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九节 危栏

婴茀还在犹豫着如果郓王妃要她把信交给她自己是否应该遵命,却听见王妃开口道:“跟我来。”随即款款站起,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便朝外走去。

婴茀忙跟着王妃出去。穿过厅堂回廊入到后苑,一幢雕栏玉砌的典雅画楼映入眼帘,郓王妃领着婴茀拾级而上,走到楼上一小厅门前停下,转头对婴茀说:“你自己进去把信给他罢。不过如果他尚未醒来就别吵醒他,要等他自己清醒。”

“郓王殿下在里面?”婴茀小心翼翼地问。

郓王妃点点头,淡淡道:“进去罢。”

婴茀有些踌躇,偷眼看王妃,只见她神情漠然,丝毫不露喜忧之色,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但又不敢拖延太久,终于轻轻推门走入厅中。

赵楷头戴玉冠、身披鹤氅,正伏案而眠。面前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几簇冷焰。

婴茀缓缓挨近他。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赵楷随意地披于身上,后裾曳地,十分美观。微醉的他闭目而憩,面庞上泛出平日少见的浅红色泽,和着此刻处于静态的完美五官,在烛光掩映下,呈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温和而脆弱的美。

看得婴茀竟有片刻的恍惚。待终于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后才鼓起勇气轻唤了声:“郓王殿下。”

他并未知觉,依然沉醉不醒。

婴茀再唤了几声,想起王妃嘱咐的话,又不敢太过高声。静立须臾后,见他始终未醒转便转身出门。

郓王妃没有离开,正守在门外,见她出来遂问道:“他没醒?”

婴茀称是,王妃又道:“那你进去继续等,等到他醒来为止。”

“天色已晚,”婴茀垂首轻声问:“奴婢可否将信交给王妃,请王妃以后转交给郓王殿下?”

王妃冷冷看她一眼,道:“不。你留下来,亲自把信交给他。”

婴茀忽然不安起来,恳求说:“现在真是很晚了,奴婢再不回去实在不妥。”

郓王妃微微转身正对着她,说:“你没听见么?现在皇上派的禁军工匠正在拆毁飞桥复道,你怎么回去?留下来,待郓王醒后与他聊聊,然后我命人用轿送你回宫。”

拆毁飞桥复道?婴茀大惊,渐渐想起适才的确曾听见一些施工喧嚣之声,也没多在意,难道是在她来王府后不久皇上便命人前来拆毁这个通向大内的通道?忙凭栏朝复道方向望去,果然瞧见那边有烟尘升起,钉锤敲击、土崩瓦解、砖石坍塌之声越来越响、不绝于耳。

“皇上今晨命人来通知过了,说飞桥复道飞越街市,令其下行人百姓不安,故须拆去,今晚动工,明晨结束。你不知道么?”郓王妃问。

“奴婢不知。”婴茀答道,念及赵楷此时的处境,不觉间对他的同情感伤倒一时强过了自己不能回宫的忧虑。

“你进去继续等他,晚些我再送你回去。”郓王妃说,语气里有不容拒绝的气势。再仰首望着暗夜里飘浮着的阴云,幽然道:“快要下雨了……”

婴茀只得依言再入厅内,坐在一侧静静地等。王妃在外命人把门掩上,在门合上的那一瞬,婴茀下意识地惶然起身,然而也不知该如何自处,呆立半晌,毕竟还是重又坐了下来。

潮湿的风阵阵袭来,从窗棂门缝间透入,在烛火摇曳不定间,一场磅礴的雨沉沉坠下。

像是终于被雨声吵醒,赵楷缓缓地抬起头,暂时没睁开眼,只以一手撑着案缘,一手抚着额,眉头微锁,大概感觉到了酒后的不适。

婴茀立即站起,垂首静待他完全清醒。

他感觉到有人站在身边,轻叹了一声,唤道:“兰萱……”

婴茀知他认错人了,遂敛衽一福:“郓王殿下。”

他略感意外地启目一看,发现是她便温柔地笑了:“婴茀,是你。”

婴茀“嗯”了一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迟疑一会儿才道:“殿下一向可安好?”

赵楷微笑道:“本来不太好,可一见你就好了。”然后身体略往后倾,悠然欣赏着婴茀含羞的形状,见她又被自己逗得无话可说才笑着朝她一伸手,柔声道:“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许久不见了,好好聊聊。”

婴茀想了想,终于还是依言走去坐在了他身边。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和头发,闲散地与她聊着,问她的近况,生活细节和书法进展,却毫不问她来此的目的。最后倒是婴茀觉得奇怪了,便问:“殿下怎不问我为何而来?”

赵楷目光含笑,温和如阳春暖风,说:“婴茀前来自然是为看我,如果还有别的事,那也是次要的。”

婴茀心有一动,满怀戒备的眼神也不禁柔软下来。好不容易才取出柔福的信,递给赵楷道:“帝姬让我送此信给殿下。”

赵楷颔首接过,却只搁在一旁并不看。

婴茀有些诧异,道:“帝姬说这信很重要呢,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殿下。殿下不急着看么?”

赵楷道:“似乎你对此信的内容比我还感兴趣呢。我们再打个赌如何?我猜她必定会在信中提到你。”

一提打赌,婴茀立即想起上回之事,忙否决道:“不必!帝姬提不提我又有什么关系。”

赵楷一笑,道:“姑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取过信,拆开后自己也不先看便把信笺展开直直地送至婴茀眼前。

婴茀定睛一看,见上面写的竟是:“楷哥哥,我把婴茀骗来见你,你高不高兴?怎么谢我?”

婴茀啼笑皆非,几欲绝倒。想自己还当是帝姬与郓王通信发些对皇上的牢骚,所以自己如此小心谨慎,惟恐信落入他人手中为他们招来大祸,不想原来竟是这两兄妹拿自己开玩笑,相较之下自己当真是简单得近乎愚笨了。

于是起身行礼告退:“我已完成帝姬交予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

“你没听见现在在下大雨么?怎么走?”赵楷站起走至窗前,一推窗便有一层雾雨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他也不避,任那雨沾衣欲湿。聆听半晌,忽然道:“似乎还有别的声音……他们开始拆飞桥复道了么?”

他语调淡定,却听得婴茀又是一阵黯然,立于他身后沉默不语。

赵楷回过身来,慢慢回到案前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首饮下。

“殿下……”婴茀想劝慰他几句,但被他打断:“婴茀,没关系,来陪我饮几杯。”

婴茀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四顾,却发现门外一侧有个窈窕的影子晃了晃,默默移走,消失在门外灯笼映照出的光影中。

那必定是郓王妃。她一直守在门外,现在竟忽然离开了。

婴茀愕然,不料此刻赵楷已悄然走到她身后,伸臂搂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说:“婴茀,是离开,还是留下来,我们彼此取暖?”

她还在怔忡间,他的唇已掠过她的耳垂和脸庞。当他终于触到她的唇时,她如猛然惊醒般地挣脱出来,清楚地对他道:“殿下,请让我回去!”

他一愣,随即抬首垂目深深地凝视她,微笑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不因我当初的权势而依附我,也不因我如今的落魄而可怜我。我堪破世事人情的能力尚不如你小小女子,当真惭愧得紧。”

婴茀低头道:“殿下,王妃跟我说过,待殿下醒来接到帝姬的信后就送我回去,我想现在应该可以了。刚才王妃似乎一直在门外等……”

赵楷闻言笑容转瞬消失,目中有迷惘恍惚之色逸出:“她一直在门外等?……”便摆了摆手,道:“你回去罢。”

婴茀如获大赦般开门而出,行走间听见赵楷忽然大笑起来,然后怆然吟道:“才梦醒,已三更,醉抚危栏听雨声。落木萧萧飘簌簌,烛红影里省浮生……”

婴茀不忍再听,掩着双耳奔跑起来。无限感慨,为那个曾经多么潇洒自信、意气风发的皇子。如今他依然在笑,衣袂飘飘举止从容如故,然而深重的凄恻之意,早已渗入言笑风物间。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十节 乔木

自飞桥复道拆毁后,赵楷亦失去了出入大内不限朝暮的特权,不仅如此,赵桓也限制他入龙德宫向父皇请安的次数和时间,他与柔福、婴茀见面的机会也越发少了。

靖康元年春正月,天气变幻不定,柔福不慎感染了风寒,赵佶颇为关心,命婴茀每日入龙德宫上皇寝宫向他禀报帝姬的病势情况。一日午后赵佶正问着婴茀柔福的病情,却见赵构的母亲韦婉容未经通报便冲了进来。

她一下扑倒在赵佶膝下,泣不成声地说:“上皇,官家命构儿出使金营为质,可构儿年纪尚轻,怎能当此重任?臣妾只有他一个儿子,不求他能有何等作为,惟望可以一生平安而已。求上皇请官家收回成命,不要让构儿前往敌营冒此生命之险。”

婴茀听说过皇上要派亲王出使金营的事,但此刻才知选中的居然是康王赵构,吃惊之余再见韦婉容悲戚之色,仿若受其感染似的,竟也隐隐觉得酸楚。

赵佶只劝慰而不答应她的请求,于是韦婉容近乎疯狂地朝他磕头,涕泪俱下,她的自尊随着她头上的花钿散落一地,再没一点贵妇应有的矜持。

婴茀见赵佶最后转头闭目再不说话,之前看韦婉容的最后一眼竟带有一丝厌倦的意味,忽然莫名地觉得寒冷,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赵构赶来了。

他疾步走进,立在门边冷冷地环视殿内一眼,便明白了发生的所有事。

还是倔强地抿着嘴,俊朗的五官上萦结的冷傲神情如艮岳山颠经年不散的薄雾,他沉默着走到母亲身边,一把把母亲搀扶起来,在凝视母亲的那一瞬目光终于有片刻的缓和。他对她说:“母亲,是我自己请行的,与父皇无关,我们不要打扰父皇了,回去罢。”

韦婉容泪落不止不愿离去,赵构默默扶着她一言不发,也没丝毫转身向父皇请安的意思。倒是赵佶过意不去了,赔笑着说赵构此行有功,婉容教子有方,即日进封为龙德宫贤妃。

韦婉容不愿受封,依然继续请求赵佶让赵桓收回成命,但赵构却立即跪下替母亲谢恩,为母亲接纳了父皇赐予的荣耀。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婴茀再次捕捉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某种光焰,感觉似曾相识,渐渐才想起,宛如当初金明池指挥龙舟争渡后,他接受父皇赏赐时的光景。

随后赵构扶母亲回宫,在他们走出殿后,婴茀忽然发现刚才韦婉容散落的花钿还留在地上,于是过去拾起,追了出来,跑到他们母子面前,低头双手将花钿奉上,轻声道:“您的首饰,贤妃娘娘。”

听见“贤妃娘娘”这称呼,韦婉容倒没多大反应,一旁的赵构嘴角却微微一牵,可是终于还是没演变成笑容。他镇定地点点头,说:“谢谢姑娘。”便替母亲自她手中接过花钿,又扶着母亲继续前行。

郓王与他,虽是兄弟却全然相异,婴茀想。一个如春日阳光,于和暖中漫不经心地普照大地;一个如秋天清风,总是冷冷掠过,但必会知道自己最终追寻的方向。

自赵构前往金营后,不知为何,婴茀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他来,每日都会暗暗为他祈祷,求上天保佑他平安归来,所以当他返回京城时,婴茀如释重负之下满心尽是由衷的喜悦。

随赵构一起返回的官员将他在金营的勇敢表现一一道出,消息传遍禁宫,于是他很快变为了继郓王楷之后第二个所有宫女都有兴趣谈论夸赞的皇子。柔福身边的宫女们也不例外,常常聚在一起描述康王的风采,绘声绘色地传说着他出使金营的事迹,婴茀很少插话,但她很乐意听,而且带着微笑。她觉得自己是先于她们认识他的,不是指面目容貌,而是无法从外表感知的深藏于心的东西。

再见他时,是在靖康元年暮春某日艮岳的樱花树下。

太上皇后一向对柔福管教甚严,不准她私自出寝宫,尤其在赵桓即位后更是如此,三令五申不许她跑去艮岳玩。可这位帝姬生性活泼而有些叛逆,对禁止她干的事有天然的兴趣,想方设法地总要往外跑。有天私自带着喜儿出门,还没摸到艮岳的边就被太上皇后发现了,太上皇后一怒之下命人把喜儿杖责十五,打得喜儿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此后柔福似乎变乖了好几天,不过也只是好几天而已,好几天后,她又悄悄对婴茀说:“我知道上次为什么会被发现了:是因为我还穿着帝姬的衣服。这次我把喜儿的衣服找来了,我换上低着头走路就没人能看出来。一会儿我换好衣服你就跟我去艮岳踢毽子罢。”

婴茀摇头道:“帝姬答应过太上皇后不再跑出去的,再说要踢毽子哪里都可以,何必一定要跑去艮岳。”

柔福拉着婴茀的手道:“艮岳里的樱花开得正盛,我好想看呀……我们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没人会发现的……”

婴茀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勉强答应,待她换上喜儿的衣服后便与她从小门溜了出去,直奔艮岳。

她们在凤池边的樱花树下踢毽子,直到柔福踢飞的毽子引来了那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一扬手便接住了飞来的毽子,然后转头看见她们,竟然微微地笑了。

于凝神间,她清楚地感觉到心跳的异常。

他下马,把毽子递给柔福,此刻婴茀才回过神来,向他行礼道:“康王殿下。”

柔福笑着唤他“九殿下”,婴茀觉得奇怪,她为何不称他“九哥”?

然后柔福建议他与她们同踢毽子,婴茀想,他那么冷傲稳重的人,岂会玩这种女孩游戏,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岂不唐突?

而赵构居然一口答应。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是,如今的他前途光明,正踌躇满志,理应有如此的好心情。

他颇有兴致地踢着毽子,任毽子在周围翻飞,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明快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多年以后再回想,婴茀才意识到,这种纯粹因喜悦而生的笑容在他一生之中并不多见,所以这日的情景成了她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日的他们三人,多么愉快。

此后柔福又天天缠着她要她跟着再去艮岳,但太上皇后这几日时不时就命人来找婴茀过去报告帝姬近况,所以婴茀再不敢冒险随柔福出去。

接着某一天,柔福居然一人偷偷跑出去了。当宫中人发现时又惊又急,一面小心翼翼地封锁消息不让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知道,一面分散四处去找。

婴茀直奔艮岳樱花林去寻柔福,她知道柔福必定会再去那里。可是,从当日踢毽处到秋千架下均不见人,又找了许久仍无所获,婴茀精疲力竭,眼泪也扑簌而坠。

回宫后许久才见柔福蹦蹦跳跳地回来,面对宫人蜂拥而来之下的反复追问,她只嘟嘴宣布:“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谁都不许再来烦我!”

婴茀没有再问什么,只默默地伺候柔福更衣,端水来为她洗拭。当为她脱鞋时,婴茀发现她绣鞋后跟上缝着的银铃竟然不见了,而且是一双鞋上的同时消失,便抬头问:“帝姬,您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眨眼,想了想笑着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狗哥哥?那是指谁呢?这个问题令婴茀想了很久。如果她问下去也许会知道答案,但她没有这样做的习惯,所以她毕竟还是选择了沉默。

靖康元年十月,当柔福得知赵构又要出使金营议和的消息后,便向父皇提出了提前行笄礼的请求,并且指定要赵构参加。对于赵构的再度出使,婴茀并不觉得意外,她知道若皇上要求他定会答应去的,否则便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康王了。隐隐为他感到骄傲,虽然一想起他的远离和他将要面对的危险便觉得惆怅。至于柔福的请求,她想,毕竟是兄妹,虽见面次数极少,却相当投缘,所以帝姬希望借笄礼之喜祝康王此行平安。

笄礼那天,赵构果然随赵楷前来。数月不见,他更显英武,蹴水秋千之时的青涩已消散无踪,即便站在以俊逸闻名的赵楷面前也毫不逊色,倒是当时的赵楷与他的气宇丰神相较,显得颇为萧条。

但是他仿佛很不开心,一贯肃然的神情中混有忧郁的意味。

他的目光断续地追逐着柔福的身影,间或躲闪。

婴茀一直暗自关注着他。行走服侍间,她亦曾自他眼前经过。

他看不见她。

第十一节 内讧

靖康元年正月初,金军攻陷浚州渡过黄河,在确定由康王构出使金营为质后,赵佶立即宣布要前往毫州太清宫进香,并带部分亲王、帝姬同行。赵桓倒没阻止,但马上召赵楷入宫与他“议事”,一面将他困在弥英阁不放他回王府,一面对赵佶说:“三弟才卸任,皇城司尚有许多公务未曾交接,朕这几日也需他经常入宫商讨处理相关事宜,恐怕三弟无法抽身陪父皇前往毫州了。不过好在父皇只是东幸进香,想必很快便可返京,朕命其他弟弟相随伴驾也是一样的。”

不但不许赵楷随行,连带着包括柔福在内的赵楷同母弟弟妹妹也一个都不放走。赵佶虽很愤懑,但见形势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匆匆收拾,带上一些妃嫔和其余儿女出通津门逃往东南。

赵佶这一去却并不在毫州停留,进香之后立即下令驾幸镇江,有长驻这山清水秀、沃野千里、人民富庶的江南之意,而且此时任知镇江府的官员正是蔡京的儿子蔡絛,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则是蔡京的大儿子蔡攸的嫡堂妻弟宋焕。

随即赵佶借行营使司和发运使司连向东南各地发了三道圣旨:

一、淮南、两浙州军等处传报发入京递角,并令截住,不得放行,听侯指挥。

不许东南各地官府向都城开封传递任何公文。

二、杭、越两将将兵,江东路将兵,及逐州不系将兵,及土兵、弓手等,未得团结起发,听候指挥使唤,先具兵帐申奏……如已差发过人数,并截留具奏。

不许东南各地驻军开赴开封勤王,并截留路过镇江的三千两浙勤王兵为太上皇卫队。

三、以纲运于所在卸纳。

不许东南各地向汴京运送包括粮食在内的任何物资。

三道圣旨一下,赵桓立即发现大事不妙,父皇此举明显是要使东南脱离朝廷的控制,自立政权,而且使京城陷入了兵粮双缺的绝境。又听说父皇在东南还任意对官员论功行赏,加官赏金,俨然以皇帝身份行事。

赵桓忙召集亲信大臣商量应对之策,随后先下旨命宋焕卸任还朝返回汴京,再暗中遣人与东南各地方官员联络,明令暗示他们应听从的是当今在位皇帝的诏令。东南官员们见形势不明,不知该听从哪位皇帝指挥比较好,便多半两头都奉承着打哈哈,而在此关键时刻,知宿州林篪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新君一边,公然抗拒太上皇赵佶的命令。

林篪曾在宣和三年与四年接连两次被赵佶贬官,自然对赵佶颇有怨言。赵佶驾幸东南后命东南各地缴税纳粮,他却仅答应输二十之一,而且还将此事上奏朝廷尚书省。赵桓闻知后立即命尚书省下令,让林篪“以钱上京,毋擅用”,言下之意即钱粮不得供给太上皇。

有了此令林篪更是不再听从赵佶的号令。而东南各官员见他不从命赵佶也拿他没辙,对赵佶也渐渐不再恭谨,赵佶下的命令他们多有不从,钱粮的供给也越来越少。赵佶此行一路上用度行事仍如在汴京做皇帝时一般奢侈,不断扰民勒索,闹得怨声载道,颇失民心。他手下随行的官吏又大多是些小人,勾心斗角惯了,逃至东南后仍恶习不改,立足未稳便开始相互倾轧,尤以童贯与高俅为最。

赵桓见时机成熟,便花了两天时间与已返京的宋焕面谈,软硬兼施地命他劝太上皇返回汴京,待宋焕答应后遂于三月四日再度将其任命为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令他从速再往东南,觐见太上皇。

宋焕到镇江后果然力劝赵佶起驾回京,并说:“皇上命臣转告上皇:郓王在京一切安好,只是因思念上皇而略显消瘦,但应无大碍,待上皇返京后必会很快恢复,请上皇不必挂念。”赵佶一听提及赵楷立时悲从心起,自然知道现今赵桓分明是把他当作了人质。又见此刻自己已是众叛亲离,面对内忧外患早已不知如何自处,何况东南官员不再听令,连钱粮都供给不足,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几番思量之下终于答应回去。

赵桓闻讯后即刻命人直趋镇江接赵佶回京,并遣李纲前往南京等候。四月三日,待赵佶的车舆至汴京城外后,赵桓更亲自率百官出城相迎。

赵桓一见赵佶立即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请安,然后目噙热泪地上前握住父皇的手嘘寒问暖,不住自责说:“儿臣任父皇在他乡受这许久奔波之苦,如今才接父皇返京,实属不孝,请父皇责罚。”

赵佶“呵呵”干笑两声道:“皇儿这么牵挂老父,时时遣人前往东南问讯照顾,并命各地官员小心侍奉,而今我这么快便能平安归来,全仗皇儿费心安排,皇儿何罪之有?”

这时刮来一阵微风,赵桓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亲手为赵佶披上,温言道:“最近汴京风大,父皇要注意添衣。父皇南幸之时,儿臣日夜寝食不安,惟恐父皇在外衣食用度有丝毫不适之处影响龙体康安。现在父皇平安归来,儿臣可以再如往常那样亲自照顾父皇起居,实在欣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忍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

赵佶默默看着他,眼圈似乎也红了,拉着儿子道:“皇儿这般孝顺,予心甚慰。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赵桓唏嘘良久后,转头看看侍立在旁的宋焕,微笑着对他道:“宋卿此行可真是立下了大功。奉命下镇江,通父子之情,话言委曲,坦然明白,由是两宫释然,胸中无有芥蒂。朕日后必重赏于你。”

赵佶亦应声赞道:“宋卿既是孝子,又为忠臣,理应嘉奖。”

宋焕忙跪下谢皇上与太上皇的褒奖。随后赵桓搀扶着赵佶同乘一舆回宫。京中民众夹道迎接,见两宫皇帝如此亲近融洽,莫不感动,均连声欢呼、赞不绝口。

此后赵桓再无顾虑,先后赐死了蔡攸、童贯等赵佶近臣。宋焕身为蔡京、蔡攸父子的姻亲与党羽亦未能置身事外,赵桓以“以言者论其联亲奸邪,冒居华近,妄造语言,以肆欺妄”为由,先其落职,后责授他为单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

赵桓再请赵佶居于龙德宫,称龙德宫环境有益于修身养性、最适合颐养天年,若无必要,父皇不必再外出受外界喧嚣之苦。这等于是将赵佶软禁在了龙德宫。另外将以前服侍赵佶的宦官都赶往龙德宫居住,不许他们再入禁中,违令者斩。除此外,赵桓又令提举官每日将太上皇起居情况详细上报,安排新的内侍在龙德宫供职,名为妥善照顾父皇,实则旨在监视赵佶动向。

赵佶见宫中内侍新人增多,知道他们实是赵桓派来的耳目,便想以财物赏赐收买,不时取一些金银玩物赏给他们,但赵桓知道后马上下令,命开封尹仔细检查出入龙德宫的物品名目,如有得上皇所赐者,必须纳之于宫。

赵佶知道赵桓对自己满怀警惕,而今自己不仅失去了皇帝之权,几乎连人身自由也丧失殆尽。心中悲苦,却也无可奈何。

靖康元年十月十日是赵佶寿诞“天宁节”,赵桓前往龙德宫为四十四岁的父皇祝寿。席间父子颇为友好,言谈甚欢。赵佶在将赵桓所敬之酒饮尽后,亲自为儿子斟了一杯,劝赵桓饮下。

赵桓举杯正欲饮,却见耿南仲悄然挨过来,轻轻伸足踩了踩赵桓的龙靴。

赵桓立即会意:耿南仲这是在暗示他酒中可能有毒,切莫依言而饮。这事在朝廷中并不鲜见,十六年前,与蔡京不和的知枢密院事张康国便在一次宴会中饮下政敌所劝之酒后中毒身亡。于是赵桓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下,对赵佶道:“父皇,儿臣今夜还要去弥英阁与几位大臣议事,不宜再饮酒。父皇之意儿臣心领了,待改日无政事困扰之时儿臣再来龙德宫与父皇畅饮。”

赵佶愕然道:“只多饮一杯也不可?”

赵桓道:“儿臣不胜酒力,恐多饮误事,还请父皇恕罪。”

赵佶摇头再劝,赵桓终不答应,正在推辞间,只听一人上前淡淡道:“陛下以政事为重,确不宜多饮。臣斗胆,请陛下允许臣代陛下饮下上皇这杯酒。”

赵桓赵佶定睛一看,发现说话之人是郓王楷。他适才一直默默坐在一边自斟自饮,见赵桓推辞不饮父皇之酒便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此时的他看上去身形消瘦,面色酡红,目光却还是十分明亮。不待赵桓回答他便已举起那杯酒仰首饮尽,然后将已空的酒杯朝着赵桓一倾以示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丝嘲讽之意衍生于唇角。

“父皇,”赵楷看着赵桓,却启口对赵佶道:“皇兄受国事所累,不能陪父皇尽兴畅饮。父皇若还有酒,还是赐予我这无所事事的闲人罢。”

赵佶闻声站起,掩面出殿朝寝宫走去,行走间遗落一串压抑着的悲泣之声。

赵桓亦不再停留,冲赵楷一拂衣袖便转身回宫。赵楷待他离开后冷冷一笑,回座复斟一杯,徐徐饮下。

次日,赵桓在龙德宫前颁布一黄榜:“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鼓励周围人等监听太上皇与接触之人的谈话并上报,要严惩“间谍两宫语言者”。赵佶知此举分明是针对赵楷,无奈之下只好命赵楷若非必要便不必频繁入龙德宫,以免无谓招惹是非。

第十二节 零落

赵桓即位以来,虽有强国之心,但治国能力实在有限,性情又优柔寡断,朝令夕改是常事,用人也顾虑重重,在即位后的一年多时间内,竟走马灯似的先后拜罢了二十六名宰执大臣。而当朝的大部分大臣们也承袭了宋代官员玩弄权术、耽于党争的传统,怯公战、勇私斗,面对外侮却束手无策,在金军的步步进逼之下,大宋皇朝渐入困境、岌岌可危。

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军兵临城下,要求太上皇入青城营中议和。那时赵佶已大受惊吓卧病在床,赵桓自知如让父皇入敌营议和自己必将蒙上不孝罪名,受尽天下人唾骂,何况也担心被自己解除了所有权力的父皇在金人威胁下惟命是从,胡乱答应所有割地赔款的要求,故此赵桓公然表示上皇年事已高,又惊忧而疾,不宜出行,还是自己亲往青城。此言一出又感动大批大宋子民,交口称赞皇上仁孝。

赵桓带降表入金营,但没明确答应速交三镇之地的要求。因斡离不未接到金主诏命,倒也没怎么为难他,拘留了他两日后便放了他回去。不过那粘没喝屯兵于汴京城下却日渐骄横,强行向宋索取少女一千五百人,限年内送入金营。赵桓不敢拒绝,遂命宫门监如数在宫女中选择,列入名册送往金营。

一时宫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宫女们都怕自己中选,人人胆战心惊,终日哀愁悲泣。宫门监毕义开始逐宫挑选,第一天公布了第一批名单后,入选宫女莫不面如死灰、伤心欲绝,当晚就有一名宫女跳入凤池自杀。有了这一例,那些性情刚烈,不肯落入金营受人凌辱的女子便纷纷效仿,次日凤池、及大内瑶津池淹死的宫女遂猛增至三十多人。毕义见状也觉恻然,但君命难违,吩咐手下太监准备棺木收殓宫女尸首后仍硬下心肠继续挑选。

柔福宫中的女子们也惊恐非常,生怕宫门监会在名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每天傍晚战战兢兢地去打听公布的名单,发现没有自己后便小舒一口气,但旋即又会陷入明天未知命运的阴影中。

有一天半夜婴茀自梦中醒来,发现同屋的喜儿还没睡,一个人愣愣地抱膝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婴茀便问她:“喜儿,你怎么了?”

又唤了两声喜儿才回过神来,一下子便哭了,说:“婴茀,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死的。”

婴茀忙问她原因,喜儿一边流泪一边说:“今天我去上皇寝宫向他禀报帝姬的情况,然后想起好些天没见青菡了,就顺道去找她。没想到一推开她的房门便看见她悬在梁上,披散着头发,面色紫红,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珠瞪得像是要掉出来……”

婴茀不寒而栗,立即起身过去坐在喜儿身边,紧紧地将她抱住。

“她被选中了……”喜儿满脸是泪,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她是服侍太上皇的宫女都不能幸免……接下来肯定就是我们……当然是我们,我们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帝姬是郓王殿下的亲妹妹,谁都知道皇上最厌恶的就是郓王殿下……”

没想到现今事情会变成这样,婴茀搂着喜儿黯然想,当初身为郓王妹妹宫女的她们不知被多少宫中女子羡慕嫉妒,而如今同样的身份却成了暗伏的祸因。的确,皇上连他父皇身边的宫女都敢动,何况是跟郓王关系密切的她们。

“如果让我去金营我也会像青菡那样自杀的。”喜儿泣不成声地说:“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才十四岁……”

“或许,我们运气不会那么差罢……”婴茀喃喃道。其实她自己对此也根本没有什么信心,说这话既是安慰喜儿也是安慰自己,对可能存在的被选入金营一事,她有着丝毫不逊于喜儿的深重恐惧。

喜儿忽然抹干了眼泪,抬头神色严肃地对她说:“我们不能这样等下去碰运气。婴茀,我们设法逃出宫去罢。”

婴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逃出宫去?不可能!”

“真的真的!”喜儿急切地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每天午后龙德宫东侧门都会开,让出宫采购的太监出去,那些太监人数不少,守门的禁兵未必个个都认得,要是我们弄身太监的衣服穿,混在采购的太监里低头走,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婴茀默然片刻,然后说:“不妥。我们既被选入宫服侍帝姬,怎能未经许可就离她而去?”

喜儿道:“我们服侍帝姬这许久了,与帝姬情同姐妹,帝姬必定也不会愿意看着我们死的,她会明白的,会原谅我们的。婴茀,你跟我一起走罢。”她忽然又哭起来了:“你不知道青菡那样子有多可怕,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死人……我不要变成她那样……”

这时窗外有风掠过,树影婆娑,投在窗纱上竟如女人披发的身影。婴茀不禁地打了个寒战,与喜儿相拥得越发紧了。两人暂时都没再说话,过了好一阵婴茀才轻轻道:“你让我想一想……”

第二天,喜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套太监的衣服,于午后拉着婴茀悄悄换了,然后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朝龙德宫东侧门疾步走去。

果然有很多太监陆续朝外走去,守门的禁卫只抬眼看看,并不仔细盘问。喜儿递个颜色给婴茀,示意她跟上,随即自己便尾随着那些太监向门外移步而行。

婴茀也随之走了两步,双足却越来越沉重,犹如灌铅一般,到最后终于停下来,垂目略一思量,便转身沿来路走回。

喜儿见她没跟来大感焦虑,回头想唤她,但顾及禁卫毕竟还是忍住了,再掉头过来继续前行。

婴茀走到转角处,止步回首,目送喜儿的身影一点点融入东侧门外明亮的光线中。

喜儿的逃逸为柔福宫中的宫女招来了更大的灾祸。在宫门监毕义上报后,赵桓以非常时期发生此事足以淆乱人心,必须降罪为由,命将原定自柔福宫中抽选宫女的名额由两名增至五名,并立即选编入册,强行带走。

柔福不依,大哭大闹,命宫女们聚在她的寝宫不许人带走。毕义闻讯亲自带人来抓,闯入宫中也不再按名选择,抓住谁就是谁。一时宫内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们纷纷奔走哭号,哀声震天。婴茀紧依在柔福身边,小脸惨白,双手紧紧攥着柔福的右手,柔福则一边哭一边怒骂周围抓人的太监们。

忽然有个太监奔到婴茀面前,双手一拉想把她捉走,婴茀失声惊叫拼命反抗,柔福立即朝太监冲过去拳打脚踢,怒道:“放开她!”那太监却仍不撒手,像是铁了心要抓婴茀,柔福怒极,干脆一伏首狠狠向他手背咬了下去。

太监吃痛,抽手出来下意识地扬手朝柔福挥去,立即便把她打倒在地。婴茀忙弯腰搀扶,连声问帝姬有没有事。

柔福不答话,只一味高声怒斥道:“天杀的狗奴才,竟敢打堂堂帝姬!回头我告诉父皇,一定要把你凌迟处死!”

那太监闻言一时间不知是该道歉还是不管不顾继续抓人,便愣在了那里。毕义见此情景叹了叹气,道:“已经找到五个了,帝姬身边这个就留下罢。”率众太监朝柔福下跪行礼告罪后即带着刚抓的五个宫女离去。

婴茀怔怔地看着相处多年的被抓宫女哀绝的神情,听着她们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哭声,提前闻到了属于她们的死亡气息。那时天色尚早,她却觉得身处于沉沉暗夜中,触手所及,尽是无尽的黑色和寒冷。

她无助地跪在地上,与愤怒而伤心的柔福相拥而泣。

第十三节 分飞

靖康元年岁末,赵桓将选好的一千五百名少女送入了金营,但金人仍然不依不饶地索要无度,日日遣使追讨金银。到靖康二年元月,宋廷国库已空,实在再无力纳金应命,粘没喝见宋推延纳金日期便勃然大怒,要赵桓再度入金营面议缴款限期,否则马上领军屠城。

赵桓不得已只好答应再往青城金营。他心知这次形势不比以往,已很难全身而退,于是在临行前精心作了一番安排。在赵佶“南幸”归来后,赵桓很快立了自己的长子赵谌为太子,此刻赵桓密召数位心腹大臣入宫,嘱他们若等不到自己归来便辅佐太子继位,勿使大权旁落,随后在次日早朝上,赵桓宣布:郓王楷伴驾同赴青城。

赵桓没解释命郓王随他入敌营的原因,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有皇帝亲自前往和谈,金人是不会再要求亲王随行的,赵桓是怕自己身陷敌营后赵楷趁机争权夺位,故此一定要将赵楷锁在自己身边。

赵佶闻之此事后怒极,无奈如今自己权力早已丧失,根本无力无法改变赵桓的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儿子赵楷身入虎穴。急怒攻心,病势便越发沉重了。

赵楷倒是默然领命,毫不反抗,然后静静地自锁于王府中再不与外人接触,出行前于吟诗作画中消磨时间,心情仿佛异常平静。

柔福又因此哭得肝肠寸断,婴茀不住在一旁安慰说:“郓王殿下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帝姬您看上次康王殿下出使金营不就平安回来了么?……”话虽如此,但她一边说着却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想起赵楷日渐萧索的身影和他即将面临的不可预知的命运,投在柔福身上的目光也不禁地凄恻起来。

出发之日,婴茀随柔福与宫眷、百官一同出城送行。赵楷与王妃兰萱同乘象辂前来,到了告别处,赵楷双手扶王妃而下,婴茀发现他凝视王妃的神情是她全然陌生的,宁静而柔和,含有难得的郑重,和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而王妃依然表情淡漠,淡妆素裹,冰清玉洁般风骨。

看见柔福与婴茀,赵楷便微笑着向她们走来,对柔福道:“咦,妹妹竟能起这么早?莫不是趁机出来游春罢?”

柔福眼圈一红,啐道:“我是来提醒你,你上次答应我要为我画一幅樱花图,别一去金营就赖着不肯早早归来,故意把这事给忘了。”

赵楷笑道:“妹妹放心,此前已与金人说好,五日内我们必会返京,待今年樱花一开哥哥马上为你画。”然后又悠悠地转朝着婴茀说:“说起赖帐之事,我倒想起似乎有人尚欠我一物没还。”

婴茀知道他是指上次所赌的那一吻,便含羞低头不肯答话。柔福却不明白,睁大双眸问:“谁欠了楷哥哥东西?不会是婴茀吧?婴茀,你欠楷哥哥什么?”

婴茀尚未来得及辩解已听赵楷在一旁道:“呵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个秘密。婴茀,咱们不告诉她。”

柔福继续追问,赵楷只是笑吟吟地摇头不说,不久后便有宦官过来,对他说:“官方吩咐:天色已不早,请郓王殿下上马启程。”

赵楷点点头,柔福一把拉住他,流泪道:“楷哥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赵楷微笑着抚着她的头,说:“好,就算是为了我欠你们和你们欠我的东西,我也一定要回来。”

婴茀向他一福送别,他含笑颔首,然后转身走至兰萱身边,深深凝视她道:“我走了。”

兰萱微微瞬目以应,于是赵楷迈步向随从牵着候在一边的马走去。正欲策身上马,抬目间却看见兰萱明眸之中坠出两滴清亮的泪珠,滑过她如玉脸颊,悄然渗于丝衣纤维里。

他便又折回,立在兰萱面前,浅笑着问:“你曾说过,永远不会为我这样的男人流一滴眼泪,而今你这两滴眼泪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是为我而流?”

“我曾说过,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是我最大的不幸。”兰萱直视他眼眸,道:“但若可以重来,一切必还会如现在这般,我依然会嫁给你。”

赵楷展臂拥住了兰萱,在周围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吻上了她的唇,良久才放开,那时的兰萱一向苍白的脸上淡淡地透出了些绯红之意,一抹少有的微笑点缀于上,竟是奇异地动人。

那是此日苍茫烟尘中最美的景象,婴茀默然看着,忽然有些怔忡。

果然赵桓与赵楷这一去便被粘没喝扣留囚禁起来,将他们作为索要金银的抵押品,并将“犒军费金”升为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因国库已空,朝廷只得要臣民缴纳财物,百姓得知皇帝被扣押后也各自竭尽家中所有献上,甚至连一些福田院贫民也上纳金二两、银七两。但即便这样也难充欠款十之一二,金人又频频来催索,于是执政大臣又增二十四员侍郎官专职搜刮外戚、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闹得城中鸡犬不宁,却也只得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

自上次大选宫女给金人后,宫中各处均冷清萧条了许多,各宫妃嫔、帝姬也都每日深锁在宫院之中于愁苦中度日。柔福也安静了不少,只数着日子天天叹息:“楷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一日深夜,忽见郓王府管家来访,要求柔福摒退除婴茀外的杂人后,取出两套太监衣服递给她们道:“郓王殿下临行前嘱咐我说,如若七日后还不见他归来,就设法入宫找到帝姬与婴茀姑娘,把你们带出城外安置在城郊稳妥处。请帝姬与婴茀姑娘换上衣服跟我走罢,今夜守龙德宫侧门的禁卫与我相熟,又曾受过郓王殿下的恩惠,不会不放行的。”

柔福很迷惑地问:“我们必须出宫吗?”

“是!”管家斩钉截铁地说:“现在金人将皇上和郓王殿下扣下,随时都有可能攻进城来,形势十分危急,殿下早料到这点,所以命我设法带你们出宫避难。”

“兰萱嫂嫂也跟我们去么?”柔福又问。

管家神色一黯,道:“郓王殿下走后,皇后娘娘就把王妃接进宫住了,我实在没法进大内带王妃出来。”

“啊!瑶瑶也随皇后娘娘住在坤宁殿里!”柔福忽然想起。瑶瑶是她的妹妹冲懿帝姬。她的三个姐姐惠淑、康淑和顺德帝姬都已出嫁居于外,而冲懿年纪尚小,朱皇后见她生得可爱便把她养在自己宫中。“要走我也要带瑶瑶一起走。”柔福严肃地说。

管家面露难色:“可是现在确实没办法入宫去找冲懿帝姬。”

“那我先不走,明天去求皇后让瑶瑶到我这里来玩,若有可能,我把兰萱嫂嫂也带过来,然后你晚上再来接我们。”柔福说。

婴茀闻声道:“我也不走,等明天跟两位帝姬一起走。”

柔福却转头对她说:“婴茀,你倒是可以先走,先出城等我们也是一样。”

管家亦点头道:“既是这样,婴茀姑娘就先随我出去罢,分散走也好,人多了容易引人注意。”

婴茀尚很犹豫,柔福在一边笑着催促道:“快走吧,我们明晚就又可以见面了。要是都等到明天,别人见我们一窝蜂这么许多人深夜朝宫外跑,岂有不生疑的?”

在两人相劝下,婴茀终于同意随管家先行。换了衣服后悄悄从宫院后门出去,一边走一边回首,柔福则在门内笑着朝她挥手,站得久了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冷,便拢双手至嘴边呵了呵气,见婴茀还在看她便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她国破之前的柔福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管家带婴茀到城郊一处僻静的村落里住下,然后赶回城等着晚上再去接柔福等人。不想世事迭变,只一夜情况已翻天覆地。

宋廷解银官梅执礼将好不容易筹到的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外加衣缎一百万匹解往金营后,粘没喝见财物不足数便大发雷霆,下令立即将梅执礼斩首,继续催缴欠款。赵桓无限愁苦地恳求说实在是国中无力筹够所欠之数,粘没喝嘿然一笑,将一份“协议”摆在了他的面前:“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轮解无阙。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赵桓见他公然提出要以皇族、贵戚妻女充数的要求,立时气结,连连摇头不允。粘没喝遂怒道:“若不答应我立即下令屠城,出兵前先把你头砍了祭旗!”赵桓惊惧万分,也再无他法,只好流着泪接过金人递来的笔颤抖着在协议上画了押。

粘没喝命人将此有赵桓画押的文书送至开封府。开封府告知皇后、太上皇之后也立即遵旨,封锁了大内、艮岳、延福宫、龙德宫及诸王王府,准备选妃嫔、帝姬、王妃等折金准银送入金营。

此日正是婴茀出宫后第一日。

婴茀再没等到柔福前来与她相聚,连郓王府管家也不见踪影。接着便听说一批批的皇族贵戚女子被络绎押进金营,她不知柔福是否也在其中,曾守在这些女子经过的路上观望,但见车马门窗紧闭,她们均被锁于其中,见不到具体模样,只闻凄哀哭声一路迤俪、不绝于耳。

不久后,金军终于破城而入,按名册将几乎所有的宫眷一网打尽押回金国。婴茀再也顾不得打听柔福的下落了,心知她定然已同样被押北上,便匆匆跟着村里的人南逃避难,为免招是非麻烦就一直以男装打扮,并蓬头垢面以掩容姿。颠沛流离地随流民乱跑了许久后,才得知康王赵构已在南京称帝,不由地一阵狂喜,立即赶往南京。

可要见皇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南京城内流浪了很久才等到大赦之日他出宫巡视的机会。当终于看到赵构时婴茀百感交加,仿若隔世,她在突如其来的强烈喜悦与安全感中晕厥,待悠悠醒转时,她听见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瑗瑗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逃出来?”

于是,她的泪,流下来。

第十四节 千金

将柔福接回宫的次日,赵构即在朝堂上宣布进封柔福帝姬为福国长公主。

在政和三年赵佶将公主之称改为帝姬后,民间就此议论纷纷,称这样一来岂非“天下无主”了,又有人说“姬”音同于“饥”,是皇帝国家用度不足之谶。自然这些说法当时臣子们是不会告诉赵佶的,但赵构这些年四处奔波,对民生民情民意了解得比他父皇清楚许多,听到臣民关于“帝姬”的议论后相当在意,故此在建炎元年登基不久后即命复“帝姬”为“公主”,将英宗皇帝女贤德懿行大长帝姬改封秦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淑慎长帝姬封吴国长公主。

这两位帝姬是当初仅有的两位自“靖康之变”中逃离出来的帝女,而赵构自己的姐妹们则无一人幸免于难,全都被俘北上。而今柔福是惟一以当今圣上妹妹身份进封的长公主,百官自然明白其重要性,待赵构诏书一下,群臣立即三呼万岁,联翩出列发言祝贺。

散朝之后赵构立即赶往绛萼宫探望柔福,并赐她新衣十二袭、首饰十二套、日常用品及玩物若干。柔福略看了看,淡淡谢过,脸上却无甚喜色。赵构叹叹气,对她道:“瑗瑗,这些你不喜欢么?还想要什么?九哥一定会为你找来。”

柔福抬头看着他:“九哥,我想回家。”

赵构一怔,和言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九哥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柔福摇摇头,目光穿过宫门投往蓝天白云间:“我的家在汴京,九哥的家也在汴京,九哥不记得了么?”

赵构有一瞬间的沉默,但很快又微笑着转移话题:“九哥不知道妹妹喜欢些什么,这些东西是问过婴茀后为你置办的,可能总有疏漏之处,九哥再给你些钱零用罢,你还想要什么就差人去买。先给你五千缗钱可好?……不妥,太少了,一万罢……够不够?”

柔福漠然道:“九哥看着办。谢九哥。”

赵构的笑容隐去,目光也黯淡下来,良久才道:“你不开心么?为什么一丝笑意也无?……仅赐妹妹区区一万缗实在委屈了妹妹。无奈经靖康之变后国力不比从前,百废待兴,如今一万缗直可当宣和年间的十万缗。妹妹放心,日后万事用度九哥会按你在汴京时的标准给予,你每月月俸也会与秦国大长公主的一样。”

柔福浅浅一笑,含有隐约的讥诮:“九哥怎么老跟我提钱的事呢?如此说来,倒像是千金买我一笑了。”

赵构脸色一变,怫然不悦。侍候在两旁的宫女亦相顾失色,均心想这位长公主当真大胆,如今宫中哪有人敢如此对皇上出言不逊,何况皇上分明是好意,却被她这般奚落,不知皇上该如何发作。

而赵构并没像她们猜想的那样大发雷霆,只黑着脸默然枯坐一阵后起身离去。宫人们忙行礼相送,柔福却不依礼起身,仍旧端坐着,脸上淡漠得不留丝毫情绪的痕迹。

这事很快传遍宫禁。午后潘贤妃与张婕妤在婴茀宫中聊天,提起柔福之事潘贤妃满面怒容,道:“福国长公主如此不知好歹,竟公然嘲讽官家!也不知官家怎么想的,又不是一母的亲妹妹,对她这么好做甚?”

婴茀解释道:“公主刚从金国归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官家怜惜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公主那话,想必是无心的玩笑,不是刻意嘲讽。”

张婕妤亦赔笑道:“潘姐姐,公主虽不是官家的同母妹妹,但现今整个南朝只有她一人是道君皇帝的女儿,对官家来说,又与同母妹妹何异?所以官家自然会特别看重她。”

潘贤妃仍然怒气不减:“要看重也应有度,官家对她未免太过重视了罢?靖康之变时金人抢走了宫中所有仪仗,这次官家为了接公主回宫竟然命工匠昼夜不停地为她赶制云凤肩舆。回来后一下子赐那么多衣服首饰不说,还扬手就赠一万缗钱给她。张妹妹可还记得,你上月过生日,我为你向官家要五百缗钱他也不答应,还直斥我们用度奢侈!”

张婕妤闻言自嘲道:“我出身微贱,说到底不过是服侍官家的丫头而已,哪能跟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相提并论。”

潘贤妃冷笑道:“我们虽都是服侍官家的丫头,但既有了名分就是公主的嫂嫂,为何不能与她相比?我们相伴官家多年,难道在官家眼中,还不如一个根本没与官家见过几次面的异母妹妹么?”

话音未落,潘贤妃便发现张吴二人都朝门外望去,于是亦侧首去看,才发现柔福不知何时来到,此刻悄然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婴茀与张婕妤忙起身与她见礼,然后婴茀蹙眉问门外宫人道:“公主来了怎不通报一声?”

柔福先答说:“我听说几位嫂嫂正在聊天,不想打断嫂嫂雅兴,所以让他们不要通报,我自己进来就是了。”

潘贤妃自恃身份较高,只起身站着,却不过来见礼。柔福便启步在厅中走了几步,四处打量,再指着潘贤妃微笑着问婴茀道:“婴茀,这位是谁?我猜应该是你的婶子阿姨罢?”

潘贤妃听她这一说只差没气晕过去,说她是婴茀的婶子阿姨,岂非暗指她看上去大婴茀十几二十多岁?

婴茀立即介绍说:“公主,这位姐姐是潘贤妃。”

柔福故作惊讶:“是么?那我真是唐突了,请贤妃嫂嫂恕罪。我这爱以人的相貌判断身份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从小到大没少闹过笑话,婴茀,这你是知道的。刚才听人说贤妃嫂嫂在跟二位嫂嫂聊天,进来一看竟没看出,还道是贤妃嫂嫂已经回去了呢……”

潘贤妃再也听不下去,冷冷说一句:“公主慢坐,我该回宫了。”便转身出门。

柔福在她身后笑道:“嫂嫂慢走。有空多看看百戏。”

潘贤妃一愣,回首问道:“看百戏做什么?”

柔福答道:“看百戏可娱己,有利于改善心情。动不动就生气,绷着个脸,好易老。”

潘贤妃怒极,再不理她,疾步离开。张婕妤连呼几声“潘姐姐”,见她不应便转头朝柔福客气地笑着说:“公主,我去劝劝她,一会儿再回来。”

柔福点点头,于是张婕妤追了出去。

婴茀请柔福坐下,然后温言道:“适才潘姐姐的话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自去年太子薨后她心情一直不好,性情大变,说话也越来越直,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其实她人本来是很和善的。”

柔福淡然一笑,问:“太子?是潘贤妃的儿子?他是怎么死的?”

婴茀道:“太子是潘姐姐于建炎元年六月生的,官家为他赐名为旉。太子体质比较弱,自幼就多玻官家这些年戎马倥偬,也没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寻访名医为太子根治,太子便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建炎三年秋天太子在建康行宫又感染了风寒,为他奉汤药的宫人行走间不慎误踢倒了一个金香炉,香炉落地有声,太子听见后立即吓得全身抽搐,病情立时恶化,不几日便薨了。官家和潘姐姐都悲痛不已,最后把那个踢倒香炉的宫人斩了。”

柔福默默听着,须臾冷道:“是该死。”

婴茀叹道:“那宫人踢倒香炉令太子受惊而死的确罪不可恕,可毕竟是无心之过,因此送掉了性命却也有几分冤。身为侍女,当真命如草芥……”

“我不是说她。”柔福打断她道:“我是说太子该死。”

乍听此言,婴茀惊愕之下盯着柔福无言以对。

柔福一脸冷漠,续道:“一个连一点响动都吓得死的太子要来何用?若是不死,长大了也是个性情懦弱的主。这样的人如果继承大统,只怕连如今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倒是早点死的好。”

婴茀急道:“公主切勿如此说!若被官家知晓难免会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柔福冷笑道:“我的意思很清楚。难道我说错了么?”

第十五节 素衣

婴茀不便接话,就顾左右而言他:“公主今日穿的旋裙果然很合适。那黄色是以郁金香根染的,纯净明丽,刺绣处缀上真珠,穿在公主身上当真相映生辉、贵不可言。前几日官家命我为公主准备衣物,我当即首选了这套,不知公主可还满意?”

柔福道:“让你费心了。其实何须精心挑选,我早不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帝姬,即便穿戴布裙荆钗又有何妨?”说着留意打量了一下婴茀,见她里着白色罗裙,外罩一件浅碧背子,衣襟四周刺绣锦纹也是略深一些的绿色,头上挽了个芭蕉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翡翠珠花,看上去甚是素净,于是便笑了:“婴茀,你这打扮倒令我想起一个人来。”

婴茀颇有些尴尬,低头道:“公主是指郓王妃?官家一直提倡后宫妃嫔节俭度日,所以我着装较为素淡,倒不是有意要东施效颦。”

“你又多心了。”柔福说:“我只是看见你穿绿衣,便不禁想起了我那爱穿青碧颜色衣裙的嫂嫂,至于你如此打扮的原因我根本没多想。”

婴茀一时无语,稍过片刻轻声问道:“公主可有郓王妃的消息?一别数年,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她死了。”柔福淡淡道,脸上无谈及亲人伤逝时应有的哀戚之色,只作陈述事实状:“当初我们一同被押往上京,一路上不断有女子受到金兵将士骚扰,大家终日胆战心惊满怀戒备地活着,大多女子都故意蓬头垢面,以泥涂黑肌肤,以免被金人看出自己秀色。但兰萱嫂嫂却不这样,她素有洁癖,一向是个冰肌玉骨般的女子,容不得一点污垢,只要有条件她必会把自己洗漱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时刻保持着王妃应有的高雅气度。可这也给她带来了必然的灾祸。行至刘家寺时,金兵暂时驻扎下来,当晚押送我们的金军将领就命人带兰萱嫂嫂去他那里。金兵一朝她走过来她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他们手伸来抓她之前她便厉声喝止,说:‘我会随你们去,但不许碰我!’金兵竟被她气势镇住,缩回了手。于是兰萱嫂嫂回头深视我们一眼,然后抬首出门,走到院中时忽然疾步朝一角的古井奔去,金兵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纵身跳入井中。”

婴茀目泛泪光,泫然叹息:“那些金兵就没设法救她上来么?”

柔福继续道:“井很深,天气又冷,没人愿意跳下去救她。倒是有人找了些竹竿绳索伸入井中想把她拉上来,但她又怎肯借此求生?只听她在水中不断挣扎,却决不去抓任何竹竿绳索,最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井中之水涟漪散尽,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唉,她一开始要保持王妃尊严而坚持不污面的时候就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婴茀道:“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自尽,只是迟早的问题。一个连面上一点污垢都不能忍受的人又怎会在金国忍辱偷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柔福,暗暗懊恼自己言辞欠妥,倒像是当面讽刺她一样,忙解释道:“当然,我不是说所有人都应该像王妃那样决绝,忍辱负重地坚强活下来以待回国之日更为理智……”

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口拙,柔福脸色未变,婴茀却先面红过耳。

柔福漠然看她,倒似不愠不恼,但随后吐出的话却字字刺骨:“靖康耻一日不雪,在南朝与在金国活着又有何异?不过都是忍辱偷生,真要有区别也仅在五十步与百步间。”

婴茀先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着道:“好端端的,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是我不对,不应该提如此不开心的事。”

柔福忽然又微笑起来:“婴茀,你似乎很关心兰萱嫂嫂,却不问一点我楷哥哥的消息,想当年他花那么多时间教你,竟是十分冤枉呢。”

婴茀听她重提赵楷更是不自在,低头凝视茶杯中渐渐舒展开的绿叶,道:“当然,郓王的消息我也很想知道,此外同样很关心道君皇帝、太上皇后等宫中主子的情况,之所以先问郓王妃是因为公主先提起罢了。”

不敢应对柔福迫人的双眸,婴茀知道自己的话是违心的,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确关心郓王妃要比郓王来得多。她与兰萱不过相逢两次,但只这寥寥两面兰萱却已把自己清丽出尘的影子烙在了婴茀心里,让她总在静默间、梦阑时想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不仅美丽清雅,还有含威不露的气势,冷冷看你一眼就仿佛看穿了你的所有心思,瓦解了你本来预备的防卫力量。兰萱拥有最纯净的高贵气质,和天生的、足可母仪天下的皇后风范。

母仪天下。这词令婴茀想起以前赵楷为她看手相时说她有飞凤凌云之像,将来必可入侍君王,若再懂得把握机遇,最后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过数年,如今婴茀回头再看,已完全明白当时赵楷如此说是暗指他将来要继承皇位纳婴茀为妃,甚至以后立她为皇后。可婴茀每每忆起兰萱就总有些淡淡的自惭形秽感,何况那日观他们夫妻城外分别一幕,更觉那时赵楷说的不过是些轻浮的混话或与兰萱斗气后的气话,其实,他与兰萱必定是相爱的,而她却不敢肯定赵楷对她的感情就一定是爱。或许,她有点悲哀地想,一开始是她的勤奋与上进心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她对他的抗拒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所以他乐于常来看她逗她,将她当作猎艳和雕琢的目标。假若日后即位的是他,他必会纳她为妃,也会宠爱她,像太上皇当初宠爱王贵妃和大小郑贵妃一样,但这样的宠爱绝对不会如他与兰萱的感情来得深刻,即便他们的感情那时常以彼此冷对和疏离的形态出现。

因此她常常庆幸年少时她那自卑的心态挽救了她,本着自我保护的宗旨不敢接近光彩夺目风流倜傥的赵楷,没让他走进自己的生命,如今看来,这样的做法何等明智正确,虽然,现在她嫁的男人给予她的感情也未必如她希望的那样,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郓王殿下……还好罢?”沉默许久,婴茀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从来就不是她最牵挂的人,可对她来说有着远超一般朋友的意义,却也相当重要。不知当年那白衣翩翩的俊雅公子,如今在金国是否还能潇洒言笑依旧。

“他既被你视作与一般人一样,我又何苦多说什么。”柔福一边说一边起身:“我有些倦,要回宫了。”

婴茀忙站起相送,见她有不悦之色,便也不再多问。

柔福走出门,略站定停了停,转头过来对婴茀说:“他还行,至少还没死。”

柔福入宫不久后金军再度大举南侵,目标直指赵构的临安朝廷,很快连破扬州、承州二镇,楚州亦岌岌可危,若楚州再不保,临安形势便也很危险了。赵构一面下诏急召通、泰镇抚使岳飞率部将以救楚州,一面命预备车马带后宫宫眷幸越州避难。

嫔妃宫女们立即收拾行装忙作一团,但柔福竟然端坐于宫中丝毫不动,并不许宫中宫女太监为她收拾衣物行李。赵构得知后遂命婴茀前去相劝,不想婴茀这一去似乎也不见效,到车辇备好行将启程时还不见柔福自宫中出来,于是赵构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迈步前往绛萼宫找柔福。

只见柔福坐在厅中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任凭婴茀在一边好话说尽也置若罔闻。赵构便走上前问:“瑗瑗,为何不想走?若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玩物命人一同带走就是了。”

柔福抬头,应之以一清如水的双眸:“九哥,我本来以为从金国回来后就不会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赵构听得颇为心酸,温言劝道:“不过是幸越州数月而已,很快会再回来的。朕记得妹妹最爱出门游玩,越州的景致也很好呢,妹妹不想看看么?”

柔福扯出一丝冰冷笑意:“幸?这字好熟悉。九哥即位也没多久却已把父皇那些东幸南幸的手段全学会了。”

赵构脸霎时尽黑,抿唇狠狠地盯着柔福,周围的空气便在他沉默的愤怒中凝结。婴茀悄悄挨到柔福身边,伸手到她身后拉了拉她衣裾,示意她开口赔礼告罪。柔福却并不理睬,反而站起身直视赵构道:“九哥,我们不要再退后逃跑好不好?就留在临安迎敌,然后打回汴京去,打到金国去,把父皇和大哥救回来……”

“你懂什么!”赵构怒道:“你道国家大事跟你们小女孩过家家一样,你说怎样便能怎样?暂时退后避祸是必须的权宜之计,敌我力量悬殊,一味死撑下去只能是以卵击石。靖康二年父皇曾有再度南幸之意,但大哥接纳了臣子的意见继续留守汴京,结果又怎样?”

“那不一样!”柔福立即反驳:“当时确实是力量悬殊,而现在主要是态度问题,大宋未战便先怯了。九哥,靖康二年五月宗泽进援汴京后一度稳定了局势,他后来一连上了二十四道《乞回銮疏》,求九哥回汴京重建都城,九哥为何不答应?如果当时九哥回去,增强汴京的防卫,那今年二月汴京便不会再度沦陷了。九哥,你出使金营时的勇气呢?你傲视敌酋的气概呢?如今金兵就那么令你害怕么?”

赵构怒极扬手,似马上便要落至柔福脸上。柔福不畏不惧,傲然仰首以待,玉齿微微咬唇,半怨半恼地看着赵构。

赵构手重重落下,不过却一掌击在了身旁的桌上,桌上的杯盏茶壶立即弹跳而起,倾倒滚落而下,脆响连声,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随后他冷冷扫视两旁的宫女,命令道:“你们扶福国长公主上车。”

宫女明白他是要她们架柔福出门,答应了一声便过来“相扶”。柔福却朝她们怒目而视,道:“我就不走,你们谁敢过来?”

宫女们便都愣住了,不知是否该继续“请”她。

赵构见状亦不再多说,直接伸臂拦腰一抱便把她抱了起来,然后不顾她的挣扎径直出门朝备好已多时的车辇走去。婴茀先是一惊,随后镇定地转身令柔福的宫女太监们立即为公主收拾行装放入车中。

柔福仍在不断挣扎,双手使劲推搡捶打着赵构,赵构遂加大双臂力道,将她紧紧箍于怀中。这个动作却奇迹般地令柔福瞬间安静下来。她静静地依在赵构怀里,在他感觉到她的顺从而诧异地低头看她时,她的微笑如秋水涟漪,缓缓漾开,双目中甚至浮升起一层朦胧而妖冶的水雾。

赵构心旌一荡,那日华阳宫中他抱她入萧闲馆的尴尬回忆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融入许多负罪感的苦涩的喜悦。但他不会让他的异样反应形之于色,他维持着漠然的神情,继续扮演他劫持者的角色,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行走着,目的地是车辇所停之处。知道现在自己怀中的她比当初那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更为危险,竟长成了妖魅一般的女子,他再不垂目看她。

“九哥,”柔福忽然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走,是想看你会不会留下来用尽所有力量与金军对抗——为了保护我。”

“真是个傻念头。”赵构柔声对她说,目光依然投向前方而不落在她脸上:“九哥会保护你一生一世,所以要把你带到最安全的地方,不让你面临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

第十六节 太后

到了越州行宫后柔福依然如故,态度冷漠,言辞尖刻,潘贤妃对她毫不理睬,张婕妤人虽和气、性情开朗,但对她也保持距离敬而远之,赵构与婴茀倒是都常去看她,却每每被她有意无意的话刺得不悦而归。有一次婴茀的侍女在与潘贤妃的侍女聊天时不慎说漏嘴,把上回柔福在婴茀宫中说太子该死的话告诉了她,此话传到潘贤妃耳中自是引起了她的极度愤怒,立即哭喊着跑到赵构面前,说宫中竟有人如此嫉恨太子,在他死后都还在恶意诅咒,加油添醋地把柔福的话复述了一遍。

赵构听后亦大怒,问是何人如此放肆恶毒,潘贤妃使使眼色,于是她身后的侍女春梨跪下低声说:“是福国长公主在临安吴才人宫中说的。”

赵构闻言却立即沉默了,然后凝视着春梨缓缓问道:“此事你怎知道?”

春梨答说:“是吴才人宫里的浣柳告诉奴婢的。”

赵构默思片刻,冷冷下令:“传朕口谕:宫人浣柳、春梨编造谣言、搬弄是非,企图诽谤福国长公主,各杖责二十。如有再犯,必严惩不饶。”

一听这处罚决定春梨自是大哭不已连呼冤枉,而潘贤妃亦气得面色发青,不顾身份地大声质问赵构为何如此袒护柔福,竟连她咒骂自己儿子也能容忍。

赵构不理她,命左右太监道:“请贤妃回宫休息。”待太监们把潘贤妃架回宫后,又命人把吴才人召来。

婴茀一入赵构寝宫立即跪下请罪:“臣妾管教无方,致使宫人肆意诬蔑诽谤福国长公主,请官家责罚。”

赵构叹息道:“你起来罢。其实朕知道,瑗瑗肯定说了那样的话。”

婴茀掩饰道:“公主未曾说过,我们只是提到太子殿下,可能是浣柳听岔了……”

赵构摆手打断她:“你不必为她遮掩,若提到太子的死,她不说这样的话反倒很奇怪……唉,想当初她是个多么活泼可爱的女孩,短短三载,她的心肠竟可以变得这般硬,说出话来这般恶毒。我们如此真心待她,她也并不领情,似乎再也没人能打动她了。”

婴茀想了想,道:“或许有个人可以劝导公主,让她变得温和一些。”

赵构睁目问:“谁?”

婴茀答:“隆祐太后。”

隆祐太后孟氏是赵佶的哥哥哲宗赵煦的元配皇后。赵煦即位几年后,宣仁高太后及钦圣向太后为他广选了百余名世家女进宫,经仔细观察后发现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孙女操行端淑、性情幽娴,而且天生丽质,两位太后均十分喜爱,便着重培养她,长留身边教以女仪,于元祐七年将其册封为后,当时赵煦十七岁,孟氏十六岁。

婚后初期这对小夫妻倒也相处融洽,赵煦很宠爱皇后,每日画眉点唇形影不离,看得向太后很高兴,但高太皇太后却每每叹息说:“皇后美丽贤淑,可惜似有福薄之相,以后国家若有何变故,很可能会由此人受祸。”

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崩后赵煦亲政。赵煦自未足十岁即位时起就一直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太皇太后对他管教甚严,无论是朝政还是生活都一手控制安排,于是太皇太后崩后赵煦被压抑的逆反心理瞬间爆发,大刀阔斧地进行政治改革,大肆罢黜高太皇太后任用的旧派官员,起用新派官员章惇为相,重用蔡京蔡卞兄弟,并令王安石女婿蔡卞负责重修《神宗实录》,表明力翻前案,要继承父皇神宗赵顼遗志变法的决心。

但赵煦年少冲动容易被人利用,一味偏信的章惇、蔡京等小人得势之后又对旧党官员进行了猛烈的打击,元祐年间得高太皇太后重用的官员几乎全遭罢黜贬放,政局日趋混乱,章惇、蔡卞甚至还劝他将已故的祖母高太皇太后贬为庶人,赵煦也险些照办,后来在向太后的哭劝下才放弃了这个不孝的念头。

孟皇后是两位太后培养出来的,自然看不惯赵煦过于反叛的行事作风,经常出言相劝,赵煦刚开始还能听上几句,但次数一多便渐渐对皇后的谏言感到厌烦了,细想来与皇后的婚姻也是当初太皇太后给他安排的,于是更感不快,加上又开始广御妃嫔,对皇后遂日益疏远。

当时赵煦后宫中有位姓刘的婕妤,姿色艳丽,巧言善语,最会揣摩赵煦心意,事事顺着他,不说一句他不爱听的话,因此很得赵煦宠爱。她又内拉拢宦官郝随,外勾结宰相章惇,渐有羽翼后便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终日密谋如何废后夺位。在孟皇后面前也态度嚣张,不像其他妃嫔那样按顺序侍立于皇后身侧,而常常倨傲地背对皇后而站。皇后的宫人们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呵斥,但皇后却相当宽容,并不与她计较。

一年冬至节,孟皇后率众妃嫔去景灵宫朝谒向太后,那时太后尚未登殿,后妃们便坐于一旁静候。后妃的座椅是按等级制造的,对使用者身份有严格限制。但刘婕妤却故意要内侍为她搬皇后所用的那种椅子给她坐。内侍请示皇后,皇后也不与她争什么,点头同意,于是刘婕妤便如愿以偿地坐上了皇后的椅子。她心下得意,便左顾右盼,十分张狂,看得周围妃嫔宫人都颇为愤懑,便有人故意设计捉弄她。只听有人传唱道:“皇太后出!”孟皇后立即起立迎接,刘婕妤与众妃嫔亦随同起身,等了片刻却不见太后现身,于是众人复又坐下,不想突有“扑嗵”一声响起,大家侧头一看,发现是刘婕妤摔倒在地——原来有人在她起立时把她身后的椅子悄悄撤去,她并不知晓,猛地坐下去便坐了个空。周围人见状均哈哈大笑起来,孟皇后也忍俊不禁地掩唇一笑,被刘婕妤看见遂怀恨于心,认定了是皇后在捉弄她令她当众出丑。

回头刘婕妤一见赵煦便呼天抢地地哭诉,说皇后如何如何欺负她。赵煦虽然宠爱她,却也心知是她越礼在先,另外也没证据可表明此事是皇后主使,就只好言劝慰一番,并未找皇后麻烦。

刘婕妤仍愤恨不已,她的亲信郝随便劝她道:“婕妤不必再为此事哀戚了,只要能早日为官家生下皇子,这皇后之位迟早是婕妤的。”

后来孟皇后的女儿福庆公主病了,医治了许久总不见好。孟皇后的姐姐颇通医道,便入宫为公主诊治,可惜仍不见效,一时病急乱投医,在外求了道家的符水带入宫给公主喝。孟皇后一见即大惊道:“姐姐难道不知行巫求符是犯宫中大禁的么?”忙命宫人将符水藏起来。待赵煦到宫中看女儿时皇后就主动把这事告诉了他。赵煦倒并不介意,说:“你姐姐这样做是给公主治病心切,也属人之常情,朕不会怪你们。”

但不久后孟皇后养母听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端与供奉官王坚为皇后祷祠祈福的事被郝随得知,便向赵煦奏说孟皇后在宫中行巫,甚至有意制造内变。于是赵煦诏入内押班梁从政、管当御药院苏珪等人制狱查办,捕逮了皇后宫中宦者、宫女三十多人,严刑拷问,宫人肢体毁折,甚至还有断舌者。绍圣三年九月,赵煦终于下诏废后,命孟皇后出居被废妃嫔出家所居的瑶华宫,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接着赵煦进封刘婕妤为贤妃,待元符二年刘贤妃生下一位皇子后便将她封为皇后。

但这位皇子赵茂太短命,没活多久便一命呜呼了。赵煦也在元符三年他二十五岁时驾崩,向太后便选了赵煦的弟弟赵佶即位为帝。

赵佶与那时的王皇后都对孟皇后这位嫂嫂敬重有加,赵佶即位当年五月就下诏自瑶华宫迎回了孟皇后,尊她为元祐皇后,刘皇后则被尊为元符皇后。

孟皇后再度入宫后仍如在瑶华宫时一样,与世无争、清心寡欲地生活着,与王皇后相处融洽、相知相惜。但刘皇后与郝随却因此相当不安,郝随便极力鼓动辅政大臣蔡京设法再把孟皇后废掉。蔡京亦指使党羽上疏,众大臣纷纷附议,赵佶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废孟皇后的皇后称号,令她再次出居瑶华宫。

临行之日王皇后和泪相送,孟皇后倒笑着劝她:“终于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于我可是好事,妹妹何必如此伤心?”

而那元符皇后刘氏在赵佶即位后仍不安分,不时勾结外臣想干预朝政。赵佶本来就看不起她,便借机与辅臣商议要将她废掉,最后连她周围的侍从也对她不理不睬冷眼相待。刘氏见众叛亲离再无生趣,便以帘钩自缢而亡。

靖康之变时孟皇后因是被废之人,便未被列于宫眷名单上,倒逃过一难。后来被赵构接到身边,尊她为元祐太后,因尚书省说“元”字犯太后祖父讳,故改称隆祐太后。

赵构生母韦贤妃尚在金国,而隆祐太后性情温良、宽厚慈爱,受丈夫冷遇的情况亦与韦贤妃相似,赵构觉其可亲可敬亦可怜,便奉之若母,悉心照料其生活起居,日夜前往太后宫请安,待其孝顺无比。太后无子,惟一的女儿也早夭,而今见这个等于是捡来的儿子完全将她看作生母一般来侍奉,自然也待赵构如亲生子,事事关怀备至。

如今赵构经婴茀提醒也觉得现在应把柔福交予隆祐太后开导。太后一生坎坷,两立两废,又历经靖康之变和前几年的颠沛流离,却始终能保持着温良的性情、和善的态度和宠辱不惊的心境。也许只有她才能以自身为例子,开导柔福,使柔福从深重的怨气和戾气中解脱出来。

第十七节 月隐

当柔福被送入隆祐太后所居的行宫西殿时,太后正手持花锄,在院内园圃中为菊花培土。柔福暂没过去向她请安,只半倚在门边观察着她。

太后已经五十八岁了,但眉宇舒展,神情一脉平和,唇边的笑意要比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来得分明。大概是生怕伤及花根,她培土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一点一点,从容不迫,结合她温和的表情,其娴雅之态难以言传。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了下来,扶锄而立,看着园圃里长势良好的菊花微笑,感觉到一旁有人便转头过来,发现是柔福,她含笑招手:“来,瑗瑗。”

柔福走到她身边裣衽为礼:“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伸手相扶,和言对她说:“你像官家那样,唤我作母后罢。”

柔福淡然道:“我跟九哥不一样,没有随便认人为母的习惯,就连以前的太上皇后我也没称她为母后。”

听了此言,太后却也并不生气,依然微笑着说:“瑗瑗觉得不合适就罢了,只是称呼而已,没什么关系。”

柔福唇角一挑,算是应之以笑:“养花培土应该是园丁做的事,太后身份尊贵,何须自己动手?”

太后道:“若非自己动手,哪能品味到其中乐趣。这样的事我已经做了几十年了,瑶华宫中几乎每一株花木都是经我培植过的,现在到了江南也改不掉这个习惯。”

“我明白了。”柔福冷眼以视足边菊花:“九哥让我来西殿住,是要我跟太后学种花。”

“学种花不好么?”太后亦俯首看菊花,目光却温柔如凝视自己的孩子:“在黄昏之后,月上柳梢之时,憩于庭中赏月,一壶清茶,数剪清风,间或有暗香盈袖,是何等闲适之事。”

柔福嗤地一笑道:“太后没注意到么?最近冷雨连连,晚上哪有月亮可赏?”

太后缓缓摇头,说:“日月星辰是永远悬于天际的,而今因为乌云覆盖,上明下暗,所以世人无法窥见。待有惠风吹散卷尽云雾,那纷然罗列的世事万象便会全然显现出来。静心以待,要相信星辰不败,日月常明。”

“这就是太后要给我上的课罢?”柔福仍是一脸不屑,道:“九哥认为我变了,想请太后把我变回以前华阳宫中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小女孩。”

“我并不想改变你。”太后拉起柔福的手,语调甚是柔和:“也没有改变的必要,你的本性至今都没变。你的性情至清至净,如晴空寒水一般。只是现在执着于嗔痴恩怨,过于强烈的感情如浮云绕身,使性不能明净如初。或许官家希望我做的便是为你拂去那遮掩日月的云雾。”

柔福决然将手自太后手中抽出,道:“现在并无什么云雾缠绕着我,倒是以前华阳宫繁花粉饰出的太平遮掩了我的视线,令我一直幼稚无知。而今我看清了,我不喜欢眼前的世界,所以我要说出来。太后一生经历的苦难也不少,为什么只一味忍受、随遇而安,而不力求改变呢?”

太后轻叹道:“身为女子,作为有限,要想凭己之力改变整个世界是不可能的,既如此,何不独善其身?”

柔福挑眉道:“不试试怎知道不可能?”

“哦?”太后凝视她,若有所思地问:“瑗瑗想如何试呢?”

柔福摇头道:“我还在想,但一定会有办法的。”

太后微笑:“我老了,没有瑗瑗的勇气。甚至年轻时也难与你相比,只知道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落寞中闲看花开花落,学会翻嗔作喜、笑对烟霞的能力。渐渐地心也淡了,富贵荣辱也不再计较许多,将闲情消遣在事花弄香、听雨赏月上,但求山一带,水一脉,流水白云常自在。”

柔福冷笑道:“这几年太后为避国难四处奔波,于颠沛流离中也能保持事花弄香、听雨赏月般的自在么?”

太后微笑不变,答道:“野花开满路,遍地是清香。”

此后柔福便在隆祐太后的西殿住下,刚开始她态度冷淡无礼,常对太后出言顶撞,但太后不以为忤,仍对她十分温和慈爱,每日嘘寒问暖,如照顾亲生女儿一般对她关怀备至,渐渐地柔福也缓和下来,对太后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心情略好时还会跟太后一起去种花。赵构听说后亦很高兴,常会特意去西殿看她们一同培土剪枝的情景,但不想惊动她们,只远远地站着看,并在柔福察觉之前掉头离去。

十二月己卯是太后五十九岁生辰,赵构特诏户部进钱万缗以大庆。是日赵构置酒宫中,与众宫眷一起为太后贺寿,其间聊到前朝事时太后说:“我已年近花甲,幸得躲过国难与官家相聚于此,官家如此孝顺,我他日身后亦无所忧,但有一事应该告诉官家。我年少时蒙宣仁圣烈太后之恩获选入宫,得事太后身侧,深感太后之贤纵观古今亦未见其比。可叹后来奸臣因泄私愤而对太后肆加诬谤,有玷盛德。建炎初年官家虽然曾下诏辨明太后之冤,但史录所载之语未经删定,怎能传信于后世?若官家能了我此心愿,便是对我这母后最大的孝意了。”

赵构闻言立即应道:“母后言之有理。儿臣早有更改史录还宣仁圣烈太后清誉之意,只因最近国事颇多,便暂且搁置下来了。今日得母后提醒,儿臣实在惭愧,明天便传令命人更修神宗、哲宗两朝皇帝《实录》,请母后放心。”

太后微笑道:“如此我代宣仁圣烈太后谢官家了。对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名叫秦桧的汴京太学学正自金国逃归,已经觐见了官家,那他应该带回了些两位皇帝与皇后的消息罢?”

秦桧是在两月前自金国归来的,当时带有妻子王氏同行,径趋涟水时入该地宋军军营,称他们夫妻二人在金国杀了监守他们的人,然后夺舟改装逃归,希望驻军将士能帮他们雇舟,送他们到越州觐见皇帝。驻军相信了他们的话,便代为雇舟,让他们顺利抵达越州。当时的参知政事范宗尹与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与秦桧是旧友,便在赵构面前大说秦桧好话,称其忠诚,足可重用。于是赵构遂召见了秦桧,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二帝、皇后的详细消息,并与之深谈一番后,对众臣说:“秦桧朴忠過人,朕又得一佳士,一夜喜而不寐。”不久后即封他为礼部尚书。

赵构并未立即将二帝等人在金国的近况告诉太后,此刻听她问起才垂泪道:“儿臣恐母后听说后难过,所以一直斗胆瞒着。现在父皇与大哥所居的五国城离燕京东北约千里,荒寒特甚,父皇与大哥很不适应,起居益感困难。而太上皇后与朱皇后因不堪忍受折磨,已先后驾崩。父皇因此悲痛不已,终日哭泣,现在有一目已趋失明。”

太后惊道:“这等大事为何不早告诉我?”随即亦泪落涟涟:“二位皇帝与皇后这般矜贵,哪能忍受如此苦难!可怜两位皇后,贵为国母竟魂断异国。官家应尽快想出良策迎回二帝,以解二帝蒙尘之苦,同时也应将两位皇后灵柩迎回厚葬。”

赵构颔首道:“儿臣知道。秦桧此番正是奉父皇之命逃归,向儿臣面传父皇口谕,要儿臣设法与金国达成和议,早日迎回二帝。”

“和议?!”此时从旁陡然响起一清亮的女声,语气充满怀疑、不屑及不加掩饰的愤怒。

众人闻声望去,见此言是柔福所发。刚才赵构叙述二帝等人景况时婴茀等妃嫔女眷都低首频频拭泪,惟有柔福神色漠然不为所动。而这时她侧身坐在一旁,斜首冷冷地盯着赵构,以挑战式的不可妥协的神情表达着对这二字的抵制。

第十八节 对弈

“九哥,难道那秦桧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柔福凝眸道:“他说是奉父皇口谕可有凭证?我看秦桧逃归的过程很是可疑,听说他当初是与何臬、孙傅等人一起被关押囚禁的,却为何只有他一人能逃脱,而且还带着妻子同归?九哥起码应先问个清楚罢,怎就想都不想便对他言听计从,忙着考虑议和的问题呢?”

赵构眉峰一蹙正欲答话,潘贤妃却已抢先开口对她道:“瑗瑗妹妹,秦大人夫妇既是奉了道君皇帝之命归国,逃脱之计必经大家精心策划过,所以能顺利逃出。何、孙等人未能随行也定是服从大计,若是那么多人一起逃岂有不被发现之理?”

柔福冷冷看她一眼,道:“此行自燕至楚足足有二千八百里,须逾河越淮,关卡重重,若无金国的通关金牌或文书,哪能这么顺利回来?”

“金兵守关就那么仔细,难不成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也非要通关金牌文书?”潘贤妃满含嘲讽地笑笑:“这我是不清楚,毕竟不像妹妹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细节。对了,请问妹妹当初可有人给你金国的通关金牌?何不取出大家见识见识?”

“贤妃!”赵构闻言大怒,一道凛冽的目光直朝潘贤妃刺了过去。潘贤妃只觉一寒,心下不免害怕,却又有些愤懑,便恨恨地垂下了头。

柔福脸色苍白,默然坐着一言不发。赵构看在眼里很是怜惜,刚才她那刺耳的话给他带来的不快之感悄然泯灭,想以言安慰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辞句,只轻轻唤了一声:“瑗瑗……”

柔福没应声,众妃嫔也不敢开口说任何话,殿内尴尬地静默着,只有一旁的乐伎还在摆弄着丝竹,然而所奏的喜庆乐声也渐渐变得小心翼翼、有气无力了。这时太后缓缓站起,和言对赵构说:“我有些累了,让瑗瑗陪我回宫罢。”

赵构颔首答应,双手相扶太后。柔福亦随之起身,一边扶着太后一边转头朝赵构巧笑道:“九哥不送太后去西殿么?”

赵构答道:“朕是要亲自送母后回宫。”

众妃嫔立即离席行礼相送。柔福与赵构分别于两侧搀扶着太后出去,待走到大殿门边时,柔福悠悠回首以视潘贤妃,忽地朝她一笑,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容颜上竟是异样地妩媚。

潘贤妃又是一阵恼怒,侧头转向一边不再看她。

赵构将太后送至西殿后又坐着与太后聊了聊,然后起身告辞,不想柔福却走来拉着他的衣袖道:“九哥,现在还早,你陪我下下棋好不好?”

赵构有些犹豫,太后便从旁劝道:“官家明日要早朝,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只下一小会儿,不会拖得太久的。”柔福摇着他的袖子恳求道:“九哥,我最近一直在练围棋,也不知现今棋力是否有进步,你是高手,与我对弈一局指点指点我可好?”

赵构见她拉着他衣袖神态无比娇憨,映着烛光双眸闪亮,目中尽是希冀之色,刹那间忽然想起当年在华阳宫樱花树下遇见她时,她娇俏地扬着毽子,对他说:“殿下与我们一起踢吧。”为了她眼中流露的那抹希望,他立即便答应了她,此刻也是一样,面对如此情景,他实在无力拒绝。

于是他微笑道:“好。”

她便开心地再展笑颜,吩咐宫女快准备棋具。待两人在书房棋盘两侧坐定后,她又微笑着建议说:“只这样下九哥说不定会漫不经心地敷衍我,不拿出真正实力来与我对局,所以我们最好以棋博弈,输的一方要答应替胜者做一件事。”

“何事?”赵构问,面色忽然凝重起来。

柔福笑道:“九哥放心,我让你做的肯定都会是些容易做的事。例如为我在越州行宫也种几株樱花呀,或是为我在院里树几个秋千架什么的。倒是九哥真要是赢了我可别提什么刁钻古怪的要求来为难我。”

赵构一笑,道:“九哥若胜了只会拜托你以后别再四处跟人斗嘴。”

“那好,我若输了一定会听九哥的话。”柔福看看棋盘,忽然又说:“哎,九哥棋力高我许多,应该让我几子才公平。”

“我们从未对弈过,你怎知我们之间有多大差距?”赵构托起旁边的茶浅抿一口,然后道:“也罢,我就让你三子,并让你执黑先行如何?”

柔福略一瞬目,侧首看他道:“让九子吧!”

赵构徐徐摆首,说:“休要得寸进尺。”

柔福嘟了嘟嘴,不再说话,摆好受让三子后两人便一子一子地开始对弈。

赵构自恃水平非常,也不相信柔福这一小小女孩能有多大实力,因此起初下得确是较为散漫,并不十分认真。不想渐渐发现柔福布局竟然颇为精妙,很快以较小数目的棋子占据了较大领地,而又得自己先让三子,再加上先行的优势,越下越顺,棋风越发显得咄咄逼人。皓腕抬举间已频频将赵构的白子提子出局。

赵构不再轻视她,立即正襟危坐提起精神凝眉思索应对之计。无奈前面失势太多,现在再要挽回已是十分困难。苦思良久后勉强再落一子,但此着却似早在柔福意料之中,很快应以一黑子,所落处又使大片白子处于无气状态,又被她神情悠闲地一一提出。

“九哥,”她轻笑着说:“临近收官了,似乎输的是你呢。”

赵构便也抬头微笑道:“嗯,朕的形势是很不妙。看来只能盼妹妹手下留情,让朕做件容易做的事。”

“当然很容易做。”柔福道:“我想请九哥把秦桧的礼部尚书之职撤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有目的的。赵构大为不悦,但神色未变,只淡淡说:“瑗瑗,你知不知道九哥最不愿意听你提政治上的事?好好的女孩,管这么多国家大事做什么?这都是男人干的事,与你们女子无关。”

柔福微微咬唇,笑容又没了温度:“与我们女子无关?如果有一天,你也必须像大哥那样把我们折成金银送给金人,那时你还能说国家大事与我们无关么?”

“住嘴!”赵构怒斥道:“你越来越放肆,看来我是过于纵容你了!”

他这一声很是响亮,惊动了外面厅中的太后,立即移步过来查看。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婴茀。

“好端端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太后蹙眉问。

赵构不答,看了看婴茀,漠然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婴茀忙过来行礼,答道:“臣妾是来向太后问安的,太后便让臣妾陪着说说话。”

柔福一笑,对太后道:“太后,没什么,是我刚才想悔棋,所以被九哥骂了。你们若没事不妨来观战,九哥答应我若输了便会为我做一件事,你们正好作个见证,但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要为他支招哦。”

“是么?”太后看看柔福,又看了看她对面的赵构。

婴茀扫了一眼棋盘,轻声对太后道:“公主说的应该没错,您看这棋还没下完呢。太后请坐,我们慢慢看。”

太后点点头,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有宫女亦为婴茀搬来凳子,她却摇头不坐,坚持侍立在太后身后。

柔福便又朝赵构悠悠笑道:“九哥,该你落子了。”

赵构再看着棋局凝思片刻,然后拈起一子淡然道:“这盘棋真是很玄妙,不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胜者。”言罢举手落子,竟落在柔福全然没想到的地方,如绝处逢生一般,一子打破了柔福苦心经营的局面,杀掉了她一大块黑子。

这样一来白子局势豁然开朗,略知弈理的人都能看出若下下去必会是白子占优。柔福一愣,伸手取回刚才自己所下那子,嗔道:“不行,刚才我下得太快,我不这样下了!”

赵构一挡她举棋的手,正色道:“九哥刚才不是说了么?落棋无悔,又想挨九哥骂呀?”

婴茀也在旁边笑说:“公主,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局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把结果看得这么重?”

柔福瞪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嫁鸡随鸡,尽顾着帮郎君说话,把以前的主子都忘了。”

婴茀笑容立即凝固,低首不再说话。倒是太后拉起了婴茀的手,轻轻拍拍,然后对柔福说:“婴茀说得没错,悔棋确实不对,不是堂堂公主的作风。瑗瑗忘了么,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要还拿小孩脾气赖你九哥。”

柔福听了此话便默默把棋子放回去,然后以手托腮愁眉苦脸地沉思。

赵构见她蹙眉凝思之态甚是可人,忍不住又想逗逗她,便故意命人取来一壶汴京佳酿八桂酒,从容不迫地亲自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细细品着,左手则拈了一枚棋子在桌上一点点轻轻敲击,以示催促她尽快落子。

柔福好不容易想出一着,刚一落下赵构立即落子以对,又把她逼得寸步难行。柔福继续苦思,不觉间将手中握着的丝巾一角送至唇边,下意识地缓缓点咬。如此两人又各下了几手,到后来柔福局势越发凶险,显然败局已定,任她咬破丝巾已回天乏术,正在烦闷间一抬头却见赵构正悠闲地敲棋品酒,柔福又气又恼,一时兴起便双手一抹棋盘,将整个棋局搅乱,说:“呸!不行!我都说九哥水平太高,应让我九子才公平了,这局不算,我们重来!”

赵构大笑道:“哪有如此耍赖的!好,这样罢,我放你一马,我出一上联,你若是能在我饮完这杯酒之前对上,这棋就算我们战和。”

柔福想了想,最后点头答应。

赵构一边提壶将杯中酒斟满,一边随口吟出:“漫敲棋子闲斟酒。”然后举杯,凝视着柔福开始启唇饮酒。

柔福心下一沉吟,转瞬间忽然星眸一亮,对道:“轻嚼红茸笑唾郎!”

此句一出满座皆惊。她这下联固然对得不错,可句中描绘的情景却很是暧昧。此句源自南唐后主李煜描写大周后与他调情的句子“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十分香艳,更有夫妻之情蕴涵其间。若柔福与赵构不是兄妹,这上下联结合起来倒很有情趣,也暗合她适才对赵构的情态,不过他们毕竟身份特殊,闻者莫不觉得怪异。

赵构将酒杯放下,先是久久不语,只默然看着柔福,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终于对她微笑,说:“妹妹反应很快啊。好,那我们算是战成平局了。”

柔福嫣然一笑,道:“九哥,我们再下一局罢。”

“可以是可以,”赵构道:“不过这回纯属切磋,我们不赌什么。”

柔福点头:“也行,九哥行事真是很稳重呢。”

婴茀在旁看着,这期间一直未出声。太后站起来,牵着她的手和言说:“今晚月色很好,我们去院中赏月品茶罢。”

婴茀颔首答应,轻轻搀扶着太后走出了书房。

第十九节 割臂

岳飞虽奉旨尽力指挥属下将士与金军作战,但终因金军入侵势头太过强劲,双方兵力较为悬殊,最后楚州未能守住。金人得楚州后南渡灭南宋之意更甚,又继续挥师而下,不久后连破泰州与通州两城。赵构命宣抚处置使张浚自秦州退军兴州,调兵与岳飞协同作战,回临安之期也暂且不提,与宫眷在越州长住起来。

次年春正月元旦,赵构率百官遥拜二帝于行宫北门外。宋廷渡江以来本无此例,去年秦桧归来告知二帝消息后赵构遥拜过一次,而这年元旦后定为常例,以后每逢正月元旦都要举行这一仪式。随后赵构下诏改元为绍兴,升越州为绍兴府。绍兴元年二月,赵构任礼部尚书兼侍读秦桧为参知政事。

隆祐太后春秋已高,这几年历经忧患南北奔波,身体越来越不好,绍兴元年元月中先是受了些风寒,不想病势逐渐加重,到了四月间,太后全身忽冷忽热,头晕目眩胸闷乏力,不时便会晕厥过去。赵构大为着急,忙召御医前来诊治,那些御医知道赵构对太后最为孝顺,又顾及太后年高体弱,便不敢开药力较猛的药,生怕出一点差池,只开了些温补的药给太后服用。但太后服药后不但不见好反而越发难过,对赵构说:“如今我胸腹中似有火在烧一般,比有寒热之症时更觉不适。”赵构闻言又急又怒,下旨把御医重责几十杖轰出去,然后命人在绍兴府寻访名医为太后治病,自己则一连数夕与婴茀、柔福等人侍奉在太后病榻前,衣不解带地连夜守护,惟恐太后病情再恶化。

无奈事不如人愿,只过了两日太后寒热再度发作,病势比以前严重数倍,日夜发热而不退,神志渐不清醒,口中频频作呓语。赵构好不容易才找到江南名医夏振国入宫医治,夏振国为太后诊过脉象后告诉赵构:“太后患的是类疟症,平日所受风寒郁结于脏腑间。本来无甚大碍,以药引导,助风寒慢慢发泄出来即可,但此前用的全是温补之药,把风寒又遏阻在了胸腹间,就如强以木板压住正在燃烧的旺火,现在热已入心,已病至膏肓了。草民不才,已无力回天。”

赵构忙挽住他,连连劝他再想办法勉定一方,务必要将太后治好。夏振国摇头道:“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医家职责,若有一线生机敢不尽力挽救?草民医道不精,的确是束手无策,只能奉上以毕生心血药草精华炼出的至宝丹一粒,请皇上待太后醒来后将此丹冲化,让太后服下。若守到明晨太后病势不生巨变,或许就还有救治的希望。”

说完夏振国拱手告退再不肯多作任何承诺,赵构只好命人开宫门放他出去,然后愁眉不展地坐在太后病榻前,凝视夏振国给的那粒至宝丹久久不发一言。几位嫔妃与柔福一时也都沉默着,静候太后的苏醒。

这时殿外跑来一名太监,奏道:“参知政事秦大人深夜入宫,说有军情急报要禀告官家。”

赵构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说了声:“若母后苏醒速命人来奏报。”便随太监出殿去接见秦桧。

他走后众人继续枯坐等待,其间太后眼睑跳动了几下,双唇微动似在说话,大家连忙围拢过去轻唤,不料太后却没反应,看来又是在呓语而已,于是又四散开来各自落座。又过了一会儿,张婕妤盯着桌上的至宝丹忽然一声叹息:“太后一向宽厚待人,和蔼可亲,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不想如今竟被庸医所误,遭此大劫。惟望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太后服了至宝丹后平安避过此难,长命百岁。”

柔福在一旁幽幽接口道:“婕妤似乎说错了,太后是千岁,岂止长命百岁。”

张婕妤一愣,随即马上赔笑道:“公主说得对,太后自然是长命千岁,是我失言,该掌嘴!”言罢作势自打一耳光。

柔福不再理她,继续转头凝视着沉睡着的太后。潘贤妃见状冷笑一下,开口对众人说:“我听说孝子割臂股之肉做引煎药给患病的父母服用可感动神明,挽回弥留之际的父母生命。而今太后病在垂危,若有儿女肯作此牺牲,割臂股煎汤冲化至宝丹,太后之病想必可以痊愈。”

婴茀在侧轻声道:“但是,太后并无亲生儿女……”

潘贤妃道:“未必一定要亲生儿女的血肉才行。神明要看的只是这份亲情,只要有母子母女之情,就算不是亲生骨肉也无所谓。”

张婕妤讶异地说:“难道潘姐姐是要官家……”

“当然不是!”潘贤妃打断她:“官家是真龙天子,万金之躯,身系天下万民之福,自然不能有损龙体。何况,按名分来说,太后的儿女也不是仅有他一人……”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明白她意在柔福,暗示柔福应割臂股之肉以救太后,于是其余诸人的目光齐刷刷全投向了柔福。

柔福侧目冷冷地视她良久,然后起身慢慢走出,进了旁边自己的寝殿。潘贤妃见她身影消失后又是一声冷笑:“看,一说要割肉她马上就跑了,枉太后待她如亲生女……”

不想话音未落却又见柔福走了回来,此刻右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潘贤妃吃惊之下立即噤声。柔福手握匕首一步步直朝她走来,匕首显然是精心打造的,柄上精雕细刻,镶有七色宝石,而刀刃更是寒光流溢,想必定是削铁如泥。

潘贤妃见她步步进逼,面无表情,匕首被她举着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时也想不明白她意图,不免惊慌起来,忙起身后退,脸色煞白地问:“公主这是在干什么?”

柔福把她逼至墙壁前,再无路可退,然后轻轻伸手,将匕首平贴在她脸上。潘贤妃像被烫了一般惊叫出声,婴茀也忙带着两名侍女快步走来劝道:“公主,别吓潘姐姐……”

柔福淡淡一笑,忽然拉起左手衣袖,用匕首向左臂上划去。

寒光一闪,鲜血立时潸潸流出。周围人等齐声惊呼,婴茀马上与侍女一起拉住她双臂,连连叫道:“公主使不得!”

柔福不理,挣扎着还要继续割臂,却听门边传来一声怒呼:“住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朝声音响处望去。赵构立在那里,眉心紧锁,大睁的双目布满血丝,面色铁青。

他疾步走到柔福身边,干净利落地夺过她手中的匕首远远地掷在地上,又将拉住她的婴茀与侍女推开,一手把柔福搂进怀中,一手则拉下她袖子掩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再怒吼似地命令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取布帛来为公主包扎!”

周围宫女太监立即应声,争先恐后地纷纷跑去找布帛。柔福在赵构怀里悄然抬头,朝他微笑道:“九哥,你让我割一块肉下来罢。贤妃嫂嫂说如果以儿女至亲的肉来煎汤冲化至宝丹,就可以治好太后的病。”

赵构见她流的血将衣袖浸得半湿,脸苍白得有透明之感,连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去了,渐渐变得青白,怜惜之下更是怒不可遏,直视着潘贤妃逼问:“这话是你说的?”

潘贤妃见他脸上若覆寒霜,更不敢迎视他慑人的目光,猛地跪下,深垂着头颤声说:“臣妾只是说有孝子割臂股之肉以救父母这一说法,并没有让公主效仿……”

赵构冷笑,对她说:“母后与公主虽有母女的名分,但并无血缘关系,若说有至亲之情即可,那你是母后的儿媳,母后平日待你也如亲生之女一般,朕现在就命你割肉为太后煎药,至于是割臂还是割股,你可以自己决定。”

潘贤妃被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官家,是臣妾胡言乱语说错话了,请官家饶了臣妾吧,或者是掌嘴还是扣月俸臣妾都甘愿受罚,只求官家收回成命……”

赵构默默看她片刻,又徐徐说道:“经你刚才那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朕,割肉救亲或许真是一个良方,能以己之力挽回太后生命是何等荣耀,贤妃为何不肯答应呢?”

潘贤妃已是泪流满面,瑟瑟地发抖,只反复磕头而说不出话。

赵构鄙夷地最后瞟了她一眼,随即放眼环视其余妃嫔,对她们说:“你们也都是母后的儿媳,若谁能割肉煎汤冲化至宝丹,治好母后的病,朕日后若必须另立皇后便会立她。”

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发出些微响动,不仅是妃嫔,就连普通宫女们也暗暗担心被赵构选来割肉。皇后之位固然很有诱惑力,但活生生地自自己身上割块肉下来,其间痛苦又岂是轻易能忍受的?

等了许久仍无人应答,赵构便先询问式地看着张婕妤,张婕妤不自禁地略略移步退后,低头不语。

赵构遂又将冷洌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才人吴婴茀身上。

第二十节 遗言

婴茀本来垂目而立,感觉到赵构在看她后也不惊慌,缓缓抬头迎视赵构,暂时也没说话,但神情十分淡定从容。

赵构便问她:“你愿意么?”

听他问这话时,她察觉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奇异光芒,她无暇细究那意味着希望还是试探,却明白她无法拒绝的命运就此注定。于是婴茀屈膝一福,答道:“是。臣妾愿意割股为太后煎汤作引。”

得到了她的答案,赵构紧抿的双唇渐渐松动,一缕满意的微笑浅浅冰裂于他冷峻的面容上。在感受到割肉的恐惧之前,婴茀先无法遏止地觉得酸楚。她尽量睁大眼睛,以避免潮湿的目中水凝成珠,保持着不露喜怒的表情,在赵构的注视下、潘贤妃与张婕妤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以及短暂的静默后殿内渐渐响起的窃窃私语声中轻轻移步,走到另一角落,拾起刚才被赵构扔在地上的匕首,然后转身勉力微笑着对赵构说:“请官家允许臣妾回寝宫做此事。”

赵构颔首道:“好,但以速为贵。”此刻宫女正在给柔福包扎伤口,他与柔福并肩坐下了,没像以前那样紧紧搂着她,但左手仍搁在柔福身后的椅背上,莫可言喻的亲密不经意地自这一姿势中流露。

婴茀没再多看,答应了一声便出门回宫。

回到宫中后婴茀摒退侍女,注清水于一炉罐中煮沸,再亲手焚香点烛,跪下双手合什向上天祷告道:“吴婴茀今日自愿割股以疗隆祐太后,伏乞上天鉴察下情,使太后早日痊愈,不胜感祷之至。”毕恭毕敬地再三叩首后才起身解衣,仔细洗拭左腿上的肌肤。

触目所及之处肌肤莹洁如玉,婴茀以冷水浸过的净布轻轻拭去,突来的温差刺得她的腿与心同时一颤,眼泪就泉涌而出。她在悲伤的哭泣中完成了清洗的程序,但在握起匕首时,眼泪竟然瞬间止住。

从匕首刺进腿中的那一刹那起,那锥心的疼痛就爆裂开来,逐渐肆虐到了骨髓里,鲜血汩汩地流出,那不断蔓延着的刺眼的艳红让婴茀觉得眩晕,她的手开始颤抖,不过她仍然坚持着手中的动作,竭力想说服自己正在切割的是一块普通的药品,而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刀刃在肌肉里游移,一点点地深入,一点点地切割。那确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却没让婴茀觉得缩短了割股的漫长过程。好不容易才割断切下的股肉与身体相连的最后一点脉络,婴茀狠狠地把它投入沸腾着的炉罐开水中,然后用准备好的布帛裹束好创口,再对外面等候着的侍女说:“好,你们可以进来了。”才如释重负地坠倒在沾满鲜血的床上。

当婴茀的侍女将用她股肉煎好的滚汤送入太后宫中时太后刚刚苏醒,赵构忙命人倾入杯中,溶化了至宝丹,再亲自捧着进奉太后。太后略闻了闻,诧异道:“这是什么汤药,怎有荤气?”

张婕妤便把刚才情形简单解释了一遍,大赞赵构与婴茀孝顺,竟真能如古代圣人一般割股救亲。

太后听后却叹叹气,摇头不喝。赵构急劝道:“这至宝丹是夏神医倾毕生精力所制,必有奇效,何况吴才人孝心可鉴,自愿割股为母后做药引,母后不要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太后和言对他说:“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身体如何我自己十分清楚,事到如今吃不吃药都是一样。割肉救亲之说旨在劝导世人为人子者应当孝义为先,至于以肉作引是否真有效就难说了。身体骨血何其珍贵,要懂得爱惜,莫因人言虚名而无谓轻损。今日此汤我是不会喝的。”

赵构自是不肯放弃,跪下反复再劝。张婕妤潘贤妃及众宫人见皇帝下跪便也都齐齐跪下,一起劝太后服药。太后仍坚持不服,命人撤去,端药的宫女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着,进退两难。

此时柔福从太后床畔站起,轻轻扶起赵构,对他说:“九哥,你们先回避一下可好?我会劝太后服下此药的。”

赵构有些疑惑地看她,柔福看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赵构亦再无他法,也就同意,命宫女将药递给柔福,然后带着其余人退出太后寝殿,在厅中等待。

看到殿内只剩她们二人,太后便笑了笑,问柔福:“你准备怎么劝我呢?”

柔福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握起盛药之杯,然后手一斜,那药汤便尽倾于地。

太后点头叹道:“还是瑗瑗最懂我的心思。”

柔福道:“如果我是太后,我也不会喝这药。”

太后微笑着尽力支坐在床头,向柔福招手道:“来,坐在我身边,有几句话一直想跟你说,趁着现在有了些精神就先说了罢。”

柔福依言在她身边坐下。太后握着她的手,说:“瑗瑗,以后你要学会更温和地与人相处,不要处处与人争斗,说话也要委婉一些,须知有时无心的一句话也会产生树敌的严重后果。”

“我不怕。”柔福倔强地说:“我争的必是有理之事,骂是也是该骂之人,就算有人因此与我为敌,但我是长公主,他们又能奈我何?”

太后忧伤地看着她,忽然有两滴泪水坠下,握着她的手也更紧了:“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若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呢?”

“九哥。”柔福凝视太后,双眸澄净晶亮:“九哥会永远保护我的。”

太后又是一声叹息,说:“瑗瑗啊,有几点你必须牢牢记住:一、官家是皇帝;二、官家是你哥哥;三、官家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你的哥哥,除此外不会再是你的什么人。”

柔福听了沉默不语,既不表示记住了也不出言反驳。太后又深深看她一眼,又道:“以为自己可以用感情去改变一个男人,是女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我曾花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命去理解这句话,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柔福若有所思,半晌后道:“未必每个男人都不可改变罢?”

太后摇头,正欲再说,忽听赵构在外问:“母后,药服了么?儿臣可以进来么?”

太后便咽下了欲说的话,向外道:“官家请进。”

赵构甫进门便看见了倾在地上的药液,脸色顿时一变,问:“瑗瑗,这是这么回事?”

太后抢先道:“不关她事,她端着药劝我饮,我推却时用力过猛,便把药打泼了。”

赵构立即转身朗声传下口谕:“速把夏振国召入宫再为太后开方。”

“不必了,”太后摆手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罢。”

赵构再三细省太后面色,觉得似乎要比先前略好些,才答应道:“儿臣就在外厅候着,母后有事唤儿臣便是。”

太后点头,赵构遂让柔福一同退去。柔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太后,忽然又转身行至太后床边跪下,郑重地叩首,随即清楚地唤道:“母后。”

太后微笑,温柔地看着她,说:“好孩子,你也去歇息罢……别忘了我的话。”

第二十一节 选储

绍兴元年四月庚辰,隆祐皇太后孟氏崩于行宫之西殿。

赵构哀恸甚久,下诏曰:“隆祐皇太后应行典礼,并比拟钦圣宪肃皇后故事,讨论以闻。朕以继体之重,当从重服。”命大臣要按当年向太后丧礼规模为隆祐太后治丧,自己从重服为太后戴孝,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五月癸卯,经朝中侍从、台谏集议,上隆祐皇太后谥曰昭慈献烈后。

太后平日对宫妃、宫女太监都宽厚仁爱,宫中之人也对她十分尊敬爱戴,本就因她的逝世而很感难过,又见皇帝竟然哀恸到辍朝一月的地步,更是不敢怠慢,纷纷争相哀哭守灵,竭力显示自己的悲痛之情。潘贤妃与张婕妤更因上回未肯割肉以救太后之事深感不安,惟恐赵构再度追究,便自觉地披麻戴孝日夜跪于太后灵前,每次赵构一出现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然后相应地垂泪掩面,或大放悲声或低声啜泣,就怕他怀疑自己不够悲伤,显得不够孝顺。

婴茀割股后第二天就全身发烫,高热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赵构命人精心诊治后才渐渐好转。待清醒后一听见太后驾崩的消息,婴茀顿时大惊失色,不顾宫女的劝阻挣扎着起身,让人搀扶着自己,强忍着晕眩恶心之感和腿上剧烈的痛楚,拖着倍感沉重的身躯蹒跚着赶去太后寝宫哭拜。

赵构见她这般模样便叹了叹气,温言对她说:“你身体未痊愈,还是回去卧床休息罢,有此心意已够了。”

婴茀却摇头道:“莫说太后是官家母后,即便只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归天之时身为媳妇的我等岂有不来守灵送终之理?”

她坚持留下来跪着守灵,赵构也就由她守下去,但到夜间还是命人强把她扶回寝宫休息。

柔福在太后驾崩当日亦不禁落下几行清泪,但很快止住,也并不再哭,守灵戴孝也按定制行事,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哀伤悲痛,宫人见此略有微辞,她亦我行我素毫不理睬。

元懿太子赵旉薨后,因赵构再无皇子可立,皇储之位便一直空着。绍兴元年六月,尚书右仆射范宗尹奏请赵构于宗室子中择有资质者养于宫中,称储君乃一国之本,一日不立择朝野不安,陛下应早定太子,以安天下人心。

赵构先是沉默不语,在范宗尹再三询问下才开口叹道:“太祖皇帝以圣武定天下,而其子孙倒不得继而享之,如今子孙零落,其情堪悯。仁宗皇帝无子,便立其侄为储,是为英宗。朕若不为天下苍生计,取法仁宗,何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这大宋天下是太祖赵匡胤创下的,但其后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德昭或德芳,而是其弟晋王赵光义。据说赵匡胤临终时夜召晋王入宫,摒退所有宫人与其密谈,谈话内容左右皆不得闻,只遥见烛影下晋王不时离席,似在作逊避之状。最后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赵匡胤竟大怒,随手抓起一旁的文房用具玉斧大力戳地,高声对晋王说:“好!你好好去做吧!”随后气绝身亡。赵光义一脸哀戚地出来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并称太祖临终前是要他继位为帝。大家虽觉此事相当诡异,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依言当即改称赵光义为官家。另有一说称太祖临终时宋皇后曾命宦官王继隆召自己儿子德芳入宫,王继隆却跑去找当时任开封府尹的赵光义,请他进宫,称否则帝位将属他人。赵光义入宫后宋皇后一见他即知已被王继隆出卖,于是凄然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这“烛影斧声”之事真相如何已成千古之谜,以后的皇帝都是太宗赵光义的子孙,自然都尽量掩饰淡化此事,不让史官将其写入正史,但后世文人士大夫仍对此心存疑惑,大多都怀疑这其实是一场夺位篡权的宫廷政变,虽嘴上不说,可私下对赵匡胤的子孙却颇为同情。赵匡胤的后代到此时已是默默无闻,隐而不彰了,如今大臣们听赵构竟然主动提起太祖后代之事,立即来了精神,纷纷上书请求立太祖之后为皇储。

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上疏说:“自古为人君者,惟有尧、舜能让天下与贤者,而艺祖(赵匡胤)竟能做到不以大位传其子,圣明独断,实发于至诚。陛下远虑,上合艺祖遗风,实可昭格天命。”另一大臣张守则明褒赵匡胤暗促赵构下定决心:“艺祖诸子并未失德,艺祖舍子而传位太宗,高风亮节,胜过尧、舜数倍。”上虞县丞寅亮更直接地奏请说:“艺祖的后代如今寂寞无闻,竟与庶民一般无二,于情于理均不相合。请陛下于‘伯’字行内选太祖子孙中有贤德者,以备他日之选,倘若日后后宫再诞下皇嗣,再命他退处藩服。如此,上可慰艺祖在天之灵,下可慰天下人之心。”

赵构阅后感慨万千,遂与秦桧商议,秦桧说:“此事倒也可行,但须择宗室闺门有礼法者之子方可。”赵构颔首道:“那是自然。”签书枢密院事富直柔再问赵构:“若选皇子养于宫中,可将皇子付托给谁养育呢?”赵构答道:“朕已想好了人选。”于是传下令来,派管理宫廷宗族事务的赵令畴于“伯”字行中访求生于建炎元年的宗室子。

这消息很快传入后宫,某日张婕妤与婴茀、柔福偶遇于行宫花园中,便聊起了此事。张婕妤对婴茀道:“官家说他已想好了人选,大概就是指你我二人了。潘姐姐痛失爱子,想必不会愿意收养别人的孩子。”

婴茀微笑道:“若真如此那我也有些事可做了。自太后崩后宫中沉郁了许多,多一两个孩子气氛也会活泛一些。”

柔福在一旁听着,忽然插言道:“要收养皇子照理说应选与官家关系最亲的才是。父皇的子孙大多在金国,偶有几个流落在民间的也不知所终,但我听说神宗皇帝的两个弟弟吴荣王颢与益端献王頵有几个孙子在外躲过靖康之难,现在也在江南,官家完全可以选他们的儿子入宫抚养,为什么一定要选太祖皇帝的后代呢?”

张婕妤与婴茀尚未答话,却听有人冷插一句:“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太祖皇帝的后代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是官家的亲生儿子,养来何用?”

柔福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渐行渐近的潘贤妃,便淡淡一笑,说:“也是,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太祖皇帝的后代是没什么区别,官家若要选皇子不应以血缘亲疏论,而当选有胆识德行者。若是选来个小孩,亲倒是够亲了,但胆小如鼠,一点点响声也能吓得……”

“公主,刚才我命我的丫头给你准备冰镇酸梅汤,现在应该已经好了,请公主随我回宫去饮罢。”婴茀当机立断地打断柔福的话,没让她说出后面刺耳的字眼,一面拉着她走一面向潘贤妃与张婕妤笑说:“两位姐姐慢聊,我与公主先走了。”

潘贤妃自然知道柔福想说什么,脸已气得青白,只差没呕出血来。柔福看了看她,又笑了笑,然后跟着婴茀离去。

到了婴茀宫中,婴茀请她坐下,然后四处张罗着命宫女为柔福打扇、洗手,进奉酸梅汤。柔福静静地看着她忙来忙去,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小腹上。婴茀转眼间发现这点,便奇道:“公主在看什么?”

“婴茀,”柔福缓缓问道:“你入侍我九哥好几年了,为何一直不曾有喜?”

婴茀一愣,尴尬地低头,半晌才轻声道:“这事全凭天意,是婴茀无福……”

柔福摇头,道:“不对。不仅是你,太子死后,潘贤妃和张婕妤也都一直没能怀孕,九哥还很年轻,这很不正常。”

“公主……”婴茀看了看周围的宫女,近乎哀求地唤她,暗示她不要再讲下去。

柔福便摆摆手,对左右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宫女们应声而出。柔福再凝视着婴茀,又问:“婴茀,为何九哥没能再生皇子,而必须要选宗室子为储?”

第二十二节 驭马

婴茀微微侧身,转脸避过柔福,以手中丝巾悄然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然后黯然道:“公主,我不知道你在金国遇到了什么,想必这些年过得很苦。可是,你也应该体谅官家的难处,当年道君皇帝在艮岳内的那种生活官家不曾过过半日,这几年来却饱受了内忧外患、战乱叛变之苦,导致身心皆受重创。你要记住,现今的他是历经忧患的南朝君主,而不再是你印象中那出使金营归来的康王。”

建炎元年,赵构登基后任资政殿大学士李纲为尚书古仆射兼中书侍郎,而以黄潜善为中书侍郎,汪伯彦同知枢密院事。黄潜善、汪伯彦二人自觉在赵构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时就辅佐在侧,照理说赵构应任他们为相才对,没想到赵构执意拜人望很高的李纲为相而将他们置于相对次要的位置,故此两人对李纲颇有嫉恨之心,明里暗里处处与李纲作对。

赵构起初对李纲较为信任,凡国事都与他商议后才作决定,国势渐有中兴之望,但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却竭力劝赵构与金国议和,赵构本无议和之意,不料那时金帅娄室陡然率领重兵,进攻河中,权知府事郝仲连奋勇抗敌最终却仍失守,娄室攻入河中府城后又连陷解、绛、慈、隰诸州。一时南京城内风声鹤唳,臣民恐慌如当初金军入侵汴京之时。汪、黄二人遂密请赵构转幸东南,赵构也渐有怯意,便于当年秋七月下诏宣布将幸东南,来春还阙。

李纲极力劝谏称不可,上疏说:“自古中兴之主,均起于西北,如此一来即可据中原而有东南;如果只守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有西北。因为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如果放弃,金人必会趁机而入,盗贼也将蜂起,以后就算陛下有还阙的打算,也不能再得,更别说治兵制敌以迎还二圣了!为今之计,或许应当暂幸襄、邓以系天下之心,待赶走金人天下安定了,即还汴都。”于是赵构收还手诏,接受李纲的建议决定不去东南而幸南阳。随后在八月改封李纲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黄潜善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这时朝中主和一派又将矛头对准了极力主战的李纲。范宗尹也是一主议和之臣,向赵构进言说李纲名浮于实而有震主之威,不可以为相。而此前李纲曾上疏请求朝廷派命官招抚失地的百姓和一些自发组织的抗金队伍以扩大抗金战斗力,并举荐张所为河北招抚使,王奕为河东经制使,傅亮副之,这又成了汪伯彦与黄潜善弹劾李纲的理由。河北转运副使、权北京留守张益谦得黄潜善暗示,上奏说张所置司北京不当,招抚司置后河北盗贼反而愈炽而难以控制,不如将其罢了。随即汪、黄又诬告傅亮不立刻渡河而无故逗留,刻意贻误军机。李纲自知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针对自己,便黯然对赵构说:“设置招抚司、经制使是臣向陛下建议设置的,张所、傅亮也是臣所举荐的。而汪伯彦、黄潜善凭空诬陷张所、傅亮,分明是指斥臣行事欠妥。臣常以靖康年间大臣失和、朝无定策,以至国败家亡为鉴,遇事先与汪伯彦、黄潜善先议而后决。二人反与臣相逆,臣举足无地,肯请致仕归田。”

赵构先是极力挽留,而李纲坚决请辞毫不动容。赵构又与汪伯彦及黄潜善商议,二人闻说李纲请辞自是正中下怀,惟恐赵构不同意,又连连攻击李纲,说他招兵买马,心存不轨,应早去为快。赵构倒未必皆信,但细思后也觉李纲所说的“靖康年间大臣失和、朝无定策,以至国败家亡”十分有理,当下两派相争必舍其一,便顺势罢免了李纲。

汪、黄二人一直在劝赵构巡幸东南,东京留守宗泽听说后接连上表,请赵构驾幸汴京。那时宗泽在汴京抚循军民,修治楼橹,招降臣寇王善,并慧眼识英才,将青年将士岳飞提拔为统制,政绩卓然,汴京军民莫不交口称赞。宗泽正想致书李纲,请他力劝赵构还汴,不料书尚未发出,左仆射李纲被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的消息已传到。宗泽怒而将手中书信撕得粉碎,连声摇头叹息。

河北州郡陆续被金军攻破,黄潜善、汪伯彦当即再劝赵构幸扬州。赵构听从二人建议指日启跸,下旨让精兵护送隆祐太后及后宫嫔妃宫人先期出行,自己另率将士随后南下。

婴茀自被赵构带入宫后便留在他身边做了个端茶送水的侍女,赵构对她并不特别看重,除了闲时问她一些关于柔福的旧事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决定启跸前往扬州后他也把婴茀列入随太后先行的宫人名单之中,婴茀得知后含泪跪下恳求,请赵构允许她随侍赵构后行。

赵构摇头道:“朕此次南幸还将巡视沿途诸州,须策马行舟风雨兼程,旅程之苦不是女子所能经受的,所以此行不带一名宫女随行。你这般柔弱,既不会骑马也不能行远路,跟着朕有诸多不便,还是随太后同行,一路上可乘车辇,又有精兵护送,要舒适安全许多。”

婴茀坚持求道:“奴婢未曾缠足,可以行远路,当初从汴京逃至南京便是一步步走去的。骑马奴婢现在确实不会,但奴婢可以学,一定会很快学会的。”

赵构仍是不允,婴茀再求,他脸一沉,转身过去再不理她。婴茀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泫然告退。

这晚赵构正在寝宫内批阅奏折,忽闻外面有马嘶鸣之声传出,既而马蹄声急,一阵一阵隐隐传来。他颇感诧异,便起身出门闻声寻去。

走到后苑内,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白色窄袖短衣,足穿紫色皮靴,骑在一匹青骢马上,竭力想驾驭住那马,可那青骢马全然不听她指挥,失控般地乱跑乱闯,那女子被颠簸得厉害,身体已是摇摇欲坠,伏首紧贴着马,手胡乱往前抓去,也不知是拉着缰绳还是马鬃,脸已吓得惨白,满是惊恐之色,双目痛苦地紧闭着。

赵构一看便知是婴茀,也不急着让人去拉住她的马,只冷冷回首看着赶过来的一群太监,问:“是谁放马出来让她骑的?”

一个管宫内马厩的小太监战栗着跪下答道:“马是奴才管的。今晚婴茀姑娘来找奴才,说帮奴才喂马,让奴才去歇一会儿,奴才不疑有他,便暂时走开了,没想到婴茀姑娘会私自牵马出来骑……”

赵构看也不看他,只简单地命令道:“再牵一匹马出来。”

待小太监遵命牵马过来后,他立即策身上马,朝婴茀那边追去,才一瞬间已至她身侧,但却并不急于去拉她,只紧随她所骑之马而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婴茀已渐渐支撑不住,觉察到有人靠近也略有点放心,越发虚弱无力,不想那马奔至一隅忽然奋力一腾,婴茀毫无准备之下整个人便被它抛了起来。眼见着就要坠地落于烈马蹄下,周围观者一片骇然惊呼。而此刻赵构纵马向前,紧接着伏身伸臂一揽,已揽住婴茀纤腰,此动作如闪电横空,既快又准,硬生生止住了婴茀下坠之势。随即赵构提臂而起,把婴茀抱到了他骑的马上,让她跨坐在自己身前,再策马放慢速度缓缓而行。

婴茀适才落马之时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意识顿失,此时依在赵构怀中渐渐醒转,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处,只疑是云端。惊涛骇浪般的驭马体验已过去,现在所骑的马行走得徐缓而安稳,一阵分明的体温自身后透过,融有她熟悉的衣香和陌生的干净体味……直到她看清伸至她面前拉缰绳的双手上衣袖的纹样才蓦然惊觉,回首唤道:“官家!”

赵构目视前方,淡然道:“你胆子不小。难道不知宫中这几匹马都很烈,经常会把生人摔下去么?”

婴茀满面晕红地低首轻声道:“我选了匹看上去最温顺的。本来上马前它一直都好好的,可一骑上去它忽然就发狂了,先立起前腿嘶鸣,然后就向前狂奔……”

“你是怎么上马的?”赵构道:“上马前要面对马头左侧,斜着向马颈接近,站到平其左肩的位置,待给马备好鞍辔后再上马,要注意不要被马左前蹄踩住脚。如果你是从马右侧而上,就会引起马惊躁不安了。”

“是。”婴茀应道:“奴婢记住了。”

赵构拉她手来握绳,对她说:“来,应该这样策马……”

于是骑在一匹马上,赵构亲自教了婴茀驭马之道。待她掌握了基本手法才与她双双下马,在让太监牵马回厩前他伸手温和地抚了抚马头与马颈,告诉婴茀:“选定一匹喜欢的马来驾驭。骑它之前要先接近它,抚摩它,尽量对它友好,让它接纳你,视你为友。但若看到它有不悦或发怒的神色便要及时回撤,别给它伤害你的机会。”略停一下,又补充一句:“不过,马第一次不接纳你不等于以后永远不接纳你。”

婴茀跪下叩头,道:“奴婢谢官家今日救命与教导之恩,官家的话奴婢会句句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起来罢。”赵构语气淡漠如常:“但是,朕希望你明白,朕救你并不代表欣赏你自作主张的行为。若你不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朕会看着你死在马蹄下。朕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发生。”

婴茀跪在地上,刚才感受到的晕眩般的喜悦霎时消散无踪,她慢慢咬住下唇以抵御心底扩散开来的痛楚,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字回答:“是!”

赵构在转身回宫之前终于抛下一句她期待已久的话给她:“你不必跟太后一起启程了,准备随朕同行。”

第二十三节 平乱

随后几日赵构命擅骑马的宦官教婴茀骑术,婴茀亦学得十分尽心,坚韧顽强,毫无一般女子的娇怯之态,因此进步神速,很快便可以独自策马奔驰了。

李纲被罢相的消息传出后京中士人愤愤不平,都暗叹赵构亲小人,远贤臣。那时赵构有意提拔任用一些文人为官,听说太学生陈东有才,便宣他入宫觐见。陈东来后立即上疏直言说宰执黄潜善、汪伯彦不可任,李纲不可去,并且请皇上还汴,治兵亲征,以迎请二帝。

其言辞激烈直接,赵构阅后暂时押下不作答,黄潜善与汪伯彦闻后自是恼怒非常,暗下决心要将其除去。此时又有一位名叫欧阳澈的布衣文人也公然上书请赵构任贤斥奸,罢免黄、汪二人之职而复用李纲。见赵构没答应,陈东与欧阳澈便联手组织了一批儒生士人跪于宫城前,连声呼吁请愿,希望赵构能接纳他们的意见。

黄潜善见状再也按捺不住,立即入宫向赵构奏说:“陈东、欧阳澈等人纠众示威闹事,若不严惩,恐会引起满城骚动,为患非轻呀。”

赵构端坐于御座之上,身体后倾靠着椅背,然后伸手再次翻开了两人的上疏,细阅一遍,又抬目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黄潜善。黄潜善难测他心思,也不敢再多说话,便垂首而立,不觉间竟有冷汗涔涔而下。

如此须臾,赵构忽将两册上疏掷于黄潜善面前,淡淡命道:“核罪照办。”

黄潜善大喜,引袖抹了抹额上的汗,匆忙领书而出。尚书右丞许翰候在殿外,见黄潜善表情已知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要治二人之罪,便问他道:“相公准备怎样治他们的罪呢?”黄潜善一笑,竖起一掌断然挥下,答道:“按法当斩。”许翰摇头道:“国家中兴,不应严杜言路,须与其他大臣会议决定才是!”黄潜善也不与他争辩,佯装着点头称是,随后却暗中吩咐开封府尹孟庾将陈东与欧阳澈处斩。

处斩之日南京全城百姓出门围观囚车经过,无论是否认识二人皆流涕相送。其间有一儒生愤然当众高声道:“本朝太祖皇帝曾告诫子孙说言者无罪,无论谏者如何直言均不可杀之。而自太宗到神宗年间,所有皇帝都没有斩过一个因言获罪的文人。而今国家亟待中兴,需要良臣忠言直谏,皇上却置祖宗遗训于不顾,当真令天下文人心寒!”旁边一人听了劝道:“快些噤声罢,再说下去连你头上的脑袋也难保了。”那儒生微微一惊,便闭口不再说话,但脸上仍是怒气难平。

建炎元年冬十月,在先送走隆祐太后与妃嫔宫人后,赵构于当月丁巳朔登舟前往扬州,随侍的宫女只有吴婴茀一人。沿途路过各州府皆登陆策马巡视,发现有许多地方官擅自募兵,以勤王为名,或自称招子弟习武卫国,实为扰民而有害军政。于是赵构立即下旨禁止,令将已经招募的民兵散遣,如以后再有擅募者,必将立案严惩。

当时天下大乱,各地土匪盗寇四起,是国内一大隐患,各州府官员见了赵构均纷纷诉苦,请他指示如何处理。赵构听了上奏的情况后沉思片刻,随即吩咐学士承旨道:“为朕草诏:募群盗能并灭贼众者,授以官。”

过了几日,有靖康之变时自宫中逃出来的内侍前来投靠,并以当年从内府中带出的珠玉二囊献给赵构。赵构接过,看也不看便将珠玉尽数投入了汴水之中。第二天赵构将此事告诉黄潜善,黄听后连声惋惜道:“可惜可惜!现今国库空虚,陛下赏玩之物也不多,那些珠宝都是当初汴京内府珍品,就算陛下无意强求,但既然有送上门来的又何必丢弃呢?”

赵构摆手,谕黄潜善道:“太古之世,君王擿玉毁珠,因此小盗不起,朕甚慕之,故而效仿以求解除盗贼之患。”

一日赵构所乘的御舟行至楚州宝应县,晚上靠岸停泊,赵构批阅奏折后已到三更,婴茀过来服侍他盥洗,此后他挥手令婴茀回自己船舱歇息,婴茀答应一声正欲出门,不料却听见船舱外忽然传来骚动喧哗声,另有火光透入,像是有许多人手持火把渐渐逼近。

赵构立即惊觉而起,拔出已解下的佩剑迈步而出。婴茀也是大惊,亦跟在赵构身后走了出去。

只见包围御舟的竟是随行护卫皇帝的御营后军,一干将士个个全副武装,一手持刀剑,一手举火炬,看见赵构并不下跪行礼,而是用一种挑衅的神情看着他。

赵构冷冷扫视众人一遍,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陛下,您做了几月天子也没收拾好大宋这片旧山河,是不是该让贤了?”一人迈步出列,昂首斜视赵构,带着讥讽的笑意,态度倨傲嚣张。

赵构认出他是御营后军统领孙琦。

此行赵构率众文官走水路,由御营后军乘舟紧随护卫,而主要大军则由统制官定国军承宣使韩世忠率领走陆路,沿岸而行,现在驻扎在一里外的宝应县城边。而今赵构见孙琦现身,心知必定是他指挥着水上护卫的御营后军叛变作乱,韩世忠虽未必与他们同谋,但时值深夜,若无人前去通报消息他也暂时不会知道此事,不能赶来救驾。

赵构放眼一望,只见御舟周围的小舟上也布满了叛兵,正把各舟中的文臣一个个拉出。那些大臣或害怕哆嗦,或愤然怒视,而面对眼前困境都一筹莫展。他们平时都是些在朝堂上慷慨议事、指点江山的人物,但此刻与剑拔弩张的兵士相比,却显得如此势单力薄、无可奈何。

赵构深吸口气,不允许自己滋生任何恐慌的情绪,凝视着孙琦平静地说:“孙统领,朕自觉平日待你不薄,为何今日你竟做出此等叛国之事?”

孙琦高声道:“自古乱世出英豪,皇帝应由有能力者为之。而你赵构何德何能,只不过是父兄被俘,你拥兵在外白白捡了个便宜。你父兄两位皇帝都不曾下旨传位于你,你却自立为帝,说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金国外患未除,你却一味胆怯退让,要逃到扬州去,把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好好一个皇帝被你当得这般窝囊,不如趁早让贤,让我率领旗下兵将去打回失掉的江山吧!”

“大胆乱臣贼子,竟敢拥兵谋反,忤逆犯上!”赵构尚未答话,却听一人在附近船上开口怒斥。众人朝声源处望去,发现说话者是左正言卢臣中。

卢臣中奋力推开拦他的士兵,跨过连接御舟的辅桥疾步走来想靠近赵构,但还是被舟上数位士兵抓住,他一边挣扎一边对孙琦怒目而视,继续斥道:“皇上是道君太上皇帝的亲生子,靖康之变后即位上承天命,下应民心,又有隆祐太后的亲笔手书懿旨,登基为帝正是名正言顺!皇上即位后励精图治,国家中兴有望,目前南幸扬州只是在金兵全力进逼之下的权益之计,待局势稳定后自会还阙。而你等乱臣贼子,居然斗胆趁机造反、觊觎皇位,其心可诛,人神共愤,必遭天谴!”

孙琦仰首大笑,道:“乱臣贼子趁机造反必遭天谴?只怕未必呢,这大宋皇帝的江山如何得来?不也是靠陈桥兵变皇袍加身么?太祖皇帝以前是北周的殿点都点检,统领禁军,而我是如今御营后军的统领,现在情况也与当年陈桥驿很相似,他赵匡胤可以做皇帝,我孙琦为何就不行?”

说完孙琦径直走到卢臣中所立的船舷边,一伸手便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卢臣中大怒,还在怒骂间孙琦扬手一推,他立时直直地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坠入水中。卢臣中并不识水性,在水中不断痛苦挣扎,时沉时浮,看得孙琦与一干兵士哈哈大笑,赵构与其余大臣观之恻然,却也无法相救,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臣中渐渐沉水溺亡。

孙琦又启步逼近赵构,赵构立即仗剑而立不让他近身,孙琦便一笑,转身朝他身边的婴茀走去,笑道:“皇上就是皇上,任何时候都有美女侍奉在侧,当真艳福不浅……”说着一支大手就伸了过去要摸婴茀的下巴。婴茀脸色一变,摆首躲过,孙琦继续一步步逼近。赵构一怒挥剑要去刺孙琦,一旁早有几位禁兵聚拢以刀剑相挡,一串激烈惊心的金戈声随之激起。婴茀被逼至船尾尽头,再无路可退,忽然肃然抬首以望赵构,高呼一声:“官家保重!”便纵身跳入了水中。

听破水之声再响,赵构又是一阵心寒,猜想她必是不肯受辱而跳水自尽,不免对她心生敬意,暗道不曾想她竟是个如此节烈的女子,原来往日倒是看轻她了。

婴茀落入水中后不似卢臣中那样挣扎,就如石块沉水般坠入水底消无声息,涟漪一圈圈荡开又散去,河水依然平复如初,在淡淡月色下泛着粼粼微光。有兵士问孙琦:“可要下去救她么?”孙琦摇头道:“一个女人而已,不必管了。”

此刻赵构寡不敌众,已被禁兵夺剑劫持起来。孙琦命人将他押回船舱,然后对他道:“请陛下写道诏书,禅位于我罢。”

赵构漠然道:“孙统领大权在握,还有此必要么?”

孙琦笑道:“还是按陈桥故事行事为好。太祖皇帝当年称帝可是让北周恭帝写了禅位诏书的,为稳妥计还烦请陛下写道命臣即位的诏书,臣会十分乐意接受陛下给臣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赵构思索须臾,道:“好。你让人为朕准备笔墨罢。”

孙琦喜道:“这个容易。”便转头命令手下兵卒去找笔墨。过了一会儿文房四宝备齐,孙琦遂催赵构快写,赵构不理,侧目道:“朕无亲自研墨的习惯。”

孙琦立即让一禁兵为他研墨,磨好之后赵构懒懒提笔,才书一笔便抛笔不写,道:“墨色太浓,重研。”孙琦大怒,道:“哪有这么多事!墨色浓淡有什么区别,写出来的还不一样都是字!”

赵构冷笑道:“朕写字向来注重墨色,朝中大臣无人不知,写出诏书若墨色不对必无人信你,都会说是你自己伪造的。本来研墨这事是由朕那贴身侍女做的,现她已被你逼死,只好麻烦你另找人完成此事了。”

孙琦想了想,便按捺下这口气,又命禁兵再度研磨。这回磨好后赵构又说墨色太浅,如此三番,换了好几个兵士,折腾了半天赵构才勉强说可,缓缓起身提笔蘸了蘸墨汁却又静止凝思,迟迟不肯落笔。孙琦又催,赵构不紧不慢地答说:“既是如此重要的诏书,自然要斟酌好每一个字才是。”

孙琦怒而拍案,斥赵构道:“你别推三阻四,速速写了,否则我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赵构冷道:“既要杀朕,刚才何不就动手,却一定要朕写什么禅位诏书。”

孙琦拔剑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正在争执间外面忽跑来几名神色慌张的禁兵,一迭声叫道:“统领大人,大事不妙!韩世忠大人率军队赶来了!”

孙琦惊道:“快起锚从河上出发!”

禁兵道:“怕是不行,有许多船舰从三面包围过来,上面全是宋兵!”

孙琦忙跑出门去观望。赵构浅浅一笑将笔掷出,有两名禁兵欺近将剑架在他脖上,他转首相视,镇定地说:“众将士听朕口谕:今日之事罪在贼首,你等若及时弃暗投明,为朕护驾,朕便既往不咎,不追究你们之罪。若有人能手刃孙琦,朕便封他做御营后军统领。其余护驾平乱有功者朕也将论功行赏,升官赏金,封妻荫子。”

船舱内的兵士听了都面露犹豫之色,赵构便又道:“现今局势很清楚,御营后军有多少人?韩大人麾下又有多少人?如今你们已被包围,逃是逃不掉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是死还是做个护驾有功之臣你们自己决定罢。”

此时孙琦气急败坏地又跑了进来,大声命令道:“快把赵构架出去威胁韩世忠退……”话未说完背后已有一剑自他身后刺入,透胸而出。他惊讶地慢慢转头,发现暗算他的竟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一名亲随兵。他难以置信地指着那亲随兵:“你……”

那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开口斥道:“奸贼孙琦,竟敢存叛变篡位之心。今日我便为皇上除去你这乱臣贼子!”在看着孙琦倒下气绝身亡后,那人立即朝赵构跪拜,道:“陛下受惊了。臣杨牧今日才知孙琦有逆心,幸亏动手及时,得以手刃奸贼为陛下除害。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余兵士见情况陡然逆转,自知叛变已无法成功,便也抛下刀剑,一个个跪倒在地发誓效忠。

赵构徐徐坐回御座,渐现出一缕微笑,颔首对杨牧道:“好,你很好。”又转目看了看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孙琦,冷笑道:“小小鼠辈,一些头脑也无,居然也敢效陈桥事。”

不久后韩世忠疾步上御舟来见赵构,跪下连声道:“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陛下处罚!”

赵构一抬手,和言道:“韩爱卿请起。”忽然看见又有一人进来,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双目有泪盈眶,身上打湿的衣服还未干透,赵构两眼一亮,唤道:“婴茀!”

婴茀闻声眼泪立即夺眶而出,跪倒在赵构面前泣不成声,哭了许久说出话来才勉强成句:“官家,您没事罢?”

赵构微笑道:“朕没事。你呢?是韩大人救了你?”

韩世忠忙解释道:“不是。是吴姑娘潜水逃脱,跑来军营通知臣陛下有难的。”

原来婴茀入宫前曾与兄弟姐妹一起在汴水中学过游泳,颇通水性,所以刚才跳水后悄无声息地潜逃而出,上岸后立即朝韩世忠军营跑去,将赵构被困的消息告诉了韩世忠。韩世忠闻讯大惊,马上调兵遣将前来救驾,并立即联系宝应县知县,让他发船给士兵以在水上包围叛兵,所以很快平息了这场叛乱。

赵构听韩世忠的话后再看婴茀,目光难得地柔和。然后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亲自将她扶起。

次日赵构于御舟中升御座与群臣商议如何处理此事。殿中侍御史张浚出列道:“臣以为目前朝廷虽处于艰难中,但绝不可废法,都统制韩世忠师行无纪,导致士卒为变,乞正其罚。”

赵构想想道:“韩世忠虽师行无纪确实当罚,但念其救驾及时,罚金即可,不必降职罢。”

但张浚与中书省诸官皆不同意,说:“韩世忠若只罚金,如何惩戒后人?”于是在张浚等人坚持下,赵构将韩世忠降为观察使。又下诏追封死于非命的卢臣中为左谏议大夫,赐其家属银帛,封其子孙二人为官。

随后再命擒捕参与叛乱者论罪,张浚问:“那诛杀叛兵头领孙琦的杨牧应当如何处置?”

赵构决然拂袖,一字以答:“斩。”

第二十四节 骑射

到扬州之后,赵构便升婴茀为自己宫中的押班,主管宫中事务并统领其他宫女,此外特意赐她一匹不高不矮体形适中的银鬃白马与几套崭新戎装给她。婴茀十分欣喜,跪下一一谢过。

一日处理完政务后赵构信步走至行宫后苑,见婴茀正在练习骑术。她穿着白衣绿革的戎服,配以玄色长统之靴,身姿刚健婀娜。此时她骑术已很精湛,骑在银鬃白马上任意纵横驰骋,表情态度轻松自若。

婴茀看见赵构立即下马行礼,赵构示意她继续练习,然后命人将自己的御马牵来,并附上两套弓箭。他上马后驰到婴茀身边,将其中一套弓箭递给她,婴茀一愣,但立即会意过来,愉快地接过。赵构先自己引弓为她做了个示范动作。婴茀随即效仿,赵构给她那弓甚轻,婴茀略花点力便可拉满,待她反复引弓几次动作做得比较标准了,赵构便让她朝天射一箭。婴茀也不推辞,取出一箭引上弓,紧紧跨坐在马上,然后仰身向后,凝神瞄准天上一羽孤雁,再松手放箭。

箭“嗖”地飞出,但毕竟力道尚浅,准心也不够,箭飞至中途便力尽而坠,而那大雁受此一惊立即振翅而飞,倒是越飞越高。婴茀双目一黯,有些失望地垂下头。

赵构略一浅笑,从容引弓,一箭射出直冲云霄,不偏不倚正好射中婴茀适才瞄准的那羽大雁。

婴茀惊喜地看着那大雁自天际坠下,落在自己眼前,由衷赞道:“官家好身手!”

赵构看着她道:“骑射之术技巧无他,不过是要勤加练习罢了。这扬州行宫太狭小,不利于练习,待哪天朕抽空带你出城去练。”

婴茀忙先谢恩,一时好奇,便问:“官家初学骑射时是在哪处宫苑练的呢?”

不想赵构脸色微微一变,良久不语。婴茀立即知定是自己问得不妥,不免忐忑起来,犹豫半天后正想开口请罪,却听见赵构缓缓道:“朕起初是在三哥郓王楷的府邸里练习的。”

郓王楷。乍听赵构忽然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婴茀一时无措,不知为何,脸竟悄然红了起来。

赵构倒并未看她,仰首望着云端,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那时汴京大内宫中一般不许纵马,要练骑射须去京中四园苑:琼林苑、宜春苑、玉津园和瑞圣园,但要先得皇帝批准,而且未成年皇子不得擅入,因此,朕虽很小时就对骑射很感兴趣,可却只有在父皇心情好、想起朕时,才可以随父皇一起去御苑射弓,可那样的情况非常少。

“在所有的兄弟中,父皇最宠爱的是三哥郓王楷。他十八岁出宫外居之前,父皇命童贯将他的王府造在紧邻大内处,童贯奏说大内附近均有民居建筑,空地不多,恐造出的王府不够宽敞。父皇摆手,赐一匹良驹给三哥,对他说:‘楷,你自己乘马选择想要的地基,围绕看中之处策马一周,无论其中已有何等建筑朕都会命人拆迁,腾出空地给你建府邸。’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哥的王府很快建好。随后三哥在府中大设宴席宴请父皇及诸兄弟,朕亦随父皇前往。郓王府之豪奢精美就不必说了,最让朕惊讶的是后苑中那一大片特制的骑射练习场……你知道有多大么?”说到这里赵构顿了顿,问婴茀。

婴茀茫然地摇了摇头,她虽去过郓王府,但那时心里颇为不安,也顾不上仔细观察王府内的布局构造,此刻也无从接口说些什么。赵构便继续说了下去:“是整个扬州行宫面积的四倍还不止。朕当时便驻足不动了,只默默地看着那片练习场。三哥便笑着走到朕身边,说:‘九弟喜欢骑射?那日后便常来三哥这里练罢。’然后还立即赠了匹小马给朕,让朕立即上场去玩。”

“郓王殿下一向待人很友善。”婴茀轻声说。

赵构淡淡一笑,说:“你这样认为么?当然,如果他用这样的态度跟你们说话是没错,可是朕是他的弟弟,身份与他平等,朕很不喜欢他赏赐式的好意和居高临下的笑容。”

婴茀问:“那么,官家拒绝了?”

“不,朕没有拒绝。”赵构说:“有机会练骑射是朕一直以来的愿望,朕为什么要拒绝?朕接受了他给朕的马和以后的邀请,从此后经常去郓王府练习骑射。朕很快发现三哥并不喜欢骑射,他把大量的闲暇时间花在吟诗作画和女人身上,王府中那练习场朕若不去通常都是空着的,那时朕很不明白,既然三哥不喜欢骑射为什么还要占这么大块地来建这个练习场。

“后来,朕行冠礼后也出宫外居,那时想自己的王府虽未必有三哥的大,但也应该会有个比较宽敞的后苑,可以练习骑射而不必再去三哥王府。可第一次踏入同样由童贯监造的康王府便彻底失望——那王府不比普通京官的府邸大,后苑只是个小小的花园,哪里有地可以纵马!

“朕立时便明白了,王府的面积代表的其实是我们实际身份的高低,或者说,是我们兄弟在父皇心中不同的地位,所以,就算三哥不喜欢骑射他也要建那么大的练习场……此后朕还是继续去郓王府练习,不顾寒暑,加倍地练,直到长大之后自己有能力买地扩建了康王府的后苑。”

说着赵构忽然再次引弓仰射,长箭离弦划空而上,只听空中传来两声飞鸟哀鸣之音,随即有猎物坠下。婴茀定睛一看,看清竟是一箭射穿双飞翼,坠下的是两只大雁。

婴茀连声喝彩,赵构唇角微动,面露傲然笑意。

“往日不愉快的事不必多想,”婴茀微笑着柔声道:“如今天下都是官家的骑射之地了。”

赵构颔首道:“不错。如今朕这个练习场之大只怕是三哥当初怎么也想不到的。”

第二十五节 风铃

自驾幸扬州以来,赵构每晚与重臣议过白天谈及的国事后都会再花许多时间来批阅奏折、亲写诏书,并坚持研习书法,必会拖到很晚才休息,而婴茀也会一直侍奉在侧,细心而精心地服侍他。

一晚再传兵败消息,赵构闻之精神不振,在外殿与几位大臣商议应对之策后闷闷不乐地回到书阁,颓然落坐在椅上,以手抚额,神色疲惫之极。须臾命婴茀准备笔墨,他要给韩世忠写道诏书。

待婴茀准备好之后他提笔甫写两字就烦闷地掷笔不写,扯下面前之纸揉成一团重重地扔在地上。

婴茀静静地拾起他抛下的纸笔,收拾好了轻声对他道:“官家需要好好休息,写诏书这种劳累之事就不必亲为了,奴婢让人去宣学士承旨进宫来写罢。”

赵构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

婴茀答:“刚过三更。”

赵构摆手道:“不必,太晚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他做,今晚就让他好生歇息罢。一会儿还是朕自己写。”

话虽如此说,但他眉头深锁,伸手揉着太阳穴,像是十分头痛,脸上满是倦怠之色。

婴茀低首反复细思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自荐道:“倘若官家不嫌奴婢字难看,或者,官家口述诏书内容,让奴婢代笔书写?”

“你?”赵构抬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会写字?”

婴茀垂首答道:“略会写几个,但恐难登大雅之堂,奴婢先写,官家观后再决定用不用可好?”

赵构点头,便让她再备笔墨坐下书写,自己则一边口述一边起身站在她身旁看她写字。

婴茀最近练字时间较少,所以如今每一笔都写得小心翼翼无比郑重,想竭力发挥最佳状态以使写出的字较为完美。许久后终于写完,婴茀先自己省视一遍,觉得似乎比预计的要好一些,只不知赵构感觉如何,便起身恭立于一旁,请赵构过来细看。

赵构低首看了片刻,淡淡夸了句:“不错,很是清秀。”

婴茀一喜,暗暗舒了口气,忙谢他夸奖,岂料话音未落便见赵构把她写的诏书推到一旁,自己另取一卷纸展开提笔再写。

这分明是表示对她写的字不满了。婴茀心里陡然一酸,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却也不敢形之于色,努力抑止着将流的眼泪,只默默再到赵构身边展纸研墨,看他亲自把自己刚才写的诏书誊写一遍。

赵构写完后搁下笔,靠在椅背上以一舒展的姿态坐着闭目休息,半晌后忽然问道:“婴茀,你的字是郓王教你的罢?”

婴茀微微一震,全没料到他竟可从她的字上看出这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赵构依然闭目不看她,继续道:“朕的父皇多年潜心钻研书法,初学黄庭坚、薛稷,又参以褚遂良诸家,融会贯通,将褚遂良、薛稷的瘦劲发挥到极致,再秉之以风神,最后自成‘瘦金’一体。此后除朕外的诸皇子纷纷效仿,争相学习父皇的瘦金书,但却只有三哥郓王楷仿得最像,尚可一看,其他人写的都不值一提,你知道这是为何么?”

婴茀摇头道:“奴婢愚笨……”

赵构又道:“父皇的字天骨遒美清劲峻拔,逸趣霭然笔致清朗,飘逸不凡有道家仙风,非清贵入骨,而又心境悠然、神闲气定之人不能习。三哥之所以能学得惟妙惟肖,正是由他与父皇的相似秉性决定的。朕看你的字淡于血肉、夸张筋骨,俨然是仿瘦金书,想必定是三哥在教柔福帝姬的时候也教了你。但是须知这一体对人的心性要求极高,若仅求形似而不求变化,则难有新的突破。何况,”他深看婴茀一眼,道:“这一风格未必是朕最欣赏的。三哥的字在沿袭父皇风格之外亦有变化,意先笔后,潇洒流落,更为漂亮。可过于追求形式上的美,对真正的书法来说反而是种束缚。三哥的字美则美矣,但相较之下,朕更喜欢黄庭坚、米芾及二王等人笔下的风骨与神韵。”

婴茀注意听着,轻轻颔首,留心记下他所说的每句话,很是懊悔自己贸然自荐写诏书,让他看出自己师承郓王,而且听他这么说,倒像是觉得自己不顾身份,不思求变,一味东施效颦了。一面想着,脸又灼热起来,额上也泛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构沉默片刻,忽然又问:“瑗瑗……她的字也是瘦金一体的么?”

婴茀答道:“郓王殿下是想教她瘦金书,但帝姬总不认真学,常另寻晋人的字帖来研习,所以她写的字虽也很秀颀,却又更为婉丽腴润些。”

赵构目露喜色,道:“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向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

赞柔福帝姬有主见,那等于是暗指我不加选择地盲目学习了。婴茀暗想,不免又是一阵羞惭难过。

这时外面有风掠过,吹动殿外廊上挂的风铃,发出一串清亮的叮当声。赵构随之神色有些怔忡,转头凝视窗外许久,不知在想什么。最后长叹一声,再展一纸,又提笔挥洒随意地在其上作行草。

婴茀见他写的是曹植《洛神赋》里的段落:“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字写得秀润清逸,甚是漂亮。婴茀正在认真欣赏,赵构却停了下来,低叹道:“又写坏了。这样的字委实配不起如此佳赋、如此佳人。”言罢又扯下纸揉而弃之。

婴茀有些讶异,心想这字已经很好了,他却仍觉不堪,不知他所说的那“如此佳人”会是指谁。

赵构低头不语,转首间目光落在了婴茀的双足之上。她的鞋头此时微微露出裙外,婴茀随他目光而下视,发现这点后立即缩足于内。

赵构淡淡一笑,问:“婴茀,靖康年间宫内女子是否流行穿一种后跟上缝有银铃的绣鞋?你有没有穿过?”

婴茀一愣,答道:“那种鞋其实并不多见,穿的人不多,而且只有小足的绣花鞋上有此式样,奴婢未缠过足,因此……”

说到这里又深为自己的天足而自惭形秽,再次深深地垂下了头。

“哦,原来是这样……”赵构低声道。随即又看看婴茀,说:“不早了,朕回寝宫休息,你收拾好后也早点歇息罢。”

婴茀答应。目送他走后抬首看着廊间不时被风吹响的风铃,柔福帝姬曾穿过的那双缝有银铃的绣花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来。

第二十六节 晦冥

自建炎二年五月起,一直顽强抗金的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又连连上疏请乞赵构回銮还京。并将调兵遣将周密安排详细告之赵构,力求使他安心渡河而归,甚至不惜以自己生命来作担保。其上疏大意为: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彦等自滑州渡河,取怀、卫、浚、相等州,王再兴等自郑州直护西京陵寝,马扩等自大名取洛、相、真定,杨进、王善、丁进等各以所领兵,分路并进。河北山寨忠义之民,臣已与约响应,众至百万。愿陛下早还京师,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中兴之业,必可立致。如有虚言,愿斩臣首以谢军民!

但上疏之后,各州情况却并不乐观,金军攻势如潮,永兴军潍州、淮宁、中山等府相继失陷、经略使唐重,知潍州韩浩,知淮宁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陈遘都阵亡殉国。赵构见形势严峻,便未复诏答复,宗泽锲而不舍,又继续上疏劝说:祖宗基业,弃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尘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寝,为贼所占,今年寒食节,未有祭享之地。而两河、二京、陕石、淮甸百万生灵,陷于涂炭,乃欲南幸湖外,盖奸邪之臣,一为贼虏方便之计,二为奸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备,人气已勇锐,望陛下毋沮万民敌忾之气,而循东晋既覆之辙!

赵构阅后颇为心动,宣黄潜善、汪伯彦等重臣前来商议择日还京之事。但黄潜善、汪伯彦二人一向与宗泽不和,亦明白宗泽上疏中所称“奸邪之臣”是指自己,越发怀恨在心,遂纷纷出言阻挠赵构回汴京,反复劝道:“而今河北局势未稳,不时传来州府失陷的消息,陛下若此刻还京甚为冒险。靖康年间金人犯境之初道君太上皇帝曾劝渊圣皇帝南幸暂避,惜渊圣皇帝未采纳太上皇帝良言,坚持留守汴京,以致招来靖康之祸。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防。国家亟待陛下中兴,陛下身系万民之福,即便是为天下苍生计,陛下也应该保重自己,谨慎行事,切勿在金军未退之时返京,冒此无谓之险。”

一提靖康事赵构立即便犹豫了。国破之前赵佶的确劝说过赵桓一起南幸避难,先保住自己,日后再找反攻机会。但那时的赵桓早已不听父皇的任何话,在一干大臣的支持下决意留守汴京,国破家亡后赵佶被金人从汴京押走,前往金国途中遇到“先行一步”的儿子赵桓,赵佶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当初如果听了老父的话今日就不会遭此大难了!”

赵构独坐在龙椅上沉思,黄潜善、汪伯彦继续轮番站出晓以厉害百般劝阻,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在负手离去之前宣布了他的决定:“返京之事日后再议。”

时年七十岁的宗泽听说此事后忧愤成疾,以致引发了背疽恶疾,很快病倒卧床,到了七月间病势越发沉重,杨进等诸将相继前去看望,宗泽自病榻上撑坐起来对他们说:“我身体本来很好,百病不侵,只因二帝蒙尘已久而无法解救迎回才忧愤成疾。若你等能为我歼灭强敌,以成主上复国中兴之志,我便虽死无恨了!”

众人听后皆落泪,点头应承道:“我们愿尽死以完成大人嘱托。”

待诸将出去后,宗泽老泪横纵,慨然道:“古人有诗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今我病重将亡,当真领悟到了其中百味。”

此后再也无力说话,而这日先前所谈及的全是忧国忧民之事,自己的家事倒一句未提。当晚风雨晦冥,异于常日,宗泽躺着静听风啸雷鸣,忽然猛地坐起,连声呼道:“过河!过河!过河!”蹙眉睁目,目眦尽裂,家人忙过去照顾,呼他不见应声,一探鼻息之下才知他已然过世,而其双目始终怒睁,无论如何也无法阖上。

金人闻知宗泽死讯后更加坚定了用兵南侵的决心,金主完颜晟下令道:“康王一定要穷追猛击而灭之,待平宋之后,再立个像张邦昌那样的傀儡皇帝。”随后命左副元帅粘没喝继续南伐,务必要渡河再灭赵构南宋朝廷。

此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九月甲申,原宗泽招抚的旧将、京城外巡检使丁进叛变,率众进犯淮西。

九月癸巳,金人破冀州,权知军州事单某自缢而死。

冬十月,金人围濮州,濮州形势不容乐观……

赵构寝食难安,日间与群臣商议讨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晚上回来对着太后妃嫔,想起靖康之变时宫眷惨状更是忧虑无比。侍御史张浚看出他心忧宫眷安危,便建议说:“不如先选一处安全之地置为六宫定居之地,然后陛下便可安心以一身巡幸四方、规恢远图了。”赵构采纳其建议,在认真考虑筛选后,将杭州定为宫眷安居处,命六宫随隆祐太后先往,并令常德军承宣使孟忠厚奉太后及六宫幸杭州,以武功大夫、鼎州团练使苗傅为扈从统制。

他亦让婴茀随太后先行,但婴茀仍然拒绝而泣请留侍在赵构身边。这次赵构也不再多说什么,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留下。婴茀从此更加积极地练习骑射,以准备随时着戎装带弓箭伴赵构巡幸四方。

金人攻势更加强劲,传到赵构耳中的战报泰半是噩耗:十一月壬辰,金人破延安府。乙未,金人破濮州。甲辰,金人破德州,然后是淄州。十二月甲子,金左副元帅粘没喝攻破北京,河北东路提点刑狱郭永战死。接着虢州、徐州、泗州相继失守。到了建炎三年二月,金人又以支军攻楚州,金戈之声离扬州的赵构越来越近了。

一日晚赵构批阅完奏折后回寝宫休息,无奈脑中所想全是战事,思及宋军节节败退之现状甚为烦闷,心绪不宁而难以入睡,最后终于重又穿上衣服,只身走向书阁,想继续读书练字以消磨时间。

不想尚未走到门前便远远瞧见书阁内有烛光透出,顿觉奇怪:自己离开已久,何人还在其中?在做何事?

当即加快步伐走去,推门而入,只见书案前一女子迅速起身,并把什么东西藏于身后,又惊又怯地盯着他。

那是婴茀。批阅奏折时都是她在一旁服侍,但既已回寝宫,她还留在这里这么久,而且此刻神色慌张,殊为可疑。赵构不悦,冷冷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婴茀低头道:“官家恕罪……”

“朕在问你话。”赵构加重责问的语气又问:“你身后藏的是什么?”

婴茀见他神色阴冷严肃,一急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未把藏的东西呈给他看。

赵构本就心情欠佳,此刻见她背着自己行事,私藏物品,更是疑心大增,也愈加恼怒,懒得再问,径直走过去一把捉住她的右手硬拉了过来。

第二十七节 翰墨

赵构发现她手上握的是一卷裹在一起的纸状物,夺过展开一看,却见里面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帖,外面裹的那张白纸上写满了临摹的字,墨迹新鲜湿润,显然是刚写的。

婴茀双颊绯红,立即跪下再次恳求道:“官家恕罪。”声音怯生生的,都有些发颤。

赵构问:“你留下来就是为了练字?”

婴茀低声称是,深颔螓首,看上去既羞涩又害怕。

赵构细看她刚才写的字,虽仍显生涩,但已初具二王行书之意,若无一段时间的反复练习很难从她以前的风格演变至此。于是再问她:“你是不是经常如此深夜练字?”

婴茀犹豫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了,伏首叩头道:“奴婢知错了,以后绝不再在官家书阁里停留,擅自使用文具。”

赵构默然凝视着她,依稀想起自己曾拒绝采用她写的诏书,告诉她“朕更喜欢黄庭坚、米芾及二王等人笔下的风骨与神韵”,想必她便从此留心,每夜在他回寝宫之后还独留在书阁里,按他喜欢的风格练字,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字体改过来。怪不得她最近看上去面容憔悴,眼周隐有黑晕,原来是昼夜不分地劳累所致。

“除了服侍朕外,你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学习,白天练骑射晚上练书法?”赵构坐下来,语调已平和许多。

“是。”婴茀答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想学点有用的东西……若以后能借此为官家分忧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赵构略有些感慨地看她,半晌后浅笑道:“婴茀,我们很相似呢。”

婴茀微微抬头,目中映出一丝迷惑。赵构又道:“朕的父皇酷爱书法,因此积极引导敦促每一位皇子习字,每过一段时间便要命我们聚在一起当着他的面挥毫书写,然后由他来逐一品评。朕刚会写字时,三哥的书法已经很好了,而且风格跟父皇的非常近似,每次父皇点评皇子书法时总会夸他,所以其余兄弟们都竭力模仿,想练成与父皇一样的瘦金书以求父皇赏识。”

婴茀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轻声道:“但官家必有自己的想法。”

赵构点头,继续道:“父皇剑走偏锋,独创瘦金体且已发挥到极致,后人单纯模仿只能得其形而难得其神,甚难超越,何况,朕说过,那种风格并不是朕欣赏的。因此朕决意广采百家精华,加以自己风骨以另成一体,让父皇有朝一日对朕刮目相看。从小时起,朕便认真研习书法,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初学黄庭坚、米芾,然后潜心六朝,专攻二王,无论其风或萧散,或枯瘦,或道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都先一一临写,再分析取舍采其所长。你如今所学的《兰亭序》朕当初便临摹了不下千遍,每个字的字形字态都记得烂熟于心,现在信笔写来,不管小字大字,都能随意所适。多年来,若非有不可抗拒的大事相阻,我每日必会抽时间习字。年少时通常是白日练骑射,夜间练书法——就如你现在这样……照此看来,我们可以说是一类人。”

婴茀道:“奴婢怎能与官家相提并论。奴婢愚钝笨拙,要花很多工夫学习才能达到常人资质。而官家天资聪颖,再加上又如此精诚勤勉,假以时日,何事不成?”

“婴茀,你亦不必妄自菲薄。”赵构以指轻敲面前婴茀所写的字:“学书法是需要天分的。若非风神颖悟,即使力学不倦,以至秃笔成冢、破研如山,也仍旧不易领悟书法的奥妙。朕观你今日写的字,虽因重模仿而颇受束缚,却已能看出其中自有风骨,继续勤加练习,将来必有所成。”目光移至一旁的《兰亭序》字帖上,又道:“以后跟朕一起练字,不必躲着自己琢磨。朕存有一些王羲之的真迹,也可给你细赏。唐人何延年称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如有神助,其后再书百千本,却再无相如者,这话颇值得商榷。王羲之的其他作品未必都不如《兰亭序》,只因此帖字数最多,就像千丈文锦,气势磅礴,供人卷舒展玩,自是人人都觉得悦目满意而深铭于心过目不忘。不若其他尺牍,总不过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一般,玩之易尽。这些年朕陆续求得了一些王羲之真迹,虽也不过数行、或数字,但细品之下初觉喉间少甘,其后则如食橄榄,回味悠长,令人不忍释手。以后你再慢慢体会罢,观其真迹对你的书法益处更大。”

婴茀自是大喜,立即谢恩,愉悦之色拂过眼角眉梢,吹散了薄愁,妆点了容颜。脉脉地笑对君王,眼波如水,流光潋滟。

赵构侧首看着,若有所思。婴茀在他异于往常的注视下却又局促起来,再次低头沉默。

“你当初为何会拒绝郓王?”赵构忽然问。

他问得相当平静自然,但在婴茀听来却有如惊雷乍响,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后才渐渐寻回意识。她丝毫没想到赵构会察觉到赵楷曾对她有情,虽向他提过靖康之变时赵楷让人救柔福帝姬与她出宫之事,但她叙述时刻意掩饰淡化了赵楷对自己的看重,只说因自己是柔福最亲近的贴身侍女,所以赵楷命人一并带她出去。此刻也不知如何回答赵构的问题才适当,只低头轻道:“官家知道?……”

“朕什么也不知道。”赵构淡然道:“朕只是很了解三哥,他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心思去教一个不相干的宫女书法……三哥当初何等风光,永远都是一副光彩夺目的模样,宫中女子皆为之倾倒,他既看中了你,你却又为何会坚持不受他所纳?”

婴茀垂目默然不语,久久才轻叹一声,道:“官家说过,我们是一类人。”

赵构闻言直身再度细细省视她,终于微微笑了,随即起身展袖,启步出门。婴茀忙跟在他身后,在门前停住,裣衽一福相送。不想赵构却又转身至她面前,不疾不缓地从容伸手牵住了她的左手。

婴茀一愣,不知他此举何意,而他已经重又开始迈步,领着她向前走去。

婴茀有些茫然地随他而行,恍惚间转过几处门廊才发现,他们行走方向的尽头是他的寝宫。

第二十八节 惊梦

他牵她走进寝宫,深入幕帷,最后在床沿坐下。一朵烛花这时突兀地绽开在一直默默燃烧着的红烛上,瞬间异常的光亮和跳跃的声响令婴茀如惊醒般猛地站起,却很快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惭,不知现在该站还是该坐。

赵构静静地看她,而她也立即明白了他目中分明的暗示。总是这样的,在她面前,他可以不用语言,仅凭他的眼神她就可读懂他的指令和要求。

短暂的沉默后她跪下来为他宽衣除靴。这样的事以前也做过,却不像今日这般进行得徐缓而困难。在终于触及染有他温暖体温的白绢内衣时,她的手与她的心一起微微地颤。

他伸臂将她揽上衾枕,顺手一挥,芙蓉帐飘然合上。在弥漫入帐内纱幕的烛红氤氲光影里,他闲闲地拥着她,轻解她罗裳。

她僵硬地躺在他怀中,不作任何抗拒,本能的羞涩和空白的经验也使她未曾想到如何迎合。她的木然并不令他惊讶或不满,他依然不出一言,开始以唇和手感受着她的柔美身躯。

他们毫无阻隔地拥抱着,所谓肌肤相亲莫过如此罢。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入她鬓间。赵构因此停下,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婴茀涩涩地微笑着抱紧他:“我们从未如此接近过。”

过了一会儿忽闻有风铃声隐约响起,赵构一愣,下意识地转首朝外,双眸透露出他刹那的恍惚。然而他随即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已入婴茀眼底,便类似掩饰地低语道:“又起风了?”

他的手指仍然如先前那般反复划过她无瑕的肌肤,却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风铃淅沥,瑞脑浮香,他模糊的心思随着夜色在晃。

婴茀不答他那无需答案的问话,只哀伤地环着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

他有些讶异于她突然点燃的热情,但亦渐有回应,继续对她的临幸。她婉然承欢,心上的痛楚尤甚于身体,幸而他逐渐升温的怀抱给了她将之稀释的理由。

她酸涩却毕竟喜悦地感受着他因她而起的欲望,虽然很清楚他给予她的感情非她所愿,她不过是偶然获得了他浮光掠影的垂怜。

缱绻间不觉已至夜半,忽然外面噪声大起,数名宦官提着灯笼急急地跑来,并大力拍寝宫之门,连呼:“官家,不好了!”唤了两声等不及听赵构回音便索性猛然推门而入。

婴茀被吓得惊呼出声,赵构更是大怒,隔着罗帐斥道:“是谁如此大胆闯朕寝宫?”

推门者面面相觑。因妃嫔们已被送往杭州,赵构最近一直是一人独寝,事情紧急,所以他们未想太多便擅自推门而入,听见婴茀惊呼才知有人侍寝,当即又是害怕又是尴尬。大多人都自动退了出去,只有两人留下,壮着胆奔到赵构帐前跪下,道:“官家恕罪,实在是事关重大,所以奴才们才斗胆擅入官家寝宫禀奏……金军已经攻破了紧邻扬州的天长军,即刻就要进犯扬州了!”

赵构矍然警觉,周身一凉,便泛出一身冷汗,竟有些虚脱的感觉。也不及细想,立即披衣而起,站出一看,发现面前跪的两名宦官一是内侍省押班康履,一是近日被他派去观察天长军战况的内侍邝询。赵构一指邝询,简短命令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邝询道:“金人先以数百骑进攻天长军,统制任重、成喜临阵脱逃,率近万士兵逃跑得干干净净。官家随后派去的江淮制置使刘光世虽有御贼之心,可麾下士兵却无斗志,刚一交战就纷纷败下阵来。几个时辰前天长军已经被金军攻破,听说金将玛图已经接令,先率一批骑兵来攻扬州了!”

康履连连叩头道:“官家快起驾离城吧,诸将皆在外,扬州兵力实在不足以抵御金人铁骑进攻呀!”

赵构蹙眉问邝询:“玛图率领的金兵现在何处?”

邝询答道:“据说已经动身,现离扬州不过十数里。”

赵构点头,立即命邝询道:“备马!”又对康履道:“将朕的铠甲取出!”

二人答应,各自去准备。婴茀也很快穿好衣服出来,赵构让她速回房换戎装,待略作收拾准备好后,赵构便策马带着婴茀、康履、邝询等亲随五六骑出宫欲离城。行至中途赵构忽然问康履道:“金匮中的东西都带出来了么?”

康履道:“官家放心,玉玺、几道重要诏书和珍品字画一件没落!”

“还有呢?”赵构颇有些紧张地问:“最下一层有个小小的桃木匣子,可也一并带出来了?”

康履愣道:“最下一层?奴才没注意到……”

赵构怒极扬手挥鞭重重落在他身上,然后立马转身朝行宫方向驰去。邝询康履急唤他道:“官家使不得!现在没时间回宫了!”但赵构毫不理睬,头也不回地飞速驰向行宫,婴茀反应过来后立即跟去,剩下几名宦官纷纷叹气,很是为难,不知是否该随赵构回宫。

赵构直驰回寝宫,取出金匮中匣子后珍重藏于怀中,然后迅速上马离宫,婴茀始终紧随他而行。原先尚在睡梦中的宫人此刻也闻声而起,见赵构着戎装行色匆匆立即便惊惶起来,有几个大胆的追着问:“官家要驾幸哪里?可是要离开扬州么?”赵构并不作答,紧锁双眉沉着脸策马疾行。宫中顿时大乱,宫人们纷纷争相涌出,星散于城中,城中民众见了忙询问发生何事,宫人便答:“官家走了!肯定是金人攻来了!”于是满城哗然,人们都立即收拾细软拖儿带女驾车驭马地蜂拥出城,不时发出的惊惧呼声与鸡鸣犬吠、什物破碎声交织在一起,天尚未吐白城中却已沸腾起来。

此刻赵构与婴茀身边已无侍从,越来越多的行人争先恐后地赶了上来,与他们并辔而驰,还不时冲撞,大敌当前人人都抢着逃命,哪里还会把原先敬畏的皇帝当回事,赵构几番被他们挤撞尚能抵住,但婴茀所骑的马身形较小,她又是女子,在一窄路出口处险些被人挤下马。赵构见状伸手将她揽到自己马上,再奋力鞭马“突出重围”直奔城中南门而去。

一到南门便见康履等人与宫中禁军早已把持好城门两侧,不放人轻易出去,见赵构终于赶至才松了口气,忙命禁兵强行架开人群,辟出条通道,请赵构先过。待赵构及几位宦官、将领一过,连禁军都没了分毫秩序,一个个像普通民众一般争着扑出城门,其余臣民也立即一涌而上,城门瞬间被一干军民塞得满满的,争执推搡间被踩死或被禁兵刀枪所伤致死的人不计其数。那日的太阳便在扬州震天的哭嚎悲泣声中徐升而出,淡淡的光线映着地上的斑斑血痕显得无可奈何地苍白。

第二十九节 重耳

出城后赵构决意渡江南骛,一路上护卫的禁军渐渐自顾而行,争着往前赶,越来越不听号令,待行至扬子桥时,一名卫士干脆出列疾步奔走上桥,把赵构等人甩在身后。御营都统制王渊见后大怒,命人追去把那卫士押回来,摁跪在赵构面前。

赵构盯着他冷道:“身为兵士理应主动御敌卫国,而不是急于逃逸以求自保。怪不得最近宋军连遭败绩,原来是你这种人多了。”

那卫士一听竟仰首冷笑顶撞道:“我们急于逃逸以求自保正是惟陛下马首是瞻的表现呀!您这皇帝一有风吹草动就忙着东躲西藏,凭什么要求我们一定要为您做人盾挡住金人的刀剑呢?您的命那么金贵,但我们普通兵士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又转头看着赵构身旁的婴茀,大声道:“金人大军压境,陛下一味听信黄潜善、汪伯彦粉饰太平之言而不作防备,金人快攻到家门口了却还在与女人风流快活……”

话未说完只见面寒光突现,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柄利剑已直刺进了他心窝。卫士双目一滞,慢慢低头去看,握剑之人提手一拔,艳红的血光喷薄而出,卫士闷哼一声,斜斜地倒在地上,两眼半瞪着,唇边渗出一丝蜿蜒的血痕。

赵构面无表情地提剑而立,剑尖微垂,剑上的鲜血滑过光洁如镜的刃面,一滴一滴地坠落于地。

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卫士们不敢再擅自移步,都纹丝不动地守在原地。而王渊、康履等人也暂不知如何应对,也都全然沉默着。

这时婴茀自怀中取出一面丝巾,在赵构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地用丝巾轻轻揩拭溅附在赵构铠甲上的血迹。

“把他抬去找地处理了。”赵构看着刚才押那卫士的两名禁兵命令道:“其余人随朕过桥。”

一行人走到瓜洲镇后两位大臣吕颐浩与张浚亦驰马赶来,赵构问他们:“黄潜善与汪伯彦现在何处?”吕颐浩答道:“他们听说官家出城,便也着戎装离开扬州,只不知现在跑到哪里了。”

张浚叹道:“他们倒是逃脱了,可惜累及无辜之臣。军民怨黄潜善刻骨,司农卿黄锷刚跑出城,就被军士误认为是黄潜善,相互呼告说:‘黄相公在此。’当下便有人道:‘误国害民,都是他们的罪过!’于是众人都怒气冲冲地持利器扑向黄锷,可怜黄锷还未来得及分辨,头便已被军民砍断。少卿史徽、丞范浩闻讯赶来查看情况,也被激愤中的军民打死。给事中兼侍讲黄哲方徒步而行,也被一骑士挽弓射中四夭而亡。鸿胪少卿黄唐俊与谏议大夫李处遁也都被乱兵所杀。现在朝臣们人心惶惶,都穿布衣而逃,惟恐被人看出身份。”

赵构恻然勉强一笑,对婴茀说:“当初汴梁城将破之时,想必就是这般光景罢。”

婴茀摇头轻声道:“不一样的。官家既能全身离城南幸,日后必会有收复失地的一天。”

张浚点头道:“这位……夫人言之有理,请陛下暂时移驾往杭州重建朝廷,臣等必会鞠躬尽瘁辅佐陛下中兴大宋、收复失地。”

待准备渡江时才发现因离城匆忙,根本就没准备有船舰,而今只有一叶渔家的小小扁舟泊在岸边,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同时渡江。张浚问过船家,得知此舟只能载一马二人后回来向赵构道:“请陛下与一名随从带御马先行,臣等随后再设法过江。”

康履闻声即刻几步赶来,双手搀扶着赵构道:“奴才扶官家上舟。”

赵构将手抽出来,淡淡道:“不必。”然后有意无意地瞟了婴茀一眼。康履立即会意,他一直是赵构最为信任的宦官,而今见赵构在只能选带一人的情况下属意于婴茀,虽大感失望,却也不敢形之于色,而是转身面向婴茀,笑容温和得带有几分谄媚:“婴……吴夫人,请扶官家上舟罢。老奴不在官家身边,就烦请夫人尽心照顾官家了。”

婴茀听他刻意改变了称呼,不觉脸色微红,心里却有浅浅的和暖之意,于是朝他轻轻一福,细声道:“康公公放心,您的吩咐我记下了。”

渡江之后便到了京口,赵构与婴茀沿小路而行,走了许久渐觉十分疲惫,正好看见眼前有一水帝庙,便走进去休息。

赵构呆坐半晌,忽然取剑拔开,盯着上面的血痕默默看了看,然后低声叹息,就着足上乌靴将血痕擦去。此时百官皆未赶来,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庙中就他与婴茀两人。婴茀侍立在旁,见他奔走了大半日,头发微乱,好几缕飘散下来,映着满面尘灰的脸颊和失神的目光,落魄之状看得她心酸。便过去想伸手为他拢拢头发,他却仿若一惊,猛地侧身躲过,待看清是她后也郁郁地摆手,不要她靠近。

稍歇后两人再度出发,朝镇江赶去。此时已近黄昏,他们经过一番惊吓逃亡才渐渐觉察到腹中空空,甚是饥饿,而出来时全没想起带食物,四顾之下也没找到任何足以果腹的野果蔬菜。正在为难间忽见一农妇手挽一竹篮走过,篮中盛有不少食物,想是在给什么人送饭。婴茀一咬牙,赶过去唤住她,红着脸道:“大娘,我们匆忙避难至此,却忘带了干粮,自昨夜以来行走大半日了,一点东西都没吃,不知您可否……”

农妇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冷笑道:“你们是从扬州逃出来的兵将?有手有脚的,穿这么一副好戎装,却不去与金人作战而逃到这里要饭!”

婴茀羞惭之极,低头无言以对。赵构脸色一变,走来正欲开口相斥却被婴茀拉住。婴茀一边拉住他暗示不要说话,一边朝农妇赔笑道:“请大娘不要见怪,是我们唐突打扰大娘了。”

农妇又瞥他们一眼,伸手进篮摸出个炊饼扔在地上,说:“只能匀出个炊饼给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吃罢。”说罢扬长而去。

婴茀弯腰拾起炊饼,仔细拂去上面灰尘,然后双手捧着给赵构。赵构挥手将炊饼打落在地,语带怒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婴茀再次将饼拾起,扔然细细地去除沾有灰土的表皮,剥下来的碎屑却不扔,而握于手中,轻声对赵构劝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大事者必要学会在逆境中顽强生存,无知农妇的刻薄言语算不得什么,官家不必太在意。晋文公重耳做公子时被晋献公妃骊姬陷害,被迫流亡周游列国,其间挨饿受辱饱经风霜。行至五鹿时因饥饿难忍,亦曾向乡下人讨东西吃,那人却给了他一大块泥土。重耳怒而扬鞭欲打其人,被狐偃拦住,说:‘泥土代表土地,这正是上天要把国土赐给您的预兆。’重耳听了立即感悟,遂恭敬地向乡下人磕头,并把泥土收下一同带走,多年后重耳果然做了国君,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今日炊饼沾土想必也是此兆,官家何不效仿重耳,笑而纳之?”

赵构闻言面色渐霁,道:“那朕是不是该把这些沾有泥土的碎屑郑重收好,带回供奉呢?”

婴茀微笑道:“奴婢替官家收着罢,待以后官家中兴复国后或许便成了一件圣物呢。奴婢收着也有光彩。”说着取出丝巾果真将碎屑包起,然后将干净的炊饼递给赵构。

赵构将饼掰了一半给婴茀,婴茀摇头道:“奴婢不饿……”赵构没说话,伸出的手却毫不收回。婴茀知道他意思,才轻轻接过,仍不忘出言谢恩。

“婴茀……”赵构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缓缓咬了口炊饼,道:“你像是读了不少书呢,也是柔福帝姬教你的么?”

婴茀点点头,说:“帝姬教过一些。后来奴婢服侍官家后,又斗胆抽空看了一些官家的书……随便瞎看的,也不多,是说错什么话了么?让官家见笑了。”

赵构略一笑,道:“你说得很好,没一句说错。”

第三十节 深寒

因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他们一直选走小路,不料渐至迷途,待意识到偏离了去镇江的方向时天已尽黑,无奈之下只好在附近山坡上寻了一个可容身的山洞,准备暂且在内栖身一宿,明日天亮后再赶往镇江。

那时天气尚十分寒冷,两人虽点燃了一堆篝火,山洞内仍然很阴冷。此行匆忙,寝具带得并不齐全,赵构的马上只负有一块大貂皮,是他平日巡幸各地时在野外用的。婴茀见那貂皮虽不小,卧覆各半一人用倒也足够,但要同蔽两人就很勉强了,何况,自己虽已受赵构临幸,却仍不敢肯定他会愿意召自己同卧一处。于是她把貂皮铺好后依然如在宫中时一样,先行礼请赵构就寝,然后恭谨地退至较远处。

赵构淡淡问她:“你准备在哪里睡?”

婴茀低首道:“奴婢在篝火旁坐着歇息也是一样的。”

赵构朝她一伸手,命令得很简洁:“来。”

这一字比猎猎燃烧的篝火更令婴茀觉得温暖。她略带羞涩地缓步走去,与赵构解衣后一起躺下,因貂皮面积的原故,赵构很自然地把她拥在怀里,他们像两只过冬的小动物,紧紧蜷缩依偎着,婴茀安宁地微笑,忽然对这次意外的二人独行感到有些庆幸。

须臾,赵构像昨夜那样开始吻她,婴茀轻有一颤,却随即镇静下来,已不像第一次那样惶然不安,只柔顺地躺在他怀中接受他的爱抚。这样的接触持续了许久,却不见他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婴茀微觉有点奇怪,便不禁睁目看了看他,但见他紧蹙双眉,眼中有隐约的忧虑与惶恐,而渐渐加大了抚摸她的力度,她有点疼,忍不住低呼几声,他恍若未闻,继续着抚摸与亲吻的动作,而神情却越来越焦躁,额上汗珠也密密地渗了出来。

讶异之下她留心观察,亦渐渐明白了他惊惶的原因:他的身体并未随着他的欲望而有所反应。她也惶惶然不知所措,却让他看出了她的了然。尴尬之下他猛地起身,只着一身单衣便冲出洞外。

婴茀立即穿衣而起,拿起赵构的披风追出去。却见赵构立在一块凸出山坡的岩石上,愣愣地望向远处,整个人都呆住了。

婴茀顺着他目光望去也是一惊:江对岸一团烈焰冲天,长烟弥漫,着火处离此地很远,而仍能看到如此景象可见火势甚大,蔓延甚广。

“那是扬州。”赵构艰难地说:“金人纵火焚城了……”

婴茀鼻端一酸,走过去把披风轻轻披在他身上,温言劝道:“外面风大,又冷,官家早些进去歇息吧。明日到了镇江再与群臣商议收复失地之事。”

赵构一动不动,眼底沉淀着一片绝望的苍凉。

婴茀伸手扶他,轻轻拉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移步,转头看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婴茀知道他是为适才的事觉得有失颜面,一面扶着他回去,一面装作不经意地说:“官家昨夜未休息好,今日又劳累奔波了许久,一定很疲惫,暂且先在此歇歇,待到镇江后再好好将养两日,精神自然就好了。”

赵构此后一直沉默着,不再与她说话。进到山洞中默默睡下,也不再伸手揽她。婴茀依在他身边,搂着他一支胳膊而卧,长夜难眠之下反复想:“他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她因这念头而有些羞涩,忽然间又莫名地在心里郁然长叹。偷眼看赵构,他躺着毫不动弹,像是在沉睡,映着篝火跳跃不定的光焰,他清秀的五官上可看出分明的忧患之色。她以手轻抚,触觉冰凉,而他的眼睑似在她碰触的那一瞬有微微的跳动。

次日下山后,镇江守臣钱伯言发出的府兵找到了他们,将他们迎至镇江府治中住下。赵构很快发现府治中温暖柔软的衾枕也仍然唤不回他的“精神”,这个发现对失地之后的他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般更为沉重的打击。他难以置信,一次次地与婴茀尝试着欲再度寻回他丧失的能力,焦躁惊惶之下他的行为越来越狂乱而粗暴,婴茀默默忍受着配合着他,但一切终究是徒劳的,到了第三夜,经过最后的无效尝试后赵构失控般地起身,疯狂地抓起所有能抓到的东西猛撕怒砸。

婴茀跑去拉着他劝道:“官家不要……”

赵构一扬手便把她推倒在地,他朝她怒道:“你滚开!不必再跟着我了!明天我把你配给一个将领,你跟着那男人去过吧!”

婴茀爬起来,依旧跑过去紧紧搂住他,泪流满面地说:“我不要什么将领,我的男人就是你!”

赵构怒气不减,仍想把她推开,她不理他的推搡,继续紧箍着他悲伤地说:“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命,我的荣光我的天!能靠近你,活在你身边我才是我希望的那个我,这点在我们相遇于华阳宫樱花树下那天我就认定了……不,不,还要更早,在你去太上皇寝宫扶起贤妃娘娘时,在你拒绝郓王殿下的邀请时,甚至,在我初见你那天,你蹴水秋千、指挥龙舟争标时……”

赵构在她激烈的告白声中逐渐安静下来,半晌后苍茫地勉强微笑,轻轻对她道:“婴茀,怎么会这样?”

拥着他的婴茀清楚地觉察到他身体如深寒受冻般轻轻颤抖着,她愈加不肯放手,将泪湿的脸颊紧贴在他胸前:“官家,不要赶我走。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构亦以臂搂住了她,在透过小窗窥入屋帷的清凉月光中黯然阖上了双目。

到镇江后赵构召集了赶来的群臣商议去留问题。吏部尚书吕颐浩乞请留跸,为江北声援,而王渊则说镇江只可捍一面,若金人自通州渡江而攻占姑苏,镇江即很难保住,不如前往杭州,钱塘有重江险阻,要比镇江安全得多。赵构遂决意趋杭,留中书侍郎朱胜非驻守镇江,并命江、淮制置使刘光世充行在五军制置使,控扼江口。于是率众臣出发,经常州、无锡、平江、秀州、临平等地,最后终于平安到达了杭州。赵构就州治为行宫,随后下诏罪己,求直言,赦死罪以下罪犯,士大夫流徙者悉命归来,惟独不赦李纲。

赵构已在建炎二年十二月将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黄潜善迁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并兼御营使。让二人一为左相,一为右相。但这两人专权自恣,而无执政大臣应有的远见卓识,金人敢大举南下也正因看出了二人的无能。到了杭州后,赵构痛定思痛,暗示御史中丞张澂查核二人所犯过失,张澂一向与二人不和,赵构一示意便立即心领神会地着手处理,很快列出黄潜善、汪伯彦“固留陛下,致万乘蒙尘”、“禁止士大夫搬家,立法过严,归怨人主”、“自真、楚、通、泰以南州郡,皆碎于溃兵”等大罪二十条,并正式上疏弹劾。

黄、汪二人尚不知此上疏是得自赵构的授意,散朝后一同求见赵构,跪在赵构面前流着老泪连连道:“非是臣等贪念名利,实在是国家艰难,臣等不敢具文求退。所以只好忍辱负重,甘冒不明事理之人的冷言冷语,继续为陛下分忧……”

赵构不动声色地说:“两位爱卿当真是处处为朕着想,在为朕分忧、报喜不报忧上确实相当尽力。”

二人一愣,未敢答话。赵构继续道:“北京被金人攻破后,张浚率几位同僚建议说金军敌骑将来,朝廷不能继续宴然而无所防备,听说二位卿家都笑而不信,潇洒之极。金人破泗州后,礼部尚书王綯听闻金兵将南来攻扬州,率从官数人奏请朝廷作出对策,群臣与你们商议此事,二位卿家仍然毫不紧张,据说还笑着对众人说:‘你们说的话听起来跟三尺童子说的差不多!’……”

黄潜善、汪伯彦终于明白他意在降罪,立时惶然再三叩首,惊得汗如雨下。

赵构漠然看着,最后道:“江宁与洪州景色不错,想来应该是适合修身养性和养老的地方,二位不妨前去住一段时日。”

次日赵构在朝堂上宣布了罢二人相位的消息,命黄潜善知江宁府,汪伯彦知洪州。此后不久将他们这两个官位也一并罢去了。

第三十一节 观潮

建炎三年春,内侍康履、蓝珪得到赵构允许后率一批宦官前往钱塘江观潮,不想归来时两人竟纷纷流泪哭喊着跑来跪在赵构面前,哭诉道:“请官家为我们作主!我们不过是偶尔出宫观潮,不想竟险些命丧苗傅统制之手!”

赵构蹙眉问道:“无缘无故他为何要杀你们?”

康履答道:“臣等带宫中内侍去观潮,自然需要寻合适之地搭盖帐篷以避风小驻,领兵巡视的苗统制见了便很不高兴,硬说我们阻塞了道路,命手下士兵强行拆除,还指着老奴大骂,说官家颠沛流离至此全是我们内侍之过。老奴一时气愤便与他理论,谁料他立即狗急跳墙,抓住老奴就要打,蓝公公过来相劝也被他推倒在地,随后拔剑威胁,幸而跟他同行的刘正彦大人尚明事理,及时将他拉住,我们才好歹保住了脑袋回来继续服侍官家……”

说到这里康履放声大哭,显得无比伤心,蓝珪也频频抹泪,道:“我们服侍官家已有二十多年,从大内跟至康王府,再辗转至江南,只求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受这奇耻大辱倒也罢了,但我们既是官家身边之人,苗傅还敢如此狂妄无礼,分明是不畏官家天威。万望官家能给个说法,惩罚苗傅,以解我们所受的冤屈。”

赵构静静省视他们,再问康履:“你是怎么与他理论的?”

康履一愣,想了想断续答道:“老奴说: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官家蒙尘,皆因你们这些只吃粮、不管事的兵将出战无力所至……你们打不赢金人,倒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尽心尽力服侍官家的内侍身上,简直岂有此理……”

赵构一扬手,道:“朕明白了。你们退下罢,朕稍后再处理。”

康履、蓝珪不敢多说,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下。他们是服侍赵构多年的老太监,早年供职于韦妃宫中,赵构加冠外居后又跟着他到康王府任都监,赵构称帝即位,他们也随之得以升任内侍省押班,平时颇得赵构信任。但赵构亦知他们仗着自己宠信而行为较为嚣张,出行在外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受苗傅以剑威胁,多半是因他们行为过分在先,所以赵构并未立即答应他们处罚苗傅。

批完奏折后赵构信步走到婴茀宫中。到杭州后他已将婴茀封为和义夫人,正式列为嫔御,因相处日久又共经忧患,现在在众妃中倒是与她最为亲近。

婴茀见他若有所思便出言以问,赵构便将康蓝二人之事告之,婴茀听了说:“臣妾今日见随二位公公观潮回来的几名内侍手里提着几只水鸭,发现臣妾在看,便匆忙将鸭藏于身后。”

“他们又在外射鸭扰民?”赵构讶然,随即道:“难怪苗傅看不惯了。”

原来赵构南迁浙江路过吴江时,宦官们便沿途射鸭为乐,百姓敢怒不敢言,后赵构听大臣劝谏勒令他们不得再犯。到杭州后赵构为节俭用度以作表率而自减膳食,与宫眷每日仅以一羊煎肉炊饼而食,内侍宫人们饭食相当简单,此次一干内侍随康蓝二人出宫又看见了水鸭,顿时忍不住又再度以箭射取,悄悄带回宫欲一饱口福。

婴茀点头道:“康公公与蓝公公服侍官家的确是十分尽心的,只是平时对百官将领态度似乎不是很和善,官家不妨多留意,略微告诫他们一下,以免因内侍影响人心,得不偿失。”

“你也知道他们对百官将领不和善?”赵构又问:“你还知道什么事?都讲给朕听听。”

婴茀微笑道:“臣妾一介女流,不应干预涉及百官之事,何况也是道听途说,听得未必真切。这些事官家还是问执政重臣比较合适。”

赵构随即将新任的尚书右仆射朱胜非召来,问他康履、蓝珪等内侍与朝臣关系如何。朱胜非面露难色,在赵构一再追问下终于答道:“康履、蓝珪及曾择几位公公平日行事欠妥,朝中大臣将领多有微辞。在南迁行军时,康公公甚至夜间洗脚都要将士侍立在一旁。大臣们求见陛下得通过康公公通报,康公公若心情不好,让大家等个一两时辰是常事。有一次刘光世有急事面圣,康公公推说陛下正在休息,不宜打扰,刘光世知道他意思,马上掏出一些钱奉上,他才满意地说:‘既然事关重大,那老奴就冒着官家降罪之险去唤醒官家了。’诸将中,有一些欲请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的便常与他们接触,频频出钱贿赂,而另一些看不惯的便私下咒骂,当面也不给他们面子。例如此次公公们观潮设帐挡道,便被苗傅怒斥。”

赵构一面听着一面以指轻击案面细思,须臾侧首对侍于一角的承旨道:“为朕草诏:内侍不得私见统兵官,违者停官编隶。”

朱胜非闻言拱手一拜,道:“陛下英明!臣斗胆再进一言:陛下此时升王渊之职似乎不是很妥当。”

赵构凝眸:“哦?”

朱胜非解释道:“现在苗傅、刘正彦等人对陛下升王渊入枢要之事颇不理解,认为王渊得陛下信赖皆因与康履、蓝珪、曾择过从甚密、得几位内侍美言所致。如此积怨难消,恐有后患……”

黄潜善、汪伯彦罢相后,赵构于建炎三年三月进中书侍郎兼御营副使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向德军节度使、御营使司都统制王渊同签书枢密院事,仍兼都统制。王渊升任之职其实是掌握军权的枢密使副手,地位有如副相,极其重要。赵构升王渊之职是顾念他自扬州事变以来护驾有功,表现得相当忠诚,但王渊能力并不很出众,为人性情又急躁,颇不能服众。王渊驻节平江时专管江上航船,但扬州事变之时因他调度不善而导致大将刘光世的数万骑兵无法渡江,刘光世过江见了赵构后当即告了王渊一状,赵构也十分不满,把王渊召来面责了一番。王渊受责之下一时愤懑,便怪罪于手下将领江北都巡检使皇甫佐,但此举激发了广大将士的不满,令他大失军心,赵构升他官后上上下下都很是不平,尤其是扈从统制、鼎州团练使苗傅。

苗傅出身于将门,多年来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却未得升任要职,如今见王渊骤然升迁自是忿忿不已。而威州刺史刘正彦亦与他同病相怜,他曾经招降过巨盗丁进等人,但得到的赏赐却很少,因此也心怀怨恨,认为赵构赏罚不公,于是与苗傅一拍即合,常聚在一起舒发怨气,且一致认为王渊是与宦官康履、蓝珪、曾择等人勾结,赵构听信宦官之言才重用王渊,他们本就不满康履、蓝珪等宦官仗恃皇恩妄作威福,如此一来更是对他们恨之入骨,再加上观潮一事愈怒不可遏,私下言谈间竟流露出欲兵谏之意,朱胜非察觉出情况不妙,遂提醒赵构注意王渊之事。

第三十二节 北风

听朱胜非如此一说,赵构也意识到王渊的确擢升过快,易招致不利议论,引起人心不满,确实不可不防。于是次日立即下诏:“新除签书枢密院事王渊,免进呈书押本院公事。”命王渊不要到枢密院办公,意在平息苗傅等人的怨气。

但此时苗傅等人积怨难消,必要诛王渊、康履而后快。中大夫王世修平日亦恨内侍专横,也与苗傅、刘正彦联络一气,协商兵谏之策。

三月癸未是神宗皇帝赵顼的忌日,百官照例要入朝焚香祝祷。赵构命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制置使刘光世为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负责百官入听宣制祝祷事宜。祝祷仪式结束后,百官出宫回家,王渊途经城北桥下时,王世修率领的伏兵一拥而上,王渊猝不及防,当即被拉落下马。王渊尚未反应过来,只一迭声地破口大骂拉他的士兵,那些士兵也不理不睬,默默动手把他强行摁跪在地。

然后一名戎装官员徐徐走到王渊面前,手上提着一柄剑。

王渊抬头一看,怒道:“刘大人,你这玩笑开得忒也过了吧!”

刘正彦拔剑出鞘,道:“王渊勾结宦官意图谋反,正彦顺应天意,为君诛之。”手起剑落,直朝王渊脖上抹去,王渊当即气绝身亡。刘正彦命手下士兵将王渊头砍下带走,然后率兵赶往康履的住宅,分兵捕捉宦官,命道:“但凡没有胡须的都杀掉!”

那时康履碰巧还未回到家中,半路上便被得悉消息的亲信截住,将此事告诉了他,他自然大惊失色,飞也似的跑回宫,扑倒在赵构面前哭诉。赵构亦又惊又怒,道:“朕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他们竟还不依不饶至此?”转头命内侍:“速召朱胜非入宫议事!”

朱胜非刚一进宫,便又有内侍奔来禀告:“苗傅与刘正彦现陈兵于宫门下,要求见官家,称有事启奏。”

赵构问:“他们带了多少兵将?”

内侍答道:“具体人数不太清楚,但看上去黑压压一大片,只怕是把他们麾下的兵将全调来了。”

赵构心头一凉,直身坐正,又下令道:“传中军统制官吴湛。”吴湛是守卫宫城的军官,领禁兵守在宫城北门负责保障内宫安全,麾下兵士虽未必有苗刘二人的多,但亦可抵挡一时。赵构欲命他稳守宫城,紧迫时或可护卫自己突出重围。

朱胜非听后蹙眉问:“吴湛平时在北门下营,专门负责伺察非常事件,今日之事他可曾差人来报过?”

赵构摇头:“没有。”立即随之生疑,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在殿外接口道:“臣这便前来禀报。”一面说着一面迈步进来,正是刚才赵构与朱胜非谈及的吴湛。

他态度大异于常日,只一拱手,也不下拜,语气冷硬地奏说:“苗傅与刘正彦两位大人已手杀王渊,领兵前来,等候在北门外,欲向陛下奏事。请陛下移驾过去罢,别让他们久等了。”

赵构见此情形已然明白吴湛必是与苗刘二人一党的,连内宫侍卫都反了,自己眼前这一劫已避无可避。惊愕恼怒之下不觉拂袖而起,怒目直视吴湛。吴湛也毫不惧怕,抬目与他对视,神情嚣张。

朱胜非忙过来调解说:“不必陛下亲临罢,臣请前往问清此事缘由,陛下再作打算。”

赵构首肯,于是朱胜非急趋至宫楼之上,见苗傅、刘正彦与王世修等人介胄立于楼下,以一竹竿挑着王渊的首级,身后一片士兵手持刀枪等待着他们的指挥。

朱胜非厉声诘问:“皇上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以求顺尔等之意,尔等为何还要擅杀王渊,并率兵列于宫城外,意欲何为?”

苗傅仰首高声答道:“苗傅不负国家,只是为天下除害罢了。朱相公请回,我们要面奏皇上,如果他坚持不出来,我们可就要进去了。”

朱胜非想继续以理相劝,苗傅等人却并不理睬,而吴湛已有意从内开门,引苗傅等人进宫。但听得宫城北门一片哗声,兵将们口口声声喊着要见驾,眼见着便要冲入宫城。知杭州康允之见事态紧急,遂率众官扣内东门求见,请赵构御城楼慰谕军民,不然无法止住这场兵变。

正午之时,赵构终于自内殿步出,登上宫城北门城楼,百官紧随于其后。苗傅等人见有黄盖升起移动,知赵构亲临,倒也还依礼山呼“万岁”而拜。

赵构凭栏呼苗傅、刘正彦,凝神朗声问:“两位卿家有何事要面奏朕?”

苗傅厉声道:“陛下信任宦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巴结勾结内侍的平庸之辈却可以做高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犹未远窜。王渊遇敌不战,但因私下结交康履就可以入枢密院。臣自陛下即位以来,立功不少,却只能当个小小的边远郡团练使。臣已将王渊斩首,在宫外的宦官也都诛杀干净了,现在臣请陛下也将康履、蓝珪、曾择斩了,以谢三军。”

赵构看看一旁已被吓得全身颤抖的康履,道:“内侍有过,当流放海岛,朕会依法处置他们。卿可与军士归营。”

苗傅并不肯让步,挥戈喊道:“今日之事,全都是臣的意思,与三军无关。天下生灵无罪,乃害得肝脑涂地,这都是因为宦官擅权的缘故。若不斩康履等人,臣等决不还营。”

赵构好言抚慰道:“朕知卿等忠义,现任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军士皆无罪,如何?”

苗傅转首不理,全无退兵之意,而其麾下兵将则纷纷扬言说:“我等如果只想升官,只须牵两匹马送与内侍就行了,又何必来此呢?”

赵构一时也无计可施了,便转身问百官:“你们可有什么良策?”

主管浙西安抚司机宜文字时希孟躬身谏道:“宦官之患,确已演变至极,如今若不悉数除掉,天下之患恐怕未尽于此。”

赵构沉吟不语。康履等几位大宦官将他从小服侍长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多少年朝夕相处,毕竟难以割舍。

军器监叶宗谔见他还在犹豫不决,便也附时希孟议道:“康履不过是一宦官而已,陛下何必如此顾惜!不妨斩之以慰三军,不要给他们进一步叛乱的理由呀!”

赵构心知两位大臣所言在理,惟今之计的确也只有牺牲宦官以缓解当前困境。不得已之下只好命吴湛将康履捕下。康履见赵构不再庇护他,马上撒腿便跑,但年老体衰的他哪里跑得过吴湛,很快便被吴湛亲自捕得于清漏阁仰尘上,随即擒至北门。康履自知在劫难逃,不停地大哭着反复叫道:“官家!老奴服侍您这么多年,为何现在偏偏要杀老奴呀?”赵构长叹一声,侧首望云而不看他。

吴湛将康履交给苗傅,苗傅立即在城楼下挥刀将其腰斩,然后枭其首,挂起来与王渊之首相对。

见康履已死,赵构遂传谕让苗傅等人离开。不想苗傅等人却并不就此罢休,见先前提出的要求已达到,反而越发气盛,公然口出不逊之言:“皇上不应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如果归来,不知该怎样安置呢?”

赵构被他一诘,也无言以对,便命朱胜非到楼下委婉相劝。苗傅声称皇上施政无方,应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再遣使与金人议和,以迎回二帝。赵构无奈,只得一一许诺答应,当即下了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宣诏之时百官群起相随出宫,但苗、刘二人依然闻诏不拜,说:“这御座皇上似乎不应该继续坐下去吧?如今自有皇太子可立,何况已有道君皇帝禅位的先例。”

苗傅的部将张逵附和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事,陛下当为社稷百姓着想而让位。”百官闻言皆惊愕失色,明白他们分明是想逼赵构退位了。

百官重又入宫告诉赵构说苗刘二人拒不接旨下拜。赵构问原因,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回答。

赵构见状已了然,勉强一笑,道:“他们是想逼朕让位罢?”

百官见他形容憔悴,眼底隐含忧恻之意,听他此言又是感慨又是惶恐,更是不敢接话。殿内一时无声,只有风掠过,吹动两侧的纱幕,寂寥地在阴天暗淡的光线里飘拂。

终于时希孟迈步出列,叹道:“现在有两种办法可供陛下选择:一是率百官抗争而死于社稷;一是听从三军之言而禅位。”

通判杭州事浦城章谊立即斥道:“这是什么话!三军之言,陛下岂可听从!”

赵构摆手止住他,对朱胜非等人说:“朕可以退位,但须先禀知太后。”

朱胜非连连摇头,道:“叛军要挟便退位,哪有这个道理!”

“不退位又能如何?”赵构淡然道:“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众人也无言以对。须臾另一大臣颜岐建议道:“如果太后出面晓谕三军,苗傅等人就无辞可说了。”

赵构颔首,令颜岐入奏太后请她出来,再命吴湛传谕傅等人说:“已去请太后来御楼商议退位之事了。”

那日北风凛冽,扑面如刀,赵构所处之殿门无帘帷,他坐在一竹椅之中,其上亦无任何褥垫,时间一久不禁瑟瑟生寒,连双唇都被冻得青白。既已请太后登御楼,赵构遂起身立于楹柱之侧恭候而不再坐下,百官说太后不会很快到来,一再请他先归座,赵构摇摇头,黯然道:“朕已经不应当坐于此了。”

第三十三节 逊位

片刻后,隆祐太后乘黑竹舆,带着四位老宫监出宫,在御楼前换肩舆出去见苗傅等人,几位执政大臣紧随相护。苗傅、刘正彦见了太后倒是相当恭敬,拜倒在舆前道:“如今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无辜,望太后为天下百姓作主。”

太后正色对他们道:“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等佞臣,更改祖宗法度,又用宦官童贯挑起边界纠纷,所以招致金人入侵,养成今日之祸,但这与当今皇帝有何相干!何况皇帝圣孝,并无失德之处,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在又已将两人罢逐,统制难道不知么?”

苗傅仰首高声道:“臣等已议定,决定请皇上禅位,岂可再犹豫!”

太后道:“哀家可依你等所请,且权同皇帝听政,但皇帝禅位之事不必再提。”

苗傅等人仍然不肯罢休,坚持要立皇子,让赵构退位。太后频频摇头,道:“国家太平之时,此事尚且不易行。何况如今强敌在外,皇子又这般幼小,决不可行。实在不得已,也应当与皇帝一同听政。”

刘正彦见她口气毫不松动,不免有几分恼怒,干脆站起来,几步直走到太后肩舆前,冷着脸道:“今日大计已定,有死无二,太后还是早些答应为好。”

太后见他嚣张至此亦不再和言说话,重重一拂广袖,怒道:“而今强敌压境,国势岌岌可危,你等不齐心协力辅助皇帝振兴国家,反而为争权夺利而挑衅内讧,企图更易君主!皇子才三岁,而哀家以妇人之身,坐于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令天下!敌国听说了,岂不会转加轻侮、乘虚而入?”

太后平日一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如此盛怒众人皆是首次目睹。苗傅、刘正彦被她斥得悻悻地无言以对,但要同意她的主张却是决计不愿的,于是再度跪下号哭着反复请求,太后却一味不听。苗刘二人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双手当胸一拉,扯开上衣,向众人高呼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请,我们便解衣就戮!”摆出一副解衣袒背的架势,圆瞪双目盯着太后。

太后见他们如此威胁也并不动容,摇头叹道:“统制乃名家子孙,岂能不明事理?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终于按捺不住了,挺身欺近,挥手一指身后万千兵卒,愤然厉声道:“三军将士,自今日早晨至今尚未用饭,此事拖而不决,只怕会发生别的什么变故!”然后又盯着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一言不发?今日这等大事,正需要大臣作决断。”

朱胜非默不作声,不敢随意表态。这时颜岐从赵构身边赶来,走到太后面前低声奏道:“皇帝令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所请,乞太后宣谕。”太后听说后双目盈泪,但仍是摇头,始终不允。苗傅等人见状继续出言逼迫,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朱胜非恐如此耗下去太后会有危险,忙请太后退入宫门,登御楼去与赵构商议。赵构一见太后当即迎上去搀扶,两人相顾垂泪。须臾,赵构一拂前襟跪于太后面前道:“母后,如今杭州三军尽在叛臣掌握之中,连宫中禁军也听命于他们,非是儿臣无心抗争,实在是受制于人,毫无反抗之力。事已至此,儿臣无可奈何,只能禅位于皇子,如此方可保江山不易姓。请母后暂允苗傅所请以缓局势,平乱之事待日后从长计议。”

太后亦知当前形势的确如赵构所说,苗傅等人掌握三军,若不答应他们请求,他们若不管不顾起来,随时可以弑君篡位。只是要自己亲口答应叛臣所请让赵构退位,于情于理都是绝对不愿接受的。一时悲从心起,拉起赵构紧握他双手,不禁双泪零落如雨。

朱胜非此刻也流泪对赵构道:“叛臣谋逆至此,臣身为宰相,义当以死殉国,请陛下准臣下楼面诘二凶。”

赵构摆手叹道:“叛臣凶焰嚣张,卿前往斥责必不能全身而退。他们既已杀王渊,倘若又害了爱卿性命,国人将置朕于何地!”遂命朱胜非拿四项条件去与叛臣商议,若他们答应自己便可降诏逊位:一是皇帝禅位后大臣要事皇帝如道君皇帝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是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三是降禅位诏书后,所有军士要即时解甲归寨;四是禁止军士借机大肆劫掠、杀人、纵火。

苗傅等人很快答应了赵构的要求,于是赵构看看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李邴,疲惫不堪地朝他点点头,道:“烦卿为朕草禅位诏书。”

李邴惶然出列,跪下奏道:“此等大事臣实难胜任,还是陛下御笔亲书较妥。”

赵构深叹一声,命人取来笔墨,勉强提起精神,就坐在那张没有褥垫的冰冷御椅上亲笔写下了自己的禅位诏书:“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

写完掷笔于地,命人下楼宣诏。在目送太后乘竹舆回宫后,赵构不再理众人,徐徐下楼,在宫外军士震耳欲聋的“天下太平”欢呼声中一步一步地徒步走回了禁中。

皇子赵旉随即嗣位,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尊赵构为睿圣仁孝皇帝,赵构被迫移居显宁寺,此后显宁寺改称睿圣宫,仅留内侍十五人供职。苗、刘等人以小皇帝的名义颁诏大赦,改元明受,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太后将内侍蓝珪、曾泽等贬往岭南诸州,苗傅仍不放过,遣人将他们追还,一律杀毙。

移居睿圣宫后的赵构名为太上皇,实为阶下囚,苗傅派兵严守宫门,不许他及妃嫔出宫一步,便是赵构要前往禁中向太后请安也不可。赵构终日郁郁,情绪低落至极,自闭于一室,一连数日不见任何妃嫔。

某日夜间,明月悬空,玉宇无尘,淡淡莹光窥窗入室,不觉盈满半室。那时赵构烦闷难安,无心写字读书,见月色清澄,索性启门出去散步于花间月下。

信步走到后面庭院,却见一人在院内焚香,对月祷告。夜已深,风冷露重,她却独自一人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念念有辞地祈祷,久久亦不动分毫。

赵构悄然走至她身后,听见她反复念道:“请上天保佑官家,早灭叛臣贼子,平乱复辟,中兴大宋。若此愿达成,婴茀甘愿减寿十年……”

“你这样做能有何用?”赵构在婴茀身后开口道。

婴茀先有一惊,待回头见是他立即欣喜而笑,一福问安。

赵构不理她,继续道:“朕的母亲以前亦有焚香祈祷的习惯,但祷告了半辈子,上天却丝毫不垂怜于她,不但得不到父皇的眷顾,反而受国难所累,至今仍流落金国难回故土……事在人为,不要把希望寄于天意上,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拯救自己。”

“官家说得自然不错。”婴茀低眉轻声道:“臣妾自恨作为有限,不能为官家分忧,因此想焚香为官家祈福……是否真有天意一说,臣妾不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臣妾便要一试。臣妾相信,只要真心祈祷必会有所助益。”

赵构淡然一笑,问:“这样的事你以前做过么?上天可曾答允过你的请求?”

“有!官家,有的!”婴茀双眸一亮,看着他略有些激动地说:“官家当初出使金营时臣妾也曾每日焚香祈祷,结果官家真的平安回来了。”

赵构愕然:“出使金营时?那时你便认识朕了?”

婴茀脸一红,便敛首不语。赵构随即自己想起了:“哦,你跟朕说过,第一次见朕是在朕蹴水秋千之时。”

婴茀十分羞涩,保持沉默不再接话。赵构亦无语,独自仰首望明月,少顷吐字分明地决然说道:“朕即位以来在用人上犯了不少错误,以至文臣误国,武将叛乱。几番教训之惨痛朕必会铭记于心,若上天给朕一次复辟的机会,朕将牢牢掌握住手中之权,驾驭好朝中之臣,永不让他们僭越作乱。”

他那时实岁尚不足二十二,但眉宇间已沉积着一片超越他年龄的沧桑。他像以往不悦时那样紧抿着唇,这样的神情与他幽深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来坚毅,然而含有一丝冰冷的锐利。

婴茀靠近赵构,依偎在他身侧,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再闭上双目,透过他手上冰凉的皮肤默默感受着他体内血液的奔流脉动。

第三十四节 复辟

苗傅、刘正彦操纵朝廷后改元为明受,并大赦天下,但他们心知逼皇帝退位名不正、言不顺,必不能为驻守在外的文臣武将所容,故而不让拟诏之臣在赦书上说明改元的真正原因,只一笔带过赵构已禅位于皇子之事。然而他们的赦书发得突兀,又语焉不详,接书的大臣莫不生疑。赦书发到平江时,当时留守在那里的礼部侍郎张浚便将之按下秘而不宣。江东制置使吕颐浩刚到江宁便接到了赦书,阅后立即便对其属官李承迈说:“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天下不闻其过,怎会突然禅位给三岁皇子?必是杭州城中有兵变。”李承迈细看赦书后说:“诏词有‘畏天顺人’之语,恐怕正是暗指皇上禅位实出于不得已。”吕颐浩的儿子吕抗在旁听了也点头道:“此赦书发得蹊跷,绝对是发生兵变了!”于是吕颐浩立即遣人到杭州打探详细情况,然后发书信给张浚和制置使刘光世,痛述现今国家艰难之状,并暗示请他们与自己一同起兵勤王。

张浚读后恸哭失声,马上决意举兵。当夜便召来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赵哲,告诉他其中原故,令赵哲尽调浙西射士骑兵以供讨逆。并通知驻守镇江的刘光世派兵前来会合。吕颐浩见勤王兵力已筹备好了,便直接命人赶往杭州,直接向睿圣宫中的赵构上疏,请他复辟。张浚因担心苗傅等人在杭州密切监视控制着赵构及太后,如果就这样硬起兵逼迫,他们狗急跳墙之下或许会生他变,所以先遣能说会道的辩士冯幡前往杭州,说服苗刘二人,劝他们早日反正。

这一干起事作乱的将领亦明白此事不得人心,本来就有些心虚,而今在勤王兵的威胁下不少人已有悔意,苗刘二人见了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心。经冯幡劝说后刘正彦令冯幡回去,封张浚为礼部尚书,约到杭州面议。张浚自然知道他们约自己去杭州是没安好心,在得知吕颐浩已誓师出发,而且上疏请赵构复辟后,张浚也令御营前军统制张俊扼住吴江上流,一面自己也向赵构上复辟书,一面正式回复刘正彦,托辞说张俊即将带兵回来,自己应该留在平江以抚慰张俊的部队。

那时平寇左将军韩世忠自盐城经海道将赴杭州,途经常熟,驻守在那里的张俊闻之大喜:“世忠到来,何事不济!”当下便命人去转告张浚,张浚也立即修书致韩世忠,告之勤王情由。韩世忠阅张浚书信后遂用酒酹地,慨然说了一句:“我誓不与二贼共戴天。”随即上马与张俊飞驰至平江去见张浚。

张浚闻知韩世忠来了,立即含笑疾步出门相迎。二人也不及寒暄,直接便谈及起兵之事,韩世忠道:“今日举义,世忠愿与张俊共当此任,请您不必担心。”张浚亦流泪道:“得两君大力相助,自然可以放心。”遂大犒张俊、韩世忠两军,席间晓以大义,众兵士闻后皆感愤慨。

韩世忠辞别张浚率兵向杭州进发之前,张浚告诫他说:“投鼠忌器,此行不可过急,急则易生变。你最好先去秀州占据粮道,静候各军到齐,然后才可一起行动。”韩世忠答应,受命而去。带兵至秀州后便称病不再前行,而在那里大修战具。

苗傅听说此事自是又惊又疑,担心韩世忠借机生事,便想把他留在杭州的妻子梁红玉及其子保义郎亮拘留为质。朱胜非忙劝苗傅说:“韩世忠逗留于秀州,还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但若你扣押他妻子,恐怕只会激怒他,反而会横下心来造反。不如令韩世忠的妻子出城去迎接他,好言慰抚,韩世忠肯定便能为您所用。如此一来,平江张浚等人,也都无能为力了。”

那苗傅也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自己也没什么计谋,不知朱胜非此言是计,浅浅一想便觉得大有道理,于是喜孜孜地猛点头道:“相公所言甚是。”随后马上入宫奏请太后封韩世忠妻梁氏为安国夫人,令她前往秀州迎接韩世忠。看得朱胜非喜不自禁,暗笑:“二凶果真无能,如此好骗!”

梁红玉正担心自己沦为人质而使韩世忠受缚,不想竟接到了这样意外的命令,一边窃喜一边匆匆驰马入宫,谢过太后之后立即回家带上儿子,快马加鞭地疾驱出城,只一日一夜便赶到了秀州。韩世忠见妻儿都已赶来,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大喜道:“天赐良机,令我妻子重聚,我更好安心讨逆了!”过不多时苗傅派人来传诏,促他速归,上面的年号写的是明受二字。韩世忠蹙眉一瞟,怒道:“我只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当下便把诏书焚毁,并把来使斩首示威,然后通报张浚,指日进兵。

张浚随即遣书致苗刘等人,声斥其罪状,称建炎皇帝并无失德之处,他们迫君逊位、阴谋废立实属大逆不道,应当族诛。苗傅等人得书后,恼怒惊惧之下,谪张浚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郴州,但擢升张俊、韩世忠为节度使,意图拉拢。张浚与韩世忠等人皆不受命,并立即起草讨逆檄文,遍传天下,声讨苗刘等人叛乱之罪。

除韩世忠之外的各路勤王之师迅速会集到平江,商定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以精兵翼助,刘光世亲自选卒游击作战,吕颐浩、张浚率领中军,刘光世分兵殿后。于是勤王之师由平江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地向杭州杀来。

兵至吴江,吕颐浩、刘光世、张浚、韩世忠与张俊等便联合上疏,请赵构复辟:“建炎皇帝即位以来,恭俭忧勤,过失不闻。今天下多事之际,乃人主马上图治之时,深恐太母垂帘,嗣君尚幼,未能勘定祸乱。臣等今统诸路兵远诣行在,恭请建炎皇帝还即尊位,或太后、陛下同共听政,庶几人心厌服。”

眼见着勤王之师即将兵临城下,苗傅与刘正彦忧恐之极,不知如何应对。朱胜非乘机献言道:“勤王之师并未急于进攻,意在促你们早日反正。而今别无他法,不如主动请建炎皇帝还宫复辟,否则等到勤王军队攻入城中时,你们处境就更为尴尬了。”苗傅仍迟疑难决,朱胜非便继续劝道:“如能反正,可让太后先下诏,命不追究你们以前之过。”

苗傅见大势已去,他们掌握的杭州兵力实难与几路勤王军队对抗,而自己也早已计穷,因此只好接纳朱胜非的建议,请朱胜非转告赵构他们将前往睿圣宫求见赵构以谢过。

苗傅、刘正彦自知罪大,怀疑赵构不会接见他们,一路上战战兢兢、忧惧失色,走至半路又折回,如此反复数次,待终于走到睿圣宫宫门前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大出他们意料的是赵构已命人大开宫门以迎接他们,自己则轻袍缓带地端坐于正殿中等待,一见他们进来便满含微笑十分和蔼地对他们说:“两位爱卿,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苗傅、刘正彦不敢答话,当即跪倒在地,再三恳求赵构恕罪,然后吞吞吐吐地请赵构降御札以缓城外勤王之师。

赵构摇头笑道:“两位爱卿真是健忘。君主的亲笔御札,之所以能取信于天下,是因为上面盖有御宝。两位爱卿已请朕退处别宫,不预国事,你们让朕用什么符玺以为信?自古废君都只应闭门思过,朕自己的过失还没想清楚呢,岂敢再干预军事!”

苗傅与刘正彦忙请人取出备好的玉玺,恭恭敬敬地伏在殿内地板上叩头,再请赵构降御札。

赵构冷眼一瞧玉玺,依然浅笑道:“不妥。玉玺是当今圣上专用之物,朕已是退位的太上皇,岂能擅用。你们还是去禁中请朕的皇儿降旨罢。”言罢拿起案上一卷书慵然闲看,须臾闭目打了个呵欠。

苗刘二人面色时青时红,既尴尬又惶恐,不得已只好拼命叩头反复自责,道:“是臣等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的确罪不可恕,虽死难辞其咎。但现下各路军队若进攻杭州必会生灵涂炭、累及平民。何况外患未除之时若大宋再起内讧,岂不给金人可乘之机?”

“这话怎的如此耳熟。”赵构把书一抛,直身冷笑道:“两位爱卿兵谏之时也有人如此劝过你们罢,当时你们毫不听从,而现在倒拿来劝朕了。”

苗刘二人冷汗顿生,齐齐伏首道:“臣罪该万死。”

赵构唇衔鄙夷冷视他们许久,这才命人取来笔墨,亲笔写下赐韩世忠的手诏:“知卿已到秀州,远来不易。朕居此极安宁。苗傅、刘正彦本为宗社,始终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谕诸将,务为协和以安国家。”

写完命人递给苗傅。二人退出后展开一看,发现赵构在诏书中未说他们一字坏话,反而称他们“本为宗社,始终可嘉”,不禁一阵欣喜,以手加额感叹道:“现在才知圣上度量如此之大呀!”

然后遣杭州兵马钤辖张永载持赵构手诏传给韩世忠。韩世忠看了说:“若皇上马上复位,事才可缓。不然,我必以死相争。”

苗傅、刘正彦只得率百官到睿圣宫朝见赵构,以示请其复位之心。四月戊申朔,太后下诏还政,百官赶往睿圣宫请赵构回禁中,赵构微微摆首未肯答应,朱胜非再三恳请,赵构最后才乘马回行宫。杭州城中百姓得知后都夹道焚香以庆,众情大悦。

赵构复位后立即升张浚为中大夫、知枢密院事。张浚时年仅三十三,如此年轻即任执政大臣之位,纵观历朝都十分罕见。而朱胜非因自己执政之时发生苗刘叛乱之事,自觉惭愧而请辞相位,赵构挽留,朱胜非始终坚持,赵构便问他觉得谁可以接任相位,朱胜非答说:“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赵构遂从他所请,将他由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洪州,又将吕颐浩升为宣奉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其余勤王有功的人也都逐步论功行赏升了官。

张浚升为知枢密院事之时尚未入朝。当时苗刘二人仍拥有重兵,赵构亦隐而未发,未追究他们之罪,升张浚官后即分别任命两人为淮西制置正、副使。张浚对赵构之意心领神会,明白他是鼓励自己继续率兵攻城以打击两位叛臣,于是与吕颐浩、韩世忠等人一路过关斩将、迅速攻入了杭州。苗傅等人忙弃城而逃,向福建逃窜。几位大臣随即入宫觐见赵构,赵构大喜,再三慰问嘉奖,然后私下握着韩世忠的手说:“御营中军统制官吴湛与两位叛臣勾结一气、狼狈为奸,而今尚留在朕肘腋之下,卿能为朕除掉他么?”韩世忠马上答应:“此事易办!”

当时吴湛已自知自己难保平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并派许多士兵守护在外。韩世忠以拜访吴湛为名叩开了他的门,与他握手笑谈间忽然猛地振腕一折,只听一声脆响,竟硬生生地把吴湛的中指折断了。然后韩世忠一手挟持着吴湛,一手执着那根折断的中指出门,门外兵卫见了立即惊扰喧闹起来,纷纷拔刀相向。韩世忠把吴湛交与自己所带兵将,随即按剑怒叱:“吴湛助逆贼谋反,其罪当诛。有谁与他合谋的只管上来,让我领教领教逆贼的功夫!”

所有人立即噤声,不敢再动。赵构遂下诏斩吴湛于市,再将统制官辛永宗提为御营使司中军统制。

此后赵构继续追查苗刘二人的党羽,将他们非杀即贬。到建炎三年七月,苗傅与刘正彦也先后就擒,被解送杭州斩首示众,一场叛乱至此告终。

第三十五节 流年

建炎三年是赵构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年。靖康二年,金人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掠走他的家人,在他后来掌握的残破江山上留下了耻辱的记号,令他痛彻心肺,然而,若非如此,他不会有登基称帝的机会。在穿上黄袍升御座,俯览足下臣服的百官时,他的微笑宁静如往昔,却又异于寻常,那是他多年深藏的希望在瞬间盛放。于是赵桓的靖康二年变为了赵构的建炎元年,靖康二年会令他忆起杀戮、掠夺和伤痛的味道,而建炎元年则记录着他的机缘、壮志和深切的喜悦。虽然金人的威胁并未散去,但他相信这不会成为永久的问题,仰首望天,天色明亮。

可是建炎三年于他来说,却充满了黑暗的梦魇和彻底的悲剧,他的喜悦烟逝在无休止的忧患与悲哀里,从此他的心开始随着目中的天色一起暗淡。年初的扬州之变给他身心造成重创,随后的苗刘叛乱险些令他丧失帝位甚至生命,而这些仅仅是序曲,在接下来的几月时间内他又充分领略到了祸不单行的真正含义。

平息苗刘之乱后,张浚等人请赵构还跸汴京,这次赵构接纳了他们的建议,自杭州启行,但到江宁后又闻前方战事告急,宋军败退,形势不容乐观,于是赵构改江宁为建康府,暂行驻跸。

而他惟一的亲生儿子就薨逝在这里。

也许是他的母亲在孕育他时受战乱所累而动了胎气,太子赵旉体质一向比别的孩子羸弱,建炎三年秋七月,赵旉在建康行宫中再次感染风寒,且数日不愈。最后,一位宫人误蹴金香炉造成的响声断送了他的生命,这个不满三岁的孩子被吓得惊悸抽搐,越宿而亡。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赵构木然枯立片刻,然后赶去潘贤妃宫中抱抱身体渐渐冷却的儿子,看着哭成泪人的潘贤妃淡淡说了句:“贤妃节哀。”所有人都讶异于他超乎情理的平静,而他静默外表掩盖着何等深重的悲痛与愤怒,却只有婴茀知道,因此她提前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那个闯祸的宫人身上。

那女子在宫内的一片哀戚声中瑟缩颤抖,一味低首跪着,当赵构的龙靴踏入她视线里时,她悚然惊觉,含泪惶恐抬头求道:“官家……”

甫吐出二字,赵构的鞭子已迎面落下,和着凌厉的刺耳响声,如闪电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时裂于她的脸庞、脖子和胸前。

女子凄惨地呼叫求饶,却丝毫影响不了赵构挥鞭的速度。他额上与手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彻骨恨意自双目激射而出,与马鞭一起反复击打着那女子。女子在地上不断哀号、辗转躲避,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赵构挥鞭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而狂乱,体无完肤是那女子避无可避的结果,寸裂的衣衫碎片与溅起的血雾一起飞,除了衔着快意旁观的潘贤妃,其他人都侧目叹息不忍睹。

赵构继续失控般地鞭打着那宫人,直到马鞭的手柄不堪他异常的力度而突然断裂。他握着留在手中的一截残柄,终于停住,微微喘着气,怒恨的目光依然锁定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在两名宦官战战兢兢地过来,问他如何处置她时,他决然道:“斩!”

婴茀立即走来,轻轻取走残柄,然后扶赵构落座。他坍坐于椅中,身上脸上满是汗水肆虐的痕迹,婴茀缓缓为他擦拭,触及他目下皮肤时,丝巾下的手指忽地一热,那是承接了一滴新落的液体。

“婴茀,”他倚靠在椅背上,闭目说:“我没有儿子了……”

他一向很注意在众人面前自称为“朕”,当重又用“我”自称时,必是大喜大悲、情绪感情最紊乱的时候。而且此刻,他的语调与他的脸色一样,绝望地苍白着。

婴茀自然明白这个事实对现在的赵构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惟一的儿子死了,而他的身体情况也决定了他以后将不会再有儿子。纵然掌握天下又如何,他注定将是个无后嗣继承他辛苦维系的江山的孤家寡人。当真是命运弄人,可以在谁也不曾预料的情况下让他君临天下,却又陡然掐断了他的血脉,令他独品断子绝孙的痛苦。

“官家,”婴茀缓缓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对他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失而复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赵构将儿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铁塔寺法堂西边的一间小屋之下,经常驻足于墓旁,一站便是多时,一道萧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时长时短,随着流光渐渐衍变。

沉郁之极的他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时仙井监乡贡进士李时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书,说储君之位不宜久虚,乞陛下选立宗室子为储,以安人心。上书赵构只扫了一眼便勃然大怒,两手把上书撕得粉碎掷于地,怒道:“传朕口谕:夺李时雨功名,斥还乡里。”

于是李时雨一面感叹自己这雨下得真不合时宜一边背上行囊黯然还乡。随后几天的宋金战报也毫不给赵构解忧一笑的机会,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烦躁,婴茀便知道宋军仍然在败退,金人的兵戈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婴茀,你觉不觉得杭州是个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阅完奏折后,赵构若有所思地对婴茀说。

婴茀颔首:“杭州风景优美,气候宜人,若论居住环境,的确是胜过汴京。”

“而且,”赵构一叹:“它比汴京宁和安全。”

次日,赵构下旨升杭州为临安府,授意临安官员注意城中行宫府衙及道路桥梁的修缮建设。这个决定没让婴茀感到惊奇,她默默听着身边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何时回临安的问题,一抹樱花的粉色自心底飘过,不禁有些怅然。她心知儿时生长之地汴京已离自己很遥远了,也许不再有机会回去,而杭州——这个新名中含有“安”字的城市,应该会是她与赵构日后安居的地方。

安全感是赵构而今最缺乏也最渴望的东西,建炎三年十月某夜发生的一桩小事很清楚地证明了这点。那时他从建康移驾回临安,中途暂宿于钱塘江边的寺院归德院,夜深人静之时门外忽有震天巨响滚滚而来,如奔雷,如天崩,把赵构生生自梦中惊醒。细听之下又觉得其声似万面鼓锣齐鸣,铿锵激越,隐有金戈碰撞之声,仿佛千军万马正在激战。

赵构立即推醒身边的婴茀,迅速起身,边披铠甲边问外面的禁兵:“是不是金人袭来了?”

禁兵一愣,忙跑出去看,须臾跑回来禀道:“未曾发现金兵踪影。”

“那这声音……”

“是钱塘江潮起之声。”

自古以来,钱塘江潮势最盛,涨潮时犹如山崩地裂,一波波卷立起数丈水墙,倾涛泻浪,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其声自然也响亮非常,能传数里。赵构这才反应过来,释然坐下,回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亦有些惭愧,看看婴茀,自嘲一笑:“是不是觉得朕一惊一乍,有失风度?”

必定是想起了扬州那晚之事,他刚才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但面对他的提问,婴茀却摇摇头,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说:“乱世之中,官家随时保持警醒是必要的。”随后亦淡淡笑了:“刚才听到潮声,臣妾也很害怕。”

那时金帅兀朮听说赵构要回临安,便大兴水师,准备由海道来袭。赵构在临安只留居了七日,见金军来势汹汹,愈逼愈紧,便复渡钱塘江至越州。此前赵构已经把隆祐太后及潘贤妃、张婕妤送至较为安全的虔州,身边照例只留婴茀一人。

金军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不久后便攻破了建康,赵构带着婴茀频频移驾躲避,短短数月内差不多已跑遍江浙各城。建康城破后,江淮屏蔽已失,临安与越州等地都不再安全,赵构一路退至临海的明州。宰相吕颐浩劝他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妨出海暂避,道:“目前之计,惟有航海以避寇氛。敌善乘马,不惯乘舟,等敌兵退去,再还跸两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这本来就是兵家的奇计。”

随后的形势也逼得赵构无法另想良策。兀朮长驰南进,先趋广德,再抵临安。临安守臣康允之匆忙逃走,钱塘县令朱跸自尽殉国,兀朮再遣大将阿里蒲卢浑率精兵渡江追击赵构,誓要将他活捉回金。赵构因此接纳了吕颐浩的建议,乘楼船入海暂避金兵。

自此一连数日舟行海中,途经定海、昌国等县而不靠岸停留,赵构终日郁郁难展笑颜。某日御舟如往日般在浩淼烟波中破浪前行,赵构在舟中阅书,婴茀随侍在侧,忽听外面甲板上“啪”地一声响,似有重物落下。两人当即出舱去看,但见原来是一条巨大的白鱼自海里跃出,竟跃到了舟上,此刻正在甲板上不住腾跳,兀自带着水珠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宫人们啧啧称奇,赵构默然漫看,一言不发,而婴茀则微笑着朝赵构盈盈一福,说:“臣妾恭喜官家,此乃大吉之兆。”

赵构问:“何以见得?”

婴茀道:“昔日周武王渡海途中也曾见白鱼献瑞,后来果然得以灭纣兴周。官家如今亦得此祥瑞之兆,可见天下不久后将庆升平。”

这话终于引来赵构舒眉一笑,对她说:“婴茀,你真是很有心。朕该怎样谢你呢?”

婴茀含笑答:“婴茀只要能见官家常露笑颜,便会觉得很开心。”

赵构牵她的手迈步回舱,亲笔写下诏书:进和义夫人吴氏为才人。

在舟上待到岁末,眼见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北风凛冽,飞雪似杨花,水面上的御舟不足以御寒,居于其中寒冷异常,赵构遂准备登陆度岁,不料又接到接到越州失陷的消息,于是赵构又折回舱中,望着婴茀叹道:“看来我们只能在水面上过年了。”

“这也未必不好。”婴茀安慰他说:“今年官家在舟中过新年,就如渔翁一般。听说金国宗室将帅间彼此也在明争暗斗,或许这预示着贼虏鹬蚌相争,而官家将坐收渔人之利。”

“你很会说话。”赵构勉强一笑:“事到如今,真觉得这皇帝不当也罢,莫如真做渔翁,倒落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那年的元旦他们便在海上舟中度过。金兵追击不果,在攻下的城镇烧杀抢掠后亦不设重兵留守,掌握军权的知枢密院事张浚重用韩世忠、岳飞等将,稳步反击,逐渐收回了大部分江淮失地,赵构才得以登陆回去。

第三十六节 镜湖

绍兴元年六月底,赵构亲自送隆祐太后灵驾至会稽县上皇村浅葬。神围方百步,下宫仅深一丈五寸,皆因君臣犹望有朝一日能送太后灵驾北上葬于哲宗永泰陵,所以会稽陵墓只被视为灵驾暂牺之所。

赵构的几位妃嫔及妹妹福国长公主皆随行。赵构待太后及其恭谨孝顺,所有葬仪均按北宋皇太后旧例举行,待一切仪式结束后已到七月上旬。

会稽镜湖水景之美天下闻名,而赵构这段时日忙于太后葬礼之事,一直无暇欣赏,到七月九日,会稽县令姚熙亮见所有礼毕,赵构终于有了空闲,忙请他泛舟镜湖游赏山水。赵构却未答应,吩咐只在湖畔饮茶观景即可,且不必铺张,县令带几名卫士便服作陪,自己也着常服前往,以免扰民。

那日午后,赵构便与姚熙亮坐于镜湖柳岸亭中品茶叙谈,其间聊到历代书法,姚熙亮告诉赵构说自己藏有一卷黄庭坚真迹,赵构素喜黄庭坚之字,立时大感兴趣,遂命姚熙亮回府取来一观。姚熙亮不敢怠慢,立即告退匆匆赶回府去取墨宝。

赵构独坐间,忽闻一阵秦筝之声自湖面上传来,弹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其韵悠扬,俨若行云流水,时而如云雾萦绕于高山之巅,时而如寒水淙淙铮铮细流于幽间。中间一段激越如万壑争流的跌宕起伏之旋律过后,音势复转为轻柔,宛如轻舟已过巫峡,留有余波激石,间或旋洑微沤。

赵构抬目望去,但见一艘小小画舫自烟水间浅浅划近。画舫造型雅致,中间船舱仅小小一间,主要以竹建造,刻着精致的图案花纹,大概新造不久,大体还呈浅绿色,门窗上挂有淡青纱幕,舱外有一遮阳蔽雨的凉棚,也是用竹片编制的。衬着横于远处的淡淡青山与其下的碧水波光,此景直可入画。

那筝声即是从中传出。

许是哪家歌伎在献艺宴客。想到这里赵构当即收敛了心神,转头回来,闲闲举杯浅茗一口,懒得再看。

而那画舫却渐渐划拢,在赵构身侧岸边泊定时,筝声亦嘎然而止。舫中人把划船的船夫唤进去,像是吩咐了些事,然后船夫出来,上岸对赵构道:“这位公子,有位姑娘请您上画舫一叙。”

赵构摇头,并不多搭理他。那船夫面露难色,道:“那位姑娘说与公子是相识的。”

这次赵构尚未开口以应他旁边的便服内侍已大声斥道:“我家公子以前从未在会稽多作停留,哪里认得什么姑娘!我家公子是你想请就能请到的么?”

赵构扬手止住他,对船夫说:“请转告那位姑娘,鄙人受朋友所邀在此品茶叙旧,因此不便中途离开,十分抱歉。”

语音刚落便听舫中有女子“格格”一笑:“公子的架子也忒大了。”

一听这声音赵构顿时心中一荡,举目一看,见有一支纤纤素手拨开门上帘幕,而随即自舫中探身而出、对着他盈盈浅笑的正是柔福。

她上身着一件澹澹粉色薄罗短衫,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地在胸前打了个结,余下双带随意垂下,迎风而舞。锁骨下浅露出一块里面着的白色素绢抹胸,边缘绣着与短衫同色系的锦纹。腰系一条轻罗长裙,白色为底,下端有晕染的粉红芙蓉图案,其上又覆了一层轻纱,飘逸轻柔。她的头发则挽成三转小盘髻,俏皮地倾向右边,上面插有一支镂空雕花水晶钏,髻下饰有两朵小小粉色蔷薇,鬓边两缕散发貌似不经意地垂下,薄如蝉翼,掩在她双耳两侧,而她那与水晶钏相配的水晶耳坠纯净如露水,亦不甘寂寞地点点闪烁于她行动间。

看着她蓉晕双颐,笑生媚靥,那一刻呼吸竟成了难事,幸而他已练就了以淡漠表情掩饰情感的能力。他再次扬手制止了内侍习惯性地向她问安行礼的动作,竭力摆出严肃的神情,决意不让这个华阳华影间飞出的小妖精看出他对她的惊艳:“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一人溜出来,成何体统!还不快上岸,我命人送你回去。”

“谁让你出来玩也不带上我!天天待在驿馆里,闷死我了。”柔福悠悠笑道:“既来观景,为何只坐在岸边?我雇了这画舫游湖,好心请你同游,你竟还摆出偌大架子,不搭理人。”

她笑语晏晏,神情娇俏之极,全以“你”直称赵构,若换了他人,赵构必以为忤,但由她道来,听在耳里却是无比亲切,他目光亦随之温柔起来,和言对她道:“既是请我,刚才为何躲着不出?若知是你邀请,我岂会不理不睬?”

“那么,现在我再请你上我画舫,你便会答应了吧?”柔福扬眉再问。

“现在?”赵构略有些迟疑。

“你不来也罢,我自己独游也无不可。”柔福转身作势要进画舫船舱。

赵构不再多想,起身迈步上船。他身边内侍护卫欲随他上船却被柔福喝止,然后对赵构道:“我的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再说你带这么多人干什么?难不成怕这小小湖上有海盗?”

赵构未答一旁的船夫已开口:“公子放心,我们这里太平得紧,我在这里划了二十多年船,从未遇上过盗贼劫匪。”

赵构考虑一下,便挥手命随从退去,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很快便归。”

随从应声退开,船夫遂起棹徐徐将画舫漾入湖心。

柔福笑着拉赵构到船头站定,指着远处荻花沙鸥要他看。赵构含笑看看,不时转首回视她,目光触及她的每一瞬都会觉得温暖而愉快。

船夫摇桨之余也在观察他们。赵构穿的是寻常文士广袖长袍,虽为太后服丧期已满,但他仍选白色的穿,头上绾的也是白色丝巾,看上去清秀俊朗,与着粉色裙装的柔福站在一起临风而立,甚是相衬。船夫一时好奇,便忍不住问:“姑娘,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

柔福回头问:“你觉得呢?”

船夫道:“姑娘这般美貌,公子这般脱俗,当真是一对璧人。想必这位公子是您的官人吧?”

赵构正欲出言解释,柔福却先笑了:“你眼光真不错呢,他的确是我家官人。”然后侧身朝赵构裣衽一福,衔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轻轻唤道:“官人。”

第三十七节 渔歌

这一声听得赵构颇感意外,凝神看她,她依然笑得轻巧。

“胡闹。”他低声说,然后回头负手以望舫前轻跃而出的一尾锦鳞,转侧间,唇际逸出的笑意却映入了波心。

她伸手挽住了他,动作再自然不过。“今天你扮我的官人,我扮你的娘子好不好?就当是过家家。”她在他耳畔悄悄说,也不待他回答,便拉着他的手进到舱中。

她请他在几边坐下,斟满一杯竹叶酒,故作恭敬地递给他,接着退到秦筝后坐定,欠身问:“官人想听妾身奏曲么?”若无眸中的俏皮之色,便俨然一派贤妻模样。

虽对她今日的表现微觉奇怪,赵构却也懒得多想,难得他们两人此刻都有好心情,这是多久未遇的事了?现在的柔福巧笑嫣然如往昔,且又对他如此柔顺,即便是只她游戏之下的举动也是好的,他愿意就此与她玩下去。眼前的情景可遇不可求,就算在心里,他也不曾敢多想。过家家,很好的名义。

他颔首:“有劳……瑗瑗。”他本想说“有劳娘子”,话到嘴边却又踌躇了,毕竟还是唤了她的名字。

她纤手一拨,一串清泠的乐声婉转流出。赵构闲倚在一侧听她弹筝,浅品一口她所斟的酒,只觉异常清雅芳香。

她低眉含笑抚挑筝弦,双睫轻垂,皓腕如玉,随着她螓首微微的侧动,耳边垂下的蝉翼散发不时拂过她的轻薄的粉色衣衫……她真是美丽,窗外的湖光山色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且又有如此才艺,往日竟不知她会弹筝,还有多少优点是她尚未展露的?那乐音悦耳也悦心,引他微微而笑:有美如此,终不负我多年牵挂。

她偶然抬头,似透过竹窗看到了什么,怫然不悦,顿时停下不弹。他蹙眉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驶来一艘颇大的彩船,上面立有许多人,依稀辨出是刚才所带的内侍护卫及会稽县令等人。那船行得不疾不缓,与他们的画舫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是在跟踪保护他们。

“怎么了?”他问。

“难得出来清清闲闲地游山玩水,为何一定要带那么多尾巴?”她嘟嘴道。

他解释道:“是他们自己要来,与我无关。我刚才命他们在岸边等我的。”

她闻言一挑眉:“既是如此,我们甩掉他们好不好?”

他笑了:“他们的船比我们的大,能甩掉么?”

“当然。”她当即扬声对外面船夫说:“这些家丁非要跟来,好烦人。可不可以把我们的船划到一个湾小幽深的地方,让他们找不到?”

船夫爽快地答应:“没问题!这里水路我最熟,姑娘只管放心。”随即加劲摇桨,很快转入一曲径水道,使大船不能进去。镜湖湖面狭长,且又曲折,其中多小湾小岛,他们的画舫在其中迂回转折几番,便已把大船抛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又很高兴地拉他出来赏层峦叠障、青山碧水,见一尾红色的鱼悠悠游过,便惊喜地叫他看,听得那船夫也不禁笑了,对她说:“姑娘与公子可有兴致钓鱼?我这船上有钓竿。”柔福自然说好,于是船夫找来钓竿递给赵构。

赵构接过钓竿,坐在船舷边开始垂钓,柔福亦坐在一旁认真地看。不一会儿就有鱼上钩,赵构感觉到那鱼咬钩拖劲奇大,可知必是一条极大的鱼,遂笑对柔福说:“这下钓到大鱼了!”

柔福一听双眸闪亮地叫道:“是么?我来帮你拉!”便兴致勃勃地去帮赵构提竿,不想此时忽然有浪袭来,来势汹汹迎面压下,“哗”地一声,他们猝不及防都被淋得半湿,画舫被击得在水面不住晃荡,而那条大鱼早以借机挣脱,不见影踪了。赵构与柔福相顾对方窘状,均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柔福问船夫:“可有渔网么?”也不等他回答便提着裙子跑进舱中左盼右顾地寻找。

“你要渔网干什么?”赵构问。

柔福道:“网鱼呀!一大片网撒下去,再大的鱼也休想跑掉,还可以同时捕到好多,岂不省时省力?”

“不要。”赵构摇头笑道:“以网捕鱼虽然快捷,但较为粗鲁,比起垂钓便少了许多雅趣。垂钓最练人耐心毅力和决断力,其中之妙,难以言传。”

“怪不得雅士高人皆爱垂钓,如今听官人此言我才明白。”柔福微笑着又跑出来:“那你一会儿要教我。”

赵构应承,复又挥竿投饵,不多时便顺利钓上一条大鱼。

船夫见他们兴致颇高,便把船泊到一个岛边浅水多鱼处,道:“这里鱼多,两位慢慢钓。我家就在岛上,现在我上岸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公子和姑娘不妨去我家小坐,若钓得了鱼便让我老婆做了晚上下酒。”两人点头同意,船夫便告辞而去。

柔福待赵构又钓了好几条鱼后就抢过鱼竿自己钓,随意把钓钩一抛,便坐着握竿静止地等,但终究缺乏耐心,时不时地提起来查鱼是否上钩,看得赵构频频摇头,笑道:“你这样钓下去钓到明年也不见得会有鱼上钩。”

柔福便蹙眉问他原因,他含笑解释说:“首先,下钩时要注意四字:轻,准,动,避。轻,即不要弄处太大声响,否则不但会惊跑鱼群,也容易使饵脱钩。准,即要把钓钩抛在准确的下钓窝点上,不宜偏离。动,即须不时轻轻抖动钓线,让鱼发现诱饵。避,即要避开小鱼,独钓大鱼。然后看钩,待浮子下沉后及时提杆。提杆时,手腕须上翘,同时肘部往下压,力度要合适。并顺着鱼浮拖的方向提或斜向提,不可向后提。”说到这里看着柔福笑意加深:“对你来说应特别注意一个问题:提杆时不能用力过猛,不能死拉硬曳,否则,很易断线、断钩令鱼逃走,或者把鱼嘴拉裂,只能钩个鱼唇上来。”

柔福“噗嗤”一笑,轻捶他几下,然后笑道:“好,我记住了,一定会钓到条大鱼。”

赵构点头,伸右手握住她的手,说:“来,这一次我把着手教你。”

此言一出才觉似有不妥。他们并排坐在船舷上,柔福坐于右侧,赵构伸手握柔福的右手,便如把她拥在怀中一般,觉察到这个动作的暧昧,赵构颇不自然地直了直身,握住柔福柔荑的手也变得僵硬。

却听柔福轻笑道:“好啊!”然后抬头看看他,奇道:“怎么?有问题么?”

“哦,没什么。”赵构调整自己的动作,作不经意状:“刚才的钓钩抛得似乎远了些。”

“呵呵,那我们就收近一些。”柔福把钓竿略略往后一引,身体也似无意地与赵构靠得更近。

她便这样依于他怀中,云髻雾鬓轻触他脖颈间的肌肤,和着身体散发的淡淡幽香,及那支被他握着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构成了他难以摒弃的诱惑。

他有些恍惚。其间她似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然没听见。她额上薄薄的刘海后有一道细白的发线,那里的皮肤有透明的质感,他觉得可爱。

最后她笑着宣布:“手都酸了,不钓了。”缩回手,把钓竿搁下。他的手也随之缩回,却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还是静静地接受他的拥抱,也沉默,但唇边始终萦有明媚的笑容。

他低首,唇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她没有因这个举动受惊,于是他又吻了吻她的额,仍然没有得到她任何不悦的暗示。他继续吻下去,一点一点地吻着,非常轻柔,随时可能停下来地犹豫着。

他的唇印到了她的腮上,细滑温暖的触觉。他停下来,给她足够的时间来表示拒绝。然而她没有,反而微微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终于,他吻上了她的粉红樱唇。久违的感觉,几年光阴流过的痕迹像是瞬间消失,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康王,她还是艮岳落樱下的少女。他略感酸楚,刹那间搂紧她,像搂紧他已然遗失的所有。

一层微雨随风飘落,他浑然未觉,直到感觉到她在他怀中微微一颤,他才放松拥她的手。潮湿的空气与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他惊觉后省视柔福,发现她的发髻已萦着许多细细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渐变深的水痕。

“冷么?”赵构关切地问柔福,抬首望着千山微雨半湖雾烟,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为我挡了好些雨,倒是你,半个人都被淋湿了。”她伸手在他右颊轻轻抚过,再展开给他看,红红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只是见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说话的,最后见你被淋湿太多才忍不住动了动,让你看看是不是应想个法子避避雨。”

赵构略有些羞惭。懊恼自己刚才的过于投入,又隐隐对她满不在乎的态度颇感失望。能在此时抛开伦理道德的桎梏来吻她,于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而危险的举措,随之而生的负罪感并不比由此得来的愉悦为轻。其间他设想过她过后的反应,是霞飞双颊娇羞满面地依偎在他怀中,还是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后忽地推开他快步跑开,又或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地为他们的将来担忧……却没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时依然睁大双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湿他脸颊衣衫,在他正为他们的爱情生长在亲缘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却只关心现在是否应该避雨的问题。

“啊!刚才我进去找渔网时看见船舱里有斗笠和蓑衣!”柔福轻叫道,然后起身欢快地跑进舱房找那些东西。那身影姿态轻盈一如当年在他目送下跑回龙德宫寝宫的瑗瑗。

她对他们之间的亲吻不似他那般投入,但似乎也不厌恶。她难道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兄妹关系搅乱了他们的感情么?居然还能像一个孩子那样,摒弃其中的阴影和顾虑,只单纯地享受他给予她的暧昧的亲情和压抑的爱情。

可是,惟其如此,他才爱她。这样的柔福才是他爱的缤纷落英下的瑗瑗。轻灵娇俏,出现在他面前,像一簇跳跃的光影,令他目眩神迷,而又捕捉不定。

她重又转来时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拖着蓑衣,边走边朝赵构笑道:“来,穿上就不怕雨了。”然后亲手为他披衣戴帽,神情认真,动作细致,赵构心底一暖,漫想此情此景倒如普通渔家夫妻常见的一般,若自己不是皇帝,她亦不是与己同父的妹妹,便携了她在此打渔为生,再不用理那些恼人的战事政务,终日这般逍遥快意,却也足慰平生。

柔福为他穿戴整齐后扶他坐下继续钓鱼,然后退回舱房拉开门帘道:“我就坐在这里看你。”

赵构点头,微笑着重新引竿抛钩。柔福坐在纱幕后的柳花毡上看了一会儿,忽然曼声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唱的是唐人张志和的一首《渔父词》,其词意境潇洒清逸,景象如生,仿若一卷淡彩山水画,此时唱来也与当前情景相符,赵构一时兴起,随即也自填一首,应声唱道:“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好词好词!”柔福闻后拍手赞道:“此词信手拈来,无堆砌雕琢之意,雅致天然,很有张志和渔歌的味道。以前只听说九哥书法出众,却少有诗词流传出来,宫人猜测说是康王文采不及父皇与楷哥哥,所以不轻易作诗填词,如今看来全是不这样,九哥大概只是不愿随便卖弄罢了。”

得她赞扬,赵构自是十分愉快,淡淡一笑,道:“哪里,当年宫中流行婉约柔媚的词风,父皇与三哥是此中高手,我自知风格不和,难与他们大作相较,故此索性不填,以免被人耻笑。今日听你唱渔歌,有了些兴致,才胡乱唱了一首。”

“满含胭脂香粉味的词我也不爱看。”柔福道:“九哥这词闲适清雅,我甚是喜欢。张志和填有十五首《渔父词》,你何不也一一依韵填上十五首?”

“瑗瑗这是考我?”赵构微笑道:“这倒也不难,不过我不太擅长填词,你要给我些时间。”

“好,一天时间够不够?明天你填好了再唱给我听。”柔福问。

赵构颔首,凝视水面,一边垂钓一边沉思。

陆续又钓上来好几尾大鱼,雨也渐渐住了,而暮色渐露,天上片片云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飘游尚未隐去,今晚的明月已自天边浅浅浮出。赵构把最后一尾鱼自钓钩上取下,投入身侧的桶中,然后放下钓竿,望着水下云影清声唱道:“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这回却未听见柔福开口作评,赵构便启步进舱去看她,但见她斜斜地坐在地上的柳花毡上,一手搁在琴筝下的低案上,俯首靠着,双睫低垂,早已睡着。

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美丽也未曾逊色。暂时合上的明眸强调了她柔嫩如花瓣的面颊和弧度美好的双唇,它们都有鲜活可爱的色泽,使人要压抑住去触摸亲吻的欲望变得尤其艰难。

赵构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以手抚了抚她的脸,动作很轻柔,但还是惊醒了她。

她舒开睡得惺忪的柳眼,见是赵构也不惊讶,依旧靠在案边,揉揉压红了的梅腮,神色慵慵地问:“刚才我在梦中似听见有人唱歌,可是你么?”

赵构点头道:“我刚才是又唱了首渔歌。”

“那你再唱给我听。”柔福坐起说。

“呵呵,不行。”赵构道:“谁让你睡着的?现在我没心情唱了。”

柔福拉着他手恳求,他只是不允,最后才道:“那你现在也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便再唱给你听。”柔福想了想,答应下来,略一思索后击节唱道:“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

唱道“柳花毡”时却踌躇了,击节的手也停下来,想是还在斟酌最后一句的用词。赵构当即笑着为她补上:“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呸!”柔福瞪他一眼,嗔道:“你笑我!”

“非也非也,”赵构笑道:“瑗瑗不觉得这最后一句接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么?何况又很写实,简直是点睛之句呀!”

“哎,有这么不谦虚的么?居然说自己接的句是点睛之句……”

“嗯,这样说是不对,我只是依实情写来,应该说是瑗瑗这一眠是点睛之眠。”

两人还在谈笑间,先前离开的船夫已回来,请他们上岸去他家小酌进餐。赵构便让船夫提了适才钓得的鱼,再与柔福一同前去。席间品着竹叶酒,吃着自己钓的鱼,更觉甘美非常。此时四周青山隐于暮霭之中,赵构倚着院内一棵孤松而坐,借一旁的细细篝火不时凝视对面的柔福,而她一直巧笑嫣然,那簇火光落在她眸中,令他想起及笄那日柔福看他的眼神。

饭后回到画舫中,赵构欲让船夫划船送他们回去,却被柔福止住,对他道:“我们很快就要回越州了,想来像今日这样悠闲的日子也不会多,为何要匆匆赶回驿馆呢?不如我们就留在画舫里,听风赏月地过这一晚再回去罢。”

那船夫也道:“姑娘这主意不错。现在天气炎热,夜间宿于水上最易入眠。我可为你们准备被褥,画舫舱房的门窗皆可以锁,这附近也相当太平,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若是相伴在侧的换了他人,赵构必不会答应在无护卫随行的情况下外宿,但此时是与柔福同行,他本就觉得与她私下相处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何况是在淡化了他们彼此身份的情况下,他眷恋如此的时光,又禁不住她反复劝说,最后终于颔首答应。

星河璀璨,月色很好。柔福倚在舱中窗际仰望星空,对身旁的赵构说:“小时候我曾闹着要人为我把月亮摘下来,结果楷哥哥命人以金盆盛水,让月映入水中再给我看,我便真觉得他把月亮摘下来了。”

赵构含笑道:“只要你喜欢,岂止是月亮,我可把整条银河都给你。”

柔福问:“也盛入金盆中给我?”

赵构摆摆首:“不必。现今大宋江山都是我的,你所见的山是我的,水是我的,映入镜湖的银河自然也是我的。就算把容纳了日月星河的整个镜湖都赐给你又有何妨!”

“谢谢九哥赏赐。”柔福笑笑:“可是我只想要汴京凤池的月亮。”

赵构的笑容隐去,淡然道:“日月都是惟一的,镜湖的月亮与凤池的月亮并无不同。”

“同样的事物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就不会一样。”柔福拈起案上果盘中的一枚金橘蜜饯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江南之橘长在江北就长成了枳,投于镜湖的月亮在我看来总不如凤池中的来得明亮,如果我说我想要凤池的月亮,九哥可会、可能一般答应赐给我?”

赵构漠然转头视水中月影久久不答。柔福轻叹一声,将手中金橘朝外掷出,坠入湖面,那一瞬,月影破碎四散。“我倦了,九哥也早些安歇罢。”她铺好被褥,自己先躺下闭目而眠。

赵构合上窗,亦和衣在她身边躺下。舱内面积狭小,船夫带来的被褥也只一套,虽微觉尴尬,他也只得与她并肩而眠。

那一床薄被被柔福覆在身上,赵构没有动,自己躺在褥子的边缘,尽量离她远些。不觉得冷,尽管湖面温度总是要比陆地上低许多,相反地,他隐隐感到皮肤渐有灼热之感。他在想是否应略微撑开小窗,引入几缕清凉的江风。

忽然,她的手抚落在他脸上,开始以手指缓缓触摸他的额头、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她的指尖有清凉的温度,却迫出了他额上薄薄一层汗珠。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兀自镇定如常。

她“格格”轻笑:“嘘……不要动……这眼睛口鼻确实是艮岳樱花树下的九殿下的……”

他不解她此举何意,便保持沉默,任她继续在黑暗中抚摸自己的五官。

最后,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他的双唇上,久久地反复来回轻触。“你曾说,有一天,我在艮岳樱花花雨之中荡秋千,”她说:“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却不肯告诉我。”

“你明知故问。”赵构闭目轻轻衔住了她的手指。

她又笑了:“我就是要你亲自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他俯身过去再次吻住了她。她徐徐回应,一点一点,就如初吻时那样。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她潋滟的眼波在夜色里流转:“然后呢?”

然后?她险些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何等严重的错误。

赵构忽然重又意识到他们现在行为是多么地不适当,立即向侧边靠了靠,与她隔开些许距离:“没有然后。那天,最后并未发生什么。”

“那么,”柔福依过来,抬首直视他双眸:“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暗夜削不去她不加掩饰的锋芒,她的问题仍与她的眸光一样犀利。赵构一怔,说:“我不能做有悖伦常的事。”

她微笑:“在只有你与我的天地间,是否还有伦常?”

间接的鼓励,甚至有引诱的意味,她此语之大胆令赵构很是惊异。默坐半晌后,他伸手抚过她的脸,在她细长温暖的脖颈间流连许久,然后自颈后滑入她的后背。此间肌肤细腻无匹,有温柔的触感。

柔福依偎入他怀中,悄然解开了他腰间的衣带。

觉察到衣襟的松散,赵构猛然惊觉,忽地推开柔福。

她直身而坐,侧头笑问:“怎么了?”

他转首不看她,说:“不可如此。”

她亦不多问,乖觉地点点头,说:“嗯,那我们就睡罢。”言罢躺下,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一直以来,与她的温存是种禁忌,就连偶尔在心底设想也会觉得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今日的相处是意外的机会,她引着他刻意忘记兄妹的身份,与她扮演了一天类似夫妻的角色。她甚至给他更进一步的暗示,而他毕竟还是推开了她。这其实是一个恐惧之下作出的决定,对乱伦罪名的恐惧,以及对她发现自己无能的身体状况的恐惧。他悲哀地阖上双目,无法确定这两种恐惧哪种更令他害怕,更促使了他断然推开那个多年来一直无法遏止地渴望拥她入怀的女子。

他木然躺着,在失眠的时间内柔福刚才的问题反复浮上心来:“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很晚才迷糊睡去,待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睁开眼,便看见柔福已梳洗完毕静静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展颜笑道:“我给你准备好了盥洗用的净水,你先洗洗,一会儿我给你梳头。”

很好的感觉,他爱极了这样的情景,不禁想起昨日欲抛开凡尘俗世,携了她在湖中打渔逍遥度日的念头。在她为他梳发的时候,他又吟出一首《渔父词》:“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柔福听后,一边为他束好髻上的发带一边淡淡道:“好个一叶浮家万虑空,不过九哥的渔父生涯要结束了,一干人早就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着接你回去继续做皇帝呢。”

赵构闻言立即推窗一看,发现画舫周围密密地围满了官船,船上及岸上站着许多会稽县兵卒及禁中卫士,为首的是会稽县令姚熙亮和统领禁中卫士近身护卫他的御前中军统制辛永宗。

赵构略一苦笑:“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然后起身出舱,柔福亦随之而出。

辛永宗与姚熙亮立即率众兵卒卫士跪下山呼万岁请安。赵构注意到辛永宗身旁的两名卫士押跪着两个人,却是昨日接待他们的船夫夫妇,想是辛永宗担心船夫带自己单独出行会有何闪失,所以把他们夫妇拘捕起来了。此刻两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连连称不知是御驾亲临,多有怠慢,请皇上恕罪。

赵构遂对辛永宗道:“他们并非歹人,昨日待朕甚是热情周到,速速放了他们。”

“并赐钱五十缗。”柔福在他身后含笑补充说。

赵构颔首:“准。”

船夫夫妇大喜过望,再三跪拜谢恩。赵构说了声“免礼”便带着柔福转身上姚熙亮备好的官船。不想船夫忽然大起胆子追过来几步道:“皇上与这位娘娘光临草民小舟及寒舍,实乃草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草民荣幸之极,回家必为皇上及娘娘日日祈福上香,恭祝皇上及娘娘福寿无疆。只是不知这位娘娘封号为何,万望皇上告之。”

赵构顿时一愣,暂时无言以答。昨日他与柔福的种种亲密之态这船夫大半看在眼里,何况他问柔福他们关系时柔福又承认说他们是夫妻,这时怎能告诉他柔福不是妃嫔而是长公主,他的妹妹?他已与柔福在画舫中同宿一夜,若此事传入民间如何是好?

正在迟疑之时但见辛永宗走过来,对船夫说:“这位娘娘是吴才人。”

辛永宗护卫皇室已久,对所有宫眷都很熟悉,自然不会认错人,赵构明白他这是为他掩饰,再一观周围禁中卫士,才发现他今日所带均是甚少接触宫眷的新人,而且也不多,其余大半人都是姚熙亮带来的,而他们自然并不认识柔福与吴才人。

赵构暗叹辛永宗心细,赞许地深看他一眼,再上船进舱。留下那船夫夫妇继续磕头,一迭声地高呼祝福皇上及“吴才人”的吉祥话。

回到驿馆后,姚熙亮立即送上昨日谈及的黄庭坚墨宝,赵构展开一看立时大感惊奇:其上所书的竟是张志和的十五首《渔父词》!

回想昨日游玩之事及与柔福唱的渔歌,不免心有淡淡喜悦,当即命人笔墨伺候,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十五首《渔父词》:

其一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其二

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其三

云洒清江江上船。一钱何得买江天。催短棹,去长川。鱼蟹来倾酒舍烟。

其四

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其五

扁舟小缆荻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明细火,倚孤松。但愿尊中酒不空。

其六

侬家活计岂能明。万顷波心月影清。倾绿酒,糁藜羹。保任衣中一物灵。

其七

骇浪吞舟脱巨鳞。结绳为网也难任。纶乍放,饵初沈。浅钓纤鳞味更深。

其八

鱼信还催花信开。花风得得为谁来。舒柳眼,落梅腮。浪暖桃花夜转雷。

其九

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汉独醒人。

其十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其十一

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其十二

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

其十三

无数菰蒲间藕花。棹歌轻举酌流霞。随家好,转山斜。也有孤村三两家。

其十四

春入渭阳花气多。春归时节自清和。冲晓雾,弄沧波。载与俱归又若何。

其十五

清湾幽岛任盘纡。一舸横斜得自如。惟有此,更无居。从教红袖泣前鱼。

写完周围众人均纷纷赞道:“官家字好词佳,这幅字实是当今少见的佳作,而词雅致至此,必能流芳千古。”

赵构微微一笑,看看一向寡言少语,此刻默默静立在一旁的辛永宗,又在词上写下几句序:“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

第三十八节 夜宴

赵构回越州后果然罢去了范宗尹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命其充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沿霄宫。范宗尹身居相位时,内无强国富民之策,外无抵御外侮之术,而且行事犹豫不决,效率低下,省吏呈来的上书被他押下多日不览者不可胜计,耽误了不少政事。另外他还与两名重要武官辛道宗、辛永宗兄弟往来甚密,经历了两次叛乱之后的赵构对文臣武将的私下往来相当敏感,故而对此十分不快,在秦桧向他讨官前他便早有了罢免范宗尹之心。

一月后赵构正式下诏以参知政事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不久后又任镇南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吕颐浩为少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让两人一起执政。

赵构不忘秦桧此前提起的安国二策,便召秦桧入宫以问。秦桧先说了一通固守江南发展农业与经济以富国的道理与措施,再躬身奏说:“陛下要想安邦定国,必要先让百姓无颠沛流离之苦。此事做起来倒也不难,只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将河北人还给金国,中原人暂且让与刘豫管,便可息烽烟、保太平,再谈休养生息以富国就容易了。”

建炎四年,金人在大名府封宋朝降官刘豫做大齐皇帝,此后刘豫多次协助金人攻打宋军,成为宋军北伐的最大障碍,亦是赵构一大心病。赵构原本对秦桧宣称的“安国二策”抱有极大希望,他所说的发展农业经济之策也暗合自己心意,不料最后却听他说出这般无理的两句话来,当下便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是淡淡的,不着半点痕迹,略一笑,轻抚着御案上的玉玺,目光散漫地拂到秦桧身上:“卿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那依此说来,卿是南人,当归刘豫,无奈朕是北人,却又当归何处呢?”

秦桧顿时语塞无法回答,只得尴尬地说:“周宣王内修外攘,所以得以中兴国家。而今陛下有志图强,又仁孝有加,日夜思量迎二帝归国,故此臣认为当务之急是求和平以富国,并迎回二帝。”

赵构点点头道:“卿的意思朕明白。卿先回去罢。”

秦桧再拜退下。赵构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柔福此前说的话,看如今情形,竟是被她猜中了。自己虽亦有意与金人议和,但秦桧的所谓良策委实丧权辱国得过分。一声叹息之下不禁又是一阵失望。

随后赵构命秦桧居于朝中主理内政,而让吕颐浩至镇江开府,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并与岳飞等将商议会剿关寇、广寇之策,以主要兵力先平内寇,然后再御外侮。

这期间赵构一直没再与柔福说话,亦不再亲自去看她,柔福前来向他请安他也只微微颔首,然后挥手命她退去,神色始终很冷淡,柔福便也着恼不再来,他也不管不理,就像只当是没了这个人。

到了九月潘贤妃生日这天傍晚,赵构设宴于行宫中为她庆贺,开宴之前,张婕妤忽然提醒道:“福国长公主尚未入席。”

潘贤妃冷道:“好些日子不见她了,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中做什么。”若是以前,她虽不喜欢柔福,但在赵构面前也断不敢以如此不客气的语气提到柔福,如今见赵构许久不理这妹妹,心下自是大快,想到什么便开口直说。

赵构默然不语。婴茀低首抬目微微看他一眼,轻声说:“公主病了好几天了,一直卧床静养。想是实在无力起身,所以今日不能来为潘姐姐贺寿了。”

赵构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问:“她病了?”

婴茀应道:“是。不知为何,自会稽归来后公主心情不好,寝食无味,最近这两日竟吃不下饭菜了,一点点粥也难以咽下,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消瘦了许多。御医看后开了药,但公主也喝不下……官家要去看看么?”

赵构垂目,语气淡漠:“不必。”

一时众人忽然就都沉默了。幸而张婕妤很快将话题引回到潘贤妃身上,笑语连连,夸她妆容美丽,祝她芳华永葆,婴茀忙也接口夸赞祝福,潘贤妃渐露喜色,于是席间气氛才活跃起来,这场生日宴才伴着喜乐觥筹交错地进行下去。

酒过三旬后赵构称尚有要务须处理,先起身离去。潘贤妃待他走远后,对张婕妤与婴茀道:“她哪里是有什么病,分明是见官家不理她了,才故意不吃饭装病来祈求官家垂怜。不过她这点小伎俩骗得了谁,纵然费这半天劲,官家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张婕妤笑笑,提壶亲自为潘贤妃斟了杯酒:“官家一向待公主很好,就算公主偶出不敬之言也并不怪罪,此次当真十分奇怪,不知公主做什么了让他这般动怒……”忽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首对婴茀说:“吴妹妹,最近我有个亲戚从会稽来,说如今会稽满城人都在夸你呢。”

婴茀不解,睁目道:“夸我?”

张婕妤微笑:“是呀。在会稽时有一晚官家外宿未归,是带你一同去的罢?据说你们留宿于一艘画舫之中,第二天那船家得知你们身份,惊喜不已,逢人便说官家如何风雅和善,吴妹妹你如何美丽绝伦,还慷慨大方,请官家赐了他五十缗钱。现在那船家都不再用画舫接游人游湖了,以红绸细细装饰了画舫,泊在湖边,只让人远看……听说还给官家和你立了长生牌位,日夜香火供奉呢。”

潘贤妃奇道:“有这事?那日吴妹妹也随官家出去了么?我怎记得那日晚上我们还在一块儿说话呢?”

婴茀也有一愣:“我没有……”

张婕妤又是一笑:“吴妹妹没去,那陪官家游玩外宿的是谁?……哦,我倒记得那日似乎一直未见公主,难不成……”

似被此话刺了一下,婴茀立时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抬头一看潘贤妃,见她目中疑惑之意越来越深,便立即微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官家外出游湖,到了晚上还未归来。我从潘姐姐房中出来后正好听见辛统制在外间吩咐调禁军去寻官家之事,我当时也很担心官家,左思右想总是放心不下,便请辛统制带我一起去寻他。半夜时终于寻到了那艘画舫,但官家已经在内安歇了。我们未便进去打扰,便一直在外等待,直到次日官家起身……我只是去接官家,被那船家看见,后来想必是以讹传讹的,就传成我与官家同游同宿。”看看张婕妤,又说:“至于公主,那天她不太舒服,一早就闭门休息了,所以未曾露面。”

“是么?呵呵,原来是这样。”张婕妤道:“还是吴妹妹有心,时刻挂念着官家,我们怎么就想不到随辛统制去寻他呢?怪不得官家特别宠爱你,确实是有道理的。”

“不错。”潘贤妃接道:“吴妹妹年轻貌美,又能说会道,每一句话都能直说到官家心坎里去,如果我是官家,我也会专宠你。吴妹妹为了贴身服侍官家,不顾辛劳,又是学骑射又是学书法的,更令我等年长体弱又愚笨之人望尘莫及。这些年你陪官家四处奔走,山里海上都双宿双飞,如今不过是又一起在湖上宿了一夜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

她话中酸意清晰可感,婴茀连忙解释:“姐姐切勿如此说,婴茀惶恐。婴茀长得粗陋,比不得二位姐姐的柔美矜贵,学习骑射不过是为强身健体罢了,练字只是闲时消磨时间做的事,写得又难看,哪能叫书法!官家出行时带上我不过是为身边有个可以端茶送水的人,封我为才人也只是略表体恤,更不可称是专宠。那晚我们寻到官家时他已闭门安歇,我自然不敢吵醒他,确实是等到他次日醒来后才进去服侍他梳洗的。”

张婕妤见她极力辩解,似颇有些着急,便笑着拉她的手说:“好了好了,不必多说,我们都明白。大家都是官家的妃子,谁服侍官家还不都是一样?这些年我与潘姐姐偷了些懒,辛苦了妹妹,倒是我们颇过意不去呢。是不是,潘姐姐?”

潘贤妃挑唇笑笑:“张妹妹说得对,我正是这样想的。”

婴茀知赵构对自己较为亲近,她们自不免暗暗吃味,现在再说什么终是徒劳,便只好岔开话题,与她们闲聊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好不容易捱到宴罢才告辞离开。

回去之前想起了柔福,便决定先去探望她,不想刚走到她寝殿前便看见赵构的贴身内侍守在门外,婴茀问他:“官家在里面?”内侍称是。婴茀就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还要进去,想了想,最后还是启步进去。

走至柔福卧室门边时,赵构正坐在柔福床沿轻声跟她说着什么,而柔福只着一身白罗单衣,拥被倚着床头坐着,侧身向内只是不理他。赵构目中满是掩饰不住的爱怜之意,神色如此专注,竟丝毫未察觉到婴茀的出现。他此刻又急于要柔福听自己的话,便情不自禁地伸出两手扶她双肩,硬拉她转身面对自己,仍不停地说着,婴茀听不大清楚,但想来他说的应该是一些解释安慰或劝解柔福的话。

柔福仍咬唇低头不听,他便弯身低首搜寻她的双眸,又殷殷地说了些话,终于柔福双睫一垂,两滴泪珠夺眶而出,一脸委屈地啜泣起来。赵构叹了叹气,拥她入怀,一手轻拍她背温言安慰,一手慢慢伸至她鬓边将她一缕散发掠到她耳后,并很自然地顺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和耳坠上的珠饰。

消瘦憔悴,但始终骄傲的柔福,和冷战后终于向她妥协的赵构。空气中泛滥着他们的亲密,婴茀的双目忽然蒙上一层雾气。

她止住了要为她通报的侍女,悄然离去。一步步地从容走着,表情淡定,双目一瞬不眨地直视前方,任夜风吹去其中薄薄的潮湿.

第三十九节 文姜

两日后的傍晚,赵构在书房内看书,婴茀相伴在侧,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用小火隔砂加热,以使室中不见烟。那清香轻缓地逸出,有植物雨露的味道,若幽绿的翠竹叶脉散发的芬芳,或甘露滋润着的蔷薇最初的那一抹香。

这特殊的香味引赵构暂离了书本,掩卷问婴茀:“今日焚的是什么香?”

婴茀低首答说:“是蓬莱香。”

蓬莱香是未结成的沉水香,多成片状,有些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是上佳的香料。这种香赵构并非未闻过,可以前均不曾留意,而今闻见却倍感熟悉而亲切,仿如心间有四月和风轻轻拂过,微微一颤后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

那日在柔福的卧室内,他闻到了相同的清香。

她的衾枕似乎都用蓬莱香薰过,她身上亦染上了如此的味道,与她天然的体香相融,使他霎时意识到原来香味也会有美酒所起的作用。

目光重落在书卷上,看见的却仿佛是她散发垂肩轻颦含嗔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婴茀在一旁看见,便问他:“官家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了?”

“哦,没什么。”赵构道:“只是寻常的句子,但此刻细品,才觉出其中悦心之处。”

婴茀亦淡然笑笑,不再说话。赵构这才收敛了心神,准备继续细阅手中书卷。

忽有一阵清悠婉转的歌声自远处传来,唱的不是坊间流行的各类词牌曲调,歌词亦不是寻常诗词,四字一句,颇有古风。

赵构微有些诧异,便抬首朝外凝神细听。唱歌的女子一曲歌罢,略停了停又重新唱过,这次声音比上次清晰,似是走近了些。

赵构听出她唱的是《诗经·国风·郑风》中的《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歌词很特别,其间说的似乎是一位美女罢?”婴茀闻后轻声问。

赵构颔首:“歌中的女子,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

此诗形容的女子,是春秋时齐僖公的次女文姜。文姜姿容绝代,艳冠天下,而当时齐僖公主政下的齐国国力强盛,因此文姜便成了各国君侯、世子恋慕追求的对象。在众多求婚者中,文姜只中意郑国世子姬忽,于是齐、郑两国遂缔结了文姜与姬忽的婚约。郑国子民亦早闻文姜美名,得知世子中选,将携美人归后十分欣喜,便作了《有女同车》一诗,想象文姜出嫁之日世子以车载她归国的情景,并盛赞她的美貌与美德。

“齐僖公的女儿,那就是齐国的公主了。”婴茀微笑道:“想必这位公主像福国长公主那般美丽。”

赵构无语。一位美如木槿花的少女,步履轻捷似翱翔地翩然走来,身上的玉佩珠玉于她行动间玎珰作响,她的面容娇美,神态安娴且优雅……这不是及笈那日的柔福么?

须臾,又听歌声再起,这次唱的是一首《齐风》中的诗《载驱》:“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赵构听着,脸色渐变,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将书重重一抛,怒问:“是何人在唱歌?”

原来此诗内容意在讽刺文姜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公子诸儿,即后来的齐襄公的私情。

郑国世子姬忽与文姜订婚后不久便以“齐大非偶”为由,称自己势位卑微,不敢高攀大国公主,态度坚决地退了婚。文姜被姬忽拒婚后大受打击,精神恍惚,终日半坐半眠于宫中,寝食俱废。她的异母哥哥诸儿时常入闺中探病,每每坐于她床头,借探查病况之名满怀爱怜地对妹妹遍体抚摩,与其耳鬓厮磨,只是未曾及乱。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彼此皆暗生情愫,感情一直很暧昧,姬忽拒婚或许就与此有关。

后来齐僖公将文姜许给鲁桓公,诸儿闻讯,伤心之下终于不再掩饰对妹妹的感情,遣宫人送给妹妹一枝桃花,并附诗一首,惋惜自己未能与妹妹结缘,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花落鲁地: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

而文姜得诗后亦领其意,解其情,以诗作答: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柜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

这是暗示哥哥要把握眼前时机。两人遂不管不顾地在文姜出嫁前,彼此远离前夕将深藏已久的爱情燃烧在桃花影里,做下了乱伦之事。十八年后文姜借于归之机又入宫与诸儿缠绵三昼夜,她的丈夫鲁桓公得知后怒打文姜,结果被更为愤怒的诸儿设计杀死。

鲁桓公死后文姜再无顾忌,留在齐国公然与诸儿出双入对,《载驱》这首诗便是描写文姜回齐,并与诸儿驾着马车招摇过市的情景。马车以红革竹席为篷,车外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兽皮,由四匹骏马拉着疾驰而过。文姜与其兄同乘一车,一路公然调笑,令路人为之侧目。

那歌者先唱《有女同车》,再唱《载驱》,分明意指文姜诸儿乱伦之事,正触中赵构心病,故而他当即便怒不可遏。

婴茀听了他的问话,探首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看后说:“似乎是从张姐姐院内传出的。”

“去,把唱歌的人拘来杖责八十!”赵构朝门边侍侯的内侍命令道。内侍答应,正要赶去,却被婴茀叫住:“且慢!”然后她睁大双目吃惊地问赵构:“怎么了?她唱得不好么,还是打扰了官家读书?官家将以何罪名治她的罪?”

经她一问,赵构沉默下来。杖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若要以此处治宫人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宣布的理由。届时该如何解释?唱得不好不是理由,打扰读书罪不至此,更不可让人知道他是为了她唱的内容而处罚她,否则反倒会引原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去研究歌中深意。

何况,若非心虚,断不会如此动怒。所有人大概都会这么想。

于是只得放弃适才的念头,命那两名内侍回来。

婴茀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良久,才轻声问:“官家,那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

赵构不答,片刻后问她:“婴茀,朕是不是对公主太好了?”

“官家对公主确实很好,”婴茀应道:“无微不至,关爱有加。有官家这样的好哥哥,亦是公主之福。”

赵构略有些迟疑地再问:“那宫中之人……对此是不是有什么怨言……你可曾听见她们说什么闲话?”

婴茀说:“公主是官家身边惟一的妹妹,官家自然会特别优待她,这是很正常的事。宫中女子多了,免不了有几个心眼小的,见官家经常赏赐公主财物,一时眼红嫉妒也是有的,或许偶尔会就此抱怨几句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不必在意。”

赵构又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她们可曾抱怨过……说朕与公主太过亲近?”

婴茀一听便浅浅笑了:“兄长与妹妹亲近些她们也抱怨?这臣妾可没听过。如果有,那她们也太过无聊。官家是怜惜公主以往受过许多苦,所以如今经常去看望照顾她,这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难不成是怕官家把公主留在身边一辈子?公主将满二十了,官家必会为她寻一位如意驸马,她出嫁那天一定也会美如舜华,说不定也会有文人为她写下歌谣,留给后人咏唱呢。”

她的话让赵构暗自一惊。他与柔福分离数年,好不容易得以重聚,这一年多以来他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的生活,却没想到她渐渐增长的年龄必将领她归于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姻,而自己,毫无留住她的任何理由。

有女同车,有女同车,谁将有此幸运,与她同车,载之以归?

不觉轻叹出声,目光越窗落在庭院内的木槿上,止不住地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