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威斯特贝度假那星期艳阳高照,整个礼拜充满热闹欢庆的气息,久久无法散去。如果伦敦刻意延长它的夏天,众人也可能联想到,杰里也不例外。这里净是后娘、疫苗接种、四处兜售的赛马情报贩子、出版经纪人,以及舰队街编辑;杰里尽管如同厌恶蚊虫般讨厌伦敦,仍欣然昂首阔步,把这一切照单全收。他甚至具有可以搭配羊皮靴子的身份:他的西装虽不尽然出自泽维尔罗西装街,却也无可否认是件西装。孤女口中那件囚衣,是件耐洗的褪色的蓝色西装,是名为“旁查克曼谷快乐屋”的裁缝师只花二十四小时交出的杰作,标签以光芒四射的真丝绣上保证不皱的字样。正午的和煦微风吹来时,西装如布莱顿码头上的裙衫般轻盈飞舞起来。他的丝质衬衫也购自同一家,已经泛黄,带有更衣室的外观,令人联想起温布尔登或亨里国际船赛。他经日晒的肤色虽然来自托斯卡尼,却与他系的板球领带同属英国。这条领带小有名气,如爱国旗帜般在他身上飞扬。惟有眼睛极尖的人方能察觉,他的表情带有某种警惕戒备的神采,而邮局局长史蒂凡诺大妈也曾注意到,直觉上称之为“专业气质”,但不继续追究。有时候,如果他预期需要久候,会带着书包前往,为自己增添一种土包子的风格——惠廷顿进城喽。
若说他有落脚处,应属位于瑟罗广场的继母住处,是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继母的公寓小巧,装饰繁复,堆满了自废屋回收的巨大古董。她涂脂抹粉有如母鸡,像个迟暮美人那样动辄发脾气,经常为了真正或空想出来的过错而咒骂杰里;比方说,抽掉她最后一根香烟,或漫步公园后鞋底拖着泥巴进门。杰里见怪不怪。有时候,他凌晨三四点才回家,却仍不想睡,他会敲打她房间的门,叫她起床,只不过她往往早已清醒。等她化好了妆,穿上饰品过多的晨袍,杰里会请她坐在床上,为她端来特大杯的薄荷甜酒,让她以小爪子抓着,杰里自己则在地板上满坑满谷的垃圾里四处翻找,开始他所谓的整理行李。垃圾山上堆满了一无是处的东西,有旧剪报,有成堆的发黄报纸,有以绿色缎带绑好的契约书,甚至有一双定做的马靴,装上了楦头,可惜发霉变绿。理论上,杰里是在决定是否需要全部带走,但他通常只带个小东西做纪念,引发两人一连串的回忆。举例来说,有一晚他挖掘出他最早期撰写的报道剪贴簿。
“嘿,佩特,这东西可精彩了!威斯特贝可真摘下这家伙的面具!看了心跳加速,对不对?让你热血沸腾了吧?”
“你应该学你叔叔做生意才对。”她反驳,一面极为满意地翻阅剪贴簿。她口中的叔叔是砂石业之王,佩特经常用来强调杉波缺乏先见之明。
另有一次,他们发现杰里父亲杉波多年前的遗嘱副本。“本人杉谬尔·威斯特贝,又名杉波……”与大批账单塞在一起,也有律师寄给遗嘱执行人杰里的书信,全都沾过威士忌或奎宁,全以“我们很遗憾”开头。
“这个嘛有点出乎意料,”杰里不太自在地喃喃说,但要将信封埋回垃圾山时已经太迟,“塞回那堆旧东西里,没问题吧?”
但她一对靴扣般的眼珠冒出怒火。
“念出来听听。”她以戏剧化的嗓音沉声命令道,两人遂立刻携手漫游在复杂难懂的法律词汇中。为孙子孙女与受过教育的侄子侄女设立的信托,利息归这任妻子终身使用,谁结婚或死亡,本金归谁处置;追加条款则说明要报答他生前领受的好意,也惩罚对他无礼的人。
“嘿,知道他要报答的是谁吗?是恐怖表哥艾崔德啦,就是被关起来的那个!天啊,干吗留钱给他?准会一个晚上花光光!”
追加条款也嘱咐必须照料赛马,否则恐将沦为盘中餐:“位于拉飞特之家的爱马‘萝萨莉’每年拨两千英镑供马厩用……爱马‘入侵者’目前于都柏林受训,将归我儿杰里照料,两马皆需照料至终老为止……”
老爸杉波与杰里一样,都视马如挚爱。
同样归杰里的还有股票。杰里独得公司股票数百万股。衣钵,权力,责任;继承了一整个世界,任其挥霍。送来了一整个世界,甚至是承诺,然后却扣住不放:“我儿必须依照我在世时建立的经营之道与风格,管理旗下所有报社。”甚至连私生子也榜上有名。两万英镑无条件拨给住在科布姆的玛莉·某某人,是为我承认的儿子亚当之母。惟一的问题是,钱柜里空无一物。自从大家长的王国遭清算的那天起,户头里的数字便逐步缩水。后来出现赤字,再度成长为体形冗长的吸血昆虫,每年以多一个零的速度暴增。
“怎样,佩特?”杰里说。初露曙光的清晨四下寂静异常。他将信封扔回垃圾山。“听厌了,对吧,伙计?”他翻身抓了一叠褪色的报纸,是父亲生前最后的智慧财产。他以长年从事报社事业的人员才有的身手,一口气翻阅。“这下子,他没办法到处追小美女了吧,佩特?”纸张沙沙响。“就是没办法定下来,我敢说,他又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他转身瞥见床边静坐的小女子,双腿几乎碰不着地毯。他压低嗓门说:“你一直都是他的太太,伙计,他的大老婆。总是为你赴汤蹈火。他告诉过我。‘佩特啊,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他告诉过我。字字不假。站在舰队街朝马路另一边的我猛喊:‘我最棒的一个妻子!’”
“死相。”继母轻声说,突然冒出标准英格兰北部方言,上下红唇接合处聚集了皱褶,宛若外科医生的缝线。“烂死相,他全身每一英寸,都让我痛恨。”两人保持沉默了好一阵子,杰里躺在自己的垃圾堆里,抓弄着额发,她则坐在杰里的床边,两人共同品味着对杰里父亲的一份情。
“当初你应该跟你叔叔保罗学卖石渣。”她叹气说,表达出屡遭欺瞒的女子那份洞悉力。
杰里出国前最后一晚,带着继母上馆子共进晚餐,餐后回到瑟罗广场,她为杰里冲泡咖啡,装在她收藏的赛佛尔全套餐具中仅存的咖啡杯里。这份心意却以灾难收场。杰里不经意将宽厚的食指伸入咖啡杯把手,把手竟啪的一声轻轻脱落,幸好继母没有察觉。杰里以手心灵巧地捧着杯子,尽力掩饰,然后趁机进厨房换杯子。唉,凡人逃不出上帝之怒。班机在横渡西伯利亚途中,杰里动动脑筋升级至头等舱,等飞机降落在塔什干后,他讶然发现俄国当局在候机楼另一端开设了酒吧。杰里甚感惊讶,认为是自由化的一项明证。他点了大杯伏特加,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硬币时却找到问号形状的小巧瓷器把手,两端是脱落的痕迹。他再也不碰伏特加了。
在事业方面,他同等地毕恭毕敬,同等地有求必应。他的出版经纪人是他的板球旧识,出身小有来头,眼睛长在额头上,姓孟肯,大家称呼他小孟,是天生傻蛋一个,但在英国社会,特别是出版界,却随时能为这种人提供舒适的空间。孟肯为人豪爽,感情洋溢,蓄了一道灰白的胡须,或许为了暗示他兜售的书皆出自他手。两人在杰里的俱乐部共进午餐。这地方宽敞而污秽,得以存活至今,全赖与更低贱的俱乐部合并之赐,也多亏当地常客不断惠顾。两人低头坐在只有半满的用餐区,在帝国肇建先驱的大理石眼注视下,哀声惋惜着兰开夏欠缺快投。杰里希望肯特能“击中该死的球,小孟,而不是轻轻啄一下”。两人同意,密德塞斯的确引进了几个年轻好手,不过“上帝帮帮忙,看看他们是怎么选人的”。小孟边说边摇头,同时切着盘中餐点。
“可惜你过气了。”小孟大声喊叫,对象是杰里,也是任何愿意倾听的人。“个人浅见是,最近东方小说没人能写得成功。格林是办到了,如果你看得下去的话,我是看不下去,太多教条了。马尔罗,如果你爱看哲学的话,我倒不喜欢。毛姆倒是可以,在他之前也有康拉德。干杯。能不能恕我直言?”杰里为小孟斟酒。“海明威那一套,你就少写一点吧,什么压力之下乍见风范,鸟蛋都被射穿了还能钟爱世人。读者不喜欢啦,个人浅见。老早有人写过了。”
杰里送小孟上出租车。
“能不能恕我直言?”孟肯又说,“句子写长一点。你们搞新闻的人,一改行写小说,老是写得太短。段落短,句子短,章节也短。你们看文字,是以字段来看,而不是整页来看。海明威就是这样。一直想在火柴盒后面写小说。拖长一点嘛,个人浅见。”
“万事顺心,小孟。多谢了。”
“万事顺心,威斯特贝。代我向你老爸问好。大概过气了吧,我想。谁能不过气呢?”
即使与史大卜总编相处时,杰里也尽量保持同样的开朗;只不过康妮·沙赫斯会说,史大卜是蟾蜍,众人皆知。
新闻人与其他不坐办公桌的人一样,走到哪里,脏乱就带到哪里,而身为集团总编辑的史大卜也无法免俗。他的办公桌散放着沾有茶渍的校样与沾有墨水的茶杯,以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因久放而干燥。史大卜本人坐镇这堆东西之间,对杰里摆着臭脸,仿佛杰里是来清走所有东西的。
“老史,报业之光。”杰里喃喃自语,一面推开办公室门,挨着墙壁站着,双手压在身后,仿佛防止双手乱来。
史大卜咬着舌尖上某种肮脏的硬物,然后重回刚才研究的档案。办公桌一片凌乱。外界对编辑那些老掉牙的笑话,在史大卜身上一一应验。他令人憎恶,双下巴灰白厚重,眼皮沉重,活像以煤灰涂抹过似的。他将一直待在每日版(周一至周五),待到溃疡发作为止,然后上级会派他编辑周日版。再过一年,他会被下放到妇女杂志,接受儿童的命令,直到刑期届满为止。现在的他奸诈狡猾,记者从外面打电话回报社时,他会拿起话筒偷听,不让对话双方知道。
“西贡。”史大卜咆哮,然后以咬烂的圆珠笔在边缘写下东西。他的伦敦口音夹杂了半真半假的鼻音,是加拿大人主宰舰队街时遗留下来的产物。“三年前圣诞节。记得吗?”
“记得什么,老兄?”杰里问,身体仍紧贴墙壁。
“节庆气氛,”史大卜说,面带绞刑官的微笑,“在分社里,气氛热络亲密,那时候本集团还笨到在那边设分社。圣诞宴会,你办的。”他读着档案,“‘圣诞午宴,欧陆旅馆,西贡。’接着你列出宾客名单,因为我们要求你列出。记者、摄影师、司机、秘书、送信人,我懂什么?七十英镑大放送,打着公关和节庆的名号。记得吧?”他紧接着说,“宾客名单包括无毛司妥巫。他到场了,对不对?司妥巫?他的老套是跟最丑的小姐甜言蜜语。”
史大卜等着杰里回答,一面嚼着舌尖上的东西。然而杰里背靠墙壁,准备以全天相待。
“我们是左翼集团,”史大卜说,开始发表他最喜欢的声明,“意思是,我们看不惯猎狐狸的传统,也不准备仰仗不识字的百万富翁施舍。根据记录,司妥巫在金边吃圣诞午餐,对柬埔寨政府名流大献殷勤。我跟司妥巫谈过,他似乎认为他当时的确在场。在金边。”
杰里驼背走向窗边,将臀部靠在黑色旧暖气机上。屋外距他不到六英尺处,有个脏污的时钟,挂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方,是创办人送给舰队街的礼物。时间是上午九十点钟左右,时钟却指着五点五十五分。马路对面一处门口,两名男子站着看报纸。两人戴帽子,报纸遮住脸孔,杰里想着,若是跟踪的人实际上都作这副打扮,人生该有多美好。
“他那家报纸啊,人人都唾弃,老史,”他静默了稍久,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也包括在内。你讲的东西,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算了吧,伙计。我建议你,收起来不要管了,最好别碰。”
“还称不上是报纸。是三流报纸才对。说报纸太便宜他了。”
“我认为是报纸没错,伙计。以前是,以后也一样。”
“随便你,”史大卜叹气道,“欢迎收听董事长语录。”他拿起印刷好的合约表格。“姓名:威斯特贝,杰里,”他语带不屑,假装照着上面念,“职业:贵族。欢迎杉波老爸的公子。”他将合约扔到桌上。“周日版加每日版,你两边跑,一个礼拜跑七天新闻,从战争到性感秀。没有任期,没有退休金,开销以最低价计算。洗衣钱只限外出采访期间,不可以留一整个礼拜的脏衣服一起洗。给你一张报社电报卡,但别使用。报道写好,空运过来,运货单号码发电报过来,来了之后我们会把稿子插在‘不予采用’的长钉上。进一步款项视文章而定。好心的BBC也乐意采用你的采访录音,稿费照样可笑。董事长说这样有助维持声望,管他讲的是什么意思。至于联合供稿——”
“万岁。”杰里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从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被咬烂的圆珠笔,史大卜的唾液仍未干。他连一眼也不看史大卜,也不阅读合约内容,只在末页底部缓缓以歪斜的笔迹签名,龇牙咧嘴笑得有点夸张。在此同时,一名身穿牛仔裤的小姐仿佛奉命前来阻挠这个神圣的场面,颇为唐突地踢开门,在办公桌丢下一叠新出炉的校样。电话响起,也许已经响了好一阵子,小姐离开,踩着巨大无比的面包鞋,努力保持平衡,极其滑稽。一个有点眼熟的头探进门来,嚷着:“老头的祈祷会,老史!”最后来了一名部属,没过多久杰里便由他陪同,大步走过如养鸡场的报社:管理处、国际新闻中心、社论、薪资、专栏、体育旅游不堪入目的女性杂志。陪同的人是现年二十岁的毕业生,蓄有胡子,杰里一路称呼他赛崔克。来到人行道时,他停下脚步,微微摇摆,重心由脚跟移至脚趾,再移回脚跟,仿佛酒醉,或是遭人重击而头昏眼花。
“太棒了。”他喃喃地说,音量之大,令两三名路过的女孩转头瞧,“高明。精彩。厉害。太完美了。”说完,他钻进最近一家酒吧,里面有一群老手杵在吧台上,主要是产业与政治记者聚头,向旁人吹牛说自己差点抢到第五版的头条。
“威斯特如是伯爵哪!是那件西装没错!同一件西装!里面包的是早起的鸟儿,天啊!”
杰里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尽管如此,他喝得很省,因为他希望保持头脑清醒,以便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
每个封闭的社会必有内圈与外圈,而杰里置身于外圈。在当时,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是专业术语,意思是与他秘密会面;或者以杰里自己的说法,为个人命运下个脚注:“纵身跃入另一个更好的人生。”他不常发表个人意见,因为上级严格禁止。要到公园散步,必须以小跑步从某个起点出发,通常是人烟相当稀少的地区,如最近关闭的科芬园,于六点差几分时徒步抵达指定的目的地。他猜想,在这个时间,圆场人手短缺的街头艺术家看了他背后一眼,宣布无可疑迹象。第一晚,指定目的地是查令十字地下车站的路堤边。当年仍称查令十字,忙乱无章,马路上似乎总会发生怪事。前一晚,目的地是多线公交车的站牌,位于皮卡迪利南边人行道,紧临的是葛林公园。总共要见面四次,两次在伦敦,两次在育成所。沙拉特的课程与情报工作有关——属于强制性的进修,所有外勤情报员必须定期注册。必须熟记的东西很多,例如电话号码、文字密码与联络程序。例如发给报社的零锁码电报中加入的零锁码字句;例如在远方发生急事而采取的应急措施与紧急行动。上级是希望发生在远方。像很多运动员一样,杰里对事实论据过目不忘,考官测试他时也感到满意。受训时,他也练习打斗,结果因背部摩擦破旧的软垫而流血。
在伦敦的会面,一次是非常简单的简报,另一次是非常简短的道别。
接送手法不一,花样百出。在葛林公园,他提着福楠梅森茶行的手提袋作为识别标志,不管等着上公交车的队伍有多长,他微笑着,拖着脚步,优雅地维持在队伍最后段而在路堤逗留不去,他手握过期的时代杂志。在皑皑的背景与斜射的日光下,杂志封面的红字与红框更为醒目。大笨钟敲了六下,杰里数着钟响,然而会面时必须严守的一项规则,是绝不能在整点或十五分时见面,而是在两者之间较为模糊的时段,看在外人眼里较不显眼。秋天的晚上六点是天地变色的时间,英国乡间落叶纷飞的潮湿板球场,气味都随风往上飘,衬托湿沉而残破不全的暮色。杰里以怡然自得的半失神状态消磨时光,不动脑筋地嗅着气味,左眼不知何故紧闭。笃笃挨近他身前的面包车是遍体鳞伤的绿色贝德福车,车顶有架梯子,车身上“哈理斯建筑公司”的字样以油漆盖过,但仍依稀可见。这辆负责监看的老马被拖上草地,车窗以铁网遮住。杰里看见车子停下,开始走向前,司机也同时将一头直竖的头发探出车窗。司机是个先天兔唇、面貌阴沉的男孩。
“威富哪儿去啦?”男孩粗鲁地质问,“他们说威富跟你在一起。”
“只有我一个,你就凑合点吧,”杰里以高昂的兴致反驳,“威富有事要办。”说着打开后门直接爬上车,用力关上门。前方的乘客座位刻意堆满了长方形三夹板,不让他坐。
两人的对话仅止于此。
在早年,圆场仍维持一群编制外的人员时,杰里认为司机一定会和和气气与乘客聊天。现在不一样了。前往沙拉特时,程序大同小异,惟一不同点是,车子蹦跳前进的十五英里中,如果他幸运的话,司机会记得扔给他坐垫,以防杰里臀部惨遭蹂躏。驾驶座与面包车中段隔绝,杰里驼背坐在木质长椅上,紧抓着把手,但仍不断前后滑动。车外景象,他只能透过车窗铁网边缘的隙缝向外看。透过铁网,能见度有限,然而杰里很快认出沿途重要景物。
至沙拉特途中,他路过陈旧过时、愁云密布的工厂区,活像二十年代白漆涂得拙劣的戏院,以及路旁一家砖造旅馆,以红色霓虹灯广告写着“婚宴备有外膳”。然而他的情绪最为强烈的时候,是在第一个晚上,以及最后一晚,在他前往圆场时。第一晚,当他逐步接近具传奇色彩又眼熟的角楼时,有种心情,一种迷杂而神圣的感觉袭上心头:“为国效忠的真谛在此。”一抹红砖的后面是暗沉的悬铃木枝丫,之后是沙拉特总汇般的七彩灯光,再走过一座关口,面包车噗噗停下。外面有人用力打开车门,他同时听见大门关上,有男人以军士少校的嗓门大喊:“喂,快点动作,拜托你行不行?”是吉勒姆的声音,故意寻他开心。
“哈罗,彼得小朋友,工作怎样?天啊,好冷!”
彼得·吉勒姆懒得响应,只是快速拍打杰里的肩膀一下,仿佛命令他开始赛跑,然后关紧车门,上下加锁,将钥匙放进口袋,以小跑步带他走过一条走廊。这道走廊,雪貂一定大肆翻整过。大块大块的水泥被敲落,露出下面的板条;门与铰链被迫分家;托梁与门楣摇摇欲坠;遮尘布、梯子、瓦砾四处横陈。
“是爱尔兰人来过了吧?”杰里高声说,“或者只是开了场不分阶级的舞会?”
他的问题散落在哗啦声中。两人快速向上爬升,彼此不相让,吉勒姆在前半跑半跳,杰里紧跟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着,四脚踩出隆隆巨响,也在裸露的木阶上摩擦出声。来到一道门前,两人停下,杰里等吉勒姆动手开锁。进了门后,再等吉勒姆重新锁上。
“欢迎光临。”吉勒姆稍微压低嗓门说。
他们来到了五楼。现在他们脚步放轻,不再嬉闹,成了奉命安静的英国部属。走廊往左弯,再弯向右边,然后他们走上狭窄的几个阶梯。一个出现裂痕的凸面镜,又是阶梯,两上三下,最后来到工友桌,没人看守。他们左边是喧闹室,空无一人,吸烟椅大致摆成圆形,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炉火。由此通往一个长方形房间,铺有褐色地板,标明“秘书处”,其实是前厅,有三名妈妈佩戴珍珠、身穿两件式套头毛衣,凑着阅读灯默默打字。这个房间的另一端又有一道门,紧闭,未上油漆,门把周围非常污秽,没有手污防护板,门锁上也没有盾形盖板。只剩螺丝孔,以及门锁留下的圆形痕迹。吉勒姆没敲门便径自推开,探头进门缝,轻声对房间内说了一些话,接着后退,迅速将杰里推向前,杰里·威斯特贝登场。
“哇,太棒了,乔治,哈罗。”
“对了,别提到他老婆。”吉勒姆以快而柔的音调喃喃向杰里警告,事后在他耳际萦绕了良久。
父子?哪种关系?肌肉配大脑?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养子与养父的关系,在这行亲属是最坚不可摧的一种关系。
“伙计。”杰里低声说,沙哑地笑着。
英国人朋友之间见面时,并无一套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在阴沉的公务员办公室里,两人各站一边,想不出什么话题,只见一张木质办公桌。在几分之一秒之间,杰里将他自己板球员的拳头摆在史迈利柔软迟疑的掌心旁,然后缓缓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段距离,走到壁炉边,那里有两张扶手椅等着他们。扶手椅的皮面老旧龟裂,阅人无数。在这个捉摸不定的季节,炉火在维多利亚式的壁炉里燃烧,但与喧闹室的那盆火比较起来小得多。
“卢卡那地方如何?”史迈利询问,一面以带盖玻璃瓶斟满两杯酒。
“卢卡很不错。”
“那可不妙了,离开时一定很难割舍吧。”
“哪里。很棒。我敬你。”
“随意。”
两人坐下。
“很棒?怎么说呢,杰里?”史迈利询问,仿佛他对“很棒”一词并不熟悉。办公桌上没有文件,办公室空空荡荡,比较像是备用房间,而不像他的个人办公室。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没用了,”杰里解释,“永远被冷冻起来。电报一来,我整个人瘫了下去。我心想,这下可好了,比尔把我轰上半天高了。其他人被轰惨了,我又何尝不惨?”
“对。”史迈利同意,仿佛能感受杰里的疑虑,同时直盯着杰里半晌,明白表现出臆测的神情。“对,对,有道理。只不过,总的说来,看来他根本没机会轰惨临时雇员。有关他的档案资料,每个角落我们几乎全翻遍了,临时雇员的数据归档在‘友好人脉’之下,归类在‘本土防卫队队员’里面,自成一个档案,他无权调阅。并不是说他认为你不够要,”史迈利很快补充说明,“只是他另有优先处理的事项。”
“那我就放心了。”杰里露齿一笑说。
“那就好。”史迈利没有察觉对方在说笑。他起身斟酒,走到壁炉前,拿起黄铜火钳,开始一面沉思,一面拨动炭火。“卢卡。对,安恩和我去过。大概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吧。雨天。”他笑了一下。办公室另一端有个塞满东西的角落,杰里瞥见一张狭长、骨感的行军床,床头摆了一列电话。“我们去过澡堂,我记得,”史迈利接着说,“当时是很流行的疗法。我们去治疗什么,只有上帝清楚。”他再度戳戳炉火,这一次戳得火苗蹿旺,为他圆脸的轮廓涂抹上橙色,厚厚的镜片则形成两湾金池塘。“诗人海涅在那边有段奇遇,你听过没?一段罗曼史?现在一想,我跟安恩去那里,原因大概就是这个。我们本以为有些过节可以一笔勾销。”
杰里嘟哝了一声,此时不太确定海涅是谁。
“他去了澡堂,泡了泡澡,过程中遇见了一位小姐,光是这位小姐的芳名就让他倾倒,结果还逼自己妻子从此改名。”火苗让他驻足了好一会儿。“你在那边也有一段奇遇,对不对?”
“昙花一现而已,不值一提。”
贝思·山德斯,杰里立即联想到,脑中世界顿时动摇一下,然后自行站稳脚步。贝思这人,是天生好手。父亲是退役将军,曾任郡长。白厅各个秘密办公室里,老贝思肯定各安排了一个三姑六婆。
史迈利再度弯腰,将火钳立在角落,甚为吃力,宛如献上花圈致哀。“我们不尽然是在跟感情竞赛,只想知道那段情的地位。”杰里不发一语。史迈利回头瞥了杰里一眼,杰里报以龇牙咧嘴一笑,好让他开心。“告诉你好了,海涅的女友,她的姓名是尔雯·玛提德。”史迈利接着说,杰里的浅笑转为别扭的大笑,“没错,用德文发音比较好听,我承认。小说呢?写得怎样了?要是吓走了你的灵感女神,我们可担当不起。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没问题。”杰里说。
“写完了吧?”
“这个嘛,多多少少。”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惟有妈妈们打字的声响,以及楼下街道传来的车流噪音。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我们会对你有所补偿,”史迈利说,“我坚持。史大卜那边,场面弄得怎样?”
“没问题。”杰里又说。
“不需要再帮你铺路吧?”
“应该不必。”
前厅之外传来脚步声,全朝同一方向前进。杰里心想,是沙盘推演,召集相关部门会议。
“你呢?愿不愿意?”史迈利问,“怎么说才好……你,准备好了吗?有没有意愿?”
“没问题。”干吗老用这三个字?他问自己。死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最近很多人都不愿意。没意愿。特别是在英国。很多人将怀疑视为合理的哲学立场。他们自认中庸,其实啊,他们其实左右不是人。只有旁观者,战争怎么打得赢?这一点,我们这一行的人了解。我们很幸运。我们现在这场战争在一九一七年开打,是布尔什维克革命。还没有改变。”
史迈利走到另一个位置,隔着办公室中间与他对站,离行军床不远。在他身后有张老旧相片,颗粒粗大,在重新旺盛的炉火照耀下闪烁。杰里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在气氛紧绷的此刻,他觉得自己受到双重审视:一对眼睛是史迈利,另一对眼睛压在相框玻璃下,模糊不清,在炉火中跳跃。准备会议的声响加倍。他们听见人声与间歇笑声,听见椅子吱吱响。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史迈利说,“好像是历史学家写的。如果不是,至少是美国人没错。我读到的是,有些家族几世代出生在债权人的监狱里,终生想办法偿债获得自由。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你不觉得吗?我仍然强烈认为自己有所亏欠。你不认为吗?对这个单位,我一直感激不尽,因为这个单位让我有机会偿债。你呢,是不是有同感?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害怕……贡献自己。我这样想,算不算太老套?”
杰里的脸孔紧绷无表情。离开史迈利身边时,他总是忘记史迈利的这一面,回到史迈利身边时想起来已经太迟。老乔治身上有点落魄神父的味道,年纪越大越明显。他似乎认定,整个西方世界对他的忧虑皆有同感,必须接受他的劝诫才能从事周到的思考。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认为我们或许能光明正大地恭喜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老套——”
杰里听够了。
“伙计,”他笨拙地一笑,脸色涨红,以规劝的语气说,“看在老天分上。你说个字,我一定照办。行吗?扮猫头鹰的人是你,不是我。告诉我怎么做,我一定遵命。这世上到处都是文弱的知识分子,想轰掉自己鼻子,脑袋里却有十五条互相矛盾的论点禁止自己动手。我们不需要再制造一个这种人。行吗?我的意思是,拜托。”
门上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宣布吉勒姆再度出场。
“主子,长烟斗全点燃了。”
让杰里诧异的是,在吉勒姆开门说话的时候,他似乎隐约听见“大情圣”一词,指的是他或是诗人海涅,他无法判断,也不特别在意。史迈利犹豫着,皱着眉头,随后回过神来,注意到周遭。他瞥了吉勒姆一眼,然后再度看着杰里,再将视线投注在两人中间的地方。英国学术人士专门以这种眼光看人。
“这样的话,好吧,我们开始为时钟上紧发条。”他以退缩的嗓音说。
三人列队走出办公室时,杰里歇脚欣赏墙上照片,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照片龇牙咧嘴笑,希望吉勒姆也能歇脚。吉勒姆果然停下。
“看来像是他吞下了自己最后一毛钱,”杰里说,“是谁啊?”
“卡拉,”吉勒姆说,“是他吸收比尔·海顿的。俄国间谍。”
“听来像女生的名字。怎么取的,知道吗?”
“是他第一个情报网的代号。有一派人士认为,卡拉是他一个女朋友的名字。”
“取得好啊。”杰里漫不经心地说,仍保持浅笑,轻步走向他身边,朝喧闹室的方向走去。史迈利或许有心,刻意走在前头,离开两人谈话的听觉范围。
“还跟那个神经女孩在一起吗?那个吹笛子的?”杰里问。
“没以前那么神经了。”吉勒姆说。两人再走几步路。
“跑掉啦?”杰里以同情的口吻询问。
“差不多。”
“他呢?还好吧?”杰里随便一问,对着前方独行的人点头,“吃得好、穿得暖吧?”
“比以前都还好。为什么要问?”
“只是问问而已。”杰里说,口气非常愉悦。
到机场后,杰里打电话给女儿猫咪。他很少打电话给女儿,但这次非打不可。投币之前,他就知道不该打这个电话,但他坚持不放手,连熟悉至极的前妻嗓音也无法阻止他。
“哇,哈罗!是我啦。太棒了。飞利还好吧?”
飞利是她的丈夫,公务员,几乎到了可以领退休金的年龄,只不过比起杰里少了三十年奋斗的岁月。
“好得很,谢谢你关心,”她以冷若冰霜的口气回敬,这是前妻捍卫新任丈夫惯用的语气。“你打电话,想问的就是这个?”
“这个嘛,我其实是想跟小猫咪聊聊啦。要到东方去一趟。又开始卖命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因为报社想派人过去写东西。”他说,然后听见听筒触及门厅柜子的声音。橡木柜,他记得,柜脚呈螺旋卷。是老爸杉波遗留下来的东西之一。
“爸爸?”
“嗨!”他嚷着,仿佛电话线路有问题,仿佛她的声音让他措手不及。“猫咪?哈罗,我寄给你明信片之类的东西,你收到了吗?”他知道女儿收到了。每周一信里,女儿定期感谢他。
杰里只听见声声“爸爸”,尾音上扬。他以快活的口吻问,“你还收集邮票吧?可惜我要走了,去东方。”
扩音机宣布即将登机的班机,也宣布已经降落的班机,来来去去的世界都在变换位置,惟有与女儿通话中的杰里·威斯特贝,在人潮中不进不退。
“你以前集邮集得很疯嘛。”他提醒女儿。
“人家都十七岁了。”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改收集什么了?给我猜。男生!”他以最具机智的幽默维持对话进行,一面将重心由左边羊皮靴移向右边,如舞蹈一般,自顾自地讲笑话,也开自己女儿的玩笑。“是这样的,我想寄给你一些钱,布拉罗尼银行在处理,是生日加圣诞节的红包,最好先跟妈妈讨论怎么花。跟飞利讨论也行。什么?他做人真不错,对不对?你就饶了飞利吧,那种事他有时候看不太开嘛。”他打开电话亭门,制造匆忙的假象。“可惜宣布要登机了,猫咪,”他大声咆哮以盖过嘈杂声,“好了,你自己要小心哟,听到没?注意安全。别太轻易把自己送给别人。我说的意思你懂吧?”
他在酒吧排队排了一阵子,但到最后关头,内心里的东方好手却清醒过来,因此走向一旁的自助餐厅。下次再喝到新鲜牛奶,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了。排队时,杰里感觉有人在看他。不值得奇怪,在机场,大家都在看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起了孤女,但愿自己在离开前有时间再找个女人,只为冲淡不得不分离时那份苦涩的回忆。
史迈利走着,矮胖的身形包裹在雨衣里。比杰里更具格调的社会记者,以敏锐眼光观察行走于查令十字街邻近地区的史迈利,必能立即辨识出这种类型:身穿防水衣潜伏于公园的寻芳客,或是流连桑拿浴与色情书店的色狼。长途跋涉近来成了他的习惯。凭借他近日泉涌的精力,可以不知不觉走完伦敦大半街道。从圆场出发,在摸熟了小路之后,有二十条路线供他选择,随便一条都不会有任何一段重叠。选好了起点,他会任凭运气与本能带路,让另半边的心思在灵魂偏远地带进行掠夺。然而这晚的路程具有拉力,冥冥之中带他往南、往西走,而他也不加抗拒。空气潮寒,飘在冷洌的雾气中,终日不见日光。他一面走,一面随身携带自己的小岛,岛上堆满了影像而非人物。白墙有如披在身外的另一件斗篷,将他包围在自己的思绪中。在门口,两名身穿皮外套的杀人犯低声交谈着;在街灯下,有个黑发男孩气冲冲地抓着小提琴盒。在戏院外,等候入场的群众接受头上布篷照耀而下的灼热强光,包围身边的雾气如同浓烟。所知的如此之少,期望得到的却如此之多,是史迈利上战场时从未碰到过的状况。他感觉前有引诱,也感觉后有追兵。然而他疲倦时,暂时向后退一步;考虑自身的逻辑时,几乎找不出逻辑可言。他转头一看,看见了败仗之影张开血盆大口等候。他往前瞭望,透过沾满湿气的镜片,看到远大希望形成的幻影在浓雾中舞蹈。他眨眨眼望向四周,知道这里没有他要的东西。然而他在没有百分之百笃定的情况下挺进。重温来时路,也无法获得答案:俄国的金棱线,卡拉私人大军的足迹,海顿彻底清除对这两者的所知。超出这些外在因素范围之外,史迈利在内心理出更黑暗的动机,模糊的程度也无限大,连他自己的理性也不断排斥。他称之为卡拉。事实如此,在内心深处,如同光环退尽的传奇般,仇恨的余烬未熄,仇恨的对象是一心希望摧毁他私人信仰殿堂的人,尽管殿堂已倾颓得所剩无几。这人一心想摧毁他热爱的单位,他的朋友,他的国家,对人间事物合理平衡点的概念。事实如此,在恍若前世的过去,史迈利与卡拉的确曾对坐于铁桌两边,只不过当时史迈利没有理由知道他面对的竟是自己的命运。在莫斯科,卡拉是待宰的羔羊;史迈利试着想引他投奔西方,而卡拉保持沉默,宁可一死,宁可承受更坏的下场,也不愿轻易投诚。事实如此,如今偶尔回想起当初见面的经过,回想起卡拉满脸胡子,回想起那双机警深沉的眼睛,这时往事宛如从他小房间的混沌中窜出的幽灵,指责着他,烦得躺在床上的他辗转难眠。
然而仇恨,这种情绪他无法维持太久,除非是敬爱的反面情绪。
他逐步接近切尔西的国王路。由于靠近河边,雾气更显浓厚。球状的街灯悬挂在头上,犹如中国灯笼挂在无叶的树枝上。往来车辆稀疏谨慎。过街后,他一路循人行道走,最后转进贝瓦特街,走进一处死巷,三面是雅致的排屋,正面平坦。他现在压低身段行走,靠着西边,挨着停靠路边车辆的阴影前进。现在是喝鸡尾酒的时间(晚餐前,下午四至六点),他看见其他窗户内有交谈中的头,也有无声尖叫的口。有些他认得出,有些她甚至取了绰号:腓力猫,麦克白夫人,河豚。他来到与自家平行的地方。回来之前,她请人将百叶窗漆成蓝色,如今仍是蓝色。窗帘打开着,因为她讨厌被关在里面。她独坐书桌前,也许刻意为他编写了这个场景:美丽而细心的妻子,忙完一天家事后,照料着收支大计。聆听着音乐,回音飘荡在雾中,传进他耳里。西贝流士。音乐他不在行,但她所有的唱片,史迈利都能如数家珍,也数度出于礼貌而称赞西贝流士的音乐。他看不见留声机,却知道摆在地板上,是她与比尔·海顿偷情期间为了情夫而改放在地板上的。他纳闷的是,德文字典是否摆在留声机旁,德文诗集是否也在。过去十几二十年来,她几度表现出学习德文的意愿,通常是在求和的期间,如此史迈利就能够朗诵德文诗给她欣赏。
在他旁观下,她起身,走到客厅另一边,停在漂亮的镀金镜前整理头发。她写给自己的备忘纸条夹在镜框里。这次写了什么?他纳闷。丢丢垃圾。取消和麦德林的午餐。消灭屠夫。有时候情势紧绷时,她会以这种写法寄信给他:逼乔治微笑,为粗心之过虚情假意道歉。情势大乱时,她写给他完整的信,通过邮局寄给他,好让他收藏。
让他惊讶的是,她已经熄灯。他听见前门的门栓滑动。别麻烦了,他不自觉地想。班罕锁要锁两次。门栓和固定门栓的螺丝钉都一样不牢靠,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同样怪异的是,他竟假想她不会插上门栓,以免他万一回来。接着浴室灯亮起,他看见窗上映出她身体的轮廓侧影,以天使般的动作,将双臂伸展至窗帘,几乎将窗帘拉到身前,停止动作,一时之间他担心已经被她看见,后来才想起她近视,而且拒绝戴眼镜。她准备外出,他心想。她准备好好打扮一番。他看见她的头半转过来,像是有人对她说话。他看见她嘴唇在动,双手再度伸起时淘气一笑,这一次伸向颈后,开始解开家居长袍最上面的纽扣。在此同时,窗帘间的缝隙被他人不耐烦的双手骤然合起。
不妙,史迈利无望地心想。拜托!等我走了以后再关嘛!
他站在人行道上,有一分钟之久,或许更久,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漆黑的窗口,直到怒气、羞耻心以及自惭形秽,三种情绪同时爆发,有如肉体上的痛楚,他转身,盲目地快步往国王路走去。这一次是谁?又是嘴上无毛的芭蕾舞者,表演着某种自恋仪式?是她那个丑陋的亲戚,那个终生混政治圈的人?还是从附近酒吧钓上的一夜情美男子?
外面的电话铃响时,彼得·吉勒姆独坐喧闹室里,略有醉意,对默莉·米金的肉体,也对乔治·史迈利的归来同样充满渴望,因此而意志消沉。他立刻拿起话筒,听见法恩的声音,气喘不已,怒发冲冠。
“我跟丢他了!”他大喊,“他把我甩掉了!”
“你啊,一个天大的白痴。”吉勒姆语带满足地讥讽。
“才不是白痴!他不是要回家吗?跟往常一样。我在等他,我站在一边,他走回大街,看着我。把我当做粪土一样。只是粪土。结果一下子,我就孤零一个人了。他怎么做到的?他上哪里去了?我是他的朋友,不是吗?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可恶的矮冬瓜胖子。看我宰了他!”
吉勒姆挂掉电话时仍大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