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骂,倒把言微胸口的憋闷驱散了些。
她一手扯着安全带,一手伸过去,在他结实的肩背上顺了两下,柔声安抚:“好了好了。”
秦怀鹤一双深幽黑眸投射过来,“秋高气燥,好不了。”
言微唇线松了,收回视线,把膝盖上的挎包打开,翻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包装纸,是一款男士唇膏。
“我给你买了唇膏,晚上睡觉的时候涂一层,早上起来嘴巴就不会干了。”
秦怀鹤斜斜看了手扶箱上的唇膏一眼,抬手,嘴唇下巴抹了一圈,然后低低笑开了,“你觉得我干?”
“……”
“昨晚磨到你了?”
言微脸热了,面朝车窗外,当听不见。
秦怀鹤没放过她,“言微,我嘴巴干不干?”
言微唇边抿着一个浅浅的笑,“我不记得了。”
他压着唇线缓缓点头,打了转向灯,“嗯,不记得了,得复习复习。”
言微心口一跳,前头那一家五星酒店的招牌越来越近。
她转眸看他,“秦怀鹤,我要回家了。”
言成明吃流食,要少食多餐,护工大姐六点就走,天气冷了,她不回去,爸爸就吃不上热饭。以前她在外头过夜,都要提前和护工大姐说好,多付一点钱,让她上到九点再走。饶是如此,心口还是压着一块这辈子都搬不走的石头,总是没办法畅快。
转向灯灭掉了,秦怀鹤神色晦暗不明,一直到巷子口,都没有再说话。
“我走了,不要工作太晚。”
“嗯。”
言微把那句“记得涂唇膏”咽下去,迎着秋风走进巷子里。
她在楼下水果店买了提子,又买了几个苹果。
提子给爸爸,苹果给肚子里的宝宝,都说多吃苹果宝宝生出来皮肤会很好。
到了家,她把冰箱里的碎肉拿出来,给言成明热了饭,又打了果汁。
“爸,吃饭吧。”
言成明睁开了个眼缝,又阖上了,把头歪到另一边。
这是不吃的意思。
言微把桌板推了过去,“吃一点,刚热的。”
桌板还未移到位,言成明突然变了脸色,能动的那只手狠狠往桌上一打,那碗在言微的惊叫声中应声而下,碎个稀碎。
稀烂的肉糊糊滩在暗色地板上,一点汤汁溅到她的脚踝,带着辣意。
言微转身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屁股坐到床上,倚着床头板无声落泪。
没一会儿,她双手抱肚,狠狠闭目,逼着自己不要哭。
不能哭,不能哭,会伤到宝宝。
怔怔枯坐半晌,泪也干透了,她才起身,涩着一张脸,去清理那烂摊子。
她爸爸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开朗,喜欢逗自己女儿,父女俩关系一直很好。车祸发生之后,他醒过来,知道吴娟彤不在了,痛心疾首,到底还惦记着女儿,心存希翼,以为自己有一天能站起来,还能照顾女儿。一年过去,他日渐消沉,话也越来越少,如同小区下面那个干涸的小湖,没有水,杂草丛生。
收拾干净,言微把桌板轻手轻脚移开,“爸,要开电视吗?”
回答她的是死寂。
她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张微垮的脸。
不能怨爸爸,她自己不也是这样,除了那两句话,吃饭吗,看电视吗,她再也没有别的话和自己的爸爸说。她没良心,只想逃离,逃到秦怀鹤的温柔乡,把带大自己的爸爸抛诸脑后。
这一夜,言微做了个梦。
秦怀鹤抱着一个脸蛋模糊的婴儿,厌弃地看了言成明一眼,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决然而去,言微想跟着他走,她跑啊跑,追啊追,死活都找不到他和宝宝。
她醒了,梦里头的窒息感未消,再一摸,眼角带着湿意。她阖眼歇了一会儿,起身上了个厕所,这一觉终究没再续上。
护工大姐到了以后,看见垃圾桶里破碎的碗,神色有些复杂。
“你爸爸和你生气了?”
言微滞了滞,“没有。”
护工大姐欲言又止,把她拉到阳台,关起门来。
“言微,你是不是怀孕了?”
言微眸光一颤,看着护工大姐,怔怔说不出话来。
“前几个月,你不是经常不回来嘛,我没和你说,你爸也摔过碗,我想啊,他就是肚子里有气咧,又不好跟你说,才发火。”
言微羞愧难当,垂下眼睫,小拳紧紧攥着衣尾,不敢再看那大姐一眼。
“你要是有男朋友,就带回家里来,给你爸看看,他也开心。”
“嗯。”
护工大姐出去干活了,言微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拉着棉质睡衣衣尾往下压,凸起的肚子没有遮挡,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肚皮在动,那是宝宝踢了她一脚。
是她太傻太自以为是,真以为谁都看不出来。
爸爸的朋友以前经常开玩笑,言微又聪明又漂亮,你可要看好了,别便宜了哪个坏小子。
那时候,爸爸总是不以为然,他说:她老实得很,不敢。
是她辜负了爸爸,她往爸爸胸口插了一刀又一刀,夜不归宿,还不明不白大了肚子。
以前他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痛楚。
她掏出手机,找到了那个白鹤头像。
【秦怀鹤,你喜欢我吗?】
手指头停留了一会儿,她删掉了。
【你在哪里?】
没多久,他回复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公司开会。】
【我有话要和你说,可以去找你吗?】
发出去之后,她又补了一句。
【我不上去,在亨川世纪楼下等你就行。】
秦怀鹤的信息一惯很简短。
【来吧。】
言微换了一条深色碎花裙,外头披着同色系粗呢外套,悄无声息出了门。
在车上,她想起了昨晚上那个苏允君,既然是秦家撮合的对象,应该也是城中名媛。她搜索了一下,果然就搜出来了。
某个影视集团大佬的千金,二十五岁,海外留学十年,现在在她爸爸的公司做秀场设计师。
顺着网上的信息,言微找到了她的社交平台账户,她经常更新,偶尔会出现昨晚上那位肖静宣,两人抱在一起,看起来关系匪浅。
苏允君很明艳,却并不算张扬,没有网红自拍,行文带着俏皮,妥妥的人间富贵花。
言微关掉屏幕。
没关系,秦怀鹤喜欢的是她。
到了亨川世纪楼下,她找了一个咖啡厅,才要把位置发给秦怀鹤,就看见一位贵妇装扮的女士,抬着下巴走过去。
“允君她妈放我的鸽子,我不来找你?你赶紧下来,不下来我就上去了。”
她把爱马仕包扔进与言微座椅,翘起了腿,“还以为你眼光多高呢,找了那么一个女的,你不知道,她爸家里瘫着,她自己画展图书馆逛着,还不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言微脑袋嗡地一声响,胸口团着一股棉花,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要不我说你呢,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家里什么样,这个女的品质有问题……”
大概是另外一头挂了,贵妇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声冷哼,尔后是手机摔上桌的声音。
言微虚幻的视线里,服务员走了过来,稍稍倾身,把杯子放下,弥漫在小咖啡厅里焦香更浓郁了。
“您请慢用。”
她扫桌号付了款,留下一杯没有动过的猫屎咖啡,走了。
秋风瑟瑟,裙摆撩拨着她的小腿肚,她拿出手机,摁着开机键的手指头在打抖。
【有点事情,我先不过去了。】
她没有处理她的朋友圈,就算处理干净,在有心人看来也是欲盖弥彰,她是想钓他没错,法律也没规定家里有人瘫痪,就不能逛画展图书馆。
一直到她踩着老巷子里的悬铃木落叶,都没有收到秦怀鹤的回复。
今年市政新出的规定,在某些街道设免扫区,给市民欣赏秋天的落叶,这条古旧老街正好是其中一条。
闫秘书的电话倒是来了。
“言小姐,明天是产检的日子,已经帮你预约好了,记得带上之前的产检报告,明天上午九点半会有司机过去接你。”
言微把挎包挂到挂衣钩上,“好的,辛苦了闫秘书。”
“不客气,那不打扰了言小姐。”
言微下意识叫住她:“闫秘书……”
“在的,言小姐。”
“秦总在忙吗?”
闫秘书保有一惯的职业素养,“秦总上午开完会,出去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估计下午才会回到公司,有什么需要我帮你转达的吗?”
“不用了,谢谢。”
挂了电话,她看了一眼微信,他回复了。
【好。】
这一个字堪比秋冬凛冽的风,把言微从头到脚吹凉了个透。
前后一对比,闫秘书倒比他有温度多了,毕竟是拿钱办事,心里如何想暂且不说,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毋庸置疑,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秦怀鹤是宠着她的,言微一直以为就算他没有像她爱他那般深,至少也是喜欢她的,但此刻,有那么短暂的一瞬,言微心底冒出一个悲凉的念头,秦怀鹤对她,或许只是身体上的迷恋,她走了,他无所谓,她回来了,他也能照单全收。
身体的瘾容易戒,但精神的瘾却难。
就像她于秦怀鹤,就像秦怀鹤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