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空军基地既不优美也不具胜姿,严格说来是隶属泰国管辖,实际上却只准泰国人收垃圾,在靠近周遭的地方围栏自用。检查哨自成一镇。煤炭、尿臊、腌鱼、瓦斯等气味弥漫,连串摇摇欲坠的铁皮屋代表了军事占领的传统。妓院由瘸脚皮条客坐镇,裁缝店提供婚礼燕尾服,书店提供色情书刊与旅游书籍,酒吧名称是日落大道、夏威夷、幸运时光。来到宪兵室,杰里指名找新闻官厄克哈上尉,黑人士官长却摆好架势,在他表明自己是记者时准备将他扔出去。杰里使用基地的电话,只听见喀哒声与啪声混杂,然后才有人以南方口音慢条斯理地说:“厄克哈现在不在。我姓迈司特。你是哪位?”
“我们去年夏天在科罗斯将军的简介会上认识。”杰里说。
“这个嘛,没错,”对方以慢得出奇的语调说,杰里不禁回想起寻死匈奴,“付清车钱。我马上过去。蓝色吉普车。等车子闪白光。”
接着沉默了良久,据推测是在“偶发状况簿”里查阅厄克哈与科罗斯这两个暗语。
空军人员川流不息地进出营地,有黑有白,摆着臭脸,各群体间互不往来。一名白人军官通过。黑人使劲敬礼,军官懒懒回礼。募兵制服上缝有查理·马歇尔式的缝章,多半是在讴歌毒品的好处。气氛沉郁,如吃了败仗,内心充斥暴力倾向。泰国士官见了任何人都不打招呼。别人也不向他们打招呼。
一辆蓝色吉普车闪着灯,警笛呜咽,以滑垒的姿态停在栅栏另一端。士官长挥手让杰里通过。转眼间,他在跑道上以足可断颈的速度,冲向位于机场中央一长排低矮的白色小屋。驾驶是个瘦长的男孩,上下都是见习生的模样。
“你是迈司特?”杰里问。
“不是,长官。长官,我只是少校的跟班。”他说。
两人驶过一场衣衫褴褛的棒球赛,警笛响个不停,灯光仍持续闪动。
“很不错的掩饰。”杰里说。
“您说什么,长官?”男孩大喊,以盖过噪音。
“算了。”
这不算是最大的基地。杰里看过更大的。他们通过一列列幻影大轿车与直升机,接近小屋时他才理解到,这些行头组成的是独立的谍报单位,有自己的营地与天线杆,有自己的黑色小飞机群——以前人喜欢称为怪物飞机,撤退前在何处载运了什么人,只有上帝知道。
男孩打开侧门锁,两人进门。短短的走廊空荡无声,尽头有道大开的门,材质是传统的仿玫瑰木。迈司特身穿短袖空军制服,标志很少。他佩戴勋章,官阶是少校,杰里猜他是辅助正规军类的表亲,也许甚至不是专业。他面带菜色,身材精瘦,紧闭的双唇带有憎恶的意味,脸颊凹陷。他站在假壁炉前,上方挂着美国画家魏斯的画作复制品。他这个人静肃得出奇,而且与外界脱钩,就像是在众人匆忙时刻意放慢动作的人。男孩为双方作介绍后,迟疑不走。迈司特盯着他看,直到他离开为止,然后将不带任何色彩的目光转向玫瑰木桌。桌上有咖啡。
“你大概想吃早餐。”迈司特说。
他倒了咖啡,递过一盘甜甜圈,全以慢动作进行。
“设备。”他说。
“设备。”杰里赞同。
办公桌上有一台电子打字机,旁边放了白纸。迈司特僵硬地走向椅子,一手撑在椅子上,拿起一份《星条新闻报》,在杰里坐下时假装看报纸。
“听说你单枪匹马,准备帮我们全赢回来,”迈司特对着《星条新闻报》说,“总算。”
杰里舍弃电子打字机不用,取出自己的手提式打字机,噼啪打出报告,在自己耳朵听来,音量越来越大。也许迈司特也有同感,因为他经常抬头看,只不过他眼光仅逗留在杰里的双手,以及玩具型的手提式打字机。
杰里将报告递给他。
“根据命令,你继续待在这里。”迈司特说,字字清晰,郑重其事。“根据命令,你继续待在这里,由我们帮你传送信息。保证会帮你传送信息。根据命令,你在这里待命,等候确认和进一步指示。了解吗?你了解吗,先生?”
“了解。”杰里说。
“那件好消息,听说了吧?”迈司特询问。两人面对面。距离不到三英尺。迈司特直盯着杰里的报告,双眼却没有扫描内容的迹象。
“什么消息,老兄?”
“我们战败了,威斯特贝先生。没错。最后一批勇士,刚被直升机从西贡大使馆屋顶扫掉,就像一群菜鸟脱了裤子在妓院被逮个正着。也许你无动于衷。大使馆的狗活了下来,你听了一定很庆幸。记者从他的膝盖上救出来。也许你又无动于衷。也许你不爱狗。也许你对狗的感觉,跟我个人对记者的感觉一样,威斯特贝先生。”
杰里这时已察觉迈司特带有白兰地酒味,喝再多咖啡也隐瞒不了。杰里猜想,他一定是喝了很久却无法灌醉自己。
“威斯特贝先生?”
“什么事,老兄。”
迈司特伸出一手。
“老兄,我想跟你握手。”
他一手伸在两人之间,拇指向上。
“为什么?”杰里说。
“我希望你能表达欢迎之意,先生。美利坚合众国刚提出申请,希望加入二流国家俱乐部。据我了解,贵国在这个俱乐部担任主席、会长,也是资格最老的会员。握手啊!”
“很荣幸能欢迎你加入。”杰里说,顺从少校的意思与他握手。
少校立刻报以灿烂的微笑,带有虚假的感激之情。
“你真是太客气了,威斯特贝先生。只要是能为你服务得更周到,请有话直说。如果你想租下这个地方,只要提出个合理的数字,我们马上答应。”
“送点苏格兰威士忌,其实就够了。”杰里说着龇牙咧嘴笑得僵硬。
“在下荣幸之至。”迈司特说,尾音拖得很长,宛如出了一记缓拳,“出自内心深处,是的,先生。”
迈司特留给他半瓶从橱柜取出的珍宝威士忌,以及几本过期的《花花公子》。
“这些东西,是给懒得伸出尊手帮忙的英国绅士使用。”他以告密的口气说明。
“设想真周到。”杰里说。
“我帮你把信寄回家给妈妈。女王最近可好?”
迈司特并未上锁,但当杰里测试门把时,却发现已经锁上。俯视机场的窗户装上双层毛玻璃。跑道上有飞机起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杰里心想,原来他们想更胜一筹的做法是这样,在隔音间里,透过毛玻璃,机器伸手可及。而他们也因此败下阵来。他喝着酒,感觉麻木。就这样结束了,他心想,就这样了。他下一步怎么走?查理·马歇尔的老头?上山找掸族人,与将军的保镖称兄道弟?他等着,不成形的思绪在脑海推挤。他坐下,然后躺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儿,怎么想也想不出睡了多久。他忽然被罐头音乐惊醒,偶尔穿插居家智慧隽语。请某某上尉到某地。扩音器一下子广告高等教育。一下子是洗衣机大减价。一下子是祈祷。杰里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被火葬场般的寂静与音乐搞得心神不宁。
他走向房间另一边的窗户,脑海中,丽姬的脸孔在他肩膀旁上下浮动,如同以前的孤女一样,可惜昔日光景不再。他继续喝威士忌。早知道在卡车上补眠才对,他心想。平常应该多睡一点。睡到自然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老弗害的。他的手在发抖。天啊,你看看。他想起陆克。是该一起出去大喝一场了。要是他没被子弹射穿屁股,现在应该到家了。该让脑筋稍微休息一下了,他心想。然而有时脑筋硬是自动转个不停。转得太厉害了,说真的。他严肃告诉自己,应该绑起来才对。唉。他想起了瑞卡度的手榴弹。赶快,他心想。快,快作个决定。接下来到哪里?现在要找谁?别问为什么。他的脸又干又热,手心冒汗。眼睛正上方的头部痛了起来。可恶的音乐,他心想。可恶又可恶的世界末日音乐。他四下张望,想找出开关,这时看见迈司特站在门口,一手握着信封,双眼里却毫无一物。杰里阅读信号。迈司特再度撑在椅子扶手上。
“儿子,回家吧。”迈司特以平板调说,嘲笑自己的南方口音,“直接回家。别贪图两百块,那还得经过此地。表亲会送你搭飞机到曼谷,再从曼谷立刻返回英国伦敦,我重复,不是安大略省的伦敦,班机由你自由决定。绝不能回香港。绝对不准!不行,长官!任务完成。圆满完成,感谢你。女王感激不尽。所以赶快回家吃晚餐,我们准备了去皮玉米碎粒和火鸡,还有蓝莓派。照这样看,你的上司是一群娘娘腔,老弟。”
杰里再看一遍。
“飞机么么洞洞飞曼谷。”迈司特说。他把表面戴在手腕内侧,让时间变成个人机密。“听见了没?”
杰里露齿笑。“抱歉,伙计。我看书速度比较慢。谢谢你。用了太多难字。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对了,我有东西留在旅馆。”
“我的手下悉听尊便。”
“谢谢你,如果你不在意,我不愿动用官方关系。”
“随你便,长官,随你便。”
“出大门后,我自己叫出租车。一个小时来回。谢谢。”他再度道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
沙拉特出身的人,临别时懂得使出这招。“留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他边问边朝邋遢的打字机点头。他的打字机放在迈司特的IBM高尔夫球型打字机旁。
“长官,我们会以最珍贵的物品看待。”
若是迈司特稍费心思,当时多看杰里一眼,看出杰里目光中的心机,或许会有所迟疑。若是他听出杰里的口气,或是注意到特别友善的低沉嘶哑嗓音,也许会有所迟疑。若是他看见杰里包着额发,一手抱身体,做出本能上掩饰自我的姿态,或是在见习生开蓝色吉普车送他到大门时,会意出杰里如做错事般龇牙笑着道谢的涵义,这样的话,他也许会有所怀疑。然而迈司特少校不仅是个心怀不满的职业军官,诸多梦想一一幻灭,他也是败在化外之民手上的南方绅士。这时他没太多时间与困顿的英国佬瞎混,这个英国佬只是利用他这间即将报废的情报室送送信而已。
圆场驻香港的情报团撤退时气氛欢畅,而由于撤退的消息密不透风,气氛更加热烈。杰里重新露脸的消息触发了这种气氛。他的电报内容也强化这种气氛。碰巧这时表亲传来消息,指出德雷克·柯取消了所有社交与生意应酬,退居赫兰道号称七门的自宅。表亲躲在监听车里以长镜头拍摄到柯上半身,坐在大庭园里,在玫瑰凉亭的末端,凝视着海。水泥帆船并未出现在相片中,但他仍戴那顶垮垮的贝雷帽。
“像是大亨小传主角的现代版!”康妮·沙赫斯乐得呼喊,众人则逐一细看。“是在凝望码头尾端的强光吧,那个蠢材!”
两小时后监听车再经过原地,柯仍维持相同姿势,因此表亲也懒得再拍一次。更具意义的是,柯已经完全不用电话,至少不用遭表亲窃听的电话线。
山姆·科林斯也捎来一份报告,是一连第三份,也是他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份。与往常一样,这份报告的封面特别指名史迈利亲阅,而一如原往,他只与康妮·沙赫斯讨论内容。正当一伙人准备动身前往伦敦机场时,马铁娄送来一份紧急信息,通知他们刁已从中国返回香港,此刻正与柯在赫兰道闭门商议。
然而在吉勒姆回忆中,当时与事后,最为重要亦是最伤脑筋的仪式是在马铁娄的办公室举行的小型沙盘推演。出席人士不只有平常的五人组:马铁娄两个哑巴、史迈利与吉勒姆,还包括拉康与索尔·恩德比,两人搭乘同辆公务车抵达,耐人寻味。这次沙盘推演由史迈利召开,目的是正式移交钥匙。如今马铁娄可一窥海豚案的全貌,包括自始至终最重要的纳尔森这条线索。他接受洗礼,就此成为全面合伙人,只有小部分遗漏之处,事后才浮现。拉康与恩德比动了什么手脚才能出席,吉勒姆永远不得而知,而会后史迈利也绝口不提,能令人谅解。恩德比坦然宣布他代表军方。拉康则比往常更显无精打采而轻蔑。吉勒姆强烈感觉到他们意图不轨,观察了恩德比与马铁娄两人的互动后更坚信不疑:简言之,这两位新朋友打得火热,吉勒姆不禁联想到大地主宅邸里偷情男女共进早餐的情景。这种情景,他经常置身其中。
会中恩德比说明,问题是本案的规模。本案闹得这么大,他认为应该派几个官方人士来旁听。他在会中也解释,是殖民部游说的结果。威布汉正与财政部大吵大嚷。
“好吧,该听的都听过了。”恩德比在史迈利作完冗长的概论后说。马铁娄对报告赞不绝口。恩德比说:“乔治,重点是,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是谁的?”他质问,之后会议转变为恩德比的单人秀。是与恩德比开会的必然结果。“事情闹开了以后,由谁来发号施令?是你吗,乔治?依然是你吗?你规划得是很不错,我承认,不过提供炮火的人则是小马,是不是?”
这时马铁娄耳聋症复发,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场亲切的英国大人物,心觉与有荣焉,让恩德比继续为他挥动刀斧。
“小马,你认为昵?”恩德比逼问,仿佛他真的毫无概念似的,仿佛他从未与马铁娄一起去钓鱼,也未盛宴款待他过,也未在上班时间之外讨论最高机密。
此时吉勒姆出现一丝奇异的见解,只不过他事后责怪自己没有多加重视。马铁娄早已知情。公开了纳尔森这份秘密时,马铁娄曾假装讶异,其实对他根本不是秘密,而是重新叙述他与两名哑巴早已得知的信息。吉勒姆从他们苍白木然的脸孔中、从他们眼观四路的态度中解读出来。他从马铁娄过分恭维的态度解读出。马铁娄早已知情。
“啊,严格说来,这会是乔治召开的,索尔。”马铁娄以忠心的态度提醒恩德比,算是回答他的问题,却用了“严格说来”一词,让这话启人疑窦。“乔治站在舰桥上,索尔。我们只是在那边添燃料,照顾引擎。”
恩德比摆出皱眉不悦的神情,将火柴棒塞进嘴巴咬着。
“乔治,你认为如何?放手让一切发生,你能满意吗?让小马停止香港那边的掩饰身份、住宿、通讯、所有谍报东西、跟踪之类的?让你来发号施令?天哪。我认为有点像是穿了别人的晚礼服。”
史迈利的回答语气够坚定,但在吉勒姆眼里,有点过于着重问题本身,对薄纱遮掩的共谋不够担心。
“一点也不,”史迈利说,“马铁娄和我有明确的共识。这次行动的矛头由我们自己主掌。如果需要支持行动,马铁娄会提供。随后的产品由双方分享。如果各位想的是美国投资所产生的获利,必须连带考虑到分工。取得产品的责任仍在我们身上。”他结尾的语气强烈。“安排这一切的协议书当然存盘已久。”
恩德比瞥了拉康一眼。“奥立佛,你说过要送过来给我。在哪里?”
拉康将长长的头偏向一侧,在没有特定对象的情况下惨淡一笑。“大概在第三室的什么地方吧,索尔。”
恩德比改变方向。“双方协议挺得过所有应变情况吗,你们两人认为呢?我的意思是,像安全联络站之类的东西由谁处理?埋尸体之类的事呢?”
又是史迈利。“管理组已经在乡下租了一栋小别墅,正准备找人进驻。”他说得不动感情。
恩德比从口中取出湿火柴棒,折断丢进烟灰缸。“你们事先问我的话,可以用我那栋的,”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说,“空间大得很。有用人。样样不缺,就是缺人住。”但他继续担心刚才的主题。“好,回答我这个问题。你的手下心慌了。钻香港小巷子溜掉了。谁要玩官兵捉强盗,把他抓回来?”
千万别回答!吉勒姆祈祷着。他绝对没有资格如此东戳西问!叫他滚蛋!史迈利的回答尽管实际,却缺乏吉勒姆期望的热度。
“噢,我认为总想得出一套假设吧。”他轻轻反驳,“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到了那个阶段由马铁娄和我集思广益,采取最佳行动。”
“乔治和我合作关系融洽,索尔,”马铁娄爽朗地宣称,“非常融洽。”
“其实啊,乔治,”恩德比继续说,又拿来一根火柴棒咬着,“如果全由老美来办,其实干净利落得多,也比较安全。小马的人搞糟了局面,只会向总督道歉,派两三个手下到瓦拉瓦拉,答应不会再犯,就这样而已。反正大家对他们的期望也只有这样。名声败坏后就有这种好处,对吧,小马?如果你搞了女佣,也没有人会惊讶。”
“说得也是,索尔。”马铁娄说,被伟大的英式幽默逗得开怀大笑。
“如果是我们乱来的话就有待商榷了,”恩德比接着说,“或者乱来的是你们。照目前的状况,总督吹一口气就能把你们吹垮。威布汉已经趴在桌上哇哇大哭了。”
在史迈利冥顽冷淡的抗拒下,实在讨论不出什么进展,因此恩德比暂时告退,双方重新讨论“牛肉与马铃薯”,这是马铁娄针对沙盘推演各种可能所发明的昵称。但在双方结束讨论前,恩德比使出最后一招,希望史迈利中箭下马。恩德比选择的主题又是如何有效率处置人犯与事后照料事宜。
“乔治,拷问之类的东西,由谁来负责?你打算派那个滑稽的耶稣会教士吗,那个名字奇怪的人?”
“狄沙理斯将会负责中国事务方面的简介,俄国方面则由苏联研究处负责。”
“找那个跛脚的女学究啊,乔治?她不是因为爱喝酒,被该死的比尔·海顿赶走了吗?”
“是他们两人,就他们两人,才把案情调查到今天这个地步。”史迈利说。无可避免的,马铁娄挺身而出。
“好了好了,乔治,别讲了!别吵了!索尔、奥立佛,我希望你们了解,我认为海豚案就各方面而言,是乔治个人的一大胜利,功劳全在乔治一人身上!”
众人为亲爱的老乔治热烈鼓掌后,他们回到圆场。
“火药、叛变阴谋!”吉勒姆强调,“恩德比干吗出卖你?那封信怎么会寄丢,讲什么鬼话嘛!”
“对,”史迈利最后终于说,不过语气疏远,“对,他们也太不小心了。我还以为寄了一份给他们。隐名,手写,仅供情报参考用。恩德比刚才也真粗野,是不是。彼得,你来查一下,问问妈妈们,好吗?”
一提及协议书,即拉康口中的口头协议,令吉勒姆最忧心的事浮上脑海。他记得自己一时不察,让山姆·科林斯担任送信人,也记得法恩所言,他假借送信的机会,与马铁娄闭门商谈一个多小时。他也记得看过山姆·科林斯在拉康的接待室,是拉康与恩德比的神秘密友,在白厅懒洋洋地游走,有如可恶的笑脸猫。他记得恩德比喜欢玩十五子棋,赌注下得非常高。他尽量想嗅出阴谋的气息时,脑海里甚至出现一个念头,恩德比可能是山姆·科林斯俱乐部的客户。一出现这个念头,他立刻停止想像,认为过于荒唐。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事后证明他的想法没错。他也记得脑海稍纵即逝的想法——根据只不过是在场三名美国人的神态,因此很快也被自己驳斥为无稽。当时的想法是,史迈利前来通报的消息,他们其实早已知道。
然而有一个想法并未让吉勒姆停止想像:山姆·科林斯是那天晨宴的幽灵。与默莉一夜缠绵道别而筋疲力尽的他,在伦敦机场登机时,同一个幽灵在山姆恶魔般的棕色香烟烟幕中,对他龇牙咧嘴奸笑。
飞行过程平淡无奇,只有一件事例外。一行三人浩浩荡荡,在安排座位时吉勒姆小胜一场战役。他与法恩争战已久。在管理组抵死不从的情况下,吉勒姆与史迈利仍搭乘头等舱,管家法恩则坐在经济舱的前方走道座位,与几名航空公司警卫摩肩接踵。一路上警卫多半睡得安详无邪,法恩则闷闷不乐。幸运的是,没有迹象显示马铁娄与哑巴也搭同一班机,因为史迈利认定他们绝对不可同行。事实上,马铁娄往西飞,在兰利短暂停留听取指示,再飞往檀香山与东京,为的是在他们抵达时能随传随到。
他们走前出了一件不经心的小插曲,颇为讽刺:史迈利手写了一封长信给杰里,留在圆场,希望杰里可以看到,内容是恭喜他表现一流。复写本仍在杰里的档案里。没有人想过要删除。史迈利称赞杰里“忠诚坚贞”,也“为本单位三十余年的历史添上登峰造极的一笔”。他也假装以安恩的名义附上,“内人与我敬祝你在小说界同样表现杰出”。最后写得相当蹩脚,“这份工作的优点之一,是让我们有幸与如此出色的同僚共事。容我在此表白,我们全将你铭记在心。”
飞机起飞前,的确有人仍在问,杰里下落不明,为何圆场仍未接到关切之意。毕竟他已失去联系数日。他们再度找机会怪罪史迈利,但没有证据显示圆场失职。为了让杰里从泰国东北部传回报告,最后一份报告,表亲为他空出了一条经过曼谷直通伦敦别馆的线路。可惜这条线路仅供来回传递各一次,无法追问。因此消息传来时,先经军方情报网转到曼谷,接着再经表亲的情报网转给驻香港的表亲——因为香港对海豚案相关资料具有完全的留置权。传到香港后,标上“一般”等级,再由香港传至伦敦,在几个涂上亮光漆的发件匣中游荡几遭,最后才有人发现其重要性。无可否认的,反应迟钝的迈司特少校对他口中这位“流浪英国仙人”的失踪并不太关切,“请彼方说明”,他以这句话结尾。迈司特少校目前定居俄克拉荷马州的诺曼,下乡经营汽车修护的小生意。
管理组也没有任何理由恐慌——至少他们至今仍如此强调。对杰里下的指示是,一到曼谷,替自己找一班飞机,任何航空都行,利用他的航空卡,自行回伦敦。指示中未提日期,也未指定航空公司,目的在于提供弹性。最有可能的是他在某地转机时,逗留休闲了一阵子。许多归乡的外勤情报员都这样做,而根据档案,杰里属于性饥渴型人物。因此他们照常观察班次,在沙拉特暂订为期两周的解压与充电仪式,然后将注意力转回更具迫切性的公事:设立海豚案的安全联络站。这栋房子是座迷人的磨坊,位置相当偏远,坐落于苏塞克斯的小镇梅斯非。多数时间,他们都找得到理由南下度假。除了狄沙理斯与庞大的中国档案外,一小队翻译与窃听人也必须留宿,更别提技师、管家以及一名会说中文的医生了。没过多久,附近居民纷纷向警方申诉,说本地日本人暴增。当地报纸报道,他们是访问英国的舞蹈团。外泄这条新闻的人是管理处。
杰里在旅馆根本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事实上,他根本连旅馆也没有,不过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小时可以走人,至多两小时。他毫不怀疑的是,美国人在整个泰国布下窃听网,若伦敦提出要求,迈司特少校可将杰里的姓名与特征公告周知,将他当成持外国护照的美国逃兵来通缉。他的出租车一驶出大门的眼界,他请司机开往最南边,等待,然后换辆出租车,往正北方而去。一阵潮湿的雾气铺在水田上方,笔直的马路穿田而过,漫无尽头。收音机强力放送着泰国女性的歌声,宛如永不歇止的慢转儿歌。车子经过一个美军电子基地,是一个圆形栅栏设施,有四分之一英里宽,飘浮在雾气里,当地居民称为象笼。偌大的锥柱围出界线,中央由层层铁丝包围着的是一盏恶魔似的灯,活像承诺着未来必定会有战争。他听说这地方关了一千两百名外语学生,却连半个鬼影也没看见。
他需要时间,此时他自行调用了一个多星期。即使是现在,他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自我调适,因为杰里具有军人的本性,以双脚投票。史迈利喜欢对他说:“太初有行动。”以他那种一事无成的牧师口气,引述自他喜爱的德国诗人。对杰里而言,简简单单的这句话成了他单纯的个人哲学的支柱。一个人脑里想什么,是他自家的事。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
大清早抵达湄公河,他选择一个村子落脚,沿河岸懒散地漫步了两三天,背着肩袋,以羊皮靴尖踢着可口可乐的空罐。在湄公河对岸,在棕色蚁丘的背面是胡志明小道。他曾看过B52从这个地点出击,距离老挝中部三英里。他记得地面在脚下震动的感觉,天空被清扫一空,燃烧起来,此时的他能确切体会到置身其中是什么感觉。
当晚,套句他的开心用语,杰里·威斯特贝尽情纸醉金迷,被管理组人员料中,只不过情况不太一样。他来到河边一家酒吧,投五分钱能点播一首老歌,他畅饮黑市PX苏格兰威士忌,夜复一夜,将自己灌得失忆,牵着一个又一个欢笑的女孩走上没灯光的楼梯,进入一个破败的卧房,直到最后他留在房间里睡觉,没有下楼。破晓时分公鸡啼叫、往来船只噪音惊醒了他,只好逼自己细细回想恩师与好友乔治·史迈利。逼他回想史迈利,凭的是意志力,几乎称得上是服从的举动。他的心愿很简单,是重复个人信条,而他的个人信条至今为止就是老乔治。在沙拉特,盘算外勤情报员的动机时,他们抱持一种非常世故、闲散的态度,对双眼冒火的狂热分子一点耐心也没有,因为他们只会咬牙切齿嚷嚷“我恨共产主义”。沙拉特的说法是,如果真的如此痛恨,极可能已经爱上了共产主义。沙拉特人真正欣赏的,正是杰里当时所坦诚的态度,是没太多时间空谈,且深爱情报工作,也知道“我们”是正确的一方。所谓的“我们”是个具有弹性的概念,但对杰里来说,“我们”指的是乔治一人。
老乔治。太棒了。早安。
他心目中的乔治,是记忆中乔治最美好的一面,也是两人初次见面时,地点是沙拉特训练中心,时间是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杰里仍在陆军担任低阶军官,眼看即将退伍,因此无聊得头皮发麻。沙拉特的课程是为“伦敦临时雇员”开设的。临时雇员是从事过一两件谍报工作的人,仍未正式成为圆场的支薪员工,在沙拉特受训成为辅助预备人员。杰里已自愿申请成为全职员工,但圆场人事婉拒他的申请,使他的心情雪上加霜。
因此当史迈利拖着脚步走进以石蜡油供暖的教室时,身穿厚重大衣,戴着眼镜,杰里内心不禁发了一阵牢骚,准备再度迎接五十分钟的无聊时光,主题不外乎是如何寻找“你丢我捡信箱”的好地方,接着外出进行秘密远足,穿越瑞曼硕斯,在墓园里寻觅空心树。滑稽的是,指挥处人员七手八脚为乔治将讲稿架扭低,以免挡住他的视线。总算搞定了,乔治上台,站在讲台一边手脚不停动着,宣布今天下午的主题是“在敌境维护通信线路的问题”。杰里慢慢理解到,原来乔治授课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经验谈,这个像猫头鹰的矮小学究,嗓音羞怯、频频眨眼、连声道歉的人,曾在某个未开化的德国城镇熬过三年,主导过一个非常像样的情报网,一面等待有人一脚踹破门板或以枪托击脸,好让他尝尝身受讯问的乐趣。
授课结束后,史迈利要求见他一面。两人相约在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相见,坐在角落,墙上挂在鹿角上的是飞镖板。
“很抱歉我们没办法录取你,”他说,“我认为我们的感觉是,你需要先在外面多待一会儿。”这是“不够成熟”的委婉说法。太迟了,杰里记得史迈利是遴选委员会无发言权的委员之一,而该委员会并未录取他。“也许你可以先拿个学位,先过一点不一样的人生,说不定他们会改变看法。你会保持联络吧?”
那次见面后,老乔治总是陪伴在他身边,从不表示惊讶,从未失去耐性,以温柔却坚定的手法扶持杰里的生活,直到他成为圆场的财产。杰里父亲的报业帝国垮台了,乔治伸出双手,等着接住他。杰里的婚姻垮台了,乔治整夜与他促膝长谈,充当他的支柱。
“对本单位,我一向很感激,因为给了我付出的机会,”史迈利说过,“我相信这样的感觉没错。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害怕……贡献自己。我这种态度,算不算老套?”
“你指挥,我跟从;”杰里当时回答,“你发号施令,我言听计从。”
还来得及。他知道。搭火车到曼谷,跳上回家的班机,最惨的状况顶多因失去联系几天被讥讽几句。“回家。”他对自己说。有点问题。是回托斯卡尼的家吗?空旷得令人哈欠连连的小山顶,没有孤女的陪伴。还是回老佩特的家?为弄坏茶杯一事向她道歉。还是回亲爱的史大卜身边?指派他坐镇办公桌,特殊责任是管理退稿。或者是回圆场:“我们认为你在财务组最能如鱼得水。”甚至能回沙拉特。想得美。担任讲师,每天从沃特福德镇的公寓冒生命危险上班,赢得新进人员的心与情。
第三天早晨,他起得非常早。晨曦刚从河面升起,先转红,再转橙,现在则成了褐色。一家子水牛在泥浆里涉水而过,铃铛叮叮当当响。河流中间有三艘舢板,互相联结成长而复杂的拖网。他听见刷的一声,看见渔网飞出,然后如同冰雹般落在水面。
然而他心想,我来这里的目的,并非追求一个未来,而是追求一个现在。家,是无家可回时的投奔之处,他心想,让我不禁想到丽姬。头痛。暂时别想了。找地方吃早餐吧。
杰里坐在柚木阳台上嚼着鸡蛋配饭,回想起乔治向他报告海顿的消息。在舰队街,在美酒酒吧,雨天的中午。杰里从来不擅长记恨太久,最初震惊一阵后,其实没什么好多说的。
“借酒浇愁,愁更愁,是不是啊,好友?总不能扔下船不管,让老鼠去霸占吧。秉持军人精神撑下去,这样才对。”史迈利同意他的看法:对,这样才对,秉持军人精神撑下去,感激能有这个付出的机会。杰里发现海顿是自己人以后,甚至有一种酣醉的舒畅感。他从未认真怀疑过,英国正步上无可挽回的下坡,也未怀疑过自己这群人应该承担罪过。“海顿是我们造就出来的,”这是他的论点,“他叛变的冲击,应该由我们来承担才对。”其实动词应该用“付出”才对。付出。就是老乔治强调的。
杰里再度徘徊河畔,呼吸自由温煦的空气,捡来扁石打水漂。
丽姬,他心想。丽姬·伍辛顿,郊区逃兵。瑞卡度的学生兼出气筒。查理·马歇尔的姐姐与大地之母,以及可望不可求的娼妓。德雷克·柯的笼中鸟。我的晚餐客人,为时仅四小时。对山姆·科林斯呢?她对他有何意义?梅伦先生是查理口中一年半前的“狠琐的英国贸易商”,对梅伦而言,她负责走私香港线的海洛因。然而她代表的意义不仅于此。过程中,山姆曾向她透露,她其实是在为国效劳。丽姬兴奋之余立刻将消息通报给朋友知道,引来钦羡的眼光。山姆盛怒之下将她甩得不见人影。所以山姆将她当做代罪羔羊来陷害。仰人鼻息的见习生。就某一方面而言,这个念头让杰里想得津津有味,因为山姆指挥情报员时领导有方,颇受好评,而丽姬·伍辛顿在沙拉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典型的“只要一息尚存、本局永不招募的女人”。
比较不好笑的问题是,她目前对山姆有何重要性?为何他仍如耐心十足的杀人凶手,继续潜行在她的背影后,露出阴险铁青的微笑?这问题令杰里十分担心。讲明白了,这问题其实让杰里走火入魔。他绝不希望见到丽姬再次沉沦。如果她离开柯的床铺,下一站非到杰里的卧房不可。有好一阵子了,其实是自从结识她之后,杰里不时想像着,托斯卡尼清爽的空气对丽姬该有多好。虽然他不清楚山姆·科林斯来香港的目的何在,甚至也不知道圆场对德雷克·柯的意图为何,他仍强烈感觉到——这才是全局的重点所在——此刻若动身前往伦敦,而非骑乘白马带走丽姬,等于是留下丽姬,让她坐在巨型炸弹上。
他无法接受。若时空转移,他可能会准备将问题留给猫头鹰部队处理,正如他抛开众多问题的手法一样,无奈时空无法转移。这一次,他如今领会到,这一次是由表亲来承担后果。尽管杰里与表亲并无多大过节,但表亲一插手,让局面更难掌握。因此,尽管他对乔治具有的人性有点模糊的概念,在此却无法适用。
除此之外,他也关心丽姬,非常关切。他的七情六欲明确之至。他对丽姬的渴求之心明白露骨。她是他喜欢的那类沦落人,也爱上了她。他已经理出头绪,画清蓝图,经过数日沉淀后,拟出自己坚定如山的解决方案。他微感畏惧,却大为欣慰。
杰里·威斯特贝,他告诉自己,你诞生时,自己在场。几次结婚、几次离婚时,自己也在场。葬礼时,自己当然也会在场。依我们明智的见解,在你个人历史某些关键时刻,你应该也要出席。
他搭公交车沿河岸逆流而上数英里,然后下车步行,搭乘三轮摩托车,坐在酒吧里,找小姐做爱,心里只想丽姬。他投宿的小旅馆住满了儿童,有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两个儿童坐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老外好长好长的腿,嗤嗤笑着他的脚丫凸出床尾的模样。我干脆待在这里算了,他心想。然而这时他是想自欺,因为他知道自己非回去问她一个明白不可,就算她以蛋糕砸脸当做回答也好。他从阳台射出纸飞机,儿童又拍手又舞蹈,看着飞机飞走。
他找到船夫,夜幕低垂时渡河到万象,逃避入出境手续。翌晨,他又省略正式手续,溜上未排定班次的老挝皇家航空DC8客机,下午起飞,携带暖口的威士忌,与两位友善的鸦片商畅谈。飞机降落时,天下着黑雨,打脏了机场巴士的车窗。杰里一点也不在意。毕竟怀抱着归乡的心情回到香港,这是他人生第一遭。
尽管如此,走进入境区时,杰里谨慎行事。他告诉自己,不准大肆声张,绝对不准。过去几天的休息颇具神效,让他心情笃定不少。他先四下观察后,朝男士洗手间走去,而非前往入境桌。他在洗手间等到一大群日本观光客过来,赶紧冲过去问谁会讲英文。他拦下四人,将香港记者证给他们看,在他们排队等待检查护照时,问这四人入境的目的、打算做什么,有什么人同行,自己则拼命做笔记,然后再访问四人,重复上述动作。这时他等待值勤的警察换班。四点一到,警察果然换班,他立刻走向一道写着“不准进入”的门。他事先已相中这道门。他敲敲门,等门一打开,他马上走进去。
“你搞什么鬼?”一名苏格兰巡官怒气冲天地说。
“传回给报社,朋友。访问完友好的日本观光客,发稿子回去。”他亮出记者证。
“那就乖乖走那边的门,跟其他人一样。”
“别傻了。我没带护照,所以你那位优秀的同事才带我来这里。”
魁梧、嗓音出类拔萃、外貌明显是英国人、微笑动人,五分钟后为他在前往市区的巴士上赢得一席之地。来到他的公寓大楼区,他先在外面徘徊,但没有看见可疑人物,只是这里是中国,可疑不可疑,又有谁看得出来?他等的电梯一如往常是空的。上了电梯,他哼着寻死匈奴那张唱片的音乐,期待泡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物。临走时,他在门缝插上几片小楔子。如今回到门口,他发现小楔子躺在地板上,一时焦虑起来,后来才想起陆克,微笑着期待两人重逢。他打开防盗门的锁,门还没开,就听见里面嗡嗡响,是单调平稳的低鸣,可能是冷气机,却不是寻死匈奴的冷气机,因为他的冷气不够冷,一无是处。陆克这可恶的白痴,一定忘了关留声机,就快烧坏了。但他继而一想:错怪他了,是冰箱啦。接着他打开门,看见陆克的尸体横陈地板,头颅被轰掉半边,全香港半数苍蝇不是停在上面就是围在旁边。他赶紧进门,关上门,将手帕塞进嘴里,一心只想冲进厨房,以免仍有人在场。回到客厅后,他推开陆克的双脚,挖起镶木砖,取出他那把禁忌手枪以及逃生随身包,放进口袋,然后才开始呕吐。
当然,他心想,所以瑞卡度才那么肯定赛马记者已死。
我也成了一员,他心想。这时他又重回街头,哀伤与愤怒之情重击着他的耳鼓与眼睛。纳尔森·柯已死,却是中国官员。瑞卡度已死,德雷克·柯却说只要别在街头声张,他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赛马记者杰里·威斯特贝同样也百分之百死亡,只可惜柯那个又蠢又贼又狠又贱的左右手,那个可恶的刁先生,竟然笨到毙错了欧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