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上品雨前龙井鲜嫩清香,回味甘醇,于白瓷盏中漂浮细润的芽叶,淡淡的水雾弥漫过周启的眼帘,他眨了下,书案前的姑娘束着攀膊,露出的小截手腕莹白若雪,低着头,专心抄写道德经。

目光从她手腕挪到书架,周启想起早前夹在书中江南第一商贾比赛的纸张,想来她还不曾发现。

母亲提过,苏老大人从青州调任苏州后,姜家苏氏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带姜瑶去探亲,一直待到年尾回京。

思及此处,周启取下书籍,翻找出纸张后来到宝忆身边。

小姑娘眉眼如画,嫣粉的腮颊如同抹了胭脂,光线在她身上渡了层金色雾气,捏着笔杆的手细腻光滑,食指和中指缚着薄软面料,没有生出一个茧子。

周启放下纸,熟稔的从桌角匣子里取出白玉膏,扒开瓶盖推到她面前。

宝忆抬眼,明亮的眼睛微微一弯,露出白皙的牙齿:“大哥哥,你还没走?”

周启笑,右手压在纸上等她涂抹完手指,方递过去,温声说道:“你且看看这上面的事。”

之所以给她,是因为郑家有人回了江南,且参与赛事,如今已经进入复赛,即将与最近几年一直处在首富地位的吴家做最后的争夺。

当年郑家与吴家不相上下,若非有郑文曜这样的奇才出现,吴家势力恐怕会更加壮大,只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在郑文曜独当一面后,很快将郑家带入辉煌之境,短短两年便把吴家甩在身后,望而不可及。

故而郑文曜因谋逆被斩,吴家承接了郑家不少商贸往来,也成为新晋皇商。

此番回江南的人,正是郑家二房三房,亦是郑文曜的两个弟弟,姜宝忆的两位叔叔。

姜宝忆看完就有些吃惊,捏着纸张的手打了个颤,周启倒了盏茶,端给她。

“缓缓。”

是该缓缓,被养在姜家未见风雨的小姑娘,乍一看见与父亲相关的事情,定会心生波涛。

周启不知这十几年来,姜雪是如何与她讲述自己的父亲郑文曜,提过或者只字未提,这都无妨,可他既然知晓郑文曜的起势之地要被当做筹码竞争,第一念头便是告诉宝忆,毕竟,那是她的父亲,是与她血脉相传的存在。

小姑娘的脸发白,双手捧着茶水,半晌都没开口。

周启扫了眼门,起身过去关上。

回来时,看见她仰起的脸,惊惶无措的眼神,心里竟也跟着一紧,下意识就开口:“有我在,不必害怕。”

姜宝忆低下头,也喝不出雨前龙井的香,只觉得嘴里涩涩的,身上直冒汗。

母亲叮嘱她,不要轻易与人谈论父亲。

可周启给她看的东西,所涉内容无一不与父亲有关,第一商贾的争夺,获胜地皮的奖赏,他想做什么?是在提醒自己是罪人之后?

姜宝忆放下茶水,局促的站到一边,与周启隔开好些距离。

周启拧眉,自然注意到她故意挪开的小碎步。

“大哥哥,我有点头晕,想先回去。”

程哥儿还没下学,可姜宝忆却有点待不住下去。

“宝忆,你以为我会害你?”

周启笑了声,随后敛起面上的轻柔,起身阔步堵到门前,将想悄悄逃离的人挡在胸口。

凉风穿过缝隙吹动毡帘,如山般宽广挺拔的身躯屹立在前方,姜宝忆无处可避,半是心虚的把脑袋垂下,也不言语也不吭声。

沉默让周启暴躁,他没试过跟个小姑娘低声下气解释什么,在大理寺历练多年的他自恃克制沉稳,遇事从容徐徐,便是天大的难事只消理清头绪,便能解释的条理清晰,首尾分明。

可宝忆的躲避让他涌起冲动,就像本该信任自己,毫不怀疑的人,突然小心翼翼防备起来。

他不喜欢这种不被依靠,不被相信的感觉。

他生气,甚至动了怒火。

偏姜宝忆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满脑子都是不能提父亲,不能说郑家,她还在不断编造谎言,说辞,好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遂一咬牙,面红心跳的解释道:“大哥哥,真的,我头晕想吐。”怕他不信,宝忆用力掐了把手心,眼眶瞬时变红,与此同时,她掩唇轻呕了两声,踉跄着脚步往后抵住雕花隔断,也趁机避开周启的逼视,得以喘息。

她那点小伎俩,哪里躲得过周启的盯视。

他审过多少犯人,一个眼神都没放过,又岂会被她的胡言乱语欺骗。

他一动不动,面色晦暗不明。

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搅扰着,盘桓着,令他无法理清是为了什么。

单纯因为把她当成了妹妹,所以受不了欺瞒?

可三郎同自己扯谎时,周启能做到心神不乱地责备,惩罚。

末了,他深吸一口气,气息也变得平缓起来。

他很确定,自己待宝忆,不仅仅是妹妹。

或许...

他没有再想下去,抬眼看小人忐忑畏惧的模样,心下一滞。

不忍戳破,不忍当面责怪,怕吓坏她,从此与自己疏远,周启咬了咬牙,睨她一眼后,拂袖离开。

摔开的门涌进冷风,姜宝忆打了个寒颤,拍着胸口暗暗吐了口气。

心道:真是吓人。

夜里,舅舅从鸿胪寺回来,说起为准备宫廷宴席的事,道今岁不是好年节,百姓缺衣断粮,各州各府又频发天灾,国库空虚,年夜宴办的捉襟见肘。

以刘相为支撑的刘太后主张大操大办,毕竟是幼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又是整十岁,不能让天下人觉得刘太后苛待幼帝。

而新贵清流党则主张节衣缩食,各地呈报上来的奏疏大都要钱要粮要补给,积压在年尾都未解决,若再奢靡操持,恐会民心不稳,频发暴/乱。

舅舅叹了声,搁下箸筷。

苏氏给姜瑶夹了箸鸡丝,回头瞥他一眼,无关痛痒道:“年年如此,偏还在那不入眼的地一待数十年,若不想干,就赶紧辞了换个清闲的地待,总这么唉声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掌管半个京城呢。”

姜宝忆默不作声扒饭,对此她也习以为常。

舅舅升不上去,舅母怨声连连,两人往往在膳桌上几句话就呛起来,尤其打齐大人犯事后,齐家四郎与姜瑶的议亲终止,舅母再也没找到更合适的夫婿说给姜瑶,两人之间的矛盾也就愈演愈烈。

舅舅肃着脸,哼了声别开头。

看见宝忆嘴巴塞满饭,不由放轻语气说道:“再有几个月宝忆就该及笄了,日子不经过,真是眨眼的光景。”

苏氏不出声,看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又想起亡故的妹妹姜雪,她虽对丈夫不满,可当初也是因为喜欢走到一块儿的,日结月累的日子虽磋磨,顶多抱怨完,她还是整颗心扑在姜越和姜瑶身上。

栖香阁李姨娘病了,卧在床上好些日子不出门。

苏氏骂她狐媚,勾的姜越日日忧心,这不,刚用了晚膳,没说几句话姜越又去了栖香阁,气的苏氏狠狠摔了帕子。

姜瑶抿着唇,给姜宝忆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些走,省的被母亲责骂。

姜宝忆就假借身子不舒服,辞别苏氏回去碧蘅院。

许家出事后,李姨娘接着就病了,只有宝忆知道她为何生病,因为刘相查抄许家的同时,还将当年一同送入各官府邸的歌舞伎一并发落,虽不是全部,可与刘相扯上关系的几位,没有一个好下场。

不是惨死,就是流放,李姨娘是心病。

应该庆幸的是,因为舅舅官职不在朝廷纷争中,李姨娘鲜少被旧主想起,除去盯着姜雪母女二人外,其余日子过的很是舒坦。

姜宝忆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子一般。

她总想着白日周启给她的信纸,父亲的祥地要被人占了,不出意外应当会是吴家,也只会是吴家了。

她攥着枕面,瞪圆眼睛看着楹窗上杂乱的树枝阴影,重重叹了口气。

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在暖阁见到周启,那人凛着脸,睁眼都没看她。

桌案上照旧摆着厚厚一摞宣纸,另并一本左传。

“大哥哥。”姜宝忆福了福身,放轻动作走到桌前坐下,手刚捏起笔,就听见对面那人哼了声。

极轻,却扎的她噌的站了起来。

周启没抬眼,捏着书卷的手修长如竹,只他自己知道,这一页写的什么,他压根就没看进去。

姜宝忆绞着帕子,听屋外吼吼的风声,愈发不敢坐下,默了瞬,小声道:“大哥哥,我错了。”

闻言,周启倏地抬起眼来,言辞淡淡:“哦?错在何处?”

“我不该装病,不该骗人。”

周启斜挑了眼,把书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姜宝忆又往后挪了步,腿就抵在圈椅边缘,跟看见猛兽的小白兔,仿佛下一瞬就要逃跑。

周启心下来气,不怒反笑,背着手就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我是会吃了你还是会杀了你,这么多日的相处,你不明白我是何种为人?

难道你觉得,我会利用你父亲的事,针对你,伤害姜家?!”

被戳中心事,姜宝忆不敢点头,就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会的,可是...”她咬着唇犹豫不决。

周启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放过丝毫表情,他看出她在努力盘算,思忖,打量他周启值不值得信任。

“可是母亲不叫我跟外人提父亲。”

外人。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的周启透心凉。

“宝忆,你过来。”他虽在笑,可眼里结了层冰,冷冷淡淡。

姜宝忆深吸了口气,一步一停顿,走到他眼前。

“抬头。”

他的语气有种震慑力,以至于宝忆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便听话地抬起头来。

浓密的刘海遮住白皙的额头,细长的眉没入鬓角,乌黑的眼珠柔柔对上周启的逼视。

他望着她,慢慢吐出一句话。

“宝忆,我是外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快乐啊宝儿们!时速三百的渣继续去搞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