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傅研起了个大早,她打开衣柜,在清一色旗袍中选了一件黑白竹纹的,及腰的长发被素色木簪挽成发髻,额前碎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刚踏出门半步,似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日历,大约是怕忘了,从笔筒里捡了支铅笔在九月十日的位置画了个圈。
傅研身段好,气质好,脸也标致,四十往上走的年纪,脸上却不见皱纹,只有微笑时眼角的纹路会偶尔出卖她。在菜市场这种充斥着被琐事耗尽容颜的妇女的地方,她无疑是最光鲜亮丽的一个。
等她买完菜走后,小贩就会交头接耳,表面议论她搔首弄姿,背地里嫉妒她青春常驻。更有甚者即垂涎她的美貌,又轻贱自己的地位身份,得不到就尽情诋毁:这种女人肯定被很多男的睡过,老子才不稀罕。
她很少同附近的邻居交流,只有提及江池时,会偶尔聊上几句。
“我儿子长得可帅啦。”
“我们阿池过几天也要成年了。”
“小孩子快高考了,没时间过来。”
“等他考上大学,请你来吃酒。”
傅研很少做饭,纵使这么多年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她也不常下厨。厨艺这东西很奇怪,有人生来就有,有人下了力气也不一定会,她就属于后者。仅仅是剃个虾壳就花了她三个小时。
一年就包一次饺子,自然谈不上什么进步,成品依旧丑陋。
但好歹能看出是个饺子。
她将包完的饺子分装在四个保鲜盒内,冻一下午后把它用袋子包交到宋佳月手上。
“月月麻烦你了。”
“阿姨,您别客气。”
宋佳月从她手里接过饺子,温吞道:“就是……您知道的,阿池他不一定收。”
“我知道。”
傅研笑得很温婉。
“你就说是你自己包的,你手笨不太会包,所以难看了点。”
“可是……这个法子上次试过。他不会信的。”
“也没关系。”
傅研无奈,自从江桥去世后江池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好,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只要是她送过的东西都会被当成垃圾处理。
“那你就悄悄地放进他的冰箱吧,能放几天是几天。”
“可是……”
“好啦。”
傅研摸了摸宋佳月的脑袋笑说。
“没有关系,怎么处理都没关系。你不要有负担,你的任务就只是把这包东西放在他的冰箱。”
宋佳月心情复杂,自从上次把周念关进阁楼之后,每每见江池都会有负罪感,深怕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不可深交。所以最近几次见面,她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在他眼前蹦跶。如果这次被他发现又偷偷送来傅研包的饺子,那他肯定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太崩溃了。
于是她以‘好久未聚’为由叫了不少朋友围聚在江池家中,打算‘乘乱’把饺子放进冰箱。以为自己计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江池发现了。
当时她正走到计划的最后一步——合上冰箱,没想到还有一条缝隙的距离时,头顶响起他的声音。
“偷偷摸摸的,在干吗?”
“……”
宋佳月身形一滞,感觉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她慢慢仰起头,看清他快要耸成山的眉心。
“我……”
“我看你冰箱里空空的,就给你包了点饺子。”
“拿走。”
“阿池……”
“拿走,听见了没!”
周围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厨房。
宋佳月带着哭腔解释:“阿池,你别那么凶,这个饺子阿姨包了一个上午…”
“滚。”
江池指着大门,重复道。
“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
厨房动静越来越大,客厅里的人三三两两围过来替宋佳月解围。
“怎么回事儿啊,佳月怎么哭了?”
“怎么啦?阿池你怎么能这样对佳月说话。”
“人家姑娘家家的,你就不能冷静点。”
“太不知足了,给你包饺子还被你嫌弃。”
徐明看了眼冰箱里的袋子,隐约能看到饺子的轮廓,再偏头去看江池,瞬间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朝不明就里的大家做了个退散的手势。
“好了好了,少说几句。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我做东一起去吃火锅。门口有家新开的重庆火锅,听说特别辣,一般人吃不了。要不要去尝尝?”
没等人应,江池一把拉开抽屉,抽出袋子径直往门外走去。
宋佳月:“阿池!”
晚了,整个袋子都被他扔进了垃圾桶。
*
周日,周念照常会在图书馆度过一整天,有了竞赛培训这个幌子,课余时间反而自由,张宁不再时不时查岗,即使问起来,一句‘上课’就能应付。
她俯身整理书包,夹层中的竞赛资料露出封面一角,这本书在她得知自己没能参赛之后还是在看,一题不落地看了个遍,书下夹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每一道题的解题思路和步骤。
她把竞赛资料从书包里取出,指尖同斑驳的树影一起轻抚封面。
“好不甘心啊。”
她低声念叨。
“好不甘心。”
竞赛资料的归还期限到今天为止,周念没选择还书,而是缴纳了赔偿金。离开图书馆,她没回家,时间还早,这个点她应该还在‘培训’。
晚上七点,夕阳苟延残喘弥留天际,老街夜市的灯齐刷刷得亮起,街角的油垢污渍丝毫不影响食客的心情。杯酒碰撞,你来我往。这种生鲜排挡,大多数人是来吃个气氛而非口味。
漂洗碗筷的污水顺地势流向排水口,长年累月积出一块油垢地,周念绕过污水,跨过排水口,小心翼翼得穿过每一家店铺。
最终停在一家烧烤店外。门口揽客的老板热情招呼,问她吃不吃饭,周念摇摇头,老板一秒变脸,嫌弃地蹙起眉头,回到门口继续招揽过往行人。
“不吃就别影响人做生意。”
周念转头进了隔壁药房,店员问她想要什么,她指了指柜子上的口罩。
“口罩能单卖吗?”
“一包十个十块钱,单买一个要两块。”
“一个就行。”
“好吧。”
付完钱,口罩被攥在手心,她没离开而是逗留在窗边的药架附近。店员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她依旧摇摇头。
她的目光停在对面的本地菜馆上,菜馆店面不大,正值饭点,进店的客人络绎不绝。有些客人来的晚没抢到位置,于是很自觉的搬来小凳子候在门外等叫号。
等了十分钟,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
姜小小大约是从楼上下来的,她先去收银台驻留片刻像找人,没找到人又推门出来。门口有个老板模样的人边安抚等待客人的情绪边在路上分发菜单。姜小小笑脸盈盈地冲那人撒娇,没一会儿那人就缴械投降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红色纸币递到她手里。
姜小小把钱塞进小包,打了个电话就离开了。
周念见状跟了上去。
姜小小轻车熟路地避开每一个水洼,她甚至都不用低头就知道下脚的步子是大是小。原本两人相差不大的距离被她硬生生拉开差距,眼见着目标逐渐变小,周念不再顾及脚下,目光追随她而去。
路上姜小小又接了两个电话,她拐进边上一家奶茶店,出来时手里多了两杯奶茶。一杯奶茶原色,另一是粉色,看着像草莓口味的。
两杯奶茶被她提进附近的一家网咖。网咖规模不小,一到四楼的窗户都能映射出电脑屏幕的缤纷色。周念在网咖门口驻足几秒,带上口罩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呛人的烟味,周念拧了眉,环顾一楼,没发现姜小小。吧台显眼的位置分列了一到四楼的区别,二楼以上是无烟区,三四楼是包间。
网吧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很少出现书卷气息那么强烈的姑娘,网管从电脑前探出半个脑袋问她:“找人?”
“刚刚那女孩,我们一起的。”
她轻晃手机解释。
“这里太吵了,打电话她没接。”
长得温善大抵只有一个好处,不容易被人怀疑,除非谎言太离谱,不然没人愿意花时间来细究真假。
网管食指向上指了指。
“四楼,405包厢。”
“谢谢。”
“开机的话需要身份证。”
“不用,谢谢。”
四楼的走廊空荡荡的,包间里时不时传出游戏玩家愤怒的咒骂。周念站在走廊尽头,看着房门紧闭的405包间,有那么一秒她会质问自己,跟踪的意义是什么。她答不上来,只知道这件事始于姜小小,自然应该终于姜小小。
错在她,她没有理由可以置身事外。
半个小时后,405的门被打开,姜小小来时浓重的口红现在只剩下淡淡一层。那抹红色晕在嘴角,脖颈和胸口。肩带也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不难想象,刚刚里面发生了什么。
姜小小进厕所补妆,周念则退至楼道口,她蓦地想到什么折返回道405包间。可包间房门敞开,里头空无一人,只有那杯喝剩下的粉色底奶茶。
走了吗?
思及此,周念再次转回厕所,可惜姜小小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