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午餐时间有许多知名的银行家在这里吃午饭,可以看见艾里希和她在一起的话,马吉特绝不会同意到这个地方来。一般来讲她从不在这儿吃饭。那温文尔雅的大陆气氛太浓了,充满了男性公款消费的颐指气使。这间长长的暗红色临河房间被分成几个小区,用精致的格子富隔着。这地方有一股像迪耶特叔叔和其他银行成员一样的气味,艾里希称这些人是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伪君子。
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她是十二点半准时到这里的,而且已经在这里坐了五分钟了,她的未婚夫迟到是肯定无疑了。她朝领班做了个手势。
“什么事,施蒂利小姐?”
领班点头哈腰,像个优质的机械玩具——当然是瑞士制造。马吉特等着他行完曲膝礼。“吧台上有没有开封的白葡萄酒?”
“可能有一瓶67年波尔多白葡萄酒。”他满怀希望地建议道。
“没有好点儿的吗?”
“71年皮斯波特戈德特烈普申酒。”
“请来一杯。”
不到一分钟,酒来了。她举起酒杯对着光线,欣赏着那稻草黄。她不着急啜酒,于是便刚巧在扫视这拥挤的房间时看到了马修-布里斯坐着的那张桌子。
她把酒放下,没有尝。
坐在她肩头的那个滴水嘴魔鬼将一只长长的爪子划过她脖子上的皮肤。她打了个冷战。“离我远点儿。”她喃喃地说道,之后意识到她说的声音太大了。
在屋子的那一头,布里斯微微地朝面前的一张两个人的桌子弓着身子,不耐烦地看着手表,手指搅着他杯中剩下的几块冰。他要的酒可能还是他以前经常要的,一种很淡的伏特加马提尼,只是在美国之外的任何地方,马修-布里斯都喝不到和他所喜欢的、或者和他以前曾经在查尔斯河畔的小公寓里兑的那种酒口味一模一样的酒。正是在这间公寓里他把这些东西介绍给了她。
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而那个人迟到了。不可能是个女人让马修-布里斯等着,可能吗?一定是个男人。
马吉特靠到椅子背上,从笔直的姿势松弛下来,让其他人的脑袋挡在她和布里斯的视线之间。她死死地盯着那杯淡淡的白葡萄酒。没错,立在那里的酒杯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凝结的水汽。没错,昨天那封航空信是从哈佛校友会寄来的。没错,老天,她要疯了。
她看花眼了。他没在巴塞尔。他不在德莱凯尼根的餐厅。
马吉特坐直了,看着他叫来一个侍者,激动地对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酒杯交给他。“别放这么多苦艾酒。”她可以想像得到他在说些什么。
那个侍者送回来一杯新酒,布里斯呷了一口,做了个鬼脸,不过决定接受这可疑的东西。他看了一下表,又对传者说了些什么,侍者这次是走到站在离马吉特不远的领班跟前。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但是是在听到侍者说布里斯和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才靠到椅子背上的。好啊。好极了。那么说,不是幻觉?但是如果一个人可以幻想看见了屋子那头的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也可以幻想听见侍者在说他的名字。
马吉特看了看表。十二点四十,艾里希太晚了。一般来说,他要么准时,要么不来。那么今天也是他消失的日子之一了。
隐隐约约地,倒不是因为她真的感兴趣,仅仅是给脑子找点事想一想,马吉特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以绊住艾里希不让他来赴午餐约会。这时,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名字,就看见马修-布里斯不耐烦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去了男洗手间。
她看了一眼她的酒,呷了一口。波尔多,不是皮斯波特。领班想蒙她。好像淡甜滑腻的摩泽尔酒居然会被错当成小年①法国酒的浓酸味儿。她勾了勾指头招来领班。
①由于气候的缘故使葡萄减产、质量下降的年份。
“这不是我要的。”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但是我向你保证小——”
“好了。布里斯先生的午餐餐友来了吗?”
领班眨了眨眼睛,但是马上答道:“还没呢,施蒂利小姐。我正在叫人给胡费尔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
“英格-胡费尔?”
“UBCO银行的。”
马吉特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伸手从手袋里拿出一本红色摩洛哥山羊皮笔记本,从本子上取下那支小铅笔,飞快地写了个便条,折了两道。“当你向布里斯先生报告胡费尔先生的事时,把这个条子给他。”
“是。”
“还有,把我要的摩泽尔酒拿来。”
“万分抱歉,但是你看——”
“不是吧台上开封的酒,是不是?那就拿半瓶来。把菜单也拿来。”
马吉特坐观事态的发展。她稍稍感觉到有一点儿成功的兴奋,怪罪了领班一通,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把一件她从来就没指望会发生的事付诸行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小心地上紧了一个复杂而有趣的机械玩具的发条,现在就等着它展示出广告里宣传的那些奇迹。
不,她从没指望过再见到马修-布里斯。尽管金融曾一度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无法指望金融会再让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活动。然而他却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
她看着他回到桌旁,皱着眉头看了一下表,坐了下来。他啜了一口酒,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读了起来。
领班在去布里斯的桌子之前到马吉特身边停了一下。“胡费尔先生微感不适。今天回家了。”领班的声音就像是口技演员发出来的一样,嘴唇不动,结果就好像是一把椅子向马吉特口授了这个秘密情报。
她看着他走在两排桌子之间。机器玩具开始转了。他恭敬地朝马修-布里斯弓下身子。布里斯紧锁的眉头变成了一副怒容,然后就消失了。他靠在椅子背上点了点头。然后领班递给他那张折着的字条。
布里斯打开字条一眼就看完了。马吉特用的是轻松的笔调。在这些事情上,轻松的笔调是最明智的。“我想我们俩的午餐伴儿都把我们给涮了。这个俚语现在在美国还流行吗?”
布里斯绝对是一脸的茫然。他看了领班一眼,说了些什么。领班非常谨慎地,用了一个不太显眼的手势,把马吉特指了出来。布里斯站起身来,就像棵巨大的红杉树,曾被砍倒,现在正被吊回到直立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眼睛注视着屋子这边。
马吉特稍稍抬起一只手,又一个谨慎的手势。
这整座城市都是脱顿唐兹,布里斯想。这整个任务,所有的违法乱纪、知法犯法、有法不依——后面是柯蒂斯这种暗探跟梢,有约不来,被解雇的经理,午餐会面被取消,连帕尔莫也神秘兮兮,难以琢磨——现在又来一个他妈的密码信,真让人受不了了。
他看见马吉特稍稍抬起了一只手。
“就是她。”领班用口技演员的嗓子说道,声音是从布里斯的马提尼酒里发出来的。
“当然是。”布里斯同意道。
他走到她的桌边,低头冲她笑着,冷冷地,只是嘴唇稍微抽了抽,这是要用一种冷淡的方式表示“说说你的来意”的意思。让布里斯吓了一跳的是,他发现他的微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肥肥的、动了感情的咧嘴笑。
“嘿,看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话里充满了喜悦。
“欢迎到巴塞尔。”
他们默默地彼此注视了很长时间。布里斯看着她的脸。以前她非常合适带出去约会,漂亮但又不扎眼。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的上帝,”她低声说道,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别说我还跟以前一个样,因为我不一样了。”
“你是不一样了。”他同意道,笑口咧得更大了。“你漂亮多了。”
“怎么个漂亮多了?”
“我能坐下来吗?”
“我的上帝,当然。”
布里斯猛地坐了下来,椅子向后弹出好几英寸,发出梆的一声,足以打断整间屋子里的午餐谈话了。
“怎么个漂亮多了?”她穷追不舍。
“瘦了,更苗条了,更有神采了。”他可以感觉到嘴角的肌肉紧张得他都不习惯。难道就不能松弛一下,别咧着大嘴傻乎乎地笑了吗?不能。
“接着说。”
“你以前一直很性感。”他告诉她。“现在是一种不同的性感。”
“更性感?”
“听着,真的有人把你给涮了吗?”他期期艾艾地往下说道,“因为我的午餐伴儿生病回家了。所以,我的意思,如果你……”
“我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她说。“这就意味着他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是他的规矩。他用这种方式既给我递了消息,又用不着听我一句抱怨的话。”
布里斯开始大笑了。“这个未婚夫也真够可以的。”
“这婚也订得够可以的。”她的眼睛刚才一直在盯着布里斯,现在稍稍垂了下来。“用他们在噱头节目中的话来说,就是转速很慢的婚约。我在……哈佛的时候,就和他订婚了。”
布里斯抬起头看着斟酒侍者拿来一瓶葡萄酒和一个放着冰桶的酒架。“你要的是这个吗?”
“先别打开。”她笑着对斟酒侍者说。“让它冰一下,施涅弗利先生。给我拿杯非常淡的伏特加马提尼加冰,放一小小点儿苦艾酒。”
“听着。”布里斯对那个人说道,“我告诉你吧台的人该怎么调这种酒。让他从瓶子里倒一小点儿苦艾酒在瓶子盖里。明白了吗?然后,从瓶盖里,让他滴肥肥的一滴到伏特加里。知道了吗?”
斟酒侍者的眉毛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上下跳动了好几次。然后他转向马吉特,一句话不说。马吉特也一句话不说,只是点了点头,看着他走了。“施涅弗利不高兴了。”她说。“这个酒吧服务生讨厌别人告诉他该怎么调马提尼酒。当然,他已经知道怎么调马提尼。”
“没错,他知道。”布里斯的头点了起来。
“一半的一半,”马吉特附和着点着头,继续说道:“伏特加和苦艾。”
他们俩都大笑起来,整个屋子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他们。“我觉得我们在出洋相。”布早斯低声说道。“瑞士人吃午饭时不笑吗?”
“巴塞尔人笑。不是因为笑。”马吉特解释道。“是因为你不是艾里希。”
“你迟到的未婚夫。”
“你会喜欢文里希的。”马吉特说。“人人都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最好是喜欢别人的未婚夫。”马吉特顿了顿,做了个小鬼脸。“而不是爱上他。不,这不是他们吃惊的原因。”她继续飞快地说道,“是因为大家都看见是你找了我。或者是我找了你。他们不清楚是谁找的谁,但是这种闲话非常刺激,谁都会注意的。”
布里斯靠到椅子背上,看着侍者端来两杯新马提尼酒。吧台已经另给他调了一杯,可能是不想再为他的苦艾酒瞎折腾了吧。他朝马吉特举起酒杯。“为了又见到你。”
“为了见到你。”
他们啜了一口酒。布里斯发现他很少使用的嘴角肌肉又在朝上扭了。“正合我意。”他又啜了一口。“棒极了。”他看着她。她第一口就喝去了半杯。“怎么样?”
“没错,棒极了。”她又把酒举到唇边,一口下去,杯子里只剩下冰块了。
“嘿,不错吧?”
“我有点儿紧张。”她不敢看他的目光,而是看着她的空酒杯。“当我看见你在屋子那头的时候,我就想我会发疯的。”
“女孩子看见我会这样的。”
布里斯举起他的马提尼一口喝干。他记得曼哈顿有不少酒吧里的马提尼酒劲儿很大,没法像这样豪饮。但欧洲酒酒劲儿都小。当然,还没有小到那个程度。
“你用不着这样。”马吉特说,“就让我随意吧。”
“放心,我没管你。”他抬起头,发现那个侍者在附近游荡。他指了指他们的空酒杯,伸出两个指头。
“我平时顶多就喝点儿葡萄酒。”马吉特说。“在巴塞尔这不难,但是,比如说在伦敦,他们都把自己灌得傻乎乎的,而且它——”她停住,然后又很慢地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压力很大。”
“你?”布里斯咯咯地笑了。“不会是钱吧。”
“就是钱。”
“我倒想有你这么拮据。”他对她说。
“马特,不是因为缺钱。是谁掌握钱。”
他点了点头,想起柯蒂斯为他准备的那沓资料中的一些情况,其中有几页现在还放在他的胸袋里。“那就是你的叔叔迪耶特。”他暗示道。
她往后靠到椅子背上,怀疑地看着他。“你来巴塞尔干什么?”
“得了。”
“为什么,马特?”
“没人告诉你吗?”
她摇了摇头。“没人告诉我什么。”
然后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布里斯看着她,而且她也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布里斯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他在仔细地审视她。
她看上去活泼而开朗,这是以前所没有的。她身上有一种光泽,不是头发的光泽,而是在她的脸和喉咙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晕,好像是从体内透出的光。由于脸上的这道光晕,她似乎比周围的世界轮廓更加分明。清晰地从所有东西中突显出来。妈的,她太好看了。
“我想,”她小声说道,“你确确实实地喜欢你所看到的?”
侍者又拿来两杯酒。布里斯对她举起自己的酒杯。“闭上嘴,喝你的马提尼。”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