等,愿闻其详!”

长公主遂望向下首,道:“玉风,将人证请来。”

“是。”玉风郡主应下,自女眷中行出,缓缓退了下去。

等候的间隙,众人心中猜测频出,四下却寂静无声也非全然寂静,尚有皇帝断断续续的虚弱喘息声与斥责骂声。

半刻钟后,玉风郡主折回之际,身边多了两人。

一名侍女,还有一名坐在车椅之上被侍女推入众人视线当中的老人。

这便是人证?

这是何人?

如此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身份不明之人出面作证,便可当作所谓人证来用的。

若身份无说服力,其言亦然。

听着四下议论声响,庆明帝吃力地转头看去,看着那满头银白之人,刹那间眼神巨变。

竟是乔必应!

此人为何会在敬容手中?!

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样一个大活人,是如何被带来了翎山,纪修等人莫不是眼瞎了吗!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吉也变了脸色。

但他旋即觉得,已整整十九年过去,对方终日被囚于地室内,饱受折磨之下形容大有改变。从前又不过只是一名太医而已,而非是什么人人熟知的大人物,此时恐怕也不见得还有人能够认得出来

如此之下,若陛下出言否认对方的身份,那是否可以“认定”为是长公主造假此人身份,借此反定下长公主和明御史的构陷之罪?

到底是这些年见的看的多了,此乃李吉下意识的想法,然而这想法刚在脑海中成形,便听身后传来一道震惊难当的声音

“乔乔太医?!”

郑太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老人。

李吉:“”

断了。

皇上的路断了。

“”

众人闻声皆心生思索。

乔太医?

哪位乔太医?

“不知阁下何人”纪栋出声问。

审案审得习惯了,张口就这么来了。

“草民姓乔,乔必应。”那老人答道:“十九年前,本是宫中的一名太医。”

说着,目光环视众人,似在找寻记忆中熟悉的旧人面孔,环视一番后,他的视线定在了身侧二人的身上:“可是江侍郎,解御史?”

江太傅与解首辅皆是一怔。

这是他们许多年之前的旧职

待又定睛看了对方片刻,解首辅眼神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