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花园正是百花争艳时,牡丹芍药擎着花苞绽放,墨绿色的枝叶层层叠叠如水浪一般涌动,淡淡的香味不绝如缕的窜进鼻间。
姜宝忆无心赏花,因为她迷路了。
舅母和姐姐单独与齐夫人聊天,她就跟着丫鬟来到外面闲逛,去了趟净室,出门发现给她领路的丫鬟不见了。举目望去,这一大片的花丛着实纷繁靡丽,却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她在花丛间转来转去,愈发晕头转向。
更可怕的是,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是正常走路,倒像有人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她绷着小脸,紧张的藏住呼吸声,跟猫儿一样躲在墨玉牡丹丛下。
心跳随着脚步声而变得剧烈,她辨不清来人方向,只能从被风撩乱的花间知晓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她身后。
思及,姜宝忆忍不住偷偷侧脸,却在一瞬吓得双腿一软。
的确有个人静悄悄站在她身后,挨得极近,见她往后跌倒,那人伸手一把拽住她胳膊,轻而易举将她拉了起来,伴着一声浅笑。
“大..大哥哥,怎么是你?”姜宝忆拍着胸脯,像是死里逃生一般。
周启眉心微蹙,抬手,扶正她发间的珠花。
“你以为是谁?”周启声音清润,看她时眼中沁出笑,“不是同你舅母和姐姐一起来的么,怎自己一个人在这转圈?”
他进园时远远看见粉色身影跟蝴蝶似的没头乱撞,既着急又不敢声张的样子着实让人觉得好笑,他本来没打算捉弄她,只是走到身后就生出想吓吓她的意思,还没伸手呢,她扭头倒把自己吓着了。
果然跟兔子一般胆小。
“她们在聊天,我觉得闷出来溜达溜达,本来有人领路的,可她不知去哪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
周启身高步幅大,姜宝忆怕被他落下,便加快脚步跟着追,周遭的芍药花枝勾上裙角,将人往后一拽,布料发出撕裂的刺啦声。
周启回头,看见她手忙脚乱低身去解衣裙,还不时抬头确认他没走远,遂折返回去,在她脚边蹲下身去,骨节分明的手指三两下将衣裳从花枝间解开,拧了个丑巴巴的花样,垂在裙角。
周启站起来,日光穿过树枝在他面上投落出交错的阴影,他的唇轻轻抿着,线条分明的脸庞如墨色染出的绝美,干净而又儒雅。
“走吧,不着急。”
“谢谢大哥哥。”姜宝忆比他矮了一大截,说话需要仰着脖颈,周启走在她左侧,伸手隔开横出的枝杈。“你来这儿,是有公务吗?”
“嗯。”周启扫了眼斜对面几个人,随后领着姜宝忆悄无声息拐进甬道,在葱茏树木的掩映下,他很快将人带到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门窗紧闭,院门口有两个小厮守着。
“宝忆,帮人帮到底,上回你帮我盘账,只剩下最后最关键一环,只是此事需要私底下秘密进行,你可愿帮我涉险一次?”周启与她立在墙根下,警觉的盯着守门的两人。
姜宝忆双手贴着青砖,冰冷的触觉让她忍不住缩回手指,她几乎没有犹豫,听完就点头应道:“大哥哥,我们算朋友吧。”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周启也认真答她:“算。”
“大哥哥,我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那你以后能不能...”别把刀插到姜家。
她欲言又止,雪白的腮颊浮上一丝犹豫,可还是咬牙继续说下去:“能不能对朋友包容点,别为了小事生气就要杀人。”
最后俩字几乎听不清,可周启还是听到了,他很诧异,甚至有种荒谬的感觉,可看姜宝忆不像是在说笑话,便也耐心解释:“我是在大理寺当值,可国有法度,即便是官员也不能徇私枉法,凭个人喜怒决定旁人生死。
你放心,纵然日后你对不住我,我也不会做那般禽/兽之事。”
姜宝忆连连摆手:“我不会对不住你的,大哥哥,真的。”
她巴不得讨好他呢,怎么敢得罪他。
周启托着她从后边楹窗进去,随后两人径直去往书架后的桌案处,房中搁置的都是书籍,还有齐大人的公文案卷,姜宝忆跟在周启身后,发现桌边的三足缠枝花纹熏炉的香还未熄灭,桌上也有待客留下的茶渍,痕迹未干。
不久前应该有人来过。
周启绕着书案走了一圈,然后开始摩挲找东西,姜宝忆蹲下去,小声问:“要我帮忙一起找吗?”
歪头时,那对珠花微微颤动,她不似周启这般冷静沉着,虽然强压着心神,到底还能瞧出眼底的紧张。
周启俯身去够长条案底的凸起,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楚,且这长案右侧连着塌,有一丈多长,手指根本触不到。
鼻间一痒,周启往后避开,姜宝忆从他面前爬了进去,她身量纤瘦,正好能进去,爬到凸起处,她刚要把手放上,周启道:“等一下。”
“你将那机括样式与我仔细说说。”
姜宝忆说完,周启屏息抬手,做了个左旋的姿势,姜宝忆依样拧动,书案旁边的宽榻发出低沉的声音,自塌沿分开显露出地砖下的暗格。
匣中用牛皮纸包着两卷书,周启打开翻看两页后确认是要找的旧账簿,他有些懊恼没有带来整理好的缺漏册子,而眼前这两本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誊抄。
那么便只有两个法子,若不然强行记忆这两本账簿,若不然是让宝忆想起那二百三十六册中全部详情,不管哪一种,都是极不可能的。
扭头,看见姜宝忆不知所然的样子,周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宝忆,有一件事情很棘手。”
“之前你帮忙核查的账簿,其中有一册内容与这两本所记为同一年出入库账目,只是很多数据都有偏差,缺漏,你能不能....”
“我先看看可以吗?”
周启把两本账簿在她面前展开,只一眼,姜宝忆就喃喃道:“我记得,是头一日看的第四十八册,这里应该在第九页,只是出入项多了四种,价格也是不对的,贵了五钱,账目总体就多出来四百两。还有这里,应该在三十五页,第六竖行,蓖麻的数量和单价都翻了倍....”
她不疾不徐的翻看,一一说出其中差异,只是翻了几页后,忍不住看向周启:“几乎全都不一样了。”
“那你能悉数找出吗?”周启攥住拳头,目光警觉的扫向门口,他耳力好,能听见那两个小厮说话的声音,而在前厅待客的齐大人,想必不久也会归来。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姜宝忆如实答他。
“多久。”
“一个时辰。”
“太久,会被人发现。”周启摇头。
姜宝忆想了想,随后拿起其中一本坐到圈椅上,细声细语说道:“给我一刻钟时间。”
比起记忆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她更有把握在短时间内默背过这两本新的账簿,姜宝忆飞快的翻页,记忆,那些繁琐的数字与支出账目收入脑中后,她就赶忙去扫下一页,屋里光线不好,对于记忆更是增加难度。
周启看出她偶有紧皱的眉头,便取来灯烛,点燃后用手移到她面前,那人没抬头,只是明显翻页速度加快。
未到一刻钟,周启听见院内那两个小厮同人说话,而声音正是他来会客见过的齐大人,他忍不住低头:“宝忆,还有多久。”
冷不丁被打断,姜宝忆闭上眼睛,唯恐脑中的账目消失。她无暇回应,只是手指簌簌往后翻页,当她能听见脚步声时,忙合上账簿,用牛皮纸重新包好,放回匣子。
与此同时,她钻进桌案下,待周启灭灯,将匣子放回地砖时,扭动机括。
门咔哒一下打开,齐敏进来。
周启躲在博古架后,目光盯着书案底下的柜子,方才来不及带她一起躲避,便见宝忆飞快拉开柜门,闪身藏了进去,幸好她身量瘦小。
齐敏来到案前,从桌上拿起一沓纸,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伸手在案面上摸了下,神情肃穆,他慢慢踱步到书案后,眼睛却是看向屋内四处。
熟悉的房间,一旦有什么异样,很容易察觉出来,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是进门那一刻,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一个时辰前,他刚在此处送走大理寺少卿周启。那人年轻有为,见地老到,谈话间引着自己往数十年前的旧案上走,为官在世,若说两袖清风根本做不到,可他也尽力明哲保身,除去十年前那桩事,他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齐敏来自南地,身形矮小,他钻进去与姜宝忆那般扭动机括后,又去检查了地砖下藏着的账簿,待实在没发现异常,前厅又有人催促时,这才重新整理好,出门去宴席。
周启与姜宝忆亦是从后窗跳出,宝忆很轻,他握着那细腰就将人抱下来,两人蹑手蹑脚离开庭院后,沿着花园的甬道走了出去。
周启见她发髻蓬松,簪着的珠花几欲掉落,想是钻柜子时弄乱了头发,便招招手,让人在树下站定。他从未给女子梳发,只是宝忆原本梳着的双丫髻就很简单,周启五指做梳,理顺后灵活的固定好,然后接过珠花一边一个嵌入。
顺手给她把额头的碎发往后一抿,笑道:“倒让我想起我家三郎,翻箱爬柜。”
姜宝忆弯起眼眸,有些羞赧的低下头。
而苏氏和姜瑶见完齐夫人,正在花宴上与其他女眷聊天,看见姜宝忆身后跟着的人,苏氏禁不住戳了下姜瑶,姜瑶愣了下,听见苏氏道:“没听说周启要来,周家若是给周启挑人,也不至于到齐家花宴。他怎么来了,可真是奇怪。”
姜瑶脸一热,绞着帕子回道:“兴许是来找人。”
“找人?”苏氏笑,“这里的姑娘哪家身世配得上他?别说胡话,我瞧着像是来办事的。”
“说不准呢。”姜瑶心里高兴,在姜宝忆与周启来到跟前时,急急站了起来。
“舅母,大姐姐。”姜宝忆伸手挽住姜瑶的胳膊,回来时走的快,面上红扑扑的带着汗珠。
姜瑶拿帕子给她擦去,余光瞥见周启颀长的身影,不由抿起唇角,笑盈盈问了声好。
周启拱手回礼:“方才碰巧看见五姑娘迷路,便顺道将人送过来,若无旁事,我先告辞了。”
苏氏道:“宝忆快谢过你周家哥哥。”
姜宝忆松开姜瑶的手臂,福身道:“多谢大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甜温软,周启朝她看了眼,再次拱手后转身离开。
没等到开宴,姜宝忆便说自己不大舒坦,苏氏见她小脸发白,便让丫鬟去套了马车,先把她送回府去。
姜瑶原也想跟着走,毕竟方才看见周启,勾的她没甚心思留下,齐家四郎虽然出彩,可若是跟周启放在一块儿,就好像珍珠蒙了层灰,旁边还立着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是无论如何比不了的。
苏氏焉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当即摁下她,提醒道:“若姜家还是你祖父活着时候的盛况,母亲肯定愿意让你与周家哥儿相处,那样优秀的男子,谁不喜欢?
可瑶儿你要知道,姜家和周家门不当户不对,母亲再不要脸皮也不敢去攀周家的亲,你也别犯糊涂,齐大人虽然是闲职,可毕竟官从三品,齐家四郎中了进士,日后再加提携,那便是平步青云,多少姑娘都眼红呢。”
苏氏拍拍姜瑶的手,见她不耐烦,便转了话术:“你觉不觉得最近宝忆和周家哥儿走的近了些?”
姜瑶不以为然:“她还是个小丫头,孩子一样,走近些又如何,谁还能把她当姑娘看?”
苏氏笑:“等她眉眼长开,模样不比你差。”
“宝忆长得好看,我替她高兴,若日后母亲也能为她多上上心,寻门好的亲事,那才是舅母做派。”姜瑶拿帕子扇脸,愈发没有耐心。
她从未把姜宝忆作为对手,不管是出身相貌,还是自小锦衣玉食的栽培,她想要的都能得到,姜家每个人都捧着她,哄着她。而宝忆呢,不是不比,而是实在没甚好比的。
苏氏拉她往宴席去:“好些事你都不明白,都是被我宠坏了。”
母女二人相携入宴时,姜宝忆刚好坐着马车晃回姜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应还能有一更,我加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