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到一个月,学校便放假了。放假之前还得看四天战争电影——《光荣战役》《日瓦戈医生》《陆军野战医院》——教师们则充分利用这四天缩在教室后面批卷子、算成绩。莉莉的座位依旧是空的。失物招领处那些权属不明的物品被学生会充公,捐到慈善机构了。足球场上的鸽子屎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以迎接毕业典礼的到来;大厅里的布告牌上的图钉都被拆了下来,遗留下一个个小孔裸露在外。本学期最后一天的序幕是由被拉响的火警铃开启的,当时我们都在训导教室里,听到铃声便涌到了停车场——在遍布水坑的混凝土地上站了十分钟——便又大摇大摆地走回了教室。下午,最后的铃声敲响,高年级学生把他们的课本扔出一楼窗户,把椅子推到后面,发出一阵阵闷响。那些一年级的曲棍球运动员和凯伦们都冲到生命科学教室有样学样。但我站在自己的桌边,看着外面纷纷掉落的纸张,速度不可思议地慢,你甚至能抓住它们;考试卷、试题、笔记、图表,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几年的教育就这样飘了下来,旋转着掉在停着的车上,掉在主路上,掉进水沟里,掉在藩篱上。
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只有龙格尔女士还留在教室里,她得在录像机上把盒带倒回开头。她蹲伏在电视柜前对我说道:“暑假快乐。”
“严格说来,夏天还得再过两个周才到呢。”我告诉她。
“确实如此,”她表示赞同,瞥了我一眼更正道,“那祝你春天愉快吧。”
自那时起,日子像是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没有学校、没有工作,日光就这样一直亮着,似乎没有尽头。第一天,我清理了两条肥美的白斑狗鱼,处理了四十根木头,然后我又划船去河狸坝附近抓小翻车鱼,还犹豫着要不要多钓几条白斑狗鱼回家。一天上午,我不用试便成功补好了渔网上的洞,又把所有的工具整齐分类好,给狗狗们梳理狗毛,从它们的冬衣上剔走老鼠屎;下午我则步行五?英里去镇上的药店买牙膏和厕纸,为此我妈还给了我好几个橡胶圈;之后又去了趟银行,在柜台处填写了取款单,取出了四十美元;柜台的收银员问我是否就要两张二十元面值的钞票,我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到了市场,我大手笔地给我妈买了一袋子新鲜的脆梨子(标签上还写着“产地:阿根廷”),给我爸买了一罐四季宝花生酱。然后我去了鲍勃的鱼饵和渔具店,从他的储藏箱里拿出闪闪发亮的鱼饵,又把粘到袖口上的轻轻摘掉,什么也没买便离开了。走到室外的阳光下,我停下脚步,站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餐厅的门。在我跟桑塔·安娜讨要一根香烟抽之前,我向她买了一包葡萄味的宝宝乐。返程时,我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直到我觉得下颌疼,才把口香糖吐了。
日光,而后又是日光。那时的星星们已经开始按照夏令时的规律转动了,夏季大三角和张着钳子、长着弯钩的天蝎座都在向北滑行。有时候,我会在晚饭过后泛舟湖上,特别是阴天,直到天黑,或者九点之后。那时候日光开始减半,再减半,天空从橙色变成蓝紫色,然后变成紫罗兰色。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蜷缩在船里,听着水拍动船身的声音。有时候,加德纳家里终于亮起一盏灯,我会透过柜台处的窗户看到帕特拉。利奥把她圈在怀里,但并没有更多动作。利奥在家时,帕特拉上床很早,她不会再到前廊或码头上消磨时光,哪怕水已经暖和到可以游泳了。
一天晚上,加德纳家里灯光灭了之后,我做了个实验。我把T恤衫、牛仔裤和内裤卷成一团放在船里,然后迅速滑入水里,像是被湖水吞噬了似的。湖底腐烂了的海藻因为我的到来而兴奋起来,竟缠上了我的左腿。我把木舟踢开,背朝下,意志消沉地漂浮在水面上。我那小小坚硬的乳头直愣愣地朝着天蝎座,天蝎座仿佛也在回应我。我就像是从六个月的冬天走出来的白雪,白得发亮,我的下巴、乳头和膝盖都在水面上漂浮着。不一会儿,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向湖面投射下一缕月光。任何一户人家都能透过他家的窗户看到我。我就在那儿,等着被看到。
湖水黏而厚重,在我身下滑动着——有多少个夏夜,我是躺在这片湖泊上度过的?我能明晰地感受到身体在水中铸就的凹陷——那轮廓分明是个瘦削女孩。我在湖面上摆动了一会儿,便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我在忽暖忽冷的水柱间穿梭,脚上动作用力。我潜得很深,能用手摸到湖底柔软而冰冷的泥。这让我再一次想起餐厅里的格里尔森先生。这一秒,我明明看到莉莉和他在一起,但下一秒她便不见了;我看到莉莉黑色的后脑勺正位于塑料餐桌上方,而格里尔森先生坐在对面望着她,但下一秒,我只能看到格里尔森先生拿着书独自坐在那里,桌上是他的餐巾纸和鸡蛋。透过餐厅窗户,你能看到外面雪花纷飞。荧光灯发出嗡嗡的声音,咖啡机也咯咯叫个不停。湖底的水愈发冰冷,我想象着莉莉就坐在那台餐桌旁,格里尔森先生恳求她道“不要说出去,不要说出去”。因我而生的气泡震颤着,轻轻啃咬着我的胳膊和腿;它们从我的发根处跑出来,我的身体游过一片漆黑,然后尾随着它们前行。
我回到独木舟里,冻得牙齿直打战,赶紧又穿上了衣服。然后划桨穿过湖泊,走到井边撩起净水洗净脚上的污泥,又顺着梯子爬到我父母卧室上方的阁楼,开始手淫,然后酣然入睡。清晨,树林回归到秩序井然的状态,渐升渐亮的太阳不出意外地向地面投射下阴影,又长又直,像木棒一样。这让我想起前一天晚上辫子潮湿的发梢,和我大腿上极小的海藻颗粒。
夏天总会过去的。日夜盼望着夏天的到来,但夏天却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夏日里目之所及,总有大量的昆虫在空中盘旋,树上站满了鸟儿,巨大而沉重的叶子拉扯着树枝向下垂,令人想要控制它、破坏它甚至摧毁它。下午慵懒而冗长,希望能做些什么事情让无尽的沉闷泛起一丝涟漪。
大概学校放假几周后,一天,我沿着湖边小径检查路边的树莓是否到了该采摘的时候。人们一般会选择在夏天采摘,那个季节也有很多“一日游游客”会毫无计划地把树莓糟蹋光,徒留一片光秃秃的灌木,所以我想赶在他们之前采摘一些。我在那儿徘徊了有一个小时,也没见到好的树莓。这时,我听到一阵马达声顺着以前向湖里推船的路上逐渐逼近,接着,树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绵长而吓人。我停下脚步,准备大声训斥来人驶离车道、弄脏了荒野。但来者并非游客,而是我爸。他开着他春天靠狗拉雪橇赚的钱买的四轮摩托车,现身于一片灰尘与叶子中。靠近时他举起一只戴着橙色手套的手冲我打招呼:嗨。他满脸通红,衬衣袖子挽了起来,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流下,现出了几道脏乎乎的线。
“嗨,宝贝。”他松开油门说道。
我冲他哼了一声,就当打招呼了,然后蹦上了车。
那年夏天,那辆四轮摩托车有一半的时间是没在用的,不过另外一半时间是有人开它的,比如那天下午的那十分钟。我坐在他身后的硬革座上,他开着车驶过野草蔓生的小路,所到之处无不被我们摧毁——碾碎了蕨类植物、秋麒麟、白松幼苗和漆树叶——它们很可怜,但也很怡人。
第二天下午,冷鲜柜里刚补充完新一批的鱼,这是春季最后一批。我把它剁好、存放好后,决定去树林里遛狗。几个月来,我放学后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已经冷落它们挺长一段时间了。“贾斯伯”和“医生”兴奋得奋力冲刺,在每一株植物、每一片叶子上撒欢,植物们在它们的脚下战栗着;和我差不多大的“亚伯”和“静静”则在它们的追逐游戏中显得更沉稳而精细。我带着它们走进山谷——那是我和保罗春天时节的游乐园。年幼些的狗狗在圆木和鹅卵石上蹦蹦跳跳,将它们蹭得一尘不染;年迈些的狗狗则是跳上跳下,而我则坐在上面,环顾四周——狗狗在我身边到处打滚到处闻,看准地方便蹲下来小便,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它们因解开锁链而表现出的欢愉让我心口一痛。它们太容易满足了。
在初夏的日子里,即使是年长的狗狗情绪也是阴晴不定的。我们走了不到一小时后,它们躲进树林的时间越来越长。它们会跟着香气跑远,然后跑回来求抚摸,接着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探险。不一会儿,连戴着灰色口套的“亚伯”都能在树上找到松鼠。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听到叶子相互厮打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我都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把狗狗喊回来;而每次它们都两只或三只结伴回来,耷拉着舌头,用湿湿的鼻头蹭我的手指。
有一次,它们消失了五分多钟——这段时间树林又恢复了狗狗来捣乱前的状态了,鸟儿也重新返回枝头休憩了。但接着它们四个又吵嚷着跑回来,就好像一切都是它们的预谋,计划着最后就要以狼群的姿态回归。我看到它们在追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那个小活物迅速蹦到一棵细长的桦木上,树枝被压得喘不过气,银色的树叶“啪啪啪”掉落到地上。
“哦,‘德雷克’,”我说道,奓毛的猫咪在树枝上咝咝地叫着,“这世界对你还好吗?”
看起来它身下的“世界”正在变得疯狂不已,四只狗向上跳着,试着咬那只白色的小东西。我用几句粗鲁的话让它们闭嘴,然后踩着树旁的石头把猫抱下来——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我伸手去抓它的时候,它弓起背向我示威,二十只指甲抓住了我的脖子和肩膀,就像二十只钩子一样,好在并没有太糟——我的手举着“德雷克”骨瘦如柴的前胸,从大圆石上滑下来后开始返程。狗狗们在我身后跟着。它们欣喜地转着圈圈,喘着大粗气,不停地在我身边绕圈以庆贺凯旋。
所以当我敲响加德纳家的门时,我们都在那儿——四只喘着粗气的狗,一只受惊过度的猫,一脸震惊的帕特拉以及——试图不笑得太灿烂的我。
“找到它了。”我说道。
我转过身,用一只胳膊抱紧“德雷克”,另一只手放低以指挥狗狗们趴到碎石路上,它们极不情愿但还是很开心,因为它们以为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说,这只猫是它们的了。“老实待着。”我说道,就像某个不起眼的小神,大概是狗神吧。我想让帕特拉看到我拥有的这种控制力。
我抱着猫,走过她,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