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近经常梦见的场景,是那些狗狗,它们正试着让我僵了的手指覆上捆绑着它们的锁链的插销。我用力把它们碗里的冰敲破,让它们能喝点水。在我的梦里,我会用一根棍做碎冰的工具,或者是斧头的尖端和靴子的后跟。这里有个问题,我需要快速完成这事儿。在我的梦里,我总是回家很晚。我总是在入夜很久后在拐过湖岸的最后一道弯,边走边将挡路的树枝推到一边。那些狗狗就在家门口拥作一团:但不知为何它们小得不像小狗,更像是老鼠、乌鸦或者是趴着的婴儿——半蹲伏在它们刨出的雪窝里。它们舔掉爪子上的冰,肉趾上残留的唾液又冻上了,它们不停地舔舐,直至小肉爪流了血才肯罢休。它们不停地抱怨着,但锁链缠住了它们的腿。这种梦总是这样发展。当然在现实生活中,我如果没有按时回家,我爸会把它们带到小屋里喂食。但在我的梦里,我看到冰柱挂在狗狗的口鼻上像獠牙似的,它们看到树林里的我便露出贪婪的神色,横冲直撞,狂吠不止——它们看到我实在太开心了。
其实,在格里尔森先生位于加利福尼亚的公寓里找到图片的藏匿之处的,是一只狗。这是我在格里尔森先生被开除的一周后在《北极星公报》上看到的。报道称,他曾把公寓转租给一个有毒瘾的大学生,而当地警察在一位富有的英国斗牛犬饲养员的资金支持下刚开启了警犬项目,每个人都对这个项目深感骄傲,但这个项目其实违背了这种狗的天性。《北极星公报》犯罪版编辑肯定给加利福尼亚“肥沃山谷”那位饲养员打过电话,因为文章中引用了很多他关于斗牛犬的论述。“我们之前一直对这些狗的天性有所误会,”那位富有的饲养员表示,“曾经我们给它们套上小靴子,和它们一起在床上睡觉。但这不对!应该赋予它们某项使命!不要让它们变成小红帽的奶奶!”
那只叫内斯特尔·克朗赤的英国斗牛犬用了不到二十分钟,便在那个大学生放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千克可卡因,以及浴室水槽下面一鞋盒脏照片。鞋盒是意外发现,并非毒品调查的一部分。但这些照片的内容及归属显而易见。“都是些未成年少女。”文章写道。装照片的大信封上写着“西棕榈大道,亚当·格里尔森先生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前往明尼苏达州后还要把这些留在这里,以及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真名做这件事。文章在道德谴责部分写得较为模糊,且后文焦点并未放在格里尔森先生及其被捕上,而是更多地描写搜查狗的胜利,最后竟奇怪地表达了一种积极鼓舞的情绪。文章的最后,“肥沃山谷”的内斯特尔·克朗赤被晋升为军士,被授予金色盾牌,并奖励一周的假期及一警帽的牛奶骨头。
第一篇相关报道——或者任何一条早期警讯——都没有关于格里尔森先生及那个学生的大篇幅描述,也未提及离湖或者接吻。但这并未能制止流言。
那个春天我一直关注着莉莉的动向。四月下旬的一天早上,上学途经棒球场时,我看到她从她爸爸的皮卡上滑下来。前一天晚上气温骤降,一层早春雪使得道路又暂时回到冬天那种泥浆与融雪盐并存的泥泞状态。皮卡轰隆隆地离开,莉莉舔了舔自己的手掌后俯下身来,用唾液化掉牛仔裤腿上含盐的冰碴。她的大衣敞开着,手上没有戴手套,头上没有戴帽子,头发都湿了。我跟着她穿过场地走进学校,她的头发都结冰了——她走路时,头发先是隐秘地晃动,然后就僵硬不动了,似乎用手就能敲断。
进入校园,她并未直接去教室。所有的提示铃都响过了,她不为所动。我跟着她穿过空荡的门厅,走下黑暗的楼梯,经过紧闭的体育馆大门以及放置着很多小铜人的奖品陈列柜——那些小铜人还指着自己的脚趾呢。她很安静,但我比她更静,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一次只走一步——好像在树林里穿行。我利用油毯吸收我的脚步声,莉莉的棒球鞋则发出吱吱的声音。
她在自动售货机那里买了一罐可乐,站在原地快速喝了几口后,便将没喝完的铝罐塞进散热器后面。她打了个呵欠,因此挤出了双下巴,莉莉·赫尔邦未来可能会是个胖子。我以为那时候我已经了解了关于她的一切:我知道莉莉的妈妈在莉莉十二岁的时候死于一场车祸;她爸爸每天早上开车把她送到学校的棒球场;她会去指导教室里在特殊老师的帮助下克服读写困难症;拉尔斯·索尔温就在毕业舞会的几天前跟她分手了;我也知道她是如何描述格里尔森先生对她做了些什么——她说,去年秋天的一天,他放学后开车载她去离湖,在车里亲了她,在门厅里我一直听到“亲”这个词,而这个词中囊括了许多更荒唐的事,但她似乎说不出一个更确切的词。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天跟着莉莉那么长时间,虽然尾随其后很简单。她继续往空荡的大厅走,用手指拨开冻在一起的头发,棒球鞋在棕色油毯上留下一连串的灰色污水。我以为她是要翘课,从装卸区逃到校外——但是不是。她径直走向了女生衣帽间,在其中一个隔间小便、洗手,用指甲清了清牙齿,然后走向角落的失物招领处。
我在一排开着柜门的储物柜后看她。之前有人说莉莉有点聋。也有人说她有点精神失常,说她还是婴儿的时候被放在天寒地冻的室外太久了,因此身体很差。小时候,由于她很少说话,而且她爸爸的房车停在向北走过三片湖的印第安部落居留地边缘,因此她被叫作“印第安人莉莉”:那些系肩带的小精灵说着“可怜的莉莉是印第安人”,在她的午餐里放上布丁杯。即便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奥吉布瓦 孩子都在温妮萨嘎湖上学。关于莉莉的外祖母或外曾祖母是部落一员的传说一直流传着,直至她妈妈去世。但我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莉莉从来没有去为自己争辩或否认过这种说法。
这事是那天我在衣帽间看着她半弯腰在柜子里翻找的时候突然想到的。不过那个柜子真是乱,塞满了夹克衫和内衣。她有条不紊地在失物招领箱里搜索着,直到她发现了一双高跟黑靴,那靴子一上脚,瞬间她就显得老了很多,但笔直挺拔,散发着随意曼妙的美。如果她抬眼看看镜子,就会发现我就站在她正后方。但她没有。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拧成一团,把最后一滴水拧干。然后她叹了口气,踢掉了脚上那双美丽的黑色靴子,拣出一件平淡无奇的东西夹在腋窝处——一双臃肿的大号蓝色露指手套。她用捡到的条状发夹把头发别起来,然后用捡到的老旧的粉色围巾围在脖子上。系鞋带之前,她把一瓶紫色指甲油揣进兜里。
已经进入五月,谁还会穿靴子啊?大片大片的紫丁香花早早地就开了。野苹果花也重重地压在枝头,像冬天的雪一样洁白,但比雪更娇嫩。我们走在路上,花瓣会掉在保罗的兜帽里,山雀会不停地绕圈。
进入五月,保罗已经厌倦了树林了,但树林正开始变得趣味盎然。头顶长着绿毛的林鸳鸯和海狸已经回归,你能看到它们用自己的下巴搬运整条圆木过湖。“怎么样?”我建议道。
保罗把一根棍子甩在一块石头上。他想要秋千、滑梯和有沙坑的操场,以及有公园管理处用于清洁和维护的公用铲子和桶。一提到公园,他便有一堆想做的事。自他出生到现在,他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芝加哥城郊,那里有人行道等完备的公共设施,那里的金毛犬会扑飞盘,有他想要轮胎秋千,棒球内场,以及修整过的大草地。
“嘿,哥们儿,有一只海狸。”他说道。
“哦,哥们儿。”我模仿他说道,但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结果五月中旬的一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我把穿着绿色雨衣的保罗安置在自行车后座,踩了六英里地前往城镇。上坡的时候我得站起来,用全身的力气踩踏板;当我终于翻过一座山脊,我们便俯冲向下飞驰过与路同宽的水洼。没过几分钟,我们就湿透了。小学校园里有两架塑料秋千,我们费劲地走过操场上铺设的鹅卵石地面,然后保罗终于坐到了秋千上,我在后面推他。
“这是你想要的吗?”我问道。
“是吧。”他回答道。这当然不完全是他想要的。他一前一后地荡着:我站在后面,看着他的兜帽前后移动,一股遗憾涌上心头,我像一根针插进湿湿的沙里一般,就那样怔怔地站着。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看到一个孩子在荡秋千,我的心中都会涌起这种毛毛雨般的感伤。那是一种绝望——充满兴奋地向前飞行,却又不得不半路折返的绝望。你只能无力地寄希望于在下一次的飞行中,你不会再被拖回来了;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了。
“需不需要再推得用力点?”我问他。
过了一会儿,他说:“需要吧。”
已经放学几个小时了,因此只有我们在那里玩。雨已经渐渐停了,但我的胳膊开始酸疼。后来一位年轻的母亲打着伞来了,她推着婴儿车里的婴儿,还带了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比保罗大:穿着黄色橡胶雨靴和粉色雨衣。保罗一看见她,眼睛立刻就亮了。他把皮革手套里放着的鹅卵石全都倒出来,然后两手抱在胸前。他想让女孩来推他。等她真来接我的班,用手推他的时候,他又一脸愚痴,专注而茫然地看着前方,好像他不转头就能看到她似的。我走到长凳处——用嫉妒这个词并不准确,也显得不够大气。保罗在要求女孩跟他一起玩之后,再没对我说过一个字。他依旧坐在秋千上,等着她从背后一次次把的他推上去。
那时,我已经对未来十五岁的保罗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认知了。我对这种类型的男孩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会坐在小孩秋千上,有一个倾慕他的女孩在身后推着;女孩会用紫色的笔在掌心里写下他的名字,会在放学后等他一起走;他会成为我们镇上小有名气但却喜欢安静的小伙子,或者是擅长讽刺但和善友好的学生会副主席;他会是一名成绩平平但十分英勇的田径队队员,会在手腕处刺一个神秘的中国汉字的刺青,这个字只有他认识,而且还略微有些脏,因为那个刺青是他在贝尔芬一家刺身店昏暗的客厅做的;他可能会被叫作加德纳,别人只知道他的姓。
“再高点。”他对女孩说,语气中并不带一丝抱怨或期盼的情绪,就好像让她推他是帮了她一个忙。一架水上飞机在头顶上飞过,掠过树顶;停车场对面,几个高年级男孩正开着卡车转圈;他们驶过一个个雨坑,发动机发出轰鸣;他们摇下车窗,大声喊着“爽”!
“太危险了。”当我在那位年轻母亲身边坐下时,她对我说道。
“啊,嗯。”我点头表示赞同,蹦出来的词儿仿佛是另一个纪元被清洁过的化石一般,因为以我现在的心境我觉得像“危险”、“爽”这样的词语不需要进一步解释。
然后这位年轻女士说道:“这些家伙会把我的乳头咬下来。”因此“牙齿”的含义出现了——这是你在雨中的公园长椅上会跟陌生人聊起的显而易见的漫谈话题。我叹了口气,而她继续道:“你弟弟还真是个少女杀手。”
“那你女儿还真是容易被电到啊。”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穿着黄色靴子的小姑娘站得离秋千太近了,每次保罗往回荡时都会撞入她的怀里,小姑娘则看起来像是做好了要被撞倒的准备。
小姑娘被绊了一下,那女人嗤了一声:“谢天谢地,那不是我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说,她是我妹妹,不是我女儿。”
我偷偷看了一眼这位妈妈:她的下巴上有痘痘,眉毛明显有拔过的痕迹;她的字母外套上有口水印,嘴角叼着一根棍形软糖,看起来就像卡通片里的乡下人叼着稻草似的。她本可以成为高中又一个凯伦,我就想笑,不是因为好笑。这些徘徊在漫河的女孩高中毕业后都会生孩子,在十八岁结婚,然后住进父母的地下室或者后院的帐篷里。如果你拥有做啦啦队队长的美貌,但是没有上大学的智商,那这就会是你的结果;如果你没那么漂亮,那你就会去赌场或怀特伍德一家护理院工作。
“你的孩子多大?”我问道,以示友好。
“十五周,”她答道,“我就快解放了。等我三十岁的时候决不再做给孩子喂奶的事了。因为我的男朋友害怕我的乳头!他说看到它们就想吐。”
我再一次侧头看向她,充满好奇。不管怎么说,她男朋友能留在这儿是挺好的,但我还是感到有点惊讶,因为这并不常见。一般情况下,漂亮的女孩都嫁给了去“当兵”的男孩,即那些到处比赛的少年冰球联队的队员。大概这个“凯伦”有某种隐秘的才能吧。我余光瞥见她的胸部在衬衣里波涛汹涌,看起来乳沟惊人的长,乳头看起来像长在上面的小疙瘩。“那你干脆不做了不就好了?”我斗胆问了一句。
“我可不是那种差劲的妈妈!而且有研究显示,母乳对孩子还是很有好处的。而且——”她抬起一条胡楂般的眉毛,“我男朋友到目前为止还是很喜欢待在里面的。他说这是哺乳期的一个优点。”
我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感觉。
“爽!”那些男孩在卡车里面叫嚷着。
“酷!”另一车男孩回应道。
“他在对她做什么?”“凯伦”好奇地问道。
我跟着她的目光看向操场。小姑娘正直挺挺地躺在鹅卵石地面上,保罗那只空的黑手套也躺在她旁边。她摔倒了吗?秋千把她撞倒了吗?就在此时,只见保罗爬到她身上,他的膝盖跨跪在小姑娘肚子两旁,手掌贴在石头地面上。他像是悄悄地在对她说些什么,虽然我们没理由认为他在做什么下流的事,但从他的跪姿来看,他的行为确实具有一定掠夺性、攻击性。小女孩就那么安静地躺着,脸背对我们;保罗的样子像是想要亲她的嘴似的。
但是他只是在讲话。他们看起来像是在玩某种游戏。“有……很重要……所有的都是……心……”他叽里呱啦地说着。有一瞬我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像是来自一本童话书,但那些话拧巴在一起,很难让人听出来是什么。接下来这句平调的话我听得十分清晰:“上帝无处不在。”
“他在说什么?”这位“凯伦”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并不是很确定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同站起来,但莫名地犹豫要不要靠近。我们眼前的状况似乎是非常私密、非常隐秘、非常过分且旁若无人的。小女孩开始轻轻地啜泣,保罗依旧蹲伏在她身上,金色的头发悬在他眼前:“上帝无处不在!”
“这是什么情况?”“凯伦”一脸厌烦地看着我,“这都算什么事?”她开始向前走:“我在公园里坐着,结果冒出来这些什么古怪的人。”
“不是的!”我有点吓到了。
“怪胎集结成群到这个镇上,像是那些该死的鹅。”
“等等——”我跟在她身后。
我瞬间开启防御模式——像一片在空中跳跃的叶子似的——但随即而来的是一股解脱感——我把手放在臀部,好像是我一直在向她隐瞒着什么,而她最终揭穿了我,而我却很惊讶自己能瞒她这么长时间。我不知道保罗在干什么,其实我也并不很在意。我们就是怪胎,因为我们不会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里看一下午《芝麻街》,也不会傻乎乎地在冰球场等着被冰球砸成脑损伤,因此我们对这位“凯伦”和她男朋友,以及她那光秃秃的婴儿所向往的那种“不奇怪”毫无兴趣。而那又怎么样。
这位凯伦用一只胳膊夹着她的婴儿走向那个小女孩,然后她一手抓起那个女孩,把她从保罗的身下拉出来。那一瞬间,这个小女孩不知所措,好像被吓得无法呼吸似的,但紧接着,她便发出小孩特有的刺耳的哀号,鼻涕在鼻孔里冒着泡。她满脸通红地望着保罗,爱恋而忧伤,好像她在认识他的这十分钟里,她给了他一切,而他全盘接受。不管怎么说,保罗接受了,尽管他不知道这要付出多大代价。
我并不打算问保罗他在对她做什么,但他主动向我提起了这事儿。在骑车回家的路上,他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开口说道:“那个女孩,那个女孩……”
我扭着头问他:“什么?”
“那个女孩……”
“保罗,你伤害了她。”我觉得我有义务对他说这个。
“她摔倒了!”
“所以你抱住了她。”
“我治愈了她。”
“能不能行。”
在我看来,孩子本质上就是怪胎。他能用所有不可能来解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认为他的幻想就是世界的本质。如果你需要,他们会是最棒的骗子——骗人却不自知。这就是我在骑车带保罗回家时的思考结果。雨使得沟洼在我们身下尖叫,自行车轮胎嗡嗡作响。
“能不能行!”保罗说道。
孩子本质上也是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