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法院走廊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褪了色的壁画,画中是一艘独木舟,舟里坐着一个印第安人和一个白人;他们都穿着棕色皮草,都指向树林方向那只站在水边的熊;青葱的树木、棉花糖似的白云——画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平静。你知道,每个人都会走过它。但那天我和我妈离开法院大楼时,我注意到走廊的那幅壁画里表达的和它的外表有些出入。那个白人其实指的是熊的屁股,而印第安人虽然做着指的动作,但并未真的在指;那只熊看起来是微微浮在空中的状态,它的爪子并没完全落到地上,而且它看起来对于如此飘进森林并不吃惊,只是有些许无趣而顺从,可能还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这门是该推还是拉,刚开始我都找不到门把手。
“你有跟上来吗?”我妈问道,我腿脚发软,却也坚持着走到外面。
我想办法走下大理石阶梯,把穿着裙子的自己扔进炎热的卡车里,然后我们又上路了。这辆小卡车是从我妈一个教会的熟人那里借来的,她听说了这次庭审后,一心想证明真基督徒和假基督徒之间的差异,便把车借给了我们。小卡车的仪盘表上贴了一溜雅克先生的贴画,挂在后视镜上的空气清新剂打着转,散发出一股牙科医院的味道。车窗摇杆有点问题,我妈得使上全身的力气,才能成功把车窗降下来。
在市中心附近的繁忙路段上,我妈专心致志地换着挡位。她最近刚刚更新了自己的驾照,认真执行着每个交通标识的指示,到高速公路上便安静而专注。经过十号公路的公寓式酒店后,车辆渐渐消失,树木重回视线,她放松下来,话题从一个跳到另一个——高温、法官的拖长腔调的说话方式、洗手间的黄色马桶、加德纳女士的毛衣。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八月穿毛衣,这让她很烦恼,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瞥我,手上还得忙着把吹到窗外的头发扯回来。“我的意思是说,哪有人一早起来想:嘿,今天32摄氏度,我应该穿着羊毛衫出去。”
她坐在驾驶室里看向我,我瘫躺在车门上。
“地球呼叫玛德琳。”她说道。
地球在呼叫我,地球在呼叫我,我心里想着。
阴影与阳光交相覆在前方的马路上,移动的样子使得人行道呈波浪状。我心里默默想着:高速公路路肩的沥青是否真的在消融,还是它只是显露出在消融的样子?小啮齿动物和昆虫在迅速穿过马路时是否会被困在泥泞中?这儿对它们来说是不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我在心里警告着包括蟾蜍和蚱蜢在内的小动物要小心,但即便如此——即便我用意念驱散道路两边的生物,我依旧能感觉到我妈目光中的恳求——她现在正因忍受我的静默而痛苦不已。
“你——在听吗?”她空出一只手来,在我们中间做出敲打空气的动作来,“你睡了吗?”
我把头靠到窗上。
“我只是说穿那件衣服很不切实际。真的不切实际啊,不是吗?”她用手揉搓着方向盘,长时间地看我使得小卡车有些微转向,差点偏离车道。“你就说句是啊,不行吗?”她把车开回正确的轨道上。“你就说,是,穿毛衣真奇怪,你可以加他妈的。你才十几岁,我不会介意的。就说穿那么件衣服真他妈的荒谬,然后你可以替她解释、辩护或者怎么着都行,说一车废话都行。”
我听到她的掌心在塑料方向盘上发出嘎叽嘎叽的声音。
然后她充满担忧地补充道:“你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八道,对吗?”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在小棚后面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个用干净的塑料油布包裹着的木质摇篮。当时我在找别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这么个东西——上面手绘着白色雏菊和蓝色紫丁香,游走在其中的长鳍鱼像是咧着嘴笑的金色恶魔;摇篮的边缝里塞满了腐烂了的火柴、老鼠屎和舒展腰肢的象鼻虫。我记得当时我把油布重新盖到摇篮上,又找到一摞沥青瓦片盖在上面。我用嘘声驱赶着狗走到室外,然后回到我的小世界中去。但后来,我划着木舟穿过一片阴影时——或者是我给“亚伯”拔除它爪子上的尖刺时——也可能是在做一道乏味的数学题时——我会偶尔想起那个摇篮。我会想起那个脏脏的把手上画着紫丁香和鱼,枫木滑行装置在上面游走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些光秃秃的小东西嵌在里面,扭动着身躯。
我看到摇篮上方悬着一张脸。然后我会念叨:走开,去,去去。
其实在公社瓦解之前,我对我妈一点记忆都没有。我的记忆里只有塔梅卡和一群不同的少年与成年的排列组合——穿着牛仔裤的腿、穿着裙子的腿——我得承认当时我是想关注她的,看着她抱着一个小宝宝轻轻摇着,我便能想象那个小宝宝是我。但我妈从来不说我小时候的事。当然她也没什么印象;不过有一次,她曾轻蔑地说我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是“哇”。她甚至没告诉我,当初公社为我投票选名字的时候,她选的是什么。她一直声称“玛德琳是你爸的杰作”,但我听说,当时每个人都得在纸上写下自己喜欢的名字,再把纸放到一顶帽子里。我一度以为她喜欢的是那种专有名词,比如冬天、杜松或者方舟。我想象着自己小时候有其他的名字(我八年级做狼的专题的时候,我很希望自己叫阚妮娣),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或许我妈不说并不是因为她喜欢其他名字,而是因为她对我的名字根本没有任何想法。然后我就开始好奇,除了我爸之外,谁还想为我取名叫玛德琳?谁给这个名字投过票?
我并不是下意识地希望还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这些想法也不是瞬间全部出现的。它们是慢慢地、不着痕迹渐渐浮出来的,像是被我人生中某些其他事情唤醒,便迁移到另一个星球上去了。我没法把它和任何发生过的事联系到一起,像是某一个学年,或者某个我妈做了或没做的事,但那个想法一旦出现,它就不会消失。打个比方,我妈有时候会说:“CEO正在做算数呢!”我的头皮便会发紧,像是在我耳朵上方扣了个盖子;又或者我伏在作业本上连线的时候,她会在我的鼻子前面晃一个自制的装饰性诱饵,一直晃到最后我不得不把铅笔放下,动作像是扔掉一根刚刚点着的火柴;我抬头瞪着她,她看着我阴郁的表情,然后自说自话道:“别出声!”但并不是什么恳求,她从不会有让别人对自己好一点期望。她只是轻声说道:“教授正在工作!嘘!都安静!”
这一次,她用没握住方向盘的手敲了敲我们之间的空气,敲的同时,眼睛依旧注视着高速公路。
“地球呼叫玛德琳!你听到我刚刚说的了吗——”等到我意识到自己在卡车里做什么的时候,当我终于能停下纷飞的思绪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我的表现还行吗?”
“你是指——?”
我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卡车引擎带着我们上下颠簸着,然后平静,然后又颠簸。
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论你做什么,要发生的最后都会发生。如果你是想说这个的话。”
我把头别过去,看向车窗外,看着一些云层将其他似是要消散的云吞噬。
她再次试着劝慰我:“我无法对这件事做出审判。”
当时我的想法是:你这么说是因为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把我前额的油脂抹到窗户上,看起来像是某种宽大且无法辨认的昆虫撞在玻璃上。现在我确实搞不清那些年来我做的事、想要的东西中,有多少是受这种想法的驱动。
你想要相信的,和你在生活中实践的,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这是我本应该问帕特拉的问题,我想要得到答案,但当时我没想起来——或者说没有形成一个具体的问题——直到那天我们在法院停车场里聊过之后、直到我和我妈坐在炎热而轰隆的卡车里,而后她把车停在“妇女之家”后面的两辆货车之间。我妈正在写塞进遮阳板里的小字条以示感谢,我则蹦到碎石停车场上。裙子膨胀在我周围,扫荡着地面的小石头。然后我妈跟过来了,说了句“好了”,我们便启程返家。我们沿着公路路肩走着,这时我伸开手指,让石头在重力作用下掉落。她不再试图和我说话,让我自己在后面扔着小石头磨蹭地走着。到了通往湖泊的岔路口,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等到我走到漆树小径、能看到我们家的烟囱伸出树林顶端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她从树林里穿过的时候,漆树的树枝瑟瑟作响,叶子也跟着跳动。
你的想法和你最终的做法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这也本该是我在信里问格里尔森先生的问题——即使莉莉收回了对格里尔森先生的指控,他还是因照片和认罪被判七年有期徒刑。他的审判结果下来后的几个月后,我阅读了他的陈词,知道他先是在德克萨斯州的西格威尔工作,然后去了俄亥俄州的埃尔克顿。被指控为过失杀人的加德纳夫妻俩由于宗教豁免,三周后被判无罪。怀特伍德审判结束后,我没有再联系过他们。我在法庭上发言结束后,我和我妈坐着借来的卡车回了家,吃了三片面包做成的花生黄油三明治,然后去湖边钓梭鱼。那次钓鱼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醉酒,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湖对面的木屋空了好几个月,我再也没有进去过。第二年夏天,新住户架起了烧烤架和羽毛球网,我依旧远远地望着。不过格里尔森先生出狱之后,我追着他踏遍了整个国家,跟着他的小红旗跑了一个又一个州,从佛罗里达到蒙大拿再回去。我看着他因为违反假释条件又被抓回监狱,第二年又出来,在沼泽地里开了自己的店。在我搬到明尼阿波利斯和安一起住之前,在我给格里尔森先生写信之前,我读了好几遍他关于莉莉的自述。“我这样想过,我确实想过,我真的想过,”他这样说道,然后又说了几句程度加深的话,“我是想这么做的。当她说我有过那样的想法,我想,差不多吧。当你们在我的公寓里翻出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假装自己从未见到过。在这些问题上,我确实撒了谎。当那个叫莉莉的女孩说了那番话之后,我想,好吧,是时候开始我真正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