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十节 茶经

次日宗隽并未出门,晨起后在书房看书,让柔福在一旁焚香侍侯。柔福虽颇为不悦,但也未拒绝,为他点上一炉香后便徐徐打量他书架上的书,但见其中大半是汉书,例如《史记》、《资治通鉴》、其余历朝正史及各类兵书,而他现在正在看的仍是《贞观政要》。

“这么多书,你都看过?”柔福问他。

宗隽点头,说:“我七岁时,我母后命人去汴京为我请来了两名汉儒先生教我汉文。”

柔福微微一笑,掠他的那一眼满含优越的骄傲。宗隽分明看见,却不理睬,继续埋头看书。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柔福揭开杯盖一看,当即便蹙起了眉头:“这里面加了些什么?”

宗隽闻声一望,淡淡道:“是酥酪。”

“你们就这样烹茶?”柔福不屑地摇摇头,用一细细银匙自杯中挑起一点茶叶看了看,再放入口中轻轻一抿便已知此茶品种:“这是白茶,福建北苑贡茶中的极品。”

“不错。”宗隽微笑说:“还是自你们汴京宫中取来的。”

柔福双眸一暗:“可惜,多好的东西,落入你们蛮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你们简直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哦?”宗隽将书一卷颇带兴致地问:“那你们是怎样享用这茶的呢?”

“这茶经若要细讲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何况个中精妙处绝非蛮夷所能领会,就拣要紧的说,只怕你也未必听得懂。”柔福轻拨杯中茶叶,悠悠道:“昔日汴京禁中贡茶主要有平园台星岩叶,高峰青凤髓叶,大岚叶,屑山叶,罗汉上水桑牙叶,碎石窠、石臼窠叶,琼叶,秀皮林叶,虎岩叶,无又岩芽叶,老窠园叶等,香味各异,各擅其美,但终究不如这北苑白茶。

“这白茶与寻常茶叶不同,其叶最是莹润纤薄,自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若移来培植是决计种不活的。此茶树千里之内不过一、二株,每年产的茶叶仅够制两三个饼茶,而且尤难采摘蒸培,稍有不慎,汤火火候一失,就会损香折味,变为凡品。撷茶要选在每年惊蛰之时,黎明时分,日头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茶应以手断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则气汗熏渍,茶便失之鲜洁。茶工要随身带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则马上投于水中以保鲜。那种刚刚萌生便采下的新芽精制成茶后形似雀舌谷粒,细小嫩香,为最上品,一枪一旗亦可,一枪二旗次之,其余的都是下品。

“茶的蒸压火候不得有一丝马虎。蒸太生则芽滑,会使茶色清而味烈;过熟则芽烂,会使茶色赤而不胶。压久了会导致香竭味薄,若压得不够又会令色暗味涩。洗芽的器皿要绝对洁净,蒸压好后需细细焙火。若涤濯不精,饮时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风景;若焙火之过熟,则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时间工力,以决定采择多少,要在一日内造成,否则茶一旦过宿,便有害色味。

“烹茶之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古人说江南中泠惠山之水为上品,但相隔太远,纵使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也无法保有原来的新鲜水质。平时可取清洁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强一用,江河之水,有鱼鳖腥味及污脏泥泞,就算味道轻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们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与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区别的,味美者曰甘泉,气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们艮岳山中自生的则是香泉,两种泉水烹出的茶各有妙处,难分优劣。

“我看你们这两杯酥酪茶多半是用无焰的死火煎的罢?好茶须缓火炙、活火煎才可喝。知道什么是活火么?即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捡枯松枝或松实,用来煎茶效果并不比活火逊色,隐约还有些别样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盐。本朝苏子瞻苏学士认为加少许姜尚可,盐则不必用。而我们宫中所饮之茶均不多添杂物,专品茶、水纯味。世人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荐茶,虽能增花香,却亦损茶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龙麝之俗香可拟,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茶叶为中下品,加香花入内也许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则完全是画蛇添足。”

“所以,”柔福将面前茶杯远远推开,一脸鄙夷地瞧着宗隽说:“像白茶这样的茶中极品,以往我们连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内,惟恐折损了它,而如今,你们竟以油腻味重的酥酪与之同煎,如此蛮饮,当真令人为此茶扼腕痛惜。”

宗隽笑笑,问:“这些茶经是谁教你的?”

柔福下颔微仰,道:“我父皇和我三哥楷哥哥。他们均是品茶斗茶的高手,若论茶道,只怕全天下无几人能胜过他们。其实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岂有他们不精的?”

“怪不得,”宗隽似恍然大悟:“他们无力守住祖宗基业,原来把心思全花在烹茶之类的事上,哪还有精力去治国呢?”

柔福一愣,双唇微动了动欲反驳,话到嘴边像是自觉不妥,一时未能说出什么。

“好,以后我不再如此‘蛮饮’了。”宗隽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烹。以前我常觉你父亲庸碌无为,一无是处,如今看来竟错了,至少他调教出了一个可为我烹茶添香的好女儿。”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贞观政要》:“你既看不起我们汉人,又为何要巴巴地学汉文、读汉书?”

宗隽也不与她争,悠然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不觉得,我爱看的书与你父皇或你楷哥哥爱看的不一样么?”

柔福闻言后一阵静默,垂目久久地凝视手中的《贞观政要》,若有所思。

第十一节 通鉴

此事奇异地激起了柔福的阅读兴趣,书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隽看书时她愿意作陪,他看完递给她的书她不急于搁回书架,貌似随意地翻翻,目光却总带着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张张书页上,像是在寻觅她思之反复而不得的答案。

宗隽外出时她也总泡在书房,当某日宗隽突然自外归来,在书房找到正在凝神看书的她时,她略显慌乱,仿佛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窥破,迅速起身,将手中握着的书隐于身后。

那书封面在她行动间倏忽一闪,她刻意的掩饰躲不过他冷静的眼睛,他笑:“《贞观政要》看完了?”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看懂了么?”

“现在还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后会看懂的。”

“为什么选《资治通鉴》来看?”

她闻言缓缓移出身后的书,以指轻抚封面上的“资治通鉴”四字,说:“因为这部书看上去最旧,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这么爱读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隽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默思片刻,然后道:“我想它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国家会遭受你们的劫掠……或者,还有中兴的方法。”

“这些书,你若想看就随便看。”宗隽一摆手指着满架的书:“但你就算读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兴你国家的方法又能怎样?你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会有机会像男子那样为宋建功立业。”

“不。”她抬头直视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机会。”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问。

她严肃地颔首:“对,我的九哥。”

“你的九哥……”宗隽沉吟着,笑意隐约,意味深长:“他五月在应天府称帝了,你知道么?”

她的神采被这话轰然点亮,两颐嫣红,眼眸浮光:“真的?你怎不早些告诉我?”然后他看见她唇边漾出一波他从未见过的明媚笑容,澄净清澈如春日阳光。“是啊,本应如此,终归会是如此!他那么英武刚勇、冷静睿智,举手投足满蕴着天璜贵胄的高贵气度,中兴之主,舍他其谁!”

她快乐地奔向朝南的窗边,仰首眺望无云的蓝天:“登基那天的他该多么漂亮……他穿戴的一定是高贵的天子之服衮冕。那衮服是青色的,上面所绣的日、月、星、山、龙、雉、虎蜼附于他身上必也沾染了灵气,随他步履宛转游移呼之欲出。他的红蔽膝上会织以龙纹,间以云朵,饰以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其下的红罗襦裙色泽如殷红的霞光。金龙凤革带系在他身上粲然生辉,那光芒必不会比艳阳逊色。他足蹬红韈赤舄,腰佩鹿卢玉具剑,手按在剑柄上,稳步登坛受命,所戴之冕前后十二旒,透过其上所垂的真珠,可以隐约看见他淡定自若的神情。他立于天坛之巅,以从容目光俯视众生,昭告于昊天上帝,从此他就是大宋新的国君……”

虽早有预料,但她超常的热情仍使他诧异。听着她细致入微的描述,他笑意显示的愉悦并不比她的联翩浮想真实:“说得像是你亲眼目睹一般。”

“可惜,我不能亲见九哥登基。”她回首微笑看他:“但当时情景必是这样。”

“那你是否关心他即位以后做的事?”

“当然,”她说:“现在他应该在运筹帷幄,以求尽快攻入金国中兴复国。”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让你失望。”宗隽展眉笑道:“你九哥的军队在我们元帅娄室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开封尹、东京留守宗泽连续上疏请求他回銮汴京以安人心,他却不听,而在黄潜善、汪伯彦建议下准备转幸东南。”

她怔了怔,但马上抬目决然视他:“或许现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暂时避让。这只是他一时权宜之计,待局势稳定之后,他一定会重返汴京,并调兵遣将挥师北上。”

“是么?”宗隽微微摆首:“恐怕将来他行事未必会如你所愿。”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后得出个结论:“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状:“理由呢?”

“我九哥年轻有为,才二十岁就当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脸不屑:“而你比他还大一些,却碌碌无为,担着个无足轻重的文职,终日无所事事,只知享乐,于国于社稷都无建树。你比之于他,岂不惭愧!”

她若对别的金国贵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难保。宗隽呵呵一笑,倒不愠不怒,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无为的庸人,起码说明他的韬光养晦颇有成效。

“嗯,没错,我终日无所事事,清闲之极。”他暧昧地打量她,微笑:“我看你似乎也很闲,或者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事做?”

她一时没明白,愣愣地看他不怀好意地笑,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狠狠啐了他一口,红着脸跑出书房,手里还握着适才那册《资治通鉴》。

第十二节 山色

秋七月,完颜晟决定带京中宗室皇子出城田猎,宗隽也将奉命随行,府中奴婢得知消息后,立即提前数天早早地准备鞍马刀弓帐篷雕鹰等所需物品。

柔福见他们忙得热火朝天,便问:“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去好些天么?”

宗隽说:“只是去城外围场,不过三四日。如今在围场田猎,其实只是以军队布置好围场,再把准备好的狐狸、野兔、野猪和鹿獐等动物纵放于其中,大家放箭去射,或者以雕鹰捕捉,做做狩猎的样子罢了。”说罢叹了叹气:“我小时候常跟父皇去长白山打猎,往往一出必逾月。那里珍禽异兽漫山遍野,模样美观漂亮的有紫貂、黑鹳、金雕、梅花鹿、丹顶鹤;味道鲜美甘香的有秋沙鸭、麝、水獭、猞猁、马鹿、青羊;可捕来玩赏的禽鸟有鹗、鸢、蜂鹰、苍鹰、雀鹰和花尾榛鸡……当然,还有很多凶猛的野兽,步入密林时须处处小心,经常会有黑熊、棕熊、豺狼、金钱豹出没。最危险的是虎,它常常静伏于灌木丛中,发现落单的行人后会跟着他在近处潜行片刻,待其不备便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人的脖子,使他避无可避,然后再撕咬嚼食入腹。”

柔福一直仔细听着,听他说起珍禽异兽时露有浅浅笑意,但听到猛虎食人之事,不禁呈出一丝惊惧神色。宗隽见状淡淡一笑,又道:“可是这样的猛虎,我从小到大跟着父皇一共猎杀了五头。长白山上的猛虎毛色十分艳丽,背部和体侧是淡黄色的,而腹面净白,全身布满的横纹黝黑油亮,每个女真人都会以拥有这样的虎皮为荣。我卧室和书房中的挂毯,便是我亲自猎杀剥下的虎皮。在长白山狩猎,才是真正的狩猎,对男人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赢得以生命为赌注相博的东西。而如今的城外田猎,不过是作戏式的消遣。”

“那如今你们为何不去长白山狩猎了?”柔福问。

“京城离那里颇有段距离,来回需要很多时间。何况,现在的皇帝……似乎比以前忙?”宗隽忽然朗然地笑:“自然是不便轻易远离京城,花这么多时间在狩猎上的。”

“有那么多珍禽异兽的地方,风景一定很美罢?”柔福再问。

“对,”提起记忆中的长白山景,宗隽微微有些感慨:“许久没去了,不知那里的山色湖光是否还跟以前一样……”

那里的天,纯蓝而明净,空中飘浮着的云朵蓬松洁白,在山脚望去,云低低悠然游移,感觉离你非常近,仿佛奔去纵身一跳,便可扯下一把云丝。行至山腰,有若置身云端,伸手出去,那缕缕白烟缓缓掠过掌心,恬淡的清凉。纵然夏季也是十天九雾,密林上空,更是云海滚滚。最高的白云峰立于云海之中,巍峨磅礴。而另一端的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砌成,四季皆白,雪石难辨,山下有冰穴数处,常见穴中炊烟如缕,传说有仙人在那里炼丹。

天池泊于群峰之中,池水清澈清泠之极,天晴时看去,色泽幽蓝若宝石,其中无任何生物,唯一灵动的东西,便是碧水中飘着的白云。天水相连,云山相映,被蓝白二色净化的景色宁静秀美,却又辽远深邃,站在天池岸边,纵目远眺,有置身于沧海之滨的感觉。

天池水蜿蜒流下,自悬崖峭壁上坠落,衍作瀑布飞流而下,便若银练飞挂,冲向深深谷底,激起层层水雾朵朵水花,似焰火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经阳光照拂,水雾间又幻化出一弯光影缤纷的彩虹,立于终紫、杏黄的岩壁间。

山中林木郁郁葱葱,繁盛茂密,无边无际。其中的美人松树腰纤细挺拔,树干光滑细腻,呈粉红色,而针叶短而密,苍翠无匹,疏疏落落地散生于红松、云冷杉林间,如偶遇的美人。高山苔原碧草如茵,随四时节气开有不同色彩的花,淡黄、橙红、浅紫,各擅其美。深秋时,有种名为“越桔”的草会结出状如樱桃的果实,满布于山坡上,鲜红如锦缎。在积存冰雪终年不化的沟谷旁,可以看见一些色调淡雅的小黄花,花名不太好听,叫“牛皮杜鹃”,但奇异的是这种貌似脆弱的草本的花却有梅花的风骨,在严寒中绽放,花叶之下便是白雪……

宗隽一边回想,一边徐徐向柔福描述山中景象。柔福听得入神,凝眸间隐有憧憬的意味,最后问他:“那牛皮杜鹃京城附近有么?”

宗隽道:“自然没有,这花只生长在长白山中。”

柔福便轻轻一叹,有些怅然。

“你……”宗隽打量着她,忽然问:“会骑马么?”

“骑马?”柔福微愣了愣,随即一仰首:“会!”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出去。直奔府中马厩,亲自为她挑选了一匹小白马,再命瑞哥给她换身短装,然后领她到骑射场,指着小白马对她说:“骑骑看。”

那马通体雪白,头小而秀气,骨量较轻,皮薄毛细,看上去也很灵敏。柔福看上去似很喜欢,乍惊乍喜地朝它迎面走去,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那马也不怕生,像是十分温顺。

“骑上去。”宗隽出言促她。

她回首看看宗隽,略犹豫地垂目,但不过一瞬便又睁目,决然地拉住缰绳,左脚一踩马身左侧的马镫,奋力扬身上马。行动间似有些慌乱,那马被她一拉便朝左转移了数步,她尚未坐稳,一急之下猛抓鞍前突起处,待马停下才松了口气,调整好坐姿,两手抓牢缰绳,傲然朝宗隽一扬首。

宗隽一笑,也骑上自己的马,策马行至她身边,以足轻磕她马腹,白马立即迈步前行。起初那马行得徐缓,柔福甚是开心,格格地笑着,手中缰绳渐渐放松,那马也随之加速,开始小跑起来。越跑越快,柔福神色举止开始变得紧张,一面紧拉缰绳一面俯身向前,身体随着马的奔行摇摇欲坠。宗隽定睛一看,发现她所抓的缰绳两边不平衡,一长一短,更严重的是她的双足居然没有踩住马镫,两侧的马镫空空地垂着,不住晃动。

顿时明白,她其实并不会骑马。宗隽哑然失笑,马上扬声指导:“收一收缰绳,两侧要一样长。腿夹紧马肚,踩住马镫。”

她闻声照做,试着去踩马镫,试了好几下才够着,不想那马镫是铜制的,内侧颇光滑,她鞋弓甚小,一踩即滑,马一颠簸她双足即刻又探出,根本踩不住。

宗隽这才注意到,穿着南朝式样绣花鞋的她的足,实在是要命地小。

她终于放弃,不再尝试去踩马镫,而是猛力拉缰绳,那马跑得正欢,被她这一勒当即高高抬起前腿,大有将柔福自背上掀下之势。柔福一惊,便放开缰绳,转而紧抓马鬃,双腿紧夹马肚,一脸煞白地紧俯在继续狂奔的马上。而那马镫,依然空空地晃。

宗隽立即策马奔至墙边,提起一根一丈多长的套马杆,再朝柔福的马冲去,待离得近了,猛然向前探出身,身下的汗血马也随之一跃,宗隽右手一扬,套马杆在空中划出一大大的弧线,柔韧的长杆一抖,将上面的绳套抖出个圆圈,直飞出去,不偏不斜正搭在奔跑中的小白马的脖子上。那白马一声嘶鸣,正欲扬蹄抬前腿,而此时宗隽移身向后靠,以后鞍桥卡住身体,两手紧握套马杆回收,硬生生将马首拉转过来,于是那马前身像被猛地定住,后腿急急地兜了个半圆,然后渐渐停住。宗隽再一抖手臂,整个绳套就绕在了杆梢上,再策马过去,伸出手,将柔福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奔回场边,他抱她下来,正色道:“不要强做不会做的事,赔上小命并不好玩。”

柔福讪讪地低首,脸上一片潮红。

宗隽亦垂目,视线锁定在她的三寸纤足上。须臾,一下将她抱起,朝自己房中走去。

第十三节 裸足

“呀,放开我!”柔福挣扎着想落地,看清他前行的方向,脸越发红了。

宗隽不理,进到房中才把她放在床上,然后一把捉住她还在乱动的脚,两下便把她的鞋除下。接下来的举动跟她猜测的不尽相同,他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她的双足上。紧捏住她的足踝,他开始去解她小腿上缠足白绫的结。

她惊恐得无以复加。自五岁偶遇九哥那次以后,她的裸足从未暴露在除自己与贴身侍女之外的人眼中。每日的洗足缠足无异于闺中最大的隐秘,必在深夜紧闭宫门时才可进行。缠足非她本意,但随着年岁渐长,在别的女子艳羡的目光中,她也会隐隐为自己双足的尺寸感到骄傲。被俘北上途中虽然处境艰难,她却也坚持寻机洗缠保养自己的纤足,当然,先要确保夜阑人静无人窥见。

佼佼金莲,宛若新月,瘦欲无形,柔若无骨。但这种美须以绫帛绣鞋装裹文饰才能入目,而其间真相,是纤足美人绝不可示人的禁忌。那附足的白绫所起的作用似比小衣更为重要,虽夫君亦不能除绫直视,纵然烛红帐暖,两情缱绻。

面前的男人,与己有数次肌肤之亲,但他亦从未见过自己裸足的状态,这次欲解缠足,分明是有甚于解衣的莫大羞辱。

羞忿之下,柔福朝着宗隽猛踢猛踹,双手也不停地推搡抵抗:“住手,这种野蛮行径非君子所为!”

宗隽一笑:“我是蛮夷,并非君子。”然后一手镇压她的反抗,另一手继续此前的工作。

那两丈有余的缠足白绫在他手下层层松脱,当她感到最后一道布缕与皮肤决然相离,左足轻触着清凉的空气裸呈于阔别已久的日光中时,两滴泪珠随之而落,于羞赧与愤恨间,她阖上了双目。

锦鞋缎面下变形的丑陋,是必须严守的隐秘的根源。

青白的皮肤上不见任何血色和生气,潮湿而脆弱,像火伤之后脱去陈皮腐肉的变颜的肌肤。足上只有一个翘起的大脚趾还停留在本来的位置上,其上指甲仍依稀可辨,而其余四个脚趾无一例外地向足心转折,完全压于足掌下,而指甲均已脱落。脚跟臃肿,足背凸起,可见是以强力限制足掌生长,使足的长度及宽度不及天足的一半。

宗隽把着她的足踝反复转侧端详了许久,又继续拉过她右足,依样把白绫解开。柔福此刻已无心再抗拒,只以袖遮面,轻轻地啜泣,其间隐约听见宗隽吩咐侍女,似乎是命她们取个什么物品进来,那词她听不懂,何况也不关心,赤足躺在床上,甚是伤心。

宗隽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掩好她的双足,然后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面露微笑,状甚悠闲。

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后,侍女端了盆热汤入内,升腾的白色蒸汽中混有姜与桂枝,及一些不可辩的草药的味道。其后还跟有一名中年仆妇,一见宗隽便立即跪下行礼。

宗隽坐起,将柔福抱坐于身边,命仆妇:“给小夫人洗足。”

仆妇答应,立即接过盆置于床边,然后轻轻去拉柔福的脚。柔福闻见药味,一边缩足一边蹙眉问:“这是什么?”

“舒筋活络、活血化淤的汤药。”宗隽淡淡答,一伸臂便紧紧揽住了她,让她上身无法动弹,然后再命侍女助仆妇摁住她的脚。

仆妇一看柔福的双足,当即露出惊异的神色,抬头问宗隽:“八太子想给小夫人如何治疗?”

宗隽道:“每日给她以汤药清洗按摩,逐渐往回展脚趾,尽量恢复原状。”

仆妇会意,便拉过柔福右足,仔细清洗后即开始按摩。女真人一向戎马倥偬,喜好运动狩猎,常有伤筋动骨处,因此贵族家中常备有擅长按摩术的医师仆妇,今日宗隽召来的便是其中一名。

足底按摩本就颇为疼痛,何况柔福这小足又与天足不同,骨骼已变形,宗隽又以恢复原状为要求,因此仆妇着力更重,柔福一时吃痛,便伸足乱踢哭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不许动我的脚,你们这些可恶的蛮子!”

仆妇便停下来,犹豫地看看宗隽。宗隽微一扬颔,说:“别理她,继续。”

于是狠狠把住柔福的脚,仆妇继续为她按摩。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两支脚才洗疗完毕。宗隽命瑞哥为柔福找来一双较小的女袜和一双女真童靴,给她穿上却仍显松大,放她落地行走,她一时不惯,几欲跌倒,引得宗隽哈哈笑,然后对瑞哥说:“你扶她回去,以后每日有阳光时带她到院中除了鞋袜晒晒太阳,平时领她多走路,过几日等她习惯些再带她去骑射场跑跑跳跳。那裹脚布是决计不可再缠了。”

柔福自不甘心听他摆布,回到房中马上便找来新的白绫,待夜间侍女们睡下后自己悄悄地按原样缠好。次日起床时瑞哥发现,她便拉着她手说:“我平日待你不错罢?我也不要你为我多做什么,不过是当没看见罢了。以后当着八太子的面我会穿靴子,但回到房中我依旧缠足你就不要管我了。”

瑞哥面露难色:“但是……若八太子知道……”

柔福笑道:“我房里的事他都能看见?他哪里长了这么多眼睛!”

话音刚落,便见瑞哥直愣愣地朝外望去,柔福回首一看,只见宗隽负手立于门边,与她四目相触,遂浅浅一笑。

他知她必会私自再缠,故此早早过来查看。

柔福意外之下却也不惧,快步走至他面前,仰首盯着他,示威般地说:“我要缠足,你拆一次我就缠一次!”

宗隽不疾不缓地问她:“你为什么要缠足?”

柔福道:“我们大宋,好人家的女儿都要缠足的,只有下人和穷人才留有天足。”

“这规矩是谁定的?”宗隽问。

柔福想了想,说:“不知道。但在宫里,这是父皇的要求。”

宗隽微笑道:“说到底其实很简单,这是汉人男子强给你们女子定下的规矩,旨在束缚你们的行走,弱化你们的体质。你们南朝的男人早已在清玩雅趣、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以及无休止的意气之争中消磨了自己的阳刚之气,变得越来越羸弱,不堪一击,而把你们女人变得娇柔可怜、弱不禁风、举步维艰就成了他们自以为可以重振乾纲的妙方。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失阳刚的父亲和弱不禁风的母亲岂会生下强健的后代?由你们这样的小脚女人养出的男儿又怎能抵挡我们女真铁骑的进攻?”

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此言,但柔福依然瞪他,愤然道:“缠足女子有柳腰纤步之妙,便若魏晋书画、唐宋诗词,其中之美非你等蛮夷所能体会。你既不懂欣赏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强迫人像你们的蛮夷女子一样恢复天足模样?”

“哪里,小足之妙我非常明白。”宗隽道:“着绣鞋的小足香软纤小,可供我等男子日间目睹品鉴,夜里抚摩赏玩。对你们汉人女子来说,是否缠有一双纤足是可否获得夫婿宠爱的关键,所以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会尽力把女儿的脚缠小,宫中女子,更是这样,缠有纤足是种争宠的手段。可是如此一来,这小脚的女子又与纯粹的玩物有何异处?何况小脚美么?我不觉得。你拆开裹脚布看看你的双足,你也认为很美么?我们女真的姑娘均是天足,我母后年轻时随我父皇南征北战,若缠有你这样的小脚,早惨死在马蹄下千百次了。”

说到这里,宗隽又着意深看柔福一眼:“而且,依你的性子,我想你原本一定不愿缠足的罢?”

柔福微微退后一步,讷讷地道:“谁说我不愿意……父皇和九哥都要我缠足……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呵呵,这么说,是他们强迫你缠的。”宗隽抚抚她的小脸,叹道:“为何你对我强迫你做的事反抗得如此激烈,却又对你父兄强迫你做的事甘之如饴?”

柔福沉默片刻,继而又抬目倔强地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你管,我会继续缠足!”

“好。”宗隽也不直接表示反对,只说:“你既然坚持要我享受把玩你‘香软纤小’的纤足之妙,我只好被迫接受,此后每晚都会召你侍寝。”

“啊,你……”柔福不免又羞又怒,晕红了莲脸斥道:“无耻!”

宗隽笑得无比闲适:“我说到做到,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第十四节 猎虎

几日后,郎主完颜晟带着宗磐、宗隽、宗幹、宗弼、讹鲁等一干宗室皇子出城田猎,随行的还有国相宗翰、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元帅左监军挞懒等权臣猛将。此外,完颜晟带了一个小孩与他同舆而行,起初宗隽以为是他的皇孙,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太祖的嫡孙完颜亶。

太祖共有十六子,其中元配皇后唐括氏生有三子:宗峻、乌烈和宗杰。宗峻是嫡长子,而完颜亶为宗峻正妻蒲察氏所出,是太祖嫡孙。

金国的嫡庶之分非常严格,嫡子与庶子的身份地位有天渊之别。寻常人家中,继承家产的通常是嫡子,庶子若非异常出众,深得父亲欢心,处境便十分凄凉,非但不能继承父亲遗产,甚至还有可能被父亲的正室嫡子当作奴仆役使。对宗室子来说,嫡庶之分最重要的表现就在于皇位继承权。金国的兄终弟及制规定,皇帝应优先立其弟为谙班勃极烈,通常被立的是皇帝的同母弟,若无弟或无条件合适的兄弟可立,便应选先帝的嫡子或嫡孙为皇储。

宗峻已薨于天会二年,宗隽与九弟讹鲁虽名义上也是太祖皇后所出,但纥石烈氏毕竟是继后,身份逊于唐括氏,何况本来握有重权的宗望一死,立即便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他们兄弟在皇位继承权上无甚优势,不能跟嫡长子及嫡长孙相比。如今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是完颜晟的同母弟,但已年逾五旬,身体一直较弱,若薨于完颜晟之前,依兄终弟及制推测,那最有希望继任谙班勃极烈的不是宗磐,亦不会是宗隽兄弟,而是宗峻这个八岁的儿子完颜亶。

完颜晟即位以来一直有意栽培自己的儿子宗磐,因此朝野议论纷纷,均认为他有可能弃祖制而不顾,将来必会设法立宗磐为储君。但他最近似乎忽然特别关注重视太祖的子孙,今日他言笑晏晏地带着完颜亶出行,看上去俨然一幅祖孙和乐景象。

完颜亶平时甚少有机会出城,因此兴致大好,一路上不时自车舆中探头出来观赏风景,一双乌亮的眼睛好奇地左转右盼,前脑门剃得光溜溜的,颅后两根细细的小辫随着车行悠悠地晃,模样甚是可爱。宗翰见状笑呵呵地策马至车舆旁,问:“小王爷这般年幼,也会打猎么?”

“会!”完颜亶当即清脆地回答,马上摸出一弯小小的弓箭,空手拉满对着宗翰作瞄准状。

“不可对国相如此无礼。”完颜晟笑斥他,然后转首对宗翰解释道:“昨日亶儿入宫向朕请安,一听朕要出城田猎,便非要跟着来。”

宗翰笑道:“小王爷小小年纪已这般英武,长大必有一番大作为。”

完颜晟摆手道:“哪里,他长大后若能及国相一二已是他的造化了。国相英武勇毅,武功盖世,不妨对他多加指导。今日田猎,就让他跟在国相身边学习骑射狩猎之道如何?”

“那自然没问题。”宗翰道:“只不知小王爷意下如何?”

完颜亶闻言看看他,问:“你是英雄么?会打老虎么?”

宗翰尚未回答,完颜晟已大笑开来:“国相是当今大金第一英雄,年轻时不知打死过多少老虎。”

完颜亶便笑了:“好,我跟着他打猎!”

宗翰笑着一伸手,将他抱到了自己的马上。完颜亶坐稳后又侧首看着他问:“今日我们可能打到老虎么?”

宗翰摇头:“现今城外的老虎已经被猎杀光了,待以后我带你去长白山打罢。”

完颜亶点点头,说:“那我这次就多打几只小鹿。”

待众人到达围场时,先行抵达的军队已准备完毕,早将猎物纵放入其中,并列守在围场外,禁止外人进入。大家扎好帐篷卸下随身行李后便纷纷策马入围场林丛,宗隽自己对田猎兴趣不大,却一直留神观察他人情形,但见完颜晟不常行动,只坐在自己大帐前饮酒笑看众人田猎,宗翰带着完颜亶,倒是一直在颇尽心地教他骑射技巧,而其他人,都在自顾自地放雕引弓寻捕猎物。

正午时,众人回到营地环坐畅饮,将刚捕杀的猎物烧烤而食。一席宴罢,完颜晟环顾一周,忽然惊问:“亶儿怎么不见了?”

大家左右查看,果然不见完颜亶踪影,于是纷纷起身高呼寻找,始终不见回音。

宗隽凝神一想,记起适才环饮时有一梅花鹿自后方一闪而过,被完颜亶看见了,于是马上起身提起他的小弓追去,当时大家都在把酒对饮,几乎没注意到此事。

宗隽当即背弓提矛,扬身上马,朝着完颜亶所跑的方向奔去。

很快奔至一处密林,道路狭小,甚难行走。宗隽只得下马,一路向内探去。繁茂的大树蔽住了大部分阳光,只偶有几点斑驳的亮点洒落,空气阴郁,混有草木与腐败物的气息,地面潮湿,不时有灌木挡住去路,而四下杳然,难觅人影。

准备放弃,折道而返,却于转侧间无意发现,湿软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的脚印向右方小路延伸。

立刻沿脚印寻去,转过三四道弯后,终于看见完颜亶立于一棵大树下,一脸失望地望向远处,小弓软软地垂在他手中,显然他追捕的小鹿已经消失无踪。

一下释然,正欲开口唤他,忽觉迎面吹来风带有诡异的味道,除了原来的草木香与腐败味外,另有一丝源自动物身上的腥风。

属于猛兽的腥风。

当下心一凉,抬目四顾,果然发现左前方灌木丛中有一黄黑相间的东西在急速窜动,它瞄准的目标,应该是树下的完颜亶。

前行或后退,他有两种选择。他有一瞬的犹豫,而他亦只给了自己一瞬的时间来作决定,或,下赌注。

一场有关生命的赌博。于生死一线间,他忽地找到了那如光芒豁然一现的前程契机。

于是不再犹豫,他跃上马背,奋力策马,让它朝完颜亶飞驰而去。

马疾如闪电,一转目已奔至完颜亶面前,而那猛兽却也呼啸着同时扑来。淡黄色的艳丽皮毛,腹面净白,身上道道横纹黝黑油亮,额间有横杠条纹,略有贯联,好似一个“王”字,正是生长在长白山中的东北猛虎。

虎的捕食目标本是完颜亶,但经冲来的马一挡,那虎爪就狠狠落在了马的臀部上,撕脱一大片皮肉,马一声痛鸣,轰然倒地,宗隽也跌落在地。那虎停了停又再度朝完颜亶扑去,宗隽连站起的时间也无,只略略支身伸左臂一揽完颜亶,迅速将他抱住顺势一滚,使老虎扑了个空。

然后宗隽将完颜亶猛地向旁边一推,双手紧握长矛,眈眈地紧盯面前的凶猛对手,准备接下来的关键一击。那虎此刻也意识到宗隽是应最先解决的人,随即张开血盆大口,低沉绵长地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宗隽紧握长矛中段,在猛虎扑来之际用尽全力朝它左目刺去。那虎来势汹汹,猝不及防间无法收势,果然中招,那矛顺利地刺入了它的左目中,而矛也应声折断。

虎惊痛之下疯狂猛扑,宗隽奋力朝左边滚去躲避,却毕竟晚了一步,那虎右掌落下,拍在他左肩上,伤处顿时血肉模糊,锥心火烧般地疼痛。

幸而那虎左目失明后一时惊慌无措,悲吼着四处乱扑乱咬,目标倒不仅仅锁定在宗隽身上,无意间再次扑在宗隽那刚刚站起的马身上,当即摁住一阵狂噬,倒让宗隽赢得了些时间。他立即站起,左臂揽住完颜亶命他搂紧自己的腰,右手扯下身上套猎物用的绳索往头顶的树上一抛,达在一较高树枝上,然后快速扯下成两股垂下,猛地一拉,向上跃去,终于在虎再次进攻之前置身于树桠之上。

长吁一气,随后宗隽取下背上弯弓,抽出一支箭头泛着绿绿幽光的箭,引弓对准正冲着树狂跃的老虎。

寻常捕杀猎物不须用毒,但每次出猎均要备一两支喂过毒的箭,以防猛兽袭击。像老虎这样的猛兽,皮厚而韧,不易刺破,一人遇上时甚为危险,关键时刻可以用带毒的箭射其双目,使其中毒而亡。这是父皇教他的,而他也一直遵守,无论是在哪里狩猎,都会带上一支喂毒的箭。

现在,他瞄准的,正是树下老虎尚存的右目。

一箭射出,立即中的,见血封喉。那老虎狂吼数声,盲目之下狂奔几丈,终于渐渐无力,一斜倒地,气绝而亡。

宗隽这才完全放心,将弓搁下,闭上双目,仰靠在树干上。而肩上的伤口也越发显得疼痛,可以感觉到那里的鲜血如何汩汩地沿着背部流下,浸湿了半幅衣裳。

惊呆了的完颜亶此时才回过神来,拉着他的手臂唤:“八叔……”

宗隽牵牵已变得苍白的唇,微笑道:“没事了。”

完颜亶一阵静默。少顷,忽然睁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问他:“八叔,是不是有人想杀我?”

第十五节 券书

宗隽侧首看他,不免有些诧异,笑容却不改,问:“你怎会这样想?”

“国相说这里的老虎都被猎杀光了,外面有那么多兵守着围场,如果老虎从外面跑进来,他们应该会知道。”完颜亶说:“而且,刚才我追小鹿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人在前面跑,小鹿也跟着他跑,我唤他,请他停下来帮我捉小鹿,他肯定已听见,却不管,跑到这里就不见了。”

“八叔,”他再问:“这虎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罢?你知道是谁想杀我吗?”

宗隽一时不语。能从这一尚无实权的小小孩子的死亡中得益的人,必定是有机会争夺皇位继承权的人,因此这桩未遂谋杀案的主谋应该是宗室中人,或是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角色。如果今日完颜亶死于虎口之下,这将是今年发生于宗室中的第三次意外死亡。先遭厄运的是二哥宗望,他的死,公布于众的正式说法是“身染寒疾兼旧伤复发”。宗望薨后没几天,太祖唐括皇后所生的第三子宗杰也“暴病而薨”。唐括皇后另一儿子乌烈早亡,至此,太祖元配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均已离世。

林间的风间歇地吹,和着秋意,带给皮肤低凉的温度,却终难有心底衍生的寒意那么沁骨。若完颜亶一死,下一个意外身亡的或许会是自己,太祖继后所生的皇子,届时,他们又会给自己安一个怎样的死因?

可怜的二哥,生命于他最志得意满鹏程万里时嘎然而止,将权力和皇位继承权分别遗给与他有竞争的权臣和其余的宗室子。为他剺面送血泪者众,然而他们随后的环饮欢宴却比灵前的血泪来得由衷。他的死,透过上至完颜晟,下至宗翰宗弼宗磐隐约的笑意看来,倒显得十分众望所归,于是具体的死因便成了谁都乐意忽略的问题。

三位嫡皇子与二哥的死,使宗隽忽然发现自己与皇位的距离瞬间缩短,也彻底理解了母后让自己韬光养晦的深意,而如今面前这个孩子,也成了他与藏于暗处的冷箭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情于理于远略,都应尽力保全这小小的嫡孙,至于是谁想杀他,最有动机的人自不难猜,但他宁愿再多看多想,他记得母亲那句话“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对完颜亶淡淡一笑,抚了抚他光溜溜的脑门:“有人想杀你么?我不知道。如果有,你会怎样?”

完颜亶答:“把他找出来,杀了他。”

他说这话时眼睛依然专注而纯真地看着他,一清如水,语调却平静,仿佛说的“他”不是指人,而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鹿小兔。

不愧是完颜氏的孩子,这般年幼却已有了王者的勇狠决绝,而特殊的身份与处境,显然引发了他的早慧。

“那你怎么找?”宗隽问他。

完颜亶垂目想想,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八叔教我。”

宗隽再问:“你愿意听我的?”

完颜亶点点头:“八叔舍命救我,是对我最好的人。”

“好。”宗隽微笑:“现在你不必刻意去查是谁想杀你。他既希望你死,你就反其道而行,好好地活下去,去争取他不希望你得到的东西,届时他忍不住,必会站出来与你作对,然后,你就可以设法杀他了。”

完颜亶眨着眼睛思索一会儿,又道:“可是,他这次杀不了我,肯定还会继续想法害我的。”

“所以,你现在要找一个可以保护你的人。”宗隽道。

完颜亶闻言朝他笑了:“八叔,你不就可以保护我么?郎主说我今年生辰他还没送我礼物,问我想要什么,我回去便请他封八叔做大官!”

“不,八叔只可在暗中保护你。”宗隽笑而摇头:“你需要的是一个大英雄,一个别人一听他名号就会感到害怕的保镖。”

“大英雄……”完颜亶双眸一亮:“八叔是说国相?郎主说他是大金第一英雄。”

宗隽颔首:“是,你二叔薨后,国相自然也就成了‘大金第一英雄’。”

完颜亶便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保护我呢?”

宗隽略一沉吟,再告诉他:“一会儿咱们回去后,郎主可能会问国相的罪,说他没有照顾好你,使你身入险境,或者郎主不直说,但国相也一定会主动请罪。这时,你要站出来,当着众人面说,是你自己贪玩才误入密林,与国相无关。而且国相此前告诫过你不得擅自离开他,以便保你安全、随时教你骑射狩猎,所以国相不但无罪,还应嘉奖。既然郎主答应送你生辰礼物,你便请他赐国相免罪券书,免去他将来除反逆外的一切罪过。”

听到此处完颜亶插言问:“只要不反逆,随便杀人放火都没关系?那免罪券书很重要罢?郎主肯听我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国相么?”

宗隽一笑:“肯,他会肯,但你一定要当着所有大臣面请求,不要私下对他说。”

完颜亶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宗隽仰首望向被树上枝桠裂碎的青天,语调清淡和缓:“然后你就不必再担心了,国相会帮你杀退所有想伤害你的人,并会全力助你得到你将来想得到的东西。”

“好,八叔,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完颜亶应承,神色颇郑重。

有马蹄声渐渐传近,宗隽移目朝来路望去,从树丛曲径间瞥见了一行熟悉的骑兵身影,于是对完颜亶浅笑道:“有人来找咱们了。记住,切勿把我今日跟你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回去后的事一如宗隽所料,完颜晟得知完颜亶遭虎袭击的事后大发雷霆,一面差人细查纵虎入围场之事,命带来的太医为宗隽包扎伤口,一面不点名地责怪“身边人”没照顾好完颜亶,宗翰一旁听见,面色青红不定,终于忍不住出列单膝跪下,道:“小王爷受今日之惊,是臣照顾不周,一时疏忽所致。臣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完颜晟闻言看了看他,徐徐坐下,正欲开口,不想此时完颜亶跑到他面前,先跪下伶俐地叩了个头,然后扬声把宗隽教他的话说了一遍,声音响亮得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位大臣都听得清楚明白。

“赐国相免罪券书?”完颜晟大感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宗翰听完颜亶非但为他求情,还请郎主赐他免罪券书,当下大喜,感激而赞许地看看完颜亶,但又见完颜晟踌躇,知此物干系重大,他不见得会愿意,便又再拜出言推辞:“小王爷好意臣心领了,但臣功劳微薄,才智有限,于大金也无甚建树,实在不敢领受免罪券书。这券书陛下请留下,日后赏给作为远胜微臣的人罢。”

完颜亶当即睁大眼睛问完颜晟:“郎主不是说国相是大金第一英雄么?还会有人功劳能胜过他?”

完颜晟便若被他将了一军,当着群臣之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略显尴尬地笑。

其余人也不便插言,也都沉默。须臾,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忽然开口,微笑着说:“国相功勋盖世,大金的确再无人比他更应得免罪券书。”

此言一出,宗翰的心腹密友纷纷附和,高庆裔与萧庆二人更是开始列举宗翰破辽灭宋所立的赫赫战功,虽不明言请求,但意在促完颜晟答允此事。

终于,完颜晟呵呵一笑,道:“众卿所言甚是。国相功勋盖世,为国屡立大功,理应特别嘉奖。朕明日会下旨,赐国相免罪铁券,除反逆外,余皆不问。”

宗翰此时也不再推辞,双膝跪下郑重朗声谢恩,那喜色满溢于言笑间。完颜亶转目去看一直冷眼旁观的宗隽,目光暗含询问:“我做得好么?”

而宗隽若不经意地侧首避开,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隐于心间。

宗翰是前国相撒改的儿子,虽然是现下第一权臣,但始终不像太祖或完颜晟诸子一样,有继承皇位的希望,所以完颜亶的存在与否本来就对他影响不大,而现在,借机让完颜亶施恩于他,可让他知恩图报而大力保全完颜亶,说不定还会帮他争取皇储之位。何况,就宗翰自己的利益来说,辅佐与控制一位年幼的君主,远比受成年皇帝制约要好得多,扶持完颜亶必会成他以后主动积极地去做的大事。

“此番亶儿能脱险,全靠宗隽舍命护卫,宗隽自然也应嘉奖。”完颜晟忽然注意到了宗隽,温和地看着他问:“说罢,你想要什么。”

宗隽微微一笑,应道:“臣近日颇爱玩赏汉人书画,陛下就把取自汴京大内秘府的珍品赏臣一些罢。”

完颜晟闻言开怀大笑:“宗隽喜好汉学,倒真变得越来越风雅了。好!回京后朕即刻让人送一大堆汉人书画到你府中。你好好养伤,慢慢看。”

宗隽是被随从抬回府的。过多的失血使他几度昏迷,皮肤像是突然褪色,面上指间尽是瘆人的苍白,而活力随着鲜血溢流殆尽,前所未有的虚弱使他无力地闭目,进府之后奴婢们因看见受伤的他而发出的惊呼此起彼伏,生生传入耳内,令他不堪其烦。

入到房中才稍稍安宁。静静侧身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个清泠悦耳的声音响起:“怎么受伤了?”

他缓缓睁目,眼前朦胧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他在俏立于床前的柔福眸中窥见自己模样,便淡淡笑了:“我又带回一张虎皮。”

她说:“我以为只有长白山才有老虎。”

“嗯,我以前也这样想。”宗隽微笑道:“但事实往往出人意料。”

因是左肩受伤,所以他面朝右方侧卧,柔福就立于他面前,他顺势往下一看,发现她今日穿的是一双宽松的女真童靴。这发现令他觉得愉悦,遂伸手,想拉她过来坐下。

她一闪躲过。而他这一动牵动了伤口,似又有血流出,他收回手,痛苦地瞬了瞬目。

她悄然走近,盯着他的伤口看了许久,见有新鲜的血液自包扎的白布缝隙中渗出,便轻轻地用右手食指沾了沾,指上顿现一点鲜红。

他再度睁眼时,正好看见她笑。她透过他的鲜血和他微蹙的眉头品尝着他的疼痛,于是绽开了一抹笑,但这笑意有欠明朗,像雪山上穿透冰封空气的稀薄的阳光,又似在雾气深重的林间点亮的篝火,辽远而模糊。

而她的眉宇间,多了一种他从未感知的神情,似是忧愁?那常常在他面前大怒大悲的小女孩,也会有了如此纤细的情绪?但他无力再想,伤口的剧痛有所缓解,而头却越来越沉重,在失去意识前,他只记得她曾以指沾着他的鲜血,忧思恍惚地笑。

第十六节 浮影(上)

依稀醒来时,头痛欲裂,而身体越来越灼热,血液仿佛有了滚水的温度,在四肢百骸中一味奔流,薄薄的汗渗于发肤间,而肩上疼痛也随之苏醒。勉强睁开眼,只见室内深暗,而庭户无声,四下静谧,应是夜半。

他茫然躺着,双目微晗,思绪飘浮,一时不辨这是何时,身在何处。

那门,忽然无声地徐徐开启,一道清丽窈窕的影子拨开莹莹月光,如云飘落于室中。

静立片刻,她终于缓步入内,悄无声息地渐渐走近。他所见景象不尽清晰,只觉她穿了一身浅色衣裙,头上白羽有月色光华,在被搅动的空气中轻轻地颤,而脸,却模糊。

多么熟悉的情景。又是她么,阿跋斯水温都部绝美的女子?

咽下凝结的叹息,他像往常那样迅速阖眼,作沉睡状。她停在他床前,一脉沉默。闭着双目,他仍可感觉到她的目光如何在他脸上婉转流连。

她悄然在他身侧坐下,冰凉的手指开始踟躇地轻触他额头。那超常的热度似令她一惊,倏地缩回手,停了停,才又以手心抚上他的额。

还如往常,那手清凉纤小,有柔和的触感。他其实并不厌恶这样的感觉,这一瞬,不妨就此停留。但这些话,他从没有,也永不可能对她说。

从不得已地接受她为妻的那天起,他就决定以疏离作为他对她的基本态度。新婚之夜,她在匆匆看清了他的模样后便垂目含羞地笑,而他只给她那倾城容颜漠然一瞥,便转身离去,任她在错愕委屈中流了一夜的泪。

此后也甚少与她同宿,府中美婢颇多,他从来不缺侍寝的人。而她并不敢就此多言,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一副柔顺贤淑样子。他不爱睬她,偶尔有事唤她一声,她便惊惶地抬首,仿若受惊的小鹿。这令他更为不快,觉得她根本与她的家族一样卑微而懦弱。

某日,他着凉发热,却拒绝她殷勤的照顾。于是在夜半他半梦半醒间,她悄然进来,轻抚他的额头,用冰水浸过的布给他降温。他其实已经清醒,却始终不睁目看她。

从此渐渐成习惯,她常在他独寝时于夜半进来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怯怯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的手,动作轻柔无比,惟恐惊醒了他。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沉睡从来都是伪装,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次触摸,听见她每一声郁然低回的叹息。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与感受。夜半时,在她依依目光与轻触下他会感到很安宁,甚至开始期待,若她不来,会略感失望。但,一旦他与她相遇在日光中,幽浮于夜色中的那缕柔情似瞬间消失,她又成了卑微怯懦的庶族女子,别人居心叵测地硬塞给他的妻,看见她连坦然迎视自己的目光都不敢的软弱模样,他会觉得对她保持冷面铁心的状态实在再自然不过。

后来他自请去曷苏馆任职,一大目的就是避开她。其间她亦曾前往曷苏馆探望他,而久别的他对她依然很冷淡。她失望地回京,自此一病不起。他得知消息后又等了许久才起身返京,待到府中时,她已逝去,穿着婚礼时的盛装,如沉睡般躺着,艳美无匹。

这次是他伸手抚过她发肤,她的额头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眉,在生气消散之后,却呈现出他从未感知过的奇异的美。她双眉浅颦,唇际却有一缕恬淡的笑意。他木然看着,心底一片空茫。

“唉……”现在,他又听见了叹息声,幽长细柔,无尽的怅然。

然后,有冰凉、尖锐的东西轻抵在他颈间。那是什么?她的指甲她的刀,还是她的积怨她的恨?

此物边缘锋利,在她的加力下已划破他皮肤,瞬间的清凉感消失后,那一丝伤处有和着轻痒的刺痛。

他无力亦不想反抗,其实喉内郁结的隐痛更甚于肌肤之痛。还如往常,他始终不睁目看她,但终于开口,夜半,绝无前例的首次,自己也讶异。

无声地叹息,他说:“颖真,对不起。”

女子的动作就此停滞。那一刻时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转,她默然而立之处,是他声音浅淡掠过的空间。

良久,他感觉到那迫人的锋芒与她一起离他而去,她起身那一旋,发丝拂过他的脸。

脖上有两三滴水珠缓缓渗流而下,似是伤口落了泪。

第十七节 浮影(中)

次日一睁目,便看见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周围的太医与侍女正在忙着为他治伤降温,一屋斑驳的人,见他醒来都惊喜地出声相庆,而他只对母亲安慰地笑。

纥石烈氏轻轻拭擦宗隽的额、脸,温言问:“好些了么?”

仍是四肢乏力、耳鸣目眩,不过这并不重要,他自然地点头,说:“放心,我不会有事。”

纥石烈氏手中的白巾忽然停在他耳后,“怎么伤的?”她问。

“遇虎。”他简单地答,此刻也无力详细地解释更多。

“这事以后再说。”她摇摇头,手指横横地轻抚过他的脖颈:“我是说这里,怎么伤的?”

宗隽自己亦摸了摸脖上那道浅细的伤痕,伤口已凝合,手触之处是一丝凸出的细线和已干的血痕。昨夜那青衫白羽的身影渐渐自心底浮出,一时间他也有些迷惑,若非伤处确切,他会以为那只是旧日幻影。

颖真?明亮的光线唤醒清晰的思维,他从来不信会有魂魄能入梦,何况她还有手中刀,可以着实切过他皮肤。

转瞬之间,他已隐隐猜到她是谁,于是慵然半阖着眼,似漫不经心地回答:“在密林中被锐利的树叶边缘划伤的。”

母亲便不再作声,也不要他多说话,只继续照料他,直到黄昏后才乘辇回宫。婢妾们争先恐后地前来看望,他的目光拨开重重粉黛朱颜,却始终未见柔福。

“小夫人呢?”他问身边侍女。

侍女说:“听说小夫人今天不大舒服,一直闭门在房中休息。”

心下了然,亦未追问下去。到了夜间,他吩咐侍女:“以后若无我召唤,不得让府中任何人入我卧室。但……小夫人除外。”

虽已无性命之忧,然此后两日病势仍不轻,终日躺于病榻上静养,将婢妾摒于室外倒也保得耳根清净,而唯一有权接近他的柔福也一直未曾出现。

第三日拂晓初醒时感觉有异往日。与景象无关。破晓的晨光融合了室内暗锁的夜色,那光有浅蓝的色调,透窗而入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潮湿,两厢一触,便变得幽幻溟濛。这些,都与平日无甚区别,不同的,是在窗前那光影溟濛中,立着一皎皎少女。她斜倚在窗边,望着柳梢上尚未完全消去的淡月痕迹,舒展的眉间,有一抹磊落的愁绪。

沿着她手臂看下去,见衣袖下素手所执之物并非刀刃,而是一方正在被她无意识地纠缠着的丝巾,宗隽唇角一牵,本想唤她,但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继续躺着,在感觉到她即将转身看他时闭上了眼睛。

她也只是转身看他,并不再动,亦不走近,静静地凝视他,正如他预料的那样。

如此良久,直到有人启门进来打破了此间的静默。

“小夫人,原来你在这里!一醒来就不见了你,让我好找。”压低了的女声传入耳中仍很清楚,宗隽听出来人是柔福的侍女瑞哥。

“我正要回去。”柔福似小吃一惊,仓促回答间透露出一些忐忑意味。

瑞哥轻轻笑:“没关系,我知道你在这里就好了。八太子说你可以随时进来的,倒是我不能久留。”

“我跟你一起走。”柔福像是要立即出去。

“别,别!”瑞哥拉住她:“你在这里等,等到八太子醒来,别跟颖真夫人一样……”

说到这里觉出了顾虑,一下便滞住了,却引起了柔福的好奇:“颖真夫人怎样?”

瑞哥一时噤声不说,柔福连连促她:“说呀,别怕,他伤得那么重,昏睡着呢,现在不会醒的。”

又过一会儿,瑞哥才开始悄声对她说:“颖真夫人以前也常常在八太子睡着时进来看他,可从不敢等到他醒来,总是看一阵就悄悄走了。”

“她……”柔福问:“一定很喜欢他罢?”

“唉,岂止喜欢,他简直是她的命啊。”适才的轻快荡然无存,瑞哥的语调变得很是沉重。

柔福一时没接言,须臾才又问:“她的死,跟他有关?”

瑞哥迟疑半晌,大概是反复看了看宗隽,确信他是在沉睡,这才轻声告诉柔福:“颖真夫人不是九姓贵族之女,八太子一直不喜欢她。八太子后来去曷苏馆,许多人都猜他是为了避开她才去的。颖真夫人等了很久没见他回来,在娘娘催促下终于决定自己去曷苏馆看他。那时我是服侍她的侍女,但她没让我跟她去,说怕八太子见她带太多人去会觉得烦,便只带了她的一个陪嫁丫头和必要的侍卫。”

“后来呢?见到八太子又如何?”柔福追问。

“我也不知道。”瑞哥说:“反正颖真夫人很快就回来了。我私下问过她八太子好不好,她微微笑着说:‘好,他很好。头顶大金国广袤的蓝天,足踏曷苏馆众女子的爱情。’”

“这句话……”柔福似在细细琢磨:“你再说一遍。”

瑞哥又长叹一声,放慢语速,把那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当时我也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细问,颖真夫人便病倒了,待八太子终于归来时,她已经……”

第十八节 浮影(下)

那轻盈的浮影随着侍女的回忆重又飘落于心间,逐渐清晰的是颖真望着悲哀微笑的面容,不曾有过的接近,忽又惊觉其实她从未远离。在不断加强的晨光中波澜不兴的他的脸可以助他在人前严守秘密,而骄傲却向难以遏止的隐痛俯首认罪,他悄然向自己承认,昔日他不肯一顾的妻终究以生命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各异的感伤引起相同的沉默,其后还是瑞哥先开口道:“其实八太子对小夫人已经很好了,要是当初颖真夫人能得到你所得的两分宠爱,不知会多开心,可你为什么不愿安下心来,好好跟八太子过日子呢?”

“你会跟把你抢来的强盗好好过日子么?”柔福反问。

瑞哥想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女真人有抢亲的习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爷爷抢来的,后来还不是与他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

柔福一怔,说:“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呀!”瑞哥笑着示意让她看宗隽:“何况那个强盗还这么英俊勇武又聪明。难道你敢说,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么?”

“不,我怎会喜欢他!”柔福断然否认,隔了一阵,又幽幽轻声说:“我喜欢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礼,举止从容,从来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见他,是在华阳宫的樱花树下,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眉间衣上尽是光华……我踢飞了毽子,他在马上一扬手便接到了,看见我,便微笑……”

起初她跟瑞哥说话都是用近来学的女真话,最后这一段,不知是否因为表达有难度,她全用汉语说出,声音渐趋细微,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瑞哥听得很是困惑,便问:“小夫人,你在说什么?”

“他,终有一天会骑着白马来救我。”柔福提高声音预言般地掷出这句话,然后步履声响,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宗隽的卧室。

宗隽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有了精神,依然像往常那样常召柔福来陪他说话或看书,柔福若不愿意来,他便让人一遍又一遍软硬兼施地去请,迫使她忍无可忍地冲过来对他胡乱发顿脾气,而他目的达到,便只是笑笑,继续逗她或不理她不过是选择的问题。

他的伤处需要隔两三天换一次药,每次换药之前要先以薄竹片刮去腐化的血肉,这显然很疼痛,虽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着的柔福却总会不禁地流露出异样神情。有一天她看着侍女为他刮伤处,眉头再度微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侧过头去,宗隽一时兴起,便扬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递给她,让她来刮。

柔福不住摇头不肯接竹片,宗隽就揶揄她:“是心疼,还是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干脆地接过,走到他背后细细查看伤口半天,才下定决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动作很轻,力度比刚才的侍女要小许多,而且一下一下刮得徐缓,不知是格外仔细还是有所犹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谁?”宗隽忽然问,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预料的那样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乱的运行节奏暴露了她内心的悸动,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挑衅地抬抬下颌,祭出的冷笑有类似报复的快意:“他是第一个吻我的人。一个有别于你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的人。”

“今晚侍寝。”他简单地命令,以短短四字瞬间捻灭了她眼中刚刚点燃的骄傲与锋芒。

一刹那的悲哀失神之后,她又怒了,挥动手中竹片狠狠地剐了一下他的伤处,新生的肌肤随之破损,再度鲜血淋漓。

“去死,你这可恶的金贼!”她痛斥一声,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惊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隽透窗望去,见她跑得急促,长长的秀发与翩翩的裙袂携着秋意一起飞,庭院树上有黄叶惊落,在空中划过不规则的轨迹后无奈地沉寂于她所经之处,而她,决然离去,不思回顾。

忽然没了继续与人谈笑的心情,他垂首,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