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将近元旦的时候,我们又到了鲁昂,不仅因为正是假期,也因为经过一个月的试读,我又离开了阿尔萨斯学校。母亲只好把我当病号对待,认可我只靠侥幸学点什么算什么。这就是说,我的学习又一次长期中止了。
我食欲不振,睡眠不好。吕茜尔舅妈对我关怀备至,每天早晨让阿黛尔或维克多到我房间来生上火。我睡醒很久还懒得起床,谛听着柴火燃得噼啪作响,向挡火板迸射不烫人的火花。在从上到下充溢着整个家庭的舒适氛围中,我感到自己的麻木不仁消融了。现在我仿佛还看见自己待在母亲和舅妈身边,待在那间既亲切又庄严的大餐厅里。餐厅四角的壁龛里,陈列着代表四季的洁白雕像。这些雕像按照文艺复兴时期的审美情趣,雕刻得庄严而又放荡。它们的底座都做得像酒菜台子(代表冬天那尊的底座像碗碟加热器)。
色拉菲娜专门为我做一些小碟白菜。可是面对那些菜,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看见了吧,亲爱的朋友,”母亲说,“要让他吃饭麻烦得很呢。”
舅妈说:“朱莉叶,你觉得牡蛎对他也不会有一点儿吸引力吗?”
母亲答道:“不会有的。你心肠太好啦……不过,不妨试试。”
然而,我保证不是故意挑食。我对任何食物都没有胃口,上餐桌如同赴刑场。要费好大劲才吞咽几口东西。母亲恳求,呵斥,威胁,几乎每餐饭都在泪水中结束。但这些并非我要着重讲述的。
在鲁昂,我又见到了表姐妹们。我说过,我身上种种小孩子的兴趣,怎样使我更接近苏珊娜和路易丝。可是甚至连这个也不完全确切。也许我更经常与她们两个一起玩,但这是因为她们两个更愿意与我一起玩。我更喜欢爱玛妞,她越长大我越喜欢。我也在一天天长大,但这不是一回事。在爱玛妞面前我装出一本正经也无济于事,总感到自己仍是小孩子,而感到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温柔的目光流露出忧郁;那忧郁我揣测不透,所以更加吸引我。甚至爱玛妞心情是否忧郁我也不确切知道,因为她从来不谈她自己。她那种忧郁不是别的孩子琢磨得透的。我生活在这位表姐身边,已经意识到我们有着一致的兴趣和思想,衷心想使这种一致更密切,更彻底。我想,她为此感到开心。例如当我们一块在克罗斯纳街吃餐后甜食时,她故意不让我吃我喜爱吃的东西,办法是她首先不吃她喜爱吃的东西,因为她知道只有她吃了的东西我才会碰。这一切都显得孩子气,是吧?——可是,唉!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太缺乏孩子气了!
使我的女友过早成熟的秘而不宣的忧郁,我不是慢慢发现的,像通常发现一个心灵的秘密那样。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突然彻底暴露在我面前,我突然向这个世界睁开了双眼,犹如天生的盲童摸了救世主,双眼突然睁开了一样。
我傍晚时分离开表姐妹们,回到克罗斯纳街。我想妈妈正等着我回去,可是家里没有人。我犹豫片刻,决定返回乐卡街。我觉得这挺有意思,因为我是出其不意返回去的。我思想上已流露出这种幼稚的欲望,让自己不熟悉的空间和时间充满神秘。我十分关心在自己背后发生的事情,有时甚至觉得,如果回头敏捷,准能发现匪夷所思的情形。
我在非正常时间来到乐卡街,想给人家一个意外,却在这天晚上,我窥探秘密的兴趣如愿以偿。
刚到门口,我就觉察到情况异常。与平常相反,大门没有关,不需要按门铃,我便悄悄溜进去。舅妈身边的使女阿丽丝这个讨厌的女人,突然从门厅的门后钻出来——她显然埋伏在那里——粗声粗气地问道:
“怎么,是你!这个时候还来干什么?”
显然我不是人家等待的人。……
我不理会她径直往里走。……
底层是舅舅埃米尔的书房,又小又暗,弥漫着雪茄烟味。他经常将自己反锁在里面,一锁就是半天,挂在心上的远远不是他的业务,而是种种烦恼,每次出来时总显得十分苍老。最近这段时间,舅舅的确老了许多。这一点说不清是不是我自己注意到的,但听见母亲对舅妈吕茜尔说:“这可怜的埃米尔变化真大!”我立刻发现舅舅前额上布满了皱纹,目光惴惴不安,有时现出心力交瘁的神色。这天,舅舅不在鲁昂。
我悄无声息地爬上黑乎乎的楼梯。孩子们的卧室全在最上面一层楼,下面一层是舅妈的卧室和舅舅的卧室。二层是餐厅和客厅。我经过餐厅和客厅前面,准备一个箭步冲过第二层,可是舅妈的卧室门完全敞开着,里面灯光通明,连楼梯口平台也照亮了。我只匆匆往卧室里溜一眼,瞥见舅妈毫无神色地躺在一张沙发上;苏珊娜和路易丝坐在她身边,弯着腰打扇子,好像还给她闻溴盐。没看见爱玛妞,或者更确切地说,本能告诉我爱玛妞不可能在这里。我怕被看见和被叫住,很快经过了门口。
我先要从爱玛妞两个妹妹的卧室前面经过。这两间卧室里黑乎乎的,引导我向前走的唯一亮光,是两个还没拉上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我到了我女朋友的门前,轻轻敲了两下,没有回应,正要再敲,门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这间卧室里更黑。床占了尽里的一面。我背对着床,起初没有发现爱玛妞,因为她跪在地上。我以为房里没有人,正要退走,却听见她说道: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应该再来的……”
她没有站起来。我没有立刻明白她正伤心,只是感到她的热泪落在我面颊上,我双眼才突然睁开了。
在这里我根本不想讲述她伤心的细节,不想讲述那使她痛苦的该死的秘密故事,况且这故事当时我基本上不清楚。现在想来,对一个纯洁无邪,心里只装有爱和亲情的女孩子来讲,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要她对自己的母亲做出评价,谴责自己母亲的行为。更使她痛苦的是,那个秘密,她不知怎么发现的、已给她造成伤害的秘密,她必须独自藏在心里,还要瞒着她所尊敬的父亲。这个秘密全城人议论纷纷,用人们当作笑柄,只有她两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妹妹蒙在鼓里。不,这一切我只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我感到,在这个我已十分钟爱的少女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无法忍受的痛苦;这痛苦我凭着满腔的爱,一辈子都无法为她消除。此外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到此时为止,我只是盲目地游荡,这时突然发现了自己新的人生方向。
表面上什么也没改变。我会像前面一样,继续记述我曾经关注的一些琐事。变化只有这样一点:我不再全心全意关注这些事,把自己命运的奥秘深深藏在心里。我的命运如果不那样横遭非议,历尽坎坷,我就不会写这本回忆录了。
我们是在蓝色海岸过完了这个冬天。安娜陪伴我们。一个恼人的心血来潮的主意,使我们先在耶尔停留。那里通往乡村的路很难走,而大海我们本来以为离得很近,却隔着一块块菜地,像海市蜃楼令人泄气地出现在远处。看来在这儿逗留不会有什么乐趣,而且我和安娜都病了。一位姓名我要明天才想得起来的儿科大夫,让我母亲相信,我的一切不适,无论神经方面还是其他方面的,都是胃肠道气体引起的。他给我听诊,发现我的腹腔里有令人担心的空穴,容易胀气。他甚至武断地指出形成致病气体的肠结在什么地方,嘱咐我去他卖绷带的表哥店里买一条外科矫形腰带系上,以防治腹胀。记得那条可笑的腰带我系了一段时间,使得我做什么动作都不方便,尤其勒得腹部极难受,因为我瘦得像颗螺丝钉。
耶尔的棕榈树与开花的桉树不能同日而语,开花的桉树能使我重新振作起来。看到第一棵桉树,我心里一阵激动。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必须跑去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安娜。我连一根小小的树枝都没带回来,因此没法描述那繁花满枝的情形。我停都没停一下,就拉了安娜跑到那棵稀奇的树下。安娜说道:
“这是一棵桉树,从澳大利亚引进的一个树种。”她让我观察叶子的形态、枝叶的排列和树皮的早脱性。
驶过一辆四轮运货马车。一个小男孩高高地坐在收集来的麻袋上,扔给我一根开满那种奇异花朵的树枝。我迫不及待地观察起来:花蕾呈青灰色,上面覆盖着一层含树脂的叶霜,形状像一个小小的香料匣,看上去还以为是颗种子,只是颜色比种子鲜艳。香料匣的盖子蓦地打开了,是被涌动的雄蕊掀开的,落在地上。释放出的雄蕊排列成圆环形。在那一堆锋利、椭圆的落叶之中,这种没有花瓣的白花,远远看去像朵海葵。
头一回遇到桉树,又在通往科斯特贝尔的路旁树篱里发现一棵兜帽状海芋,这是此次乡间小住期间发生的两件大事。
我们在耶尔待得不耐烦了。妈妈看到我们失望的样子,不知所措,跑到埃斯特尔以外的地方去探察,回来时兴奋不已,第二天就带我们去了戛纳。我们下榻在火车站附近,即这个城市最有意思的一个小区。虽然住的旅馆档次很低,但戛纳还是给我留下了令人着迷的回忆。在格拉斯那个方向,当时还没有兴建任何旅馆或别墅。戛纳公路蜿蜒于油橄榄树林里。那里是这座城市的最边缘,再往外就是乡村了。橄榄树林里,水仙、银莲花、郁金香十分繁茂,越是僻静之处越繁茂。
但是,我特别欣赏的是另一类植物,即海底植物,每周可以观察一两次,那是当玛丽带我去雷其岛上漫步的时候。我们喜欢圣玛格丽特码头,离开码头不要走多远,就可以看到一些激浪拍岸的深水小湾,这些小湾由于岩石的风蚀,被分割成许多深潭。在那里的水底,贝壳、水藻、石珊瑚,五光十色,呈现一种东方式的华美,头一眼就令人惊喜莫名。过路人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只留下了头一眼的印象。我只要在那里静立片刻,像那喀索斯俯身望着水面,就会看到被我的接近惊逃的无数小生物,从千百个石洞、千百个凹穴里钻出来。一切都开始呼吸,颤动起来了,连岩石也仿佛有了生命。人们以为没有生命的东西,仿佛全都羞答答地蠕动起来;一些半透明、奇形怪状、形态荒诞的生物,从水藻之间钻出来。水里充满生物,连海底有些地方浅色的沙子也显得动荡不宁。在一些深色的管状物——我们疑为灯芯草茎的两端,只见一片薄薄的花瓣,看去还有点怯生生的,但轻轻地、一抖一抖地绽放开来。
玛丽在不远处看书或打毛线,我呢就这样成小时地伫立在那里,不顾太阳照射,不知疲倦地观察一只海胆慢悠悠地转着圈儿刨洞穴,观察一条章鱼颜色的变化、一只海葵摸索的移动,观察一些生物的捕猎、追逐和潜伏,以及许许多多神秘莫测、惨不忍睹的现象。我从目瞪口呆的状态清醒过来后,往往依然如痴似醉,以至于头痛欲裂。这怎么还谈得上学习呢?
整个冬天,不记得我翻开过一本书,写过一封信,学过一篇课文。我的思想和身体一样,处于休假状态。现在想来,母亲本来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让我学点英语什么的。可是,英语向来是我父母的一种保留语言,他们专门用英语在我面前说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再说,玛丽教了我一些德语,我运用起来显得非常笨拙。因此在让我学英语的问题上,他们认为应该谨慎从事,不要进一步让我为难。客厅里有架钢琴,虽然是一架不怎么样的琴,但我每天稍稍练习弹琴还是可以的。可是,唉!不是有人叮嘱母亲,切忌让我干任何费精神和力气的事情吗?我和儒尔丹一样,狂热地梦想成为钢琴演奏能手。那时稍做努力,今天说不定我已经是了呢。
初春回到巴黎,妈妈便着手找一套新公寓,因为大家都认为,土尔隆街那套房子已不适合我们去住。显然——我想到蒙彼利埃那套脏兮兮的房子给我留下的回忆——爸爸的去世导致了我们破产。土尔隆街那套房子,对我们娘儿俩来讲,无论如何都太大了。谁能知道母亲和我将满足于一套什么样的房子呢?
我的担忧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我就听见德马勒斯特姨妈和母亲一起讨论租金、街区和楼层等问题了,看来我们的生活根本没有即将紧缩的迹象。爸爸去世后,姨妈克莱尔取得了对妈妈的支配地位(她比妈妈年纪大得多)。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将嘴一噘,不容置辩地对母亲说:
“是的,楼层问题还可以将就,咱们可以接受爬楼梯。可是另外一点,那可不行,朱莉叶,我甚至要说:‘绝对不行。’”她伸出手掌,干脆而断然地往斜里一劈,就中止了讨论。
这“另外一点”,是指能通车辆的大门。在一个孩子思想上可能会觉得,既然我们很少接待客人,我们自己出入根本不坐车,要能通车辆的大门干什么,有也不需要开。可是,作为孩子我没有发言权。再说,还有什么好反驳的呢,既然姨妈说:
“这不是方便问题,而是体面问题。”
见母亲沉默不语,她用更缓和、更恳切的语气说:
“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儿子,都必须这样。”
她说罢又连忙补充一句:
“再说问题显而易见,你如果没有可通车辆的大门,我可以事先告诉你哪些人不会再来看你。”
她立刻数起来,数得母亲都有点发抖了。母亲看一眼这位姐姐,露出略带凄凉的笑容,说道:
“你呢,克莱尔,也会拒绝来看我吗?”
听到这句问话,姨妈重新拿起毛线活儿,闭上嘴一声不吭。
这类谈话只有当阿尔贝不在场时才会进行。阿尔贝肯定会失礼。但母亲因为记得自己也曾经有着好批评的思想,所以很想听听他的意见。姨妈则宁可不让他发表意见。
最后选中的新公寓,明显比原来那套更宽敞,更漂亮,更宜人,更豪华。关于这套公寓,且留到后面再来描述。
离开土尔隆街那套房子之前,我最后一次审视了与这套房子有关的整个过去,重新阅读了我所写的与这套房子有关的事情,觉得我似乎把我那迟迟不能摆脱蒙昧状态的童年,描写得太灰暗了。就是说,对于那曾一时震撼我的愚钝的两道闪电,两次不寻常的发抖,我不善于谈论。假如我能更早地谈论,在必要的地方谈论,以便尊重编年的顺序,那么那个秋夜在乐卡街,我的整个身心与看不见的现实接触所产生的骚动,也许能够更好地得到解释。
头一道闪电把我带回到遥远的过去。我想确切地说哪一年,但我仅仅说出是当时家父还在世。我们围坐在餐桌边,安娜和我们一块吃中饭。父母神情悲哀,因为上午他们获悉了一个四岁小男孩夭折的消息,那小男孩是我们一位表亲维德梅的儿子。这消息我还不知道,但听到母亲对娜娜说的几句话,我就明白了。小艾弥尔·维德梅我只见过两三次,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是我迟迟不知道他死了,这时悲伤骤然像海潮般涌向我的心头。母亲抱起我坐在她的膝头上,千方百计让我平静下来,不要哭,说我们每个人终归都要死的,小艾弥尔已升入天国,再也不会有眼泪和痛苦。总之,母爱所能想象的一切安慰人的话母亲都说了。但无济于事,因为确切地讲,令我掉泪的,并不是这位小表兄的夭折,而是一种难以言状、无法向母亲讲清楚的恐慌。这不奇怪,就是现在我也无法讲得更清楚。在某些人看来,这也许非常可笑吧。但我要说,后来读到叔本华的某些篇章,我似乎突然辨别出了这种恐慌。的确是这样,要想理解……在这里我不由自主、情不自禁提及的,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听到这个死讯后,平生头一次发抖的情形。
第二次发抖更加离奇。那是几年后,家父过世不久,即我大概十一岁的时候。事情还是发生在餐桌旁,是一次吃午饭的时候。但这次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在场。这天上午我上了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什么也没发生……那么,为什么我突然全身瘫软,扑倒在母亲怀里,呜咽,抽搐?我是否再次感受到那种难以言状的恐慌,刚刚听到小表兄的死讯时那种恐慌?仿佛一个寻常而又神秘的内心之海的特殊闸门突然打开了,滚滚波浪涌进我的心里。我恐慌胜于悲伤。可是,这怎么向母亲解释呢?母亲透过我的呜咽,仅仅隐约分辨出我绝望地不断重复的这句含糊不清的话:
“我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与其他人不一样!”
还有两件与土尔隆那套房子有关的事,要在搬家之前赶紧谈一谈。作为新年礼物,我索要特罗斯特那本厚厚的化学书。吕茜尔舅妈送给了我。起初我向克莱尔姨妈要过,但她觉得送我一本课本作为新年礼物未免可笑。可是,我嚷嚷得厉害,其他任何书都不如这本书让我喜欢,吕茜尔舅妈只好应承下来。舅妈吕茜尔为人随和,她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兴趣,而是我的兴趣,只要我高兴就行。同样多亏了她,几年后我获得了圣伯夫的《星期一》文集,后来又得到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不过,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化学吧。
当时我不到十三岁,但我敢肯定,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像我这样积极钻研特罗斯特这本书。诚然不消说,我阅读这本书的兴趣,部分地应是来自我打算做的实验。母亲同意把配膳室给我做实验用。这个房间位于我们土尔隆街那套房子的尽头,与我的卧室紧邻。我在里面养了几只柏柏里猪,把小酒精炉、长颈瓶和仪器都安放在里面。母亲又一次令我赞赏不已:她放手让我做实验,这或许因为她不知道墙壁、地板和我本人所冒的危险,或许因为她认为冒点险值得,如果想让我学到东西的话。她每周给我一笔数额相当可观的钱,我拿到钱立刻去索邦广场或老剧院街买试管、曲颈瓶、烧瓶、盐、非金属、金属,还有各种酸,其中有些酸人家居然也同意卖给我,现在想来都感到惊讶。不过,卖给我东西的店伙计,也许把我当成了一般送货上门的人。一天上午,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我制造氢气的容器在我鼻子底下爆炸了。记得那是用一个玻璃灯罩做“化学口琴”实验……氢气的制造非常成功,我把释放氢气的细长管子固定住,准备点燃氢气,一只手抓着火柴,一只手拿着玻璃灯罩,试图让火焰在玻璃灯罩里面歌唱。可是,我还没有将火柴靠近,蹿进仪器里的火焰就把灯罩、管子连同塞子都崩掉了。听到爆炸声,几只柏柏里猪都罕见地蹦跳起来,撞掉我手里的玻璃灯罩。我胆战心惊地想到,如果容器口塞得更紧,它肯定会贴近我的面部爆炸。所以自此之后,我与气体打交道总是小心翼翼。从这天起,对化学我另眼相看了,用蓝铅笔标明性能稳定的物质,即打起交道来能获得乐趣的物质,而把性能可疑或可怕的物质,用红铅笔标出来。
前不久偶然翻开甥女们的一本化学课本,里面找不到任何我熟悉的东西,一切全变了,包括公式、定理和物质分类,以及物质的名称,它们在书里的位置甚至它们的特性……我原来以为它们会永远不变呢!甥女们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挺开心,而我在不平静的心境中,隐隐感到忧伤,恰如遇到几位老朋友,原本你以为他们会永远是小伙子,现在却都成了父亲。
另一件往事是阿尔贝·德马勒斯特的一次谈话。我们住在巴黎时,他和他母亲每周来我们家吃一次晚饭。晚餐后,姨妈克莱尔与母亲一块打牌或玩掷骰子跳棋什么的。阿尔贝和我一般是坐下来弹钢琴。但这天晚上,聊天压倒了音乐。不记得我在餐桌上说过什么话,阿尔贝居然觉得非给我提个醒不可。但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什么也没表示,等到大家用完餐离了席,他才把我拉到一旁……
当时我对阿尔贝抱有一种崇敬之情。我说过我平常怀着怎样的心情,如饥似渴听他说话,尤其当他所说的话悖逆我天生的爱好时。这是因为,他所说的话悖逆我天生爱好的情况很罕见,我觉得他平时总是很认真地理解我的言行,而这些言行恰恰是母亲和家里其他人最不能理解的。阿尔贝个子高大,体格强壮,性情温和。他的任何一句话都难以形容地令我开心,因为他说的都是我根本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话。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我就很高兴。我知道,所有体育运动他都是优胜者,例如游泳,尤其是划船。除了迷恋新鲜空气,追求体格的健美发展,现在他又全身心地迷上了绘画、音乐和诗歌。不过这天晚上,我们所聊的与这一切都无关。这天晚上,阿尔贝向我解释什么是祖国。
诚然,关于这个问题,还有许多东西我需要了解,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虽然都是忠诚的法国人,但都没有就我们的国土和思想的疆界,向我灌输非常明确的感情。他们自己是否有非常明确的感情,我也不能肯定。由于天生的气质,我像父亲一样,倾向于重视观念胜于重视现实。在这方面,我从十三岁起,就像一个观念学者又像一个孩子、一个傻瓜一样进行思考。晚餐席上我大概说过:“在七十年代我如果是法兰西,肯定不会自卫”,或者类似的蠢话;再说,凡是与军事有关的一切,都使我胆战心惊。正是这一点,阿尔贝觉得有必要提醒我。
他提醒我这一点,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豪言壮语,只是向我讲述了法国遭到入侵以及他当兵的种种回忆。他对我说,他像我一样憎恶挑衅的势力,但正因为如此,他热爱捍卫(祖国)的力量;战士的出色之处,不是他们保卫自己,而是他们保护他们认为受到威胁的弱者。阿尔贝说着说着,声音变得严肃而颤抖起来:
“那么,你认为人们可以无动于衷地任凭别人侮辱自己的父母,强奸自己的姐妹,劫掠自己的财产吗?”他眼前肯定浮现了战争的景象,因为我看见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尽管他的脸处在黑暗之中。他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就在我父亲那张大书桌的旁边。我呢高高地坐在书桌上,两条腿晃动着,听了他的话,因为自己坐得比他高,而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房间的另一头,姨妈与母亲在争论什么或玩纸牌,安娜这天晚上也过来吃饭,与她们待在一起。阿尔贝说话时声音很低,那两位太太听不见。他说完了,我一言不发,双手握住他的大手。他讲的道理令我信服,他崇高的心灵更令我激动。他这些话,至少后来,当我受到更良好的教育,能够理解时,肯定重温过的。
想到要搬家,我就兴奋不已,能参加布置家具,肯定挺开心。可是,搬家却没让我参加。从戛纳回来后,妈妈让我住到一位新老师家去学习,希望这样对我更有好处,她也落得清静些。
我被托付给里夏尔先生。他情调高雅,住在奥托邦。或者正因为他住在奥托邦,妈妈才把我托付给他?他家住在莱努阿街,大概十二号,是一栋三层的老房子,旁边有一个花园,不是很大,但形成一块台地,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半个巴黎。那房子和花园至今仍在,也许存在不了多少年了,因为一位家境清贫的教师出于节俭的考虑,而选择住在莱努阿街,这种时代早已过去了。里夏尔先生只给几个寄宿生,即我和两个英国小姐授课。那两位英国小姐之所以掏钱来这里寄宿,我想主要是为了这里的新鲜空气和优美风景。里夏尔先生是异教地区的教员,仅仅在后来获得教师资格学衔之后,才获准在一所中学教德语课。当初他是打算当牧师的,所以我想他学业相当好,人既不懒又不笨。后来是怀疑和顾虑(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使他在牧师之职的门槛前驻了足。这头一个志向,令他的目光保留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热忱,他的声音自然具有牧师的特长,就是说能够打动人心。他脸上那种半忧伤半开心、在我看来几乎不经意的微笑,使他说出的最严厉的话也会变得缓和,而由此大家明白,他并不自视甚高。他有种种优点,甚至美德,但是看上去他人不是很健康,身体不是很结实,而且没有常性,无所事事,拿严肃的事情当儿戏,拿无聊的事情当真。对于诸如此类的缺点,我虽然年纪尚小,但还是挺敏感的,当时所持的看法可能比现在还严厉。我想他的嫂子,即贝特朗将军的遗孀,与我们一块住在莱努阿街的,对他并不怎么尊重。而这一点倒使她赢得了我的极大尊重。她是一个深明事理又经历过美好时光的女人,我觉得也是家里唯一理智的人。此外她还挺重感情,但只在最相宜的时机表现出来。里夏尔太太大概也像她一样重感情,甚至可以说比她更重感情,因为她根本不明事理,而一味地感情用事。里夏尔太太身体不大好,人瘦刮刮,脸色苍白,没精打采。她性情倒是挺温顺,在丈夫和嫂子面前总是退避三舍;肯定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我记忆里只留下模糊的印象。相反,贝特朗太太身体硬朗,自信果断,她的每一个特点都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之中。她有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女儿,小心翼翼地不让她与我们接触,这种过分的专横令女儿有点痛苦。她女儿伊冯娜·贝特朗体质娇弱,几乎弱不禁风,仿佛被规矩压垮了,露出笑容的时候也是一副哭相。除了出来吃饭,她很少露面。
里夏尔夫妇有两个孩子,一个小闺女,才十八个月,有一天我在花园里看见她吃泥土,从此以后经常目瞪口呆地端详她;她的小哥哥布莱兹见她吃泥土却挺开心,他是负责看管妹妹的,尽管他自己也只有五岁。
我有时独自一人,有时与里夏尔先生一块,在一个小小的橘园里干活儿。那橘园——如果能冒昧地把一间玻璃小屋叫作橘园的话——紧贴着旁边一座大房子没有窗户的墙壁,位于花园尽头。
我做功课的课桌旁边有块小木板,上面有一丛菖蒲,那是我眼见着生长的:我在圣絮彼斯市场上买了个球茎,亲手把它种在花盆里,很快就从泥土里钻出一柄绿剑似的植物,一天天长高,令我惊讶不已。为了测定它的生长速度,我在花盆里插了一根白色小木棍,每天记下它增长的高度。经过计算,知道那叶片每个钟头长高五分之三毫米。这种生长速度,只要仔细点观察,肉眼都可以看得出来。然而,我琢磨不透它究竟是怎样长高的,始终认为它是夜间一下子蹿高的,因为白天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也看不出任何变化……观察老鼠要有成效得多。每次我看书或观察菖蒲不到五分钟,它们就会跑出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每天带饼干之类给它们吃,久而久之它们胆子大起来,竟跑到我学习的课桌上来吃碎屑。一共只有两只老鼠,但我相信其中一只怀孕了,因此每天怀着一颗怦然跳动的心,企望出现一窝小老鼠。墙里有个洞,每当里夏尔先生过来时,两只老鼠就钻进那洞里。那是它们的窝,我估计一窝小老鼠会从那里钻出来。每次里夏尔先生让我背诵课文时,我总是用眼角窥伺着那个洞口。课文我自然背诵得很糟糕,里夏尔先生终于问我为什么总显得如此心不在焉。到此时为止,我对那两位伙伴的存在一直守口如瓶,这天才把一切讲出来。
我知道女孩子都害怕老鼠。家庭主妇害怕老鼠,在我也可以想象。可是,里夏尔先生乃堂堂男子汉。他对我讲述的情形似乎很感兴趣,要我指给他看那个洞在什么地方,然后一声不吭出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他拎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水壶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怯生生地问道:
“先生,你拎的什么?”
“滚沸的水。”
“做什么用?”
“烫死那两只该死的畜生。”
“啊!里夏尔先生,请高抬贵手!我求你啦,我想它们正要下崽了呢。”
“那就更要烫死它们。”
是我出卖了两只老鼠!显然,我应该先问问里夏尔先生,他是否喜欢动物……热泪纵横,苦苦哀求,全无济于事。唉!多么可恶的一个人!他把沸水倒进墙洞时,我觉得他还冷笑了一声呢,不过当时我已把眼睛移开……
我难以原谅里夏尔先生。他见我表现得那样伤心,说实在的,事后也有些诧异,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歉意,但从他极力向我解释来看,我觉得他内心不无尴尬。他竭力让我明白,我多么可笑,那些小动物多么可恶,它们臭烘烘的,危害极大,特别是妨碍我学习。不过,这里夏尔先生也并非全然不懂回头是岸,过了一段时间,作为补偿,他倒是送了我喜欢的几只小动物,但都起码是没有危害的。
那是一对斑鸠。不过,这对斑鸠究竟是里夏尔先生送我的,还是他容忍我养的?这一点,我这靠不住的记忆力,已经搞不清了……用一个藤条笼子装了两只斑鸠,挂在一间鸡舍里。鸡舍与橘园相对,铁栏杆一半损坏了,里面养了几只吵闹、易怒、愚蠢的母鸡,我对它们根本不感兴趣。
开始几天,听到斑鸠的鸣唱,我兴奋不已。我从来没听见过如此悦耳的鸟鸣。它们的歌声如泉水叮咚,终日不歇。可是,这美妙的鸣唱渐渐变得令人心烦。艾尔文小姐,两个英国寄宿女生中的一个,听到这叫声神经就特别紧张,说服我给它们做个窝儿。我还没来得及做,那只雌斑鸠开始下蛋了,它们的鸣叫也有了间歇。
雌斑鸠下了两个蛋。斑鸠下蛋,惯例是两个。我不知道它孵出小斑鸠要花多长时间,便时不时进到鸡舍里,蹲在一条旧板凳上,俯视着那窝儿,又不愿意惊扰那抱窝的鸟,便没完没了地傻笑着,盼望它抬起身子,让我看看蛋是否破壳了。
一天早上,我正打算进去,发现齐鼻子高的鸟笼子底部有碎蛋壳,而蛋壳里面略带血丝。终于孵出来啦!可是,我想进入鸡舍去看新生的鸟儿,却目瞪口呆地注意到门关死了,上面锁了一把小挂锁。我认得这把锁,正是头天晚上里夏尔先生和我在街区市场上买的那把。
“这锁好用吗?”里夏尔先生问小贩。
“先生,这小锁和大锁一样管用。”小贩答道。
里夏尔先生和贝特朗太太见我把许多时间耗费在小鸟身上,十分恼火,决定阻止我这样做。这天中饭时,他们宣布自即日起,鸡舍上锁,钥匙由贝特朗太太保管,每天只能在下午四点钟吃点心时,可借给我一次。贝特朗太太要采取主动措施或实行处罚,可以随时收回钥匙。贝特朗太太说话时不动声色,甚至态度挺温和,但口气非常坚决。在宣布这个可怕的决定时,她脸上几乎没有一丝微笑。我克制住自己没有提出抗议,因为我有我的主意。这类廉价锁所用的钥匙,全都差不多一样。那天在里夏尔先生挑选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花上几个子儿,我就能听见它们在口袋里叮当响哩!中餐后,我立刻溜出去,跑进市场。
我保证,我心里没有反抗意识的任何位置。无论那时还是后来,我绝不以欺诈为乐事。我认为我是与贝特朗夫人闹着玩,而绝非愚弄她。我指望从淘气中得到乐趣,可是竟然丧失了理智,看不到这种淘气在贝特朗夫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性质的问题。我热爱、尊重贝特朗夫人,甚至说过,我特别在意她的评价。我之所以有点闹情绪,主要是因为她用这种物质的手段来阻挠我,其实她只需要要求我顺从就够了。我正是想让她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对事情认真考虑一下,她并没有明确禁止我进入鸡舍,而是阻止我进入,似乎……那么好吧,我们就让她看看她的挂锁能起多大作用。我要进入鸡舍,自然不能躲着她进入,如果不让她看见,就根本谈不上开心。我等待她在客厅里,才去开鸡舍的门,因为客厅的窗户正对着鸡舍(我已经在笑她的惊愕之状了)。打开鸡舍门之后,我会将两把钥匙都给她,请她放心。我从市场回来的路上,反复琢磨的就是这一切。诸位绝不要从我陈述的事理中去寻找逻辑,我的陈述颠三倒四,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并未稍加梳理。
跨进鸡舍时,我注意的主要是贝特朗夫人,而不是那几只斑鸠。我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在客厅里,所以盯住客厅的窗户。可是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她躲了起来。完全失败了!我总不能叫她吧。我等待着,等待着,最终不得不退出鸡舍,只瞥了一眼那窝小斑鸠,连钥匙也没从锁上拔下来,就回到了橘园里。那里有昆特-库尔斯的一篇文章等待我翻译。面对作业,我隐约有些不安,不知道下午点心铃响时自己该怎么办。
四点钟之前几分钟,小布莱兹来找我,说他伯母想和我谈谈。贝特朗夫人在客厅里等我。等我一进门,她就站起来,显然是想镇住我。她等我朝她走近几步,说道:
“看来我把你看错了。但愿我是在与一个诚实的孩子打交道……你以为刚才我没看见你吧?”
“可是……”
“你一直往屋里看,担心……”
“那正是为了……”
“不。我不会让你解释一句。你的所作所为很恶劣。这钥匙你是哪儿搞来的?”
“我……”
“我不准你回答。你知道我们把撬锁的人关到什么地方吗?我不打算把你的欺骗行为告诉你母亲,她烦心的事太多了。稍许多想想你母亲,你就绝不敢干这种事了。”
她越说我越明白,我根本没有机会向她说明我的行为秘而不宣的动机。说实在话,那些动机,此刻连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现在冲动过去了,我对自己的恶作剧也另眼相看了,从中只看到愚蠢。总之,没能进行自我辩护而立刻导致的一种傲慢的顺从,使我接受贝特朗夫人的训斥而不感到脸红。我想,她在禁止我说话之后,现在该对我的沉默感到恼火了。我的沉默迫使她无话可说了还得继续说下去。我无法说话,而让我的双眼流露出雄辩。
“你认为我根本坚持不住了吧。”我的眼睛对她说,“从你认为我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尊重你。”
为了夸张地表示蔑视,我克制了半个月没去看那些小鸟。这对学习倒是十分有利。
里夏尔是一位好老师。除了求知的欲望,他对教书也颇有兴趣。他讲课不紧不慢,又不乏幽默,听他的课一点也不觉得枯燥。鉴于我什么都需要学,我们制定了一个复杂的时间表,但这个时间表老是被我顽固的头疼打乱。应该说,我的思想容易溜号。这方面,里夏尔先生倒是听之任之,一方面是怕我太累,另一方面也是天生的兴趣使然。上课往往变成漫谈。这也是家庭教师的通病。
里夏尔先生对文学有兴趣,但其文学修养不足以使其兴趣显得风雅。在我面前,他并不掩饰自己见到古典的东西就打哈欠。必须遵守教学计划,但他只满足于给我讲解辛纳,朗诵《王上寻开心》。特里布雷对廷臣们的斥责令我落泪,我用呜咽的声音朗诵:
看吧,这只手,这只普普通通的手,
一个老百姓、农奴、粗人的手,
在嘲笑者眼里未握寸铁的手:
它没有剑呀,只有指甲,先生们!
这种诗的节奏如今我已无法忍受。可是在十三岁时,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诗,它比下面这首更富有激情:
让我们拥抱吧,辛纳……
这是有人推荐给我欣赏的。我跟着里夏尔先生朗诵圣-瓦里耶侯爵的著名长诗:
在你床上,女人贞操的坟墓里,
你冷酷地用你下流的吻
败坏、断送、玷污、侮辱、毁灭
普瓦蒂埃的迪亚娜和布雷泽的女伯爵。
居然有人敢写这种事,还写成诗!这真让我充满抒情的惊愕。因为在这些诗句里我所欣赏的,当然主要是放纵。十三岁去读这种诗,就是放纵。
里夏尔先生见我激动不已,像琴弦般颤抖不止,便决定对我的敏感进行罕见的考验,把他当时放在床头的两本书,黎施潘《亵渎神明的言论集》和罗里纳的《神经官能症》,拿出来开始朗读给我听。奇怪的教育!
我之所以能准确说出阅读这两本书的时间,是因为我准确记得阅读这两本书的地点:我师从里夏尔先生三年,第二年冬天他住到了巴黎市中心,阅读《王上寻开心》《神经官能症》和《亵渎神明的言论集》三本书的背景,是帕西那个小小的桂园。
里夏尔先生有两个兄弟。他弟弟埃德蒙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有过人的智力,风度翩翩,头年夏天给我当过家庭教师,是代替傻瓜加林的。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他体质娇弱,不能生活在巴黎(最近我听说,自那时以来他在银行部门从事某种出色的工作)。
我到莱努阿街不久,里夏尔的二弟就住过来了。他仅比我大五岁,以前在格雷一个姐姐家生活。我了解他这个姐姐的生活,因为头年夏天,埃德蒙·里夏尔对我母亲谈论过她。抵达拉罗克那天晚上,母亲亲切地询问他的亲人们的情况,他一五一十做了回答。母亲问:
“你没有姐妹,是吗?”
“有,太太。”他回答。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虽然说单音词发音有点短促,回答了这句话后,又轻言细语补充说:
“我有一个姐姐生活在格雷。”
“哦,在格雷……”妈妈说,“她做什么工作?”
“她是糕点商。”
这次交谈是在晚餐席上,我的表姐妹们都在场。我们都中止了吃饭,听这位新来的家庭教师说话。这个来与我们一块生活的陌生人,只要稍许表现出自负、愚蠢或急躁,就会把我们的假期搞得一团糟。
埃德蒙·里夏尔在我们看来倒颇有魅力。不过,我们密切注意他的头几句话,以此为基础做出我们集体的评价。几个尚未涉世的毛孩子准备做出的评价,肯定是毫不宽容、不可收回的。我们并不喜欢嘲笑别人,我们的笑不带恶意,但都是一种疯狂的、抑制不住的笑:听到埃德蒙说“她是糕点商”这句话,我们都情不自禁笑起来。然而,这句话埃德蒙说得很朴实,很爽直,也很勇敢——如果他预料到我们会笑的话。我们尽量忍住笑,因为我们觉得这极不礼貌。一想到他可能听见了我们的笑声,这段回忆就使我感到痛苦。
阿贝尔·里夏尔即使不说头脑简单,至少明显地不如他两个哥哥坦率。正因为如此,他的教育被严重疏忽。这个高高的小伙子,显得没有精神,目光柔柔的,一双手软软的,说话嘟嘟囔囔,人倒是热心,甚至殷勤,但不很机灵,以至于他对别人的关照所得到的回报,是无礼的对待多于感谢。尽管他不断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们却很少一块聊天。我与他无话可说;他呢,说三句话就显得气喘吁吁。夏季的一个晚上,一个美丽而炎热的晚上,经过整整一天的辛劳,大家美美地歇息了。我们在凉台上聊天,久久不肯离去。阿贝尔像往常一样凑到我身边,我也像往常一样假装没看见他。我坐在旁边一点的秋千上。白天是里夏尔的几个孩子坐在上面晃来荡去,现在他们早已睡了。我用脚尖顶住地面,让秋千不再摆动。我感觉到我身边的阿贝尔也一动不动,靠在秋千的一根绳子上,使秋千微微摆动。他始终脸背着我,两眼望着城里的方向。那里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我们这样待了很长时间,直到他稍许动了一下,我才看他一眼。他也许就是等待我看他这一眼,这才用哽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我对阿贝尔只怀有极一般的友爱,但除非对他怀有憎恨,否则不可能拒绝这样主动表示的情谊。我笨拙地、含糊地答道:
“哦,是的。”或者:“很愿意。”
而他呢,立即来个开门见山:
“那么,我让你看看我的秘密。来吧。”
我跟着他到了前厅里,他想点燃一支蜡烛,但手抖得厉害,连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点燃。这时传来里夏尔先生的声音:
“安德烈,你在哪儿?你该去睡觉啦。”
黑暗里阿贝尔握住我的手。
“只好明天再给你看啦。”他顺从地说道。
第二天,他让我去楼上他的房里。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埃德蒙·里夏尔走后一直空着。阿贝尔一声不吭,走到放在一张桌子上的玩具柜前,用系在表链上的一把钥匙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十一二封用粉红缎带捆扎的信,整个儿一捆递给我:
“给!你全都可以看。”他很冲动地说。
老实讲,我根本不想看。这些信字体都一样,是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纤细,平匀,没什么特色,像是一位会计或供货人写的,平平板板,使人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可是,我无法回避:要么看,要么给阿贝尔一次无情的侮辱。
我以为这些信是情书,可是不是。这是他姐姐即格雷那位女糕点商写的信,一些可怜、忧伤、哀怨的信,所涉及的都是需要支付的票据,付款期限已到,逾期未付,等等。最后这个可怕的词语我是头一回读到。我理解了其中的一些暗示和迟疑,那是要阿贝尔放弃他该得的父母那份遗产,转让给他姐姐。我特别记得其中的一句话:“即使这样做了,唉!也不足以支付那些逾期未付的票据。”
阿贝尔退开了让我看信。我坐在一张未刷油漆的木头桌子边,就在拿出这些信的那个小柜子前面。小柜子门没有关上,我一边看信,一边斜视着里面,担心里面再冒出一些信来,但小柜已是空的。阿贝尔伫立在敞开的窗前,这些信他显然已记得烂熟,我觉得他正远远地跟着我在阅读。他大概盼望我说几句同情的话,可是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因为我讨厌夸大其词地表示激动的心情。金钱方面的悲剧,是最不可能给一个孩子带来什么美感的悲剧。我觉得它们毫无美感;必须有某种美才能使我产生激情。我终于产生了一个念头,问阿贝尔是否有他姐姐的照片。这既避免了我说谎话,又表示我对这事还是有兴趣的。他连忙哆哆嗦嗦地从皮夹子里找出一张照片。
“她多么像你!”我惊叫道。
“啊!可不是吗!”他突然兴高采烈起来。我这句话是不经意说的,而对他比一种友好的表示还带来更大的慰藉。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全部秘密,”我把照片还给他后,他说道,“你也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不是吗?”
在阅读他姐姐的信时,我漫不经心地提到过爱玛妞。与这些毫无吸引力的唉声叹气相比较,我那位女友美丽的面容多么光彩照人!我曾发誓一辈子爱她,想到这里我的心飞到了快乐之乡;我心灵深处已经躁动着模糊的雄心和许多朦胧而微弱的欲望;歌声、笑声和跳荡的谐音伴随着我的爱情……听到阿贝尔的问话,我这颗充满幸福的心,跳到嗓子眼里又抽紧了。“我可以在他的贫困面前,体面地炫耀我的财富吗?”我想,“能够从我的财富上掰下一些碎片吗?啊,怎么!这巨大的财富可是一个整体,是不能分割成金币的金锭啊!”我又看了一眼那些信和那个空空的小柜子。阿贝尔正认真地用缎带重新捆扎那些信。他又一次问我:
“告诉我你的秘密吧,好吗?”
我答道:
“我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