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下意识地看向四下。
片刻后,摇了摇头。
“属下没看出其它。”
除了这异样的安静,再听不到其它声音;除了错落有致依稀可见往日安定景象的屋舍,也再看不到其它东西了。
许明意:“这个时辰,不正该是准备用晚食的时候吗。”
朱秀恍然。
晚食……
没错。
许明意看着前侧方不远处的一片民居:“可这一路,却未见有一缕炊烟起。”
也没嗅到一丝饭菜香气。
朱秀沉默着。
百姓竟是不敢生炊烟,怕招来上门抢粮的官差吗?
已到这般地步了吗?
许明意握紧了手中缰绳。
有百姓的地方,却没了烟火气。
官府的作用究竟何在,非但不曾维护民心安稳,反倒成了百姓眼中最大的洪水猛兽。
战火还未烧到这里,官府就已经先毁了此地民生。
或者说在朝廷眼中,百姓的存亡本就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江山才是。
死些人,乱一阵子,或都不算什么,筹措足够的兵马粮草来“清剿反贼”才是他们唯一想要的,为此甚至可以不计代价。
战火之下,最苦的永远都是百姓。
一行人缓缓来到了朱秀印象中的那家客栈外。
同其他铺子一样,客栈的门也是紧闭着的,朱秀下马叩门,久无人回应。
只能扬声道:“我们是路过的,想在此住店歇息一晚!”
门内隐隐响起了一阵窸窣的交谈声。
好一会儿,才有人拉开了门闩,两扇门先是开了一道细缝,细缝后露出一只倒三角眼,将朱秀一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开客栈的,多生得一双亮眼,几下打量便知是外地来的了,这才将门打开,把人迎了进去。
“当下不比往日,怠慢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这是一位身形矮胖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想来应是客栈的掌柜。
方才同其在门内交谈的显然是妇人声音,多半是夫妻二人在守着这间客栈。
堂中桌凳都已收起,掌柜的临时将几条凳子从桌上搬了下来,招呼着许明意等人:“诸位先坐着,我这便让内人收拾几间房出来。”
“将马喂饱。”朱秀丢了只不轻不重的钱袋过去。
掌柜的伸手接了,看一眼铺子外的六七匹枣红大马,忙点头应了下来,将马牵去了后院。
“不知诸位是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当下这时局,按说是不宜出远门走动的……”安置好了马匹之后,掌柜的提了两壶茶来,这客栈里显然已没有其他伙计了。
“我们要去乾州寻亲。”朱秀按着许明意方才的交待同掌柜闲聊着。
“乾州啊……”掌柜倒茶的动作一顿,叹道:“那诸位这亲怕是不好寻……”
“此话怎讲?”
“诸位该知道,乾州两月前遭灾了啊,溶江峒河,那水都漫出来了!那些堤坝也不知当初是怎么修的……总之淹了周围好些个郡县,麟游,礼泉,都遭殃了,哎……”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道:“南边水患常见,换作往年倒也没什么,可当下官府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乾州百姓?洪水毁了房屋田地,颗粒无收,许多人又没了去处,寻常百姓多是逃出城去了,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着落的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前不久,就咱们这小镇子上还来了一群灾民呢,被县令老爷下令驱逐了。”
“况且如今四下也不太平,诸位这一路来,想必也瞧见了吧?且越是乾州去,前头便越乱,咱们这儿还算好些的……”
掌柜的说着,看了一眼坐在那里静静吃茶的俊美“少年郎”,又语气好心地提醒道:“尤其诸位又骑着马,如今这是极打眼的……甭说遇上那些饿疯了的难民流匪了,便是被官府的人瞧见了,怕也未必能讨得着好,当下官府四下征集战马呢,有些人家里的骡子都给带走了……”
朱秀正要接话时,许明意的视线朝那掌柜扫了过来,道:“我家中有些背景在,谅他们也不敢自找麻烦。”
少年郎声音清澈带着淡淡倨傲。
听得这张扬之言,掌柜的微微一愣。
但心中也就真正有数了。
他就说,这时局怎还有人敢骑着马四处张扬……
想来也是,若没点身份,怕是家中也不会允许出这趟远门。
尤其这少年郎,虽是打扮寻常,通身上下并无十分招眼的物件儿在,但那养尊处优的贵气却是藏不住的。
单是有钱怕还不能有这般底气,想来多半或是官宦子弟……
掌柜的这厢在心中下了判断,也未再多说这个话题,只又叮嘱了些“总要小心些,那些流匪发起疯来可不分人”,“再往前就未必方便寻吃食了,诸位还须多备些干粮上路”之类。
说完这句话,便道:“时辰不早了,诸位若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歇息吧。”
那妇人恰于此时下了楼,道是房间收拾好了。
许明意几人便上了楼去。
朱秀走在最后头,踏上楼梯之际,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随手托在臂弯中,露出了背后背着的长刀。
待许明意一行人各自进了房中,便听那对夫妻压低的说话声自楼下隐隐响起。
“我看他们骑着马来的……官府前两日不是还说,哪家有马不交的,若报去官府,一匹马能奖励一钱银子?外地来的,应当也成吧?”
“应是官家子弟出门……我没敢多问,且还是别得罪人了,免得招来祸事……没瞧见么,身上带着刀呢!能带刀的,官儿能小了去?小心伺候着吧,赚些房钱茶水钱就是了……”
妇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二人的声音渐远,听脚步声应是回后院去了。
“好在姑娘方才的话将他们给镇住了,否则招来官府的人怕是就麻烦了。”客房中,阿珠皱了皱眉,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官府搜刮民脂也就罢了,怎百姓还帮着一起动歪念。”
有马的要报去官府,有粮的是不是也要报去?
方才说什么谁家的骡子也被官府收走了,莫不就是他报去官府的吧?
许明意解下了披风,“有利益可图,就不怕没有为虎作伥者。”
人的恶念会因时局而被束缚,也会因时局而被放大。
官府都开始不讲礼法了,还能奢望百姓会继续遵守吗?
若他们今日只是群寻常的过路人,表露得稍软弱些,要留下的怕还不止是马。
翌日清早天色初亮,许明意几人便离开了客栈。
动身前,朱秀已提早买了些早点和干粮回来——有一家早点铺子倒还开着门,他去时,恰有一群官差巡逻,眼看着那早点铺子的掌柜给那领头的官差塞了银子过去。
一行人驱马来至街尾处,隐隐听得隔着一条矮巷,有老孺的哭求声传入耳中。
“各位官爷行行好吧,这当真是家中最后的一点存粮了……我那老头子病了好些时日了,已是没银子抓药了,当真不能再没了这口粮啊!求求各位差爷,看在我家那俩儿子和仨孙子都被军营征去了的份儿,就给我们留些吧!”
“求求了,求求各位了!这是救命的粮啊!”
“……不识趣的老壳子,滚!”
听动静,那老孺似被推搡了一把。
官差马蹄声远去,老孺的哭声愈发绝望。
四下却很安静,似没有哪户人家敢露面。
一直听着的许明意也没有出面。
出面又能如何?
将那些官差打退,替那老人夺回粮食吗?
可待她走了之后呢?
她的英雄固然逞得很威风了,留给老人的却只会是更可怕的下场。
而不消去想,也可知当下所见所闻,不过只是如今这世道间不公之事的冰山一角而已。
单凭她这区区一双手,用这等蛮劲和笨法子,注定是帮不了他们的。
“给那老人送去吧,切勿被人看到了。”她自腰间摘下那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素面荷包,丢到了阿珠手中。
人病了,总还是要吃药吃饭的。
大事之上固然要想法子,所见微末小事也要尽一份力吧。
一行人继续赶路,去的仍是乾州的方向。
果然如那客栈掌柜所言,越往前便越乱了。
有一日,途经一处深山时,倒也遇到了一伙欲打劫的流寇,然而见得朱秀拔刀利落地断了其中一人的左手后,余下之人便也未敢再上前纠缠了。
在许明意看来,这些人打劫的手法还很有些生疏青涩,料想应是刚入行不久。
故而只驱散开便罢,朱秀等人也未有再执意伤人性命。
这一晚,连行了一整日,未能寻到投宿之处。
“前面瞧着应是座破庙,属下带人收拾收拾,姑娘且在此将就一晚吧?”朱秀提议道。
夜深了,不知前路情形,着实不宜再冒险赶路。
许明意点了头:“好。”
没什么将就不将就的,既是选择出了这趟门,该想到的自然都想到了。
一行人便驱马往那座庙的方向而去。
庙中有火光在,这也是方才朱秀他们之所以远远便能看到这座庙轮廓的原因所在,想来其中应是有流民或其他赶路之人在此歇息。
这种情况,前去商议一下,行个方便大家共同将就一夜,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近了庙前,果然听得有说话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