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潮湿的草地潜伏在过往船只的阴影下。保罗和帕特拉豪放地坐在一张蓝色的棉质毯子上,双腿打开,手掌撑在身后,抬头望着经过的船只。
我和利奥晚了十分钟,所以我们没能看到升降桥升起的景象。但我们听到了码头对面警戒时的叮当声,还看到湖水大道上被路障挡住去路的车队。我们终于挤出拥挤的人群、抵达桥下的小山时,第一批船队已经溜过狭窄的混凝土河道。它们静静地从我们头顶上方飘过——形成一条又长又齐的队伍。我抬头望着几十艘白色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帆缆的复杂得吓人,但船只的移动却简单得很优雅,好像这种复杂与简单共同成就了船只移动的秘诀——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冲向码头是所有匀速行驶中最棒的一种——这也是它们的专属诀窍。
湖面上共有九条船。当它们经过时,湖岸上的看客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看起来像是看到了空中若隐若现的绿色雷暴云层,或是从树林里抛出一只长着长长犄角的麋鹿。当最后一只船从升起的大桥下划过时,湖边爆发出欢呼喝彩声。掌声并非寓意着鼓励,但寄托着赞赏和观看时几乎有些紧张的心绪。然后人们突然开始忸怩起来,相互打量着对方,好像并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海鸥跟在船后面飘浮于空中,张开的翅膀形成一种弧度,却并未能引起他人的注意。有些孩子开始向水面丢面包屑,打破了船只留下的痕迹。
我们看着海鸥在空中接住他们扔出的整片白面包。
“有几条船?”利奥问道。现在我已经知道利奥的习惯了——他能就任何事情展开教学——不放过任何进步的机会。保罗和帕特拉听到声音便扭过头来,这才看到我们站在他们身后。帕特拉以微笑表示欢迎,眼中溜过一丝安慰。有利奥在,她便不用再又当爹又当妈了。这时她用手指拔起几根刀片般的草。
“你看到船了?”她将手中的草一前一后地叠成手风琴的样子。
“当然,”他蹲下身来,“嘿,保罗,这儿呢,小孩儿,你数了几只船?”
保罗没想到要数船的数量。他抬头看着我们,如鲠在喉。
“九只。”我开口道。
那时,我感受到一种要将保罗从利奥的“善心”中拯救出来的需要。从上方,也就是我站着的地方看,保罗的穿着有些搞笑。他印着蒸汽火车头的T恤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脖子和肩膀那里明显有些大。穿着尼龙搭扣鞋的脚则摆出内八字的姿势。
利奥说道:“保罗,你知道那些船是什么时代建造的吗?”
我再次感受到了“美女救英雄”的感召。但就在此时,帕特拉打开了摊子上的竹篮——内置物品都经过精心地摆放,包括银器餐具和塑料杯,手绢被卷成卷儿码在一边——那种感召顿时消失了。那种感召总会消失的。帕特拉旋开篮子里像是暗门的东西,从里面拿出一个银色热水瓶,然后为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饮品。原来是柠檬汁。然后她打开一个蓝色的特百惠食盒,圆润的草莓喷薄欲出。“这可是有机的。”她一边强调着,一边将盒子递给我。
我坐在帕特拉旁边的草地上,用牙齿咬开一枚草莓。“这边有地方。”她拍了拍毯子,于是我快速挪了过去。利奥则继续他的说教:
“它们应该是建于十八至十九世纪。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吗?”
“在火箭被发明出来之前。”保罗猜道,浓密的睫毛呼扇呼扇的。
“应该是在车被发明出来之前。”利奥说道,“每条船上有几只船帆?”
“它们速度很快,在这里待的时间很短。”我插言道。
“一百只吧。”保罗无声地说道。
“十四只,”利奥苛刻地说道,“也或许是十一只或八只,这取决于船的类型。”然后他开始讲风海流、中桅和上桅杆帆、传统索具和海里。准确说来,他并不是在讲道,只是在罗列一堆数字、数据和细节。但他说话的方式有种教皇式的傲慢,平静而坚持。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用牙齿咬着一枚草莓种子玩儿。它和一粒沙子一样刚硬,让人难以下咽。过了一会儿,利奥开始讲如何把英寸换算成米,我便开始神游了。我把草莓种塞进两颗龋齿间,然后抿了一小口柠檬汁,等着帕特拉注意到我戴着她的发箍。那是我那天早上出门前,偷偷从浴室柜子里顺走的。它是用蓝色的硬塑料制成的,里面有一排很小的小齿儿,感觉像是某人的牙顶在我的太阳穴上——这让我极不舒服,甚至隐约有些恐惧——但又倍感安慰,就像一只狗友好地用牙扣住你的手腕,虽然它能咬,却并不会真咬。我的头部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等着帕特拉发现这一颗崭新的头。
但帕特拉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利奥身上,而后者刚结束他关于船帆的演说,将目光投向正向码头靠近的拖船。拖船船长正站在前廊上向保罗招手——而我注意到,保罗正扭头看着我,他的脸上晃过一丝尴尬。当时他正在颠三倒四地说着“木卫二”的事——他的“木卫二”里有个放着挖掘机的沙盒、“木卫二”里没有人居住、船在空虚中航行、割草机会修整草地。
“木卫二位于古迪洛克带。”他说道。
利奥大笑,他惊喜地看向帕特拉说道:“他正将‘木卫二’和伊利诺伊结合到一起!”
“他想家了,”帕特拉似是开心地解释道,像是发现了某些问题的关键,“他只是想念橡树公园了,是吧?”她向利奥确认道。
“啊,不好意思,”一位女性打断了我们。她在我们旁边的草地上铺了毯子坐着。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手里的一沓餐巾纸如一群小鸟般飞入空中,又纷纷落到地上,看起来莫名的协调,像是给孩子看的一场魔术表演,但只不过是简单的重力学把戏。我以为她是不是要给保罗表演一段,毕竟他经常会遇到愿意为他表演些小把戏的路人。我对着那位女性熨帖地微笑着,但我真不该对她笑。她皱着眉头,把手中剩下的纸巾扔到我和帕特拉面前的草地上。“不好意思?”她训斥道,将她的嫌恶表露无遗。然后我看到保罗吐了,白色的秽物在草地上冒着泡。
利奥把手放在保罗的脊椎上,轻轻地拍着。
那女人摇着头看着我们说道:“看起来他好像得了很重的病。”
“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利奥礼节性地说道。
阳光依然和煦,微风依然翩跹。我们快速把银色热水瓶、特百惠保鲜盒、掉在草地上的塑料杯和黑色手绢打包好,我和帕特拉把所有东西都放回竹篮里,用篮子里的松紧带绑好,然后把竹篮盖子盖好。帕特拉的双手惨白,但她坚持想把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地安置好,于是我们努力收拾着。利奥带着无精打采的保罗坐回车里,我们跟在他身后。走过草地时,孩子们绕着我们转着圈跑,向海鸥投掷吃食。孩子们戴着帽子,防晒油让他们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吵吵嚷嚷地笑话着那些掠食的海鸥。风吹跑了他们的帽子,他们抻着头向后看。之前我们坐着的草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孩子,他们头顶上方的海鸥数量也越来越多。鸟儿们饥饿难耐,对任何可能是吃食的东西一视同仁地抢着。我转过身去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看到那些孩子正在做实验——往空中投掷着爆米花片、蜡杯、胡萝卜条、水果软糖、从父母兜里拿出来的硬币以及好几把小石头。
那天是6月20日,夏天正火力全开奔向我们。这座城挤满了车辆和一日游游客,到处都是系着绳子的白色泰迪犬、鲜花和爆米花小贩、骑着滑板的孩子、拄着拐杖的老年人和步行者,以及站在街角处的冰淇淋车。那个夏日像极了雪花玻璃球——四处都是飘浮落下的海鸥,圆顶般的蓝色苍穹不含一丝杂质。一天后,也就是6月21日,保罗去世。死于脑水肿。后来我才知道,这和攀岩者死于高海拔、深潜者上浮时被水压垮是一个道理。脑部肿胀后向外压迫脑颅骨,视神经在这种强大的压迫下击碎眼球后部,大脑将头颅塞得满满当当,头部空间已经容纳不下庞大的脑部,脑灰质也因此被改变。保罗躺在床上,两边是毛绒玩具和几摞书,他可能在剧烈头疼着,可能会在喉头处尝到一丝腥甜。后来我听人说他患有糖尿病酮酸症。
我后来知道了很多事,比如在此次旅行之前的几周内,保罗经常犯恶心,且有大小便失禁的状况;比如他的脑部在开始肿胀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已经半盲并丧失意识、陷入昏迷;而在这一切发生时,他被安置在夏日房间的小床上放任自流——他们没有带他去医院,没有给他注射胰岛素和营养素,利奥做了松饼并在一旁为他读书,帕特拉整理好房间、清空垃圾箱,而我则在糖果王国的纸板上挪动棋子。他的父母载着他开了很久的车,与此同时他的保姆将石头、叶子和松果拖进他的房间。我竟然把庭院里的垃圾拿进屋里,他们表示不敢相信。
当时你在想什么?我站在听证席上,听见别人这样问道。我当时想,卧室地板上那些叶子和石头是“木卫二”的首都。但我说不出口。那是我想要告诉保罗的,我没法告诉他们——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个可人儿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向外看,可那时他只有一只眼睛能睁开,半张脸压着枕头。当他到家时,我想告诉他,没人住在“木卫二”里。目前还没人住进去,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住进去;但首都已经建成,有几列火车驶过海平面,还有潜艇和起重机船,但那不是给人住的地方,不是给精灵、外星人或是任何其他可爱或幻想中的东西住的地方。它就是一座城,这就是我想说的。它只是一座有火车、掘地机、推土机和大马路的城市。
我记得当时离开德卢斯的情形是这样的。帕特拉需要人帮她叠起我们铺在草地上的棉质毯,我还记得那些刀片式的草在阳光下如此青葱,倒像是泛着点蓝了。我们上车之后,帕特拉和利奥迅速而短暂地讨论了下一步计划,并决定提前启程返回漫河,当天下午就动身。利奥希望帕特拉走回宾馆打包物品,他陪着保罗在车里等着。其实他们因此还有些争吵,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们吵架。他们并未冲对方叫喊或者提高音量,只是分站在车子两旁,在阳光下斜眼瞪着对方,争论谁应该在车里陪保罗、谁应该回宾馆打包结账。当他们发现自己正深陷争吵旋涡之时,他们立刻调整自己,向对方道歉。“对不起,利奥。”帕特拉苦涩地说道;利奥回应道:“不,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自己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惶恐不安。你陪着保罗。我回去收拾。”
保罗坐在后座里听着。车门开着,我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却不紧贴着他。他并不想让人触碰。“天空在我之下,”他说道,我听罢,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你应该说,你在天空之下。”
他正忙着喝水,并未顾得上反驳我。他随便喝了几口柠檬汁,又用帕特拉为他专门做的塑料水瓶喝了一或者两大口水,却立即满头大汗——直到他的前襟被柠檬水、水和口水的混合物湿透了,便一头仰进车座里,微微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帕特拉陪着他坐在后座里。她把车钥匙给我,我爬进副驾驶座打开了空调。最初的一两分钟内,它吹出的风的温度和呼吸是一样的,然后渐渐凉了下来。我们便把所有的车窗摇上去,让自己置身于凉爽之中,将夏日世界隔绝在外。汗消了之后,我突然有种滑进驾驶座里挂挡开车的冲动。我觉得开车很容易。这有什么难的?
“今天的他不是他。”坐在后座的帕特拉开口道。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开始我以为她说的是保罗,但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酒店的方向。因此她这句话说的是利奥。她吸了口气,像是要说什么,但她放弃了,只是咬着嘴唇。
我把身子也转过来,越过座位偷偷观察着她的神情。“温度合适吗?”我问道,想要哄哄她,安抚她的情绪。我希望她能卸下担忧,就像那天晚上在帐篷里那样。我希望她能有某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需要我来帮她做到。
“可以的,谢谢,真的谢谢你,琳达。”她冲我虚弱地微笑了一下,眉头紧蹙, 然后垂下头来注视着渐渐睡过去的保罗,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那只露在外面的胳膊。
于是我说出了这个考验她是否真的感激我的问题:“你想让我把车开走一点点,离开这条路吗?”后面的车一直在对我们摁喇叭,想进入我们的停车位。
她有在考虑:“你有驾照吗?”
“没有。”我坦言道。
“那就这样吧。”她躺回车座里闭上了眼睛。在耀眼的日光下,我甚至能看到她的眼球在苍白的眼皮下不停地动。噢,那里是她黑色的瞳孔,我得意扬扬地想着,同时也有点被吓到。但接着,她便用手遮住了整张脸,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开口道:“一会利奥就来找我们了。”
我并不喜欢她说这句话的语气;不喜欢她字里行间的自信;不喜欢她在利奥面前像是变了一个人,所有的肢体动作都有一种做戏的色彩;不喜欢她对利奥恭敬的样子,但似乎又带着磁力——只要她想,就能抓住他的注意力。
她的发带太紧,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能感觉到发箍内部的小齿儿像皇冠似的,从左耳到右耳,折磨着我的头皮。这种感觉太痛苦了,让我不由得厉声质问她。
“你们在哪儿认识的?”
帕特拉睁开眼睛,在对上我的目光之前先看了看保罗是否还在睡着。“我和利奥吗?”
我点点头:“对。”
“他是我的教授。”
我沾沾自喜地说道:“芝加哥大学吗?”
“你怎么知道的?”
那件卫衣她穿了能有一千次了。但我并未这么说,只是耸了耸肩。
“天文学101。”她皱了皱鼻子,扬起的微笑中掺杂着一次悔恨。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她把手放在安睡着的保罗的前额上。“我以为那很简单;我以为我们能一起学习星座、探索所有行星的名字等这类美好的事。”
“你们做了?”
“当然,做了一部分,”她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但不是你想的事。”
我盯住她忧郁的眼睛:“我想的事是什么,帕特拉?”
她在座位里不安地动了动,用手指拨弄着保罗的头发,他因此而颤了一下。有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在被梦魇追赶,整个脸都皱到一起,像是要哭似的。但他并未醒过来。“是我在下课后留在教室里,你知道的,是我约他出去的。是我,不是他。”
我等着她往下说。
“他像是——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对我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我很难相信这点;很难想象那个穿着拖鞋的瘦弱男人会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记。在我看来,他虚无缥缈——虽然可能有些固执,像是污渍一般。我想象着他脱下拖鞋的脚后跟有多肿胀,拖鞋又黑又丑又旧。
“一次,我一个同学在学校里碰到他——他当时在为慈善收集签名还是什么的——然后他跟我说,他总是让人莫名不安。我立即表示赞同。他确实聪明得让人不安。他真就这么聪明。”
她在为自己辩护。她在给我论据以完整她的论证。她在试着让我相信她的说法——她说话的时候坐直了身子,目光也有了焦点。
“你听着,琳达,”她为了不影响保罗,努力小声说着,因此辅音听起来格外飘忽,“我不擅长解释。我并不是因为他聪明才喜欢他的。学期结束后,我终于约到他跟我一起坐在咖啡厅里吃麦芬,他点的是麦麸麦芬,而我点的是蓝莓麦芬。第二周我们又这样约会,第三周还是这样。我还记得他起身时是如何整理衬衣下摆的。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你一直等着某人做某件事,而他就真的做了!他每次起身后整理衬衣下摆的动作都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你不需要费尽心力就能了解他,因为他做了这事儿,而你能预测到他会做这事儿。他太聪明了,但我当下立刻觉得,我比他更了解他自己。那种感觉很冲击我。”
“你喜欢他整理衬衣下摆的样子?”我对这种说法又好奇,又沮丧。
“不,不是喜欢,而是知道他如何整理自己的衬衣。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我对此感到十分开心。他那时候研究生刚毕业,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当时震惊整个学校。他对我说,哦,也可能是过了一个月之后,他说他并没把他的一切都告诉我,但他想告诉我他的一切。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才十九岁。我当时就想,坏了,这是个堕落的人或者变态之类的,而我还只是个孩子!”
“但他不是个变态。”我顺着她说道。
“不是,完全不是。他只是想告诉我他的宗教信仰——他是家里第三代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我都笑翻了,我完全放心了。我当时真的很担心他会说什么不好的事。”
这时,我看到利奥走到这条街上。他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在人群中搜索着这辆车的位置。他肩上背了两个包,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保罗的,一只手还拉着一个大号行李箱。他的步速很快,卡其色短裤挽到大腿根,露出细细的腿。
“然后呢?”我急迫地问帕特拉。
我的意思其实是,你说这些是想向我证明什么?我隐隐感觉到,就在我看向窗外的时候,我可能错过了什么,而这是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
“噢,我不知道!”她那时肯定也看到利奥了,因为她的声音变了——变得轻柔而平滑、甜蜜而凉爽,甚至有些调皮。“我当时笑话他太严肃了。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我喜欢他的严肃,这可能是我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吧。”
我们看着利奥找到这辆车后,走到后备箱处把行李厢安置好。显然他看不到车内的我们正盯着他看,因为他上车前,看到车窗映出的自己,便做了一次深呼吸,抚平头顶上一撮立起来的棕色头发,然后又用两只手指将卷到大腿的短裤迅速扯下来。但这还没完。
“看。”帕特拉轻声道。
上车前的那一瞬,利奥摊平手掌,伸进他的腰带里,把他的蓝色棉质衬衣向里掖了掖——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慌乱,像是并不确定他的归来是否受人欢迎——又或者是在开门的瞬间,他发现了我们在看他。
帕特拉对我说:“你到了十九岁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成熟,会觉得自己有二十几岁。那时候你就明白了。”
“一切都还好吗?”利奥重重地坐进驾驶座里问道。
帕特拉身子向前探,亲了亲他的耳垂。
他回过身来看了看保罗熟睡的面容,然后看了看帕特拉。
“我们都很好。”我替她回答了。
返程路上我们的角色变了。一路上,利奥一直礼貌地问我一些问题,但不再提湖边垂钓和铁矿石的事了;而坐在后座上陪着保罗轻声玩着游戏的人变成了帕特拉。这次我们被堵在德卢斯外的时间更久。在橙色的尘埃与黑色的疲倦中,利奥和我就这样一问一答地交谈着,他并不扭头看我,对我的回答会以点头或沉默回应。后来我回答问题越来越简洁,他最终便也不再问了。我们之间维持着一到两小时的安静。回家路上,没人再提议去丹尼的餐厅坐坐。交通一顺畅,我便开始寻找着前天见到的地标——紫色的水塔、山坡上的隧道——但因行驶方向改变,每个地标看起来都与前天的样子有所不同,我甚至无法预测那些地标何时会出现。我只能在记忆中搜索它们的样子,然后在奔驰而过的瞬间扭过身去,隔着窗户看着水塔离我原来越远。
当我们终于从隧道里冲出来时,利奥振奋地哭喊道:“快到家了!”看来他对此期待已久,直到他终于能用这句话准确地形容我们现在的情况。当我们终于踏上老旧而熟悉的高速公路——几年来我一直沿着它们来回地走——距离他喊出“快到家了”那句话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在斑驳的阳光下看到丛林深处流淌着的漫河,利奥兴高采烈地唱起了《仁君温瑟拉》。接着帕特拉也为他和声。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沉沦了。帕特拉的声音唱到第二段中间时突然变弱,这时利奥喊道:“我们回家啦!”我把手放到屁股底下,想象着车故障了,或者在路中间遇到一只可怜的鹿,或是任何一种灾难性的障碍。我并未提出下车、自己走上漆树小径,而是让利奥在傍晚的阴影中,开车在稠密的树丛走廊里行进,一路上都能听到车被刮蹭的声音。
慢一点,慢一点。停车后,我从后备箱里磨磨蹭蹭地找到我的背包。
“晚安!”他的声音穿过摇下玻璃的车窗,准确无误地抵达我的耳畔。我一盖上后备厢,这辆本田便掉转方向离开了。我不知道帕特拉或者保罗有没有说什么。后座的车窗紧紧地闭着。
当然了,他们后来对我说,那时候你一定感觉到有些东西渐行渐远了吧?
可能吧。可能我有办法,比如某种特殊的梯子或某个优势视角,将自己抽离出来,将一切都看个真切而全面。可能对一些人来说,他们很自然便能找到这种方法,这样的人很是幸运。但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当时那种混乱的感觉,像是完全相斥的两种感觉同时发生在我身上。一种可以形容成——恶心、头疼、昏迷等等——但其实我满脑子又充斥着和帕特拉、保罗在一起的回忆——高高的船、开车回家、《仁君温瑟拉》、床。虽然它们的结局是相同的,但它们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故事。可能我从不同的视角看同一件事,得到的结论是不同的。但这不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吗?当我们成为别人的时候,我们不都会做出完全不同的举动吗?
“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推开家门时母亲这样问道。
我在进门前已经在门外消磨了一段时间;我用背包当坐垫,在小棚后面和狗狗们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是希望能避开这个问题。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问了,而且她在等着我回答。
“玛德琳?”我看她看得并不真切,但她投射在桌上的影子告诉我,她驼着背,不是在缝纫,就是在读什么东西,我看不出来她具体在做什么。我并未开口,只是背着包穿过昏暗的房间,顺着梯子上了阁楼。
当然,我妈那时候还没开灯。
我当时想:好吧,就这么黑着吧。那天大概是白昼最长的一天,我爬上阁楼的时候也就是八点半或九点,但四面八方的松树将小木屋和太阳隔绝开来,屋内几乎已经全暗下来了。当我滚到垫子上时,帕特拉的发带越发地扎人,而我对这种让人愉悦的疼痛很是享受。我妈摁了下灯的开关,然后低声咒骂了一句,便走到木屋后面找发电机。灯光亮的那一瞬间,我的皮肤似乎也跟着颤了颤。我妈在楼梯下面站了一会儿,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玛德琳?”她再次开口了。她轻轻地晃了晃较低的梯阶,梯子衔接处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衣帽整齐,却钻进了睡袋里。
“去德卢斯玩得开心吗?”
我要睡觉,我心想。
几分钟后,她的脚步声响起,脚下的松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听到她打开橱柜,拿一个我一周去镇上买回来的梨出来啃食着。咬一口,然后停顿一下。我想象着她用手指从牙间取出一条条湿润的果皮的样子。她的鼻息很重,嘴里哼着两首歌杂糅成的完全不同的歌——我们的那些日子怪异得很 / 把他们的皇冠抛入玻璃板透明的海上。我的妈妈啊。那晚我从德卢斯返回后躺在床上,蛾子绕着光亮的灯泡飞舞,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它们羽毛似的翅膀打在灯泡上的声音、她不停咀嚼的声音、她哼歌的时候气音比喉音还大声,而这一切——加之我不停跳动的太阳穴——让我完全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