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公寓大而无当,是机场休息厅、主管套房与妓女香闺的混合体。客厅天花板被耙成不对等的尖点,有如即将塌陷的教堂中殿。地板的高度不断变换,地毯厚如草地,踏过后留下亮亮的脚印。巨大的窗户提供了无限景观,却显得孤寂。当她关上百叶窗,拉上窗帘,两人转眼间置身没有花园的郊区小木屋。女佣进了她房间后面的厨房,走出来时,丽姬叫她回厨房。她悄悄走开,臭着一张脸,嘶嘶说着话。看我会不会跟主人告状,她说。
他拉上前门的链栓,之后杰里押着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逼她走在左前方一步,替他开门,甚至连橱柜也不放过。卧房有如电视剧蛇蝎女的布景,圆形床铺盖上花格棉被,在西班牙式布幔后有个凹陷状的圆形浴缸。他翻找床头柜,没找到小型武器,因为尽管枪支在香港不特别泛滥,住过中南半岛的人通常会有防身物品。她的更衣室看似一个电话打到中环,把时髦的北欧装潢店里所有东西订购一空。餐厅以毛玻璃、擦亮的镀铬与皮革装饰,挂有仿庚斯博罗画风的祖先画像,目光呆滞地盯着空椅子。连鸡蛋也不会煮的妈咪全部到齐,他心想。黑色虎皮台阶通往柯的书房,杰里在此逗留,四处张望,尽管忐忑不安仍看得出神。他在每件物品中看见老爸杉波,看见两人的父子之情。超大型书桌的桌脚呈半球形,底部则是有爪子的圆形,总统级的利器,镶在桌上的墨水池、带鞘的拆信刀与剪刀,没摸过的法律参考书籍,与老爸杉波搬家时必带的书名一样:
《赛门斯谈税务法》,《查斯沃谈公司法》。见证加框,挂在墙上。大英勋章的荣誉状以“伊丽莎白二世在上帝恩典下……”开头,勋章本身以绸缎包裹,有如死去骑士的武器。华人长辈站在庙宇前合照。胜利的赛马。丽姬对他笑着。丽姬穿着泳装,令人惊艳。丽姬在巴黎。他轻轻拉出书桌抽屉,发现十几家不同公司的压纹信纸。橱柜里有空白档案,有一架IBM电动打字机,没有插头;有地址簿,没有地址。丽姬腰部以上赤裸,露出修长的背,向后看着他。丽姬,愿上帝救救她,身穿婚纱,握了一束桅子花。一定是柯叫她去婚纱馆拍的。
没有装鸦片的黄麻布袋照片。
杰里站在书房里心想,这里是主管的避风港。老爸杉波也有几个。他给了几个女孩公寓,甚至给其中一个一栋房子,那女孩一年却只见到他几次。然而再怎么说,一定会有这么一个秘密的特别房间,有书桌,有不使用的电话,有快餐型的纪念品,是从别人生命中切割而出的一个实体角落,是他逃避其他避风港时使用的避风港。
“他在哪里?”杰里问,再度回想起陆克。
“德雷克吗?”
“难不成是圣诞老公公吗?”
“我也不知道。”
他跟着她走进卧房。
“你通常都不知道?”他问。
她正一一摘下耳环,放进珠宝盒。然后取下发夹、项链与手环。
“他人在哪里,就从哪里打电话回来,白天或晚上,谁管那么多。这是他头一次不主动联络。”
“你可以打给他吗?”
“随时都行。”她以蛮横的讽刺语气反驳,“当然行。大老婆跟我相处得很融洽。你难道不知道?”
“公司呢?”
“他不进公司。”
“老刁呢?”
“去他的老刁!”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只猪。”她动了肝火,打开橱柜。
“有消息,他可以转给你。”
“要是他高兴的话。可惜他不高兴。”
“为什么?”
“我又怎么知道?”她拉出一件套头毛衣以及牛仔裤,丢在床上。“因为他讨厌我。因为他不信任我。因为他不喜欢欧洲人跟大老板走得太近。我要换衣服,给我滚出去。”
因此他再度漫步走进更衣室,背对着她,听见丝布与皮肤摩擦的窸窣声。
“我见到了瑞卡度,”他说,“我俩开诚布公,交换了很多意见。”
他迫切想听的是,他们有没有告诉她。陆克的命案,他希望为她脱罪。他听着,然后继续说:
“查理·马歇尔把他的地址给了我,所以我过去跟他聊一聊。”
“好啊,”她说,“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
“他们也跟我说过梅伦这个人。说你帮他运毒。”
她没有搭腔,因此杰里转身看着她,她正坐在床上,双手抱头。换上牛仔裤与套头毛衣的她,外表年约十五岁,身高也少掉半英尺。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终于低声说,声音轻到有可能是自言自语。
“你,”他说,“据为已有。”
她有没有听见,他不清楚,因为她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低声以“噢,天啊!”结尾。
“梅伦是你朋友吗?”她最后问。
“不是。”
“可惜。他正需要像你这样的朋友。”
“阿沛戈知不知道柯在哪里?”
她耸耸肩。
“你最后一次接到他电话,是什么时候?”
“一个礼拜前。”
“说了什么?”
“说有事要安排。”
“什么事?”
“拜托你别再问了行不行!整个该死的世界都在问问题,所以你也非问不可,对不对?”
他盯着她看,她的双眼浮现怒火与绝望。他打开阳台门走出去。
他忿忿地想着,我需要人对我简报。沙拉特的老大们,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跑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他仍未恍然大悟的是,一旦切断关系,也等于切断了生命线。
阳台围绕房子三边。雾气已暂时散去。山顶高挂在他身后,山肩缀饰着金色灯光。朵朵浮云在月亮周围制造千变万化的洞穴。港口将全部华丽的家当穿戴在身上,正中央有艘美国航空母舰,从舰头至舰尾打着泛光灯,如备受宠爱的女人沉浸在喜悦中,旁边挤满了随行船只。航空母舰甲板上有一列直升机与小型战斗机,勾起他泰国空军基地的回忆。一排即将出航的帆船漂过母舰旁,朝广州前进。
“杰里?”
她站在敞开的门口,看着他站在一排盆栽的末端。“进来吧。我好饿。”她说。
这间厨房从来没开过伙,却有个巴伐利亚式的角落,有松木高背长椅,有高山图片,有写着“嘉士伯”啤酒的烟灰缸。她以随煮随好的咖啡壶泡好咖啡,倒给他喝。他也注意到,在她提高警觉时,肩膀拱向前,前臂抱住身体,与孤女习惯的做法一致。她在发抖。他认为,从他以枪抵住她之后,她就一直发抖不止。要是没有动枪就好了,因为他逐渐理解到,她的处境其实与他一般糟,也许更糟糕。两人之间的心情有如历经一场大灾难,置身个别的地狱里。他替她斟了一杯白兰地加苏打,也为自己倒一杯,让她坐在比较暖和的客厅,看着她抱着自己,喝着白兰地,盯着地毯。
“要不要听音乐?”他问。她摇摇头。
“我代表我自己,”他说,“没有跟任何公司挂钩。”
她好像没听见。
“我自由而且自愿,”他说,“只是因为有朋友惨死。”
他看见她点头,却只是聊表同情。他确定她丝毫没有印象。
“柯这档子事越来越棘手了,”他说,“看来无法善了。你交往的那群人,全是狠角色啊。包括柯在内。一眼看去,他是第一级的公敌。我在想,说不定你希望摆脱他们。所以我才回来。算是日行一善。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比方说梅伦。也许我们应该一起调查,看看真相是什么。”
经过一番不甚明确的解释,电话铃响。铃声有如抬喉咙时发出的嘶哑声,目的是避免刺耳。
电话在厨房另一边,放在镀金的推车上,每次闷响,上面的小灯应声眨动,反射到波状玻璃架上。她看了电话一眼,再看杰里,脸上立刻激起希望。杰里一跃而起,把推车推到她面前,滚轮深陷地毯绒毛中,走起来跌跌停停。他一面走,线圈跟着在身后拉长,最后宛如幼童的草写字迹。她很快拿起话筒说:“伍芝。”语气稍嫌无礼,是独居女子学会的口气。他本想告诉她,电话线遭人窃听,但他不知道要她防范的对象是谁。如今的他已经没有立场,不是这边,也不属于那边。他不知道双方各代表什么,但头脑忽然又涨满了陆克,内心的猎人也清醒过来。
她将电话贴在耳朵上,却不再说话。她说了一次“好”,仿佛正在接受指示,也一度以强烈的语气说“不对”。她的表情转为空白,嗓音不带任何涵义。然而他察觉到遵从,察觉出隐瞒,出现这种感觉时,内心怒火不禁熊熊燃起,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不对,”她对电话说,“我提早离开晚宴。”
他跪在她身边想一听究竟,可惜她耳朵紧贴听筒。
为什么不问他在哪里?为什么不问什么时候能见面?他是否安好?为何一直没打电话来?为什么她以这种眼神看着杰里,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一手按在她脸颊上,强迫她将头转过来,对她另一耳悄悄说话。“告诉他,你非见他一面不可!你可以去找他。什么地方都行。”
“是的,”她对着电话说,“好。是的。”
“告诉他啊!告诉他,你非见他一面不可!”
“我非见你一面不可,”她最后终于说,“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可以去见你。”
听筒仍在她手上。她耸了一下肩膀,询问方位,双眼仍转向杰里,眼中的人却不是日行一善先生,只是包围她四周的凶险世界的一部分。
“我爱你!”他悄悄地说,“跟他说啊!”
“我爱你。”她说得短促,闭上眼睛。杰里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挂掉电话。
“他要到这里来,”她说,“你好可恶。”
杰里仍跪在她身边。她站起来,为的是摆脱他。
“他知不知道?”杰里问。
“知道什么?”
“我在这里。”
“也许吧。”她点了一根烟。
“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很快。”
“他自己一个人来吗?”
“他没说。”
“他有没有带枪?”
她来到厨房另一边。紧张的灰眼珠仍直瞪着他,充满怒火与惊恐。然而杰里毫不关心她的心情。期待行动的狂热己制约了其他所有感觉。
“德雷克·柯。那个包养你的好好先生。他有没有带枪?他会不会对我开枪?老刁是不是跟着他?只是问问而已。”
“他上床时不带枪,如果你要问的是这个的话。”
“你要上哪里去?”
“你们两个男人可能比较喜欢独处吧。”
杰里带她回沙发,让她面对客厅另一端的双扉门坐下。这扇双扉门以方块毛玻璃组成,外面是入门厅与前门。他打开门,如此一有人进门,她能一目了然。
“你们让人进门,有什么规定吗?”她听不懂他的问题,“这里有个窥视孔。他有没有坚持要你在开门前先察看一下?”
“他会从楼下对讲机打上来。然后会用他自己的钥匙开门。”
前门是光面处理过的硬木板,并非实心,却坚固耐用。根据沙拉特的口传轶事,若想出其不意拿下入侵的独行侠,别站到门后面,否则永远也出不来。这一次杰里不得不赞同。然而,站在门打开的一边,遇上具有暴力倾向的对手,无异于坐以待毙。何况,柯是否知情,是否独行,杰里毫无概念。他考虑躲到沙发后面,但如果会引发枪战,他不希望丽姬被子弹波及,他绝对不希望。丽姬如今变得被动,眼神也懒散无主,让他更不敢大意。桌上放着他的白兰地酒杯,就放在她的酒杯旁,他轻轻将杯子移到插了塑料兰花的花瓶后,以免挡住视线。他将烟灰缸清干净,打开一本《时尚》杂志,放在她眼前的桌上。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放音乐的习惯?”
“有时候。”
他选择艾灵顿公爵。“是不是太大声?”
“再大声一点。”她说。
他起了疑心,调低音量,注视着她,这时对讲机从入门厅吱吱叫了两声。
“保重。”他警告,一手持枪走到前门打开的一边,采取坐以待毙的位置,距开门的半圆弧形三英尺,近到足以往前跳跃,远到足以开枪并且躲避——他弯腰成半俯卧姿势时,心里如是想。他左手握枪,空出右手,因为在这种距离下,用哪只手都不可能失守,但如果必须出拳,他希望能用右手。他记得老刁半举双拳的模样,因此警告自己别太靠近。无论采取什么行动,尽量保持距离。踹他鼠蹊一下,不过别趁机靠近。维持在他出拳范围之外。
“你说:‘上来吧。’”他告诉她。
“上来吧。”丽姬朝对讲机重复。她挂掉对讲机,打开链栓。
“他进来的时候记得微笑。别大叫。”
“你下地狱吧!”
他的耳朵机灵起来,听见电梯方向传来抵达时的闷击声,以及单调的“叮”一声。他听见脚步声朝门接近,只有一双脚,脚步稳定,这时回想起德雷克·柯在跑马地那种稍像人猿般的滑稽走姿,而且膝盖从法兰绒长裤里凸出。钥匙插进锁孔,一手扭开门,身体其余部分跟着进来,显然未经大脑。这时杰里奋力跳出,将毫不抵抗的身体压在墙壁上。一幅威尼斯的风景画掉下来,玻璃破碎,他用力关上门,一气呵成,看准喉咙,将枪管深深刺入颈肉。这时又有人以钥匙打开前门,动作非常快速,他气力尽失,双脚朝天飞,一阵痛楚从肾脏扩散开来,令他全身麻痹,因此倒在厚厚的地毯上,随之而来的一击打中鼠蹊,使他张口喘气,膝盖缩到下巴。从泪水直流的眼中,他看见管家法恩矮小的身材,满脸怒气,高高站在他身前,作势再出一击。杰里也看到山姆·科林斯僵硬地咧嘴笑,从法恩肩头望过来,心平气和,看看造成了什么伤害。另有一人站在门口,面带严重关切的表情打直领子,杰里刚才突袭的对象就是他。这人紧张不安,就是杰里从前的向导兼恩师乔治·史迈利先生,气喘吁吁地命令手下歇手。
杰里能够坐下,却只能在上身前倾时坐下。他双手向前,手肘挤向大腿,全身痛苦不堪,如同毒药从中心点散发出去。丽姬在入门厅的门口观望。法恩伺机而动,希望再找到借口毒打他一顿。山姆·科林斯坐在客厅另一端,跷起二郎腿坐在有侧翼的扶手椅上。史迈利帮杰里倒了一杯未掺水的白兰地,弯腰将酒杯送到他手上。
“你在这里干吗,杰里?”史迈利说,“我不懂。”
“求偶。”杰里说,这时一阵痛楚袭来,眼前一黑,因此闭上眼睛,“与女主人培养不期而遇的感情。抱歉。”
“你这种做法非常危险,杰里,”史迈利斥责,“有可能坏了全盘行动。假设我是柯的话,后果会不堪设想。”
“我想也是。”他喝了一点白兰地,“陆克死了。躺在我公寓,头被子弹打破了。”
“谁是陆克?”史迈利问,忘记曾在库洛家中见面一事。
“算了。只是朋友一个。”他再喝一口。“美国记者。酒鬼。对谁都没有损失。”
史迈利对山姆·科林斯瞥一眼,不过山姆耸耸肩。
“不是我们认识的人。”他说。
“认不认识,照样要打电话。”史迈利说。
山姆拿起移动电话,走出客厅,因为他知道这里的格局。
“有没有拿红铁烙她啊?”杰里边说边朝丽姬的方向点头,“教科书里列出的手法,大概只差这一项没用上。”他朝丽姬的方向呼唤,“你还好吧?刚才扭打成一团,抱歉了。没有打破什么东西吧?”
“没有。”她说。
“他们拿你荒唐的过去来敲你竹杠,对不对?一手胡萝卜,一手棍子?答应让你重新来过?你真傻,丽姬。这种游戏不允许过去,也无法拥有未来。严禁。”
他转回史迈利。
“就这么一回事了,乔治。没有大道理,只是丽姬引起我的兴趣而已。”他向后仰,以半闭的双眼端详史迈利的脸。皮肉之痛有时能让人神志清醒,他观察到自己的行动已威胁到史迈利的人身安全。
“别担心,”他柔声说,“我不会看上你的,我肯定。”
“杰里。”史迈利说。
“有!”杰里说,做出专心听讲的姿态。
“杰里,你不懂状况。你有可能逆转情势。动用好几十亿的钱,动用好几千人,都无法得到我们有机会从这项行动中获得的几分之一。战场上的将领如果听到以这么小的牺牲换取这么大的利益,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别拜托我来替你解围,老兄,”杰里说,再度抬头看史迈利的脸,“扮演猫头鹰的是你,记得吧?不是我。”
山姆·科林斯走回来。史迈利投以疑问的眼神。
“他也不是他们的人。”山姆说。
“他们本来是想暗算我,”杰里说,“结果误杀了陆克。他很高大。生前很高大。”
“他在你公寓里?”史迈利问,“死了,被枪毙了。在你公寓里?”
“死了好一阵子了。”
史迈利对科林斯说:“看来我们得清除线索了,山姆。我们可不想冒着闹出丑闻的风险。”
“我现在就跟他们联络。”科林斯说。
“查一查班机,”史迈利朝他背后呼唤,“两个,头等舱。”
科林斯点点头。
“那家伙我一点也不喜欢,”杰里坦承,“从来都不喜欢。一定是他留了小胡子的关系。”他以拇指对着丽姬指。“她对你们有什么重要性,干吗追得这么紧,乔治?柯又不会把最重大的机密告诉她。她是欧洲人哪。”他转向丽姬。“对不对?”
她点头。
“就算他对丽姬泄密,她也记不得了,”他继续说,“对那些事情,她是一窍不通。她大概连纳尔森这个人都没听过。”他再度对她呼喊,“你。纳尔森是谁?说啊,他是谁?是柯夭折的儿子,是吧?没错。还拿他的名字来当船名,对不对?还有他的爱马。”他转回史迈利。“看吧?一窍不通。别把她扯进来,听我的忠告。”
科林斯已拿了一张班机时刻表回来。史迈利看着,眼镜下的眉毛深锁。“看来我们得马上送你回国了,杰里。”他说,“吉勒姆在楼下的车上等你,法恩也跟着走。”
“我只想继续养病,希望你别在意。”
杰里向上抓住史迈利的手臂想撑起身子,法恩立即跳向前,杰里却对他指出一指,以示警告,史迈利则命令他退后。
“给我保持距离,你这个恶毒的矮妖精,”杰里说,“只准给你咬一口,下一次想再咬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弯腰走动,一步步缓缓前行,双手握紧,盖住鼠蹊。走到丽姬面前时,他停下脚步。
“他们来过这里商量事情吗,柯和他的好兄弟?柯会带他的弟兄过来这里闲聊吗?”
“有时候。”
“你帮他们装过麦克风吧?乖乖的像个家庭主妇?让窃听男孩进来,调整台灯?你当然有。”
她点点头。
“那还不够,”他说,一面朝浴室一拐一拐前进,“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定还有更多。多了很多。”
进了浴室,他将脸浸入冷水,喝了一些,立刻呕吐起来。回到客厅途中,他寻找丽姬,看见她在客厅,如同身受沉重压力的人专找小事情做,整理着唱片,放回相对应的唱片封套里。史迈利与科林斯在远处的角落低声商谈。在较靠近他的地方,法恩在门口等他。
“再见了,朋友。”他对丽姬说。他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拉她过来,让她的灰眼珠正对他。
“再见。”她说,亲他一下,说不上热情,但至少比她对服务生的亲吻更用心一点。
“我类似案发前的共犯,”他解释,“这一点我很抱歉。其他的事我并不后海。你最好替那个姓柯的混账留心点。因为如果他们没宰成他,我有可能会亲手宰他。”
他摸了摸丽姬下巴的爪痕,然后迈步走向门口法恩等待的地方,再转身向史迈利告辞。史迈利再度独处,因为他刚派科林斯去打电话。史迈利的站姿,是杰里记忆中最清晰的姿势,短短的手臂在腰间微微上扬,头微微向后仰,表情既流露歉意又具询问的意味,仿佛刚把雨伞忘在地铁里。
丽姬背对着两人,继续整理唱片。
“代我向安恩问好。”杰里说。
“谢谢你。”
“你错了。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只知道你错了。话说回来,大概也太迟了。”他再度恶心,身体的痛楚令他头疼欲裂。“你再靠近一点,”他对法恩说,“看我会不会扭断你脖子,听懂了吧?”他再转回史迈利。史迈利以同样姿势站立,没有做出听见的表示。
“祝你佳节愉快。”杰里说。
最后再点头一次,不是朝向丽姬。杰里一跛一跛走到走廊,法恩跟在后面。等电梯时,他看见那位优雅的美国人站在打开的门口,看着他离去。
“啊对了,我倒把你给忘记了,”他拉开嗓门说,“窃听她公寓的人就是你,没说错吧?英国佬勒索她,表亲窃听她,她运气真好,受到各方关照。”
美国人消失,很快关上门。电梯来了,法恩推他进去。
“别推我,”杰里警告,“这位绅士的大名是法恩。”他告诉电梯里其他人,声音非常大。他们多数穿的是晚礼服与缝上亮片的洋装。“他是英国特务,刚踢我蛋蛋一下。俄国人来了,”他对这些表情呆板、漠不关心的人说,“要来抢走你们的钱。”
“喝多了。”法恩面露厌色。
走到大厅,门房劳伦斯看得出神。来到前院,停着一辆标致房车,蓝色。吉勒姆坐在驾驶座上。
“给我上车去。”他说。
前座的门锁上。杰里爬进后座,法恩跟上。
“你在搞什么飞机啊?”吉勒姆咬牙切齿地质问,“伦敦临时情报员半途跳船的事,这倒是头一遭。”
“别靠近!”杰里警告法恩,“现在你一稍微皱眉头,就准备讨打。我是说真的。我警告你。试试看。”
地面的雾气再起,卷上引擎盖。路过的市景如同一幕幕垃圾场风情画:油漆招牌,商店橱窗,条条电线交横在霓虹灯前,团团令人窒息的绿叶,还有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以泛光灯照亮。从后视镜里,杰里看到一辆黑色奔驰车跟在后面,驾驶、乘客各一人,男性。
“表亲帮我们断后。”他大声说。
腹部一阵绞痛,几乎令他晕眩,一时之间他错认法恩又打了他一下,后来发现其实只是刚才那一击的余波。来到中环,他叫吉勒姆靠边停车,在众目睽睽下对着水沟呕吐,将头探出车窗,法恩则紧张地倚过去。身后的奔驰车也停下。
“痛得要命的时候啊,”他缩回车上,叹了一口气说,“最能让头脑清醒一下子了。对吧,彼得?”
吉勒姆气昏了,以脏话回答。
你不懂状况,史迈利刚才说。你有可能逆转情势。动用好几十亿的钱,动用好几千人,都无法得到我们有机会从这项行动中获得的几分之一……
怎么说?他不断自问。获得什么?纳尔森在中国事务方面的立场,他所知模糊。库洛向他透露的分量,是他所需知道的下限。“纳尔森能取得北京皇冠上的珠宝,阁下。谁跟纳尔森搭上关系,不但保证一生荣华富贵,连他家的鸡狗都能升天。”
他们绕过港口,朝港口隧道驶去。从海平面看,美国航空母舰在繁华的九龙背景下小得出奇。
“对了,德雷克怎么把他弄出来的?”他以闲聊的口气问吉勒姆,“不会是想再用飞机载他出来吧?当然不会。瑞卡度已经堵死了这条路,对不对?”
“靠虹吸作用啦。”吉勒姆动了怒——杰里欣喜地想着,他真傻,应该闭嘴才对嘛。
“用游的吗?”杰里问,“让纳尔森游到大鹏湾是吧?不像德雷克的作风嘛。何况以纳尔森的年纪也不适合。就算没被鲨鱼咬掉什么的,也会被冻死。运猪火车呢?跟猪一起投奔自由?可惜你错过大场面了,伙计,都是我的错。”
“老实讲,我也觉得可惜。真想踏掉你的大牙。”
杰里脑海里响起甜美的庆贺之乐。果然没错!他告诉自己。情况就是这样!德雷克要带纳尔森出来,他们全都排队等他穿过终点线!
吉勒姆一时不察——就那么一个词,依沙拉特的说法却是罪无可恕,千夫所指——他吐露的信息,比起杰里目前忍受的任何痛苦都更加明确,在某些方面也更加痛彻心扉。以沙拉特而言,泄露天机情无可悯,但若能减轻失察的罪过的话,吉勒姆过去一小时的体验必然能提出来博得庭上的同情。其中有半小时,他开车载着史迈利在交通尖峰中疯狂乱窜,剩下半小时则在星辰岗外停车守候,六神无主。他在伦敦时担心过的每件事,恩德比与马铁娄两者的关联、拉康与山姆·科林斯扮演的配角地位最令他忧虑的地方,在过去这六十分钟都经确认,别无疑问,如假包换,其确凿程度再怎么形容也是枉然。
他们先来到半山区的宝云道。这里有一处公寓住宅区,外表清淡,了无特征,占地广大,即使是居民,必定也需要仔细看门号才不至于走错门。史迈利按下标出梅伦的电铃。白痴的吉勒姆呆呆问:“谁是梅伦?”话一出口,立刻回想到那是山姆·科林斯的勤务名。然后他继续思考,问了自己——他不问史迈利,这时两人已上电梯——在海顿翻云覆雨一阵后,怎么有人神经错乱到以“堕落”前使用的勤务名来犒赏自己?随后科林斯开门,穿的是丝质的泰衫,棕色香烟插在烟嘴上,带着耐水洗、免褽烫的微笑,接着三人进入镶木地板的客厅,围坐在竹条椅上,山姆将两台收音机调至不同电台,一台播放人声,另一台播放音乐,提供基本防窃听的环境,以利于三人对话进行。山姆听着,完全忽略吉勒姆的存在,然后立刻联络马铁娄——请注意,山姆有电话线直通马铁娄,不需拨号,不经转接,显然是电话线一条通。他以隐闪的言语问马铁娄:“好朋友那边的事情怎样?”吉勒姆事后才知道,所谓好朋友是赌徒俚语,意思是呆头鹅。马铁娄的回应是,监听车刚回报。好朋友与老刁目前坐在铜锣湾的纳尔森司令号上,跟踪人说,方向性麦克风还是老样子,收到的尽是水声,转译员必须费上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才能排除杂音,弄清楚两人的对话是否重要。他们已经在港口安排了一个人站岗,船一起锚,或者两名对象之一上岸,必须立刻通报马铁娄。
“这么说,我们非得马上赶过去不行了。”史迈利说,因此众人回到车上,由吉勒姆开一小段路到星辰岗,一路上生着闷气,听着两人简短的对话,苦无对策,随着一分一秒过去,他更加相信自已发现了一大张蜘蛛网,只有史迈利懵懂不知。史迈利脑里只有本案的潜在希望,只有卡拉的影像,却过分短视,过分轻信他人,也在内心矛盾之余天真无知,居然一头栽入蜘蛛网正中央。
乔治年龄大了,吉勒姆心想。恩德比具有政治野心,作风鹰派倾美,更别提那箱香槟,对五楼大献殷勤的丑态。拉康对史迈利的支持有气无力,私底下则四处物色接班人选。马铁娄前往兰利。近在日前,恩德比企图强迫史迈利放手,双手将本案奉给马铁娄。而现在,最显而易见的是,山姆·科林斯又以鬼牌的姿态重出江湖,竟然电话线直通马铁娄!乔治的信息从何处来,马铁娄竟装傻,直通电话线却摆在眼前。
对吉勒姆而言,这些线索只能归纳出一个结论,他等不及想拉史迈利到一边,以他能力所及的方式让史迈利偏离行动一阵子,一下子就好,好让他看清前方。告诉他那封协议书的事。说出山姆前去白厅拜访拉康与恩德比。
结果呢?史迈利命令他回英国。为何回英国?因为有个姓威斯特贝的憨傻大间谍竟胆敢逃脱掌握。
即使没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奉命回英国的失望之情也让吉勒姆的心境雪上加霜。为了这一刻,他忍气吞声已久。被海顿放逐到布里克斯顿,当老乔治的哈巴狗,无法重回外勤情报界,必须忍受乔治的神秘兮兮,让吉勒姆私下感到备受羞辱,自暴自弃。尽管如此,至少那段时间像是一段有目的地的旅途,直到这个可恶的程咬金威斯特贝杀出来,连他那么一丁点儿的慰藉也剥夺殆尽。他知道,回伦敦的话,至少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史迈利将置身狼群之中,而他却苦无机会警告史迈利,是吉勒姆挫折不断的情报生涯中最大的一场折磨。如果怪罪杰里能抒发郁闷,去他的,不怪罪杰里,怪罪谁都行。
“派法恩去嘛!”
“法恩不是绅士。”史迈利本想如此回答,却以意义相近的话来回应。这话一针见血,吉勒姆心想。他回想起被打断的手臂。
将某人遗弃在狼群一事,杰里也有同感,只不过他指的是丽姬·伍辛顿而非乔治·史迈利。他凝望后座车窗外,感觉路过的这个世界也被遗弃了。街头市集被遗弃了,人行道,甚至门口,也被遗弃了。山顶在他们头上忽隐忽现,鳄脊般的山形在残月照耀下斑斑点点。今天是殖民地的末日,他认定。北京已经下了电话。“撤退,宴会结束。”最后一间旅馆关闭,他看见停放港口的劳斯莱斯空无一人,有如废车。看见最后一个头发染蓝的欧洲贵妇,满身免税皮草与珠宝,在最后一艘邮轮的上岸走道踽踽前行。最后一个中国观察家手忙脚乱地将最后一份错判的报告绞成碎纸。遭人洗劫的商店,空荡荡的市区,宛如死尸般等待掠食。一时之间,整个世界正在消失中,这里,金边,西贡,伦敦,一个债台高筑的世界,债权人站在门口,而杰里本身在阴错阳差间成为债务的一部分。
我一直对本单位心存感激,能给我贡献的机会。你现在是不是有这种感觉?以幸存者的身份来说?
没错,乔治,他心想。尽管帮我回答吧,老兄。我正好有同感。不过大概和你指的意思不尽相同,好友。他看见与弗罗斯特饮酒作乐时那张亲和快活的脸。二度看见时,他的脸定格在哑然尖叫。他感觉陆克伸出友善的手,搭在肩膀上,看见同样一只手瘫在地板,举过头,仿佛正要接一个永远飞不过来的球。这时他心想,可惜啊,好友,事实上贡献的工作是由其他可怜人来负责。
丽姬就是一例。
有朝一日,若两人有缘举杯畅谈,万一重提这段难缠的往事,他会对乔治提起上述想法。他会在此特别指出——不会咄咄逼人,不会大吵大闹的,放心——我们牺牲他人时,例如陆克、弗罗斯特以及丽姬,怎么能牺牲得无私无我、尽心尽力?乔治当然会提出好得无懈可击的答案。合理。恰如其分。连声道歉。乔治顾及大局。了解上级命令。他当然了。他是猫头鹰。
港口隧道近在眼前,他想起丽姬颤抖吻别的情景,同时想起驶往停尸间的那段路,因为一栋新大楼的鹰架笼罩在雾气中,耸立在他们前方,一如前往停尸间看见的大楼,打上泛光灯,汗光闪烁的苦力戴着黄色安全帽聚集一团。
老刁也不喜欢她,他心想,不喜欢泄露老大机密的欧洲人。
他强迫思绪转向,尽量想像他们如何处置纳尔森:无国,无家,是一尾等着被吞噬或随手被扔回海里的小鱼。这种小鱼,杰里看过了几尾。他们被捕时,他们迅速接受讯问时,他也在场。他也带过不只一尾走回不久前刚跨过的国境,以待迅速“循环处理”——沙拉特的术语用得巧妙,“趁引起注意前赶紧送回”。要是不把纳尔森送回呢?如果留下他呢?毕竟这份大奖人人梦寐以求啊?报告了几年后——两年,甚至三年,他听说有人撑到五年之久——纳尔森将成为谍报界又一名浪人,被人藏起来,搬家,再被藏起来,甚至连他掏心的对象都不爱他。
整件事发展下去,德雷克会如何对待丽姬?他纳闷。她这次将被丢到哪个废铁堆去?
车子来到隧道口,时速几乎减到零。奔驰车紧跟在后。杰里让头往前垂。双手掩盖鼠蹊,前后摇摆,痛苦呻吟。如哨兵站的临时警察哨里,有华人警官好奇地观望。
“他过来的话,告诉他车上有人喝醉了,”吉勒姆说得怒气冲冲,“让他瞧瞧吐得一地的脏东西。”
车子爬进隧道。北向的两线车道因天气不佳而塞爆。吉勒姆转进右车道。奔驰车开到他们左边。通过后视镜,杰里以半闭的眼睛看到一辆棕色面包车慢慢开下来,跟在后面。
“给我零钱,”吉勒姆说,“我下车会用到。”
法恩伸手进口袋,只用一手。
隆隆引擎声敲击着隧道。这时响起一阵叫嚣声。其他人也跟进。团团包围的雾气,增添了汽车废气的恶臭。法恩关上车窗。嘈杂声加大,回音阵阵,车身也跟着振动。杰里双手捂住耳朵。
“抱歉。又想吐了。”
不过这次他倚向法恩,逼得法恩暗骂“肮脏的杂种”,赶紧摇下车窗,这时杰里一头撞向他的脸下半部,手肘向下掼进他的鼠蹊。一面开车又必须一面自卫的吉勒姆,被杰里以手刀砍在肩窝与锁骨之间。这一招出击时手臂放松,在最后关头才将速度转为力量,直劈而下,砍得吉勒姆尖叫“天啊!”跳出驾驶座,车子也应声偏向右侧。法恩一手搂住杰里脖子,另一手想压住杰里的头,眼看杰里是死路一条。然而沙拉特教过一招,在拥挤的空间中可以使出“虎爪”,掌心底部朝上掐住敌人气管,手臂保持弯曲,手指向后施压,以增加张力。杰里使出这一招,法恩一头撞向后车窗,力道之猛,安全玻璃被撞出辐射裂痕。奔驰车上两名美国人继续注视前方,仿佛正前往参加国葬仪式。他考虑以食指与拇指掐住法恩的气管,却觉得没有必要。他从法恩皮带取回自己的手枪,打开右车门。吉勒姆情急之下扑向他,扯下西装手肘以下的袖子。杰里这件蓝色西装忠实可靠,可惜已年代久远。杰里把手枪对准他的手挥过去,看见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法恩一腿踏出,但杰里关门夹上,听见他又大叫:“杂种!”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市区跑,逆车流而行。他在动弹不得的车辆间蛇行跳跃,冲出隧道,往上坡跑,一直跑到哨兵小屋。他好像听见吉勒姆的喊叫。他好像听见枪响,不过有可能只是汽车逆火的声音。他的鼠蹊疼痛难忍,却在痛苦的刺激下跑得更快。路边一名警察对他大喊,另一名则伸手拦他,却被他推开。警察看他是欧洲人,再放他一马。他跑到拦下出租车为止。司机听不懂英文,因此他只好用手指。“对,就这样,伙计。这里往上。左转,可恶的白痴。就这样。”——最后终于到了她的公寓区。
他不知道史迈利与科林斯是否仍在,也不清楚柯有没有来,也许连老刁也一起来,但他所剩时间不多,无法玩把戏来探个究竟。他不敢按铃,因为他知道会被窃听。他从皮夹取出名片,潦草写了几个字,插进送信孔,半蹲守候,又发抖又冒汗又喘气,活像一匹拉车马,一面仔细听她的脚步声,照料鼠蹊。他等了一个世纪,门总算打开,她站在门口盯着他,他则极力直起身子。
“天啊,是日行一善先生。”她喃喃地说。她脂粉未施,瑞卡度的爪痕既深且红。她并没有哭;他不认为她哭过,但她的脸看来比其他部位显得更老。为了谈话,他拉她到走廊上,她并没有抗拒。他指着通往防火梯的门。
“五秒钟后到另一边等我,听见没?别打电话给任何人,走开时别太大声,也别问任何傻问题。带些暖和的衣服。好了,快去。别拖拖拉拉。拜托。”
她看着杰里,看着他被撕断的袖子,以及汗湿的西装,蓬乱的额发吊在眼前。
“不听我的就等死,”他说,“相信我。死得很惨。”
她单独走回公寓,门也不关。但她很快就出来,为了安全起见连门也没关上。来到防火梯,他走在前头。她背了肩袋,穿上皮外套。她帮杰里带来一件羊毛衫,好换掉破西装,他猜是德雷克的衣服,因为尺寸小了一号,但他仍设法把自己挤进去。他清光了西装口袋,放进她的包包,将西装扔进垃圾口。她一路不做声跟着他,他两度回头确定她是否跟了过来。来到楼下,他先探查网状玻璃窗外的动静,及时退后看见摇滚客本人,由体型沉重的部署陪同,前来门房的小亭,出示警察证。他们顺着阶梯一路走到停车场,她说:“我们去开那艘红色独木舟。”
“别傻了行不行,把车子留在市区啦。”
他摇摇头,带她走过停车场,来到一处废墟,满是垃圾与建筑工地废弃物,如同圆场的后院。废墟两道渗水的水泥墙夹着通往市区方向的阶梯,由蜿蜒的马路切割成数段,高度令人晕眩,上方垂挂的是黑色的枝叶。向下延展的阶梯让他的鼠蹊疼痛难耐。第一次碰上马路,杰里直接带她穿越。第二次由于远方有血红的警灯闪烁,他将她拉进树林躲避呜呜飞驰而过的警车。在高架桥下的地下道他们叫到没牌照的出租车,杰里报上住址。
“什么鬼地方啊?”她问。
“你不必知道,”杰里说,“乖乖给我闭嘴,让我独裁一下,可以吗?身上带了多少钱?”
她打开包包,数着钱包里厚厚的钞票。
“打麻将时赢老刁的钱。”她说,但他不知何故认为她在编故事。
司机在巷子尾端让他们下车,他们走一小段路到低矮的关口。这栋房子没有开灯,但他们一靠近,前门自动打开,另一对男女立刻从黑暗中窜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走进门厅,大门关上,循着小灯走过砖墙砌成的小迷宫,最后来到时髦的内厅,播放着背景音乐。大厅中央摆着绵长如巨蟒的沙发,上面坐的是一名苗条的华人女士,大腿上放了笔记簿与铅笔,再怎么看也像是典型的豪宅女主人。她看见杰里,微笑,看见丽姬,笑得更开心。
“整晚。”杰里说。
“没问题。”她回应。
两人随她上楼,走进小走廊,敞开的房门让他们一窥丝床罩、昏黄灯光、镜子。杰里选择最没性暗示的一间,回绝了对方再安排一个小姐凑数的好意,付给她钱,订一瓶人头马。丽姬跟着他进房间,肩袋丢到床上,门还未关上就爆出一阵如释重负而不自然的笑声。
“丽姬·伍辛顿,”她高声说,“人家都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准会沦落到这种下场。看吧,他们没说错!”
房间里有张躺椅,杰里躺下,盯着天花板,双脚交叉,白兰地酒杯在手。丽姬上了床,两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这地方很静。偶尔楼上传来欢乐的叫声或闷笑声,有一次是抗议声。她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外面有什么?”他问。
“该死的砖墙,大概三十只猫,一叠空箱子。”
“有雾吗?”
“浓得很。”
她漫步走进浴室,东摸西碰后走出来。
“伙计。”杰里轻声说。
她动作暂停,忽然忧心起来。
“你头脑清醒,能作适当的判断吗?”
“干吗问?”
“你告诉他们的事,我要你一五一十跟我讲。全讲完了,我再请你一五一十对我说,他们问了你什么问题,你回不回答得出来都一样。之后呢,我们再来试试所谓的逆向操作,以理解出那些狗杂种在这个人骗人的世界扮演什么角色。”
“是重演。”她最后说。
“重演什么?”
“我不知道。跟以前发生过的事一模一样。”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管他什么事,”她语带倦意,“会再发生一次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