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

宋熠携了江慧嘉的手,从凉亭一侧走过。

山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袖袍角,江慧嘉微微侧头,目光从凉亭内外众人脸上滑过。各人表情不同,在这萧瑟清寒的山景下,仿佛定格成了一幅来自遥远光年的古典画卷。

江慧嘉恍惚了片刻,再怎么融入这个时代,她毕竟有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古今之思,从未停止。

时代虽然不同,但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不过他们再怎么样,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最好是此时身边有这个人在,其余一切便都不重要了。

江慧嘉笑道:“今日我可是因你才遭了这无妄之灾呢,宋案首要怎么补偿我呀?”

宋熠道:“小生整个人都是娘子的,娘子为小生遭些麻烦,又怎能算是无妄之灾?”行走时,转头看着江慧嘉。

凤目中蕴着笑意与深深流光。

江慧嘉“呸”笑一声:“好不要脸!我要你有什么用?能吃还是能穿?”

宋熠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虽不能穿,但能暖床。”

江慧嘉:“……”

这脸皮已经突破天际了!

斜眼横过去,偏偏没忍住,脸上笑意硬是出卖了她此时的心境。

那边凉亭有些远了,谈元娘和谈大郎同行在一处,宋熠和江慧嘉就在池塘边驻足,等她二人过来。

不多时四人又合到一起。

再看那边凉亭里,陶宏雅带着两个女校书也不知是与众人说了什么,片刻后,又有几个学子与他站到一处,两边交谈了几句,陶宏雅等几人拂袖离去。

又过片刻,钟山林衡等人下了凉亭,也来到了池塘这边。

钟山向着宋熠抱了抱拳,远远便道:“鹤轩兄,秀峰惭愧。”

宋熠抱拳还礼道:“秀峰兄不必如此。”

几人走近了,钟山道:“这陶宏雅也不知怎地得了我们今日要游南清山的消息,就带了两个女校书过来。我们先前竟也被那女校书骗了,不知她竟是在装病刁难嫂子。”

宋熠笑道:“秀峰兄不必如此客气,我年纪原本便要比秀峰兄小几岁,我家娘子秀峰兄叫弟妹便是。”

又对江慧嘉介绍其他几个同窗,至于谈大郎,众人原本就是认识的。

江慧嘉就同几人见了礼。

只谈元娘,以她的身份是不会随意与外男说话的,谈大郎也并不对众人介绍她。

江慧嘉与几人见过礼后,就又与谈元娘一起,避到另一边赏景。

凉亭池塘的另一边,有小道一条斜往上伸,上头小坡上被开出了一小块平地,平地上却盖着一座极为袖珍的山神庙。

说袖珍那是真袖珍,这山神庙连着那翘角尖顶一起,竟也不过四尺高。

四尺高的小庙里,摆着一尊泥塑的山神,前头一扇小石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山神神座下还有香炉一只,上头线香凋枯,有被人祭拜过的痕迹。

江慧嘉瞧了个稀奇,她还真是从没见过这样袖珍的小庙。

这样小的庙,人是进不去的。顶多只能上几柱香,并站在外头拜一拜。

谈元娘却像是对这小庙极熟悉的样子,竟对身后的云娘招手。然后云娘就从随身一个小包裹里取出了几支线香,谈元娘又分出三支来给江慧嘉。

“这是……要祭拜?”江慧嘉接了线香,表情好奇。

谈元娘道:“既来了此地,当然是要拜过此地山神啦。”

说着笑了笑,身后云娘就擦燃了火折子,给她点燃手中香,又依次帮江慧嘉也将线香点燃。

江慧嘉觉得体验新奇,她既经历过穿越之事,又身怀奇异能力,所以到如今虽然仍旧不信鬼神,可对于这类的神秘事物,她也从不轻忽。

当下便从善如流,跟着谈元娘一起对着山神敬了三柱香,又躬身拜了三拜。

拜过山神以后,两人从缓坡上下来,又随意闲走。

这时候就可以看到宋熠等人走到了做流觞曲水游戏的环形水道边去了,他们这些读书人在一起,赏景游玩,总是要做些风雅游戏的,也不稀奇。

谈元娘道:“可惜我不能生做男儿,慧娘……你说,这世上女子为何总要受到诸多束缚?而身为男子,哪怕蠢笨如猪,又或狼心狗肺,也总有无数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想走到哪里便走到哪里?”

这个问题可就太沉重了,江慧嘉知道谈元娘或许是想到了金家兄弟两个,才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元娘姐姐,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肆无忌惮。”江慧嘉道,“谁也做不到的,再怎样的肆无忌惮,都有前提,有限制。”

她远眺山景,只见远处青山群影,与云天相接,似墨线起伏。

不由道:“如此时青山,又如山间清风,耳听目视,皆为天地所赐,人人能有,方才是人间至大财富。元娘姐姐,人有高低,心无止境,只要你心中不受拘束,何必在意为男为女?”

其实她要说的话大意是取自苏轼《前赤壁赋》,但大靖朝可没有苏轼,江慧嘉又不愿意剽窃前人诗词,所以挑挑拣拣,换了个说法。

原文说的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何等大气磅礴?

何等心胸开阔?

江慧嘉又不能劝谈元娘说,是啊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所以要不咱们来个女子起义吧!你看我们是玩离家出走好呢?还是悄悄招兵买马,又或者是效仿前朝女皇,甚至更进一步,推翻男权社会,建立女权社会好呢?

又不是脑残,这种话别说是说出来了,简直想都不必想。

所以江慧嘉只好用文艺点的说法,劝谈元娘看开点了。

唔,最近跟谈元娘一起,总是要兼职心理医生,说不得,她还能去进修个心理医生的副业出来?

江慧嘉想及好笑处,嘴角微微翘起,含笑向谈元娘看去。

这一侧头,目光却瞥到侧后方小坡上恍惚是有一片青影闪过。

像是男子的背影,身形清瘦,衣角飘飞。

她有些奇怪,又多看了一眼。

那所谓的青影闪过却仿佛只是她的幻觉般,一闪即逝,随即再没有出现。

就连江慧嘉自己都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青影只是幻觉了。

谈元娘看她神色有异,不由问道:“慧娘,你这是?”

江慧嘉忙回过神,摇头道:“没什么,我仿佛有些眼花。元娘姐姐,他们都到流觞曲水那边去了,我们便到凉亭里坐坐罢。”

谈元娘点头道:“也好。”

又叹道:“清风山景,耳听目视,皆为天地所赐,人人能有……此言仿佛能涤荡人心。”

江慧嘉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她致敬苏大文豪才能说出来的话,虽然避免了抄袭人家流传千古的名句,但就算是致敬,她这也算是作弊了。

倒显得她思想境界有多高一样,其实她真没有这样的觉悟。

也仅仅只是说说而已,真要说到心中所想。她不是擅长多愁善感的人,这样的问题,她却是极少思考的。

当下转移话题,又寻了些府城趣事与谈元娘闲聊。

谈元娘倒是对她行医过程中遇到的一些事情感兴趣,就问到了她做义诊的时候,闹出的那桩事故。

“慧娘,我曾听闻苗疆有巫蛊。可以将蛊虫偷入人体,还能以蛊毒控制人心。你说的那个虫积之症,可是蛊虫之病?”

江慧嘉佩服谈元娘的想象力,她居然能把简简单单一个钩虫病给想到传说中的蛊虫上头去!

这脑洞,简直比她这个现代人都厉害!

“简单的虫积而已,元娘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江慧嘉失笑片刻,说到蛊虫其实她也很好奇啊,她也想知道这个东西究竟只是传说存在,还是现实中真的能有呢。

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她虽然说是走过许多地方,从医经历十分丰富,但蛊虫这个东西,她还真的是从未见过。

倒是听过不少传说,可惜不知真假。

谈元娘轻轻一叹道:“我还听闻,苗疆女子常会炼制一种子母痴情虫。若是遇见心仪男子,她们便会将那痴情子虫放入心仪男子体内,如此一来,不必再做其他,这男子自然便痴情于她,从此一生不离。”

这个江慧嘉也听过,当然她从来也只是听听而已,并不当真的。这种玄玄乎乎的说法,很明显就像是小说家胡编乱造的。

要说这个世上又字母蛊的存在,母蛊可以控制子蛊她是相信的,但母蛊还能控制子蛊宿主的思维,使人即刻“痴情”,她却不信。

人的思维要是这样好控制,人也就不是人了。

白担了万物生灵之灵长的名头!

除非,是催眠术还有可能。

但催眠术往往也都是有时效限制的,要真正从根底里深处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江慧嘉觉得这不大可能。

她笑道:“元娘姐姐怎地提起这些?我觉着像是无稽之谈。”

谈元娘略有些神秘的压低声音,对江慧嘉道:“我倒是希望世上有这样的蛊虫呢,若是真有,我便拿了母蛊,再用子蛊控制住金大郎,从今往后,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往西他不敢往东!”

江慧嘉:“……”

果然还是小看了古代女人的凶残是吗?

她细看了谈元娘一眼,又见她眼神清明,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一时有些惊讶道:“元娘姐姐不是不在意他么?为何突然有如此改变?”

谈元娘顿了一顿,随即一叹,苦笑道:“慧娘,我今日邀你出来,实为心中苦闷,无人可诉。我所结识的所有人中,也唯有你能懂我,并不为离经叛道之言语而大惊小怪。有些话,我竟只能对你诉说。”

江慧嘉看她神情不对,忙问:“可是金家那头有变故?”

“是金大郎。”谈元娘道,“他那表妹……他那爱妾有孕了。是男是女且不知晓呢,他便急急修书过来,说要等那孩子出生,便将孩子记到我的名下。”

江慧嘉惊讶道:“要将孩子记到元娘姐姐名下?谁给他的勇气对元娘姐姐说这样的话?元娘姐姐岂能答应他?”

她故作了夸张神情,倒是瞬间逗得谈元娘一笑。

“怎地被慧娘这般一说,我倒成了凶神恶煞,他成了小纸片人一般?”谈元娘笑了笑,“我哪有那般厉害?说起来,我与他别居,名不正言不顺。纳妾终究算不得什么大罪,我不过是仗着家里父兄宠爱,才敢如此行事罢了,可名义上头,我仍是她的妻。”

谈元娘抿了抿唇,又道:“但凡我还要这个名头,有些事情便要受他挟制。可这个名头,便是为了麟小郎,我也不能不要!”

说到这里,她目中已是隐隐透出凶光。

仿佛只要有任何人敢跟她抢孩子,或对她的孩子不利,她都能瞬间化身狂兽,冲上去将敌人撕碎!

江慧嘉瞬间领悟,谈元娘先前提到蛊虫,竟仿佛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她是真的在心中动了这样的念头。

这就有些可怕了,江慧嘉沉吟了片刻,道:“元娘姐姐,你是大妇,若不愿记小妾庶子到名下,不同意便是。只要你立场坚定,纵是对方施加压力,也应当不能改变你的立场。”

谈元娘道:“此时我当然可以否决,但往后又该如何?有一便有二,慧娘,你不懂,为了孩子,女人可以做出十分可怕的事情来。而为了心爱的女人,男人又能做出更加可怕的事情来。”

这就有些可怕了,江慧嘉沉吟了片刻,道:“元娘姐姐,你是大妇,若不愿记小妾庶子到名下,不同意便是。只要你立场坚定,纵是对方施加压力,也应当不能改变你的立场。”

谈元娘道:“此时我当然可以否决,但往后又该如何?有一便有二,慧娘,你不懂,为了孩子,女人可以做出十分可怕的事情来。而为了心爱的女人,男人又能做出更加可怕的事情来。我若不防患未然,往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