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的问题。
以前沈知易也会这样,无辜又诚挚地问她。
宁宁,我说错什么了吗?
学生时代的沈知易,基本没有什么社交。
一方面因为他的失语。
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孤傲”。
温柠一直以为,沈知易是个温和可亲的大哥哥,哪怕平日里有时候喜欢捉弄自己,总归也是能笑着吵上几句的。
但是,直到有一年,夏日的一个下午,她们放得早,温柠提前去高中部等他。
高中部有老师认识温老师这个外孙女,见着了就笑着让温柠去沈知易他们教室外面等。
温柠怯生生地站在走廊里,等到高中部放了学,预备打扫卫生。
沈知易坐在靠里的位置,并没有注意到温柠。
温柠在教室后门探出头,恰巧能看见他清瘦的背影。
有几个男生本来坐在他附近的桌上聊天,看见温柠,就大咧咧叫他:
“沈知易,你小跟班来了!”
沈知易本来在看试卷,听到这话抬头望过来,立刻起身收拾东西。
他前桌的男生乐了:“怎么回事啊,许璨找你你理都不理,小跟班找你瞅你高兴的。”
沈知易没听见似的,拎着书包朝温柠走来,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许璨是谁?
温柠好奇地眨眨眼。
和沈知易刚走下一层楼,温柠就知道了许璨是谁。
因为她迎面走上来,原本和两个女生说说笑笑的,见了沈知易立刻没了声。
“许璨,你看,这不是总等他一块放学那小姑娘吗。”
一个女生捅了捅她,小声说道。
声音也不算小,温柠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她好奇地打量许璨。
真漂亮啊,长发披肩,衬衫短裙小皮鞋,明媚又好看。
再看看沈知易,他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
从许璨身边过去时,许璨终于忍不住出声:
“沈知易。”
沈知易停下来,侧头问询地看她。
“今天走这么早?不是说好一起出宣传栏的展示报吗?”
许璨笑起来也很漂亮,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温柠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沈知易的眼神疑惑了一瞬,又变得疏离起来。
他拿出便签本,写了一行:“我没答应过。”
许璨脸上有点挂不住:“怎么可能,李老师都分配好了的。”
沈知易把那张纸晃了一晃,意思强调一遍:他没答应过。
“那你把这张纸给我,李老师问起来我就给她看。”
许璨笑起来,用近似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谁料沈知易径直将便签本收进了裤兜,打了个再见的手势,就往楼下走。
走出几步发觉温柠没跟上,又停下来回头看她。
温柠赶紧三步并两步跳下去,把脸色不太好的许璨和她的朋友留在身后。
等出了校门,温柠就忍不住开始八卦:
“那个就是许璨学姐吗?她好漂亮。”
沈知易扬扬眉,没搭理。
“所以你们老师布置出展报你就真的不去呀?”
沈知易掏出便签本唰唰地写:“问过我,没答应。”
沈知易的字那么好看,会叫他去出展报太正常了。
“这种事还能不答应的。学姐是不是你们班花?”
“不知道。”
“我觉得她喜欢你。”
“不关心。”
“如果她对你表白,你会感谢她吗?”
温柠突然问。
你会像感谢那群给你写情书的人一样感谢她吗?
沈知易顿住,想了想,点点头。
但马上又写道:“不会答应她。”
“为什么,我觉得她挺好看的。”别扭的小姑娘开始别扭地提问。
“没觉得好看。”
温柠在心里把自己和许璨比较了一下。
个子不如人家,身材也不如人家——人家凹凸有致,而自己,为什么还是瘦瘦小小的呀。
而且她那么明媚,像晨时的日光一样。
“那就是好看才能入你的眼。”
温柠忽然就有点沮丧。
一声不吭埋头就往前走。
沈知易有点不明所以,不知道小姑娘为什么突然又不高兴了。
他追上她,递了一张便签条:“宁宁,我说错什么了吗?”
温柠看着那张纸,不吭声。
沈知易又递来一张:“对不起。”
你道歉干什么啊!
温柠更加沮丧了。
此后还总有几次类似的情况,沈知易总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把温柠惹生气了,但每次又认认真真地向她道歉。
分明在旁人眼里冰山一样的人,怕温柠不原谅自己慌得写字都潦草起来,贴在温柠的笔袋上,贴在温柠的书包上,或者干脆往温柠掌心里塞。
他的手很暖,指尖触碰到掌心的皮肤时,温柠像触电一样收回了手。
“别塞了,没生气!”慌乱的温柠只能嚷嚷道。
于是少年放心地笑起来,捏捏她的脸。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生气。
十年后也是如此。
“没有,没事。我困了,就聊到这里好不好。”
沈知易似乎还有什么话,半晌却也只是说:“好,你好好休息,晚安。”
“嗯。”
“能和你聊天,我很开心。”
挂断之前,温柠听见沈知易突然说道。
但她已经下意识按了挂断,就来不及再回应什么。
盯着聊天框,温柠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窗外的雪让夜晚变得格外宁静。
此时此刻的沪城,却淅淅沥沥下着冬雨。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电脑的屏幕还在闪着冷光,
沈知易握着手机,隔着透明的落地窗看雨雾朦胧中的沪城。
玻璃映出的是一张清俊的脸,微微抿着唇。
他垂眸看着被他置顶的聊天框,往上拖到温柠说梦见他的地方。
凝视了半晌,敲击按键,截屏,切割,保存。
而后,他将手机放回桌上,坐回椅子里。
平安夜对沈知易而言不过是又一个加班的夜晚。
但今年的终归是有点不一样了。
·
这场大雪一连下了三天。
导演高兴坏了,让大伙赶着把冬日雪景的戏份一口气先拍上。
霞光文化铁了心要拍大制作,不仅加大投资力度,还让剧组调整了时间安排。
温柠惊愕地看着突然延长了三个月的通告单。
“认真的吗,三个月?年后回来还得继续。”
温柠不喜欢留工作到年后,所以会尽量接一些年前就能都拍完的戏,这样回家陪外婆过年也安心。
“钱到位什么都好说。”田欢帮温柠扫身上的雪,“很不幸,他们钱真的给到位了。”
不仅延长了时间,还大大提高了质量要求。
除了服化,连场景和打光都派了懂行的人来盯,能实景就要实景。
温柠有次吃饭还发现了个新来的温吞小伙子,开工才知道是被请来现场指导的礼仪老师。
导演年轻,本就想施展一番,看资方这么支持,他也大受鼓舞。整个剧组上下铆足了劲。
温柠喜欢这样的氛围,潜心拍戏,很快将平安夜的小插曲抛之脑后。
和沈知易相熟的场务韩姐是个做事很利索的姐姐,温柠观察了几天,她并没有私下要找温柠说什么的意思,而是依然在饮食和起居安排上不动声色地照顾着温柠。她后来甚至特地搜集了剧组所有人的喜好忌口,盒饭也给每个人都标了名字。
温柠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沈知易在努力让她受到的照顾不那么显眼。
“神仙剧组。”田欢喝着韩姐点的奶茶感叹。
“是神仙甲方爸爸。”她男友张副导纠正道。
元旦前夜沈知易也给她发过消息,温柠和剧组的人出去吃烧烤,等看到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短短的一行:“新年快乐,宁宁。”
温柠直到第二日睡醒,才回了他一句:“新年快乐。”
温柠从小到大,都不曾叫他哥哥,而是连名带姓地叫,沈知易。
谁知道后来他走之后,就成了再也叫不出口的名字。
像在门前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仿佛那是自己的百味之源,甘甜苦涩皆在其中。
可当风突然吹过,新雪降落,将原本深刻的笔画覆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留下。
温柠好像站在雪地里,望着远处的漫漫原野。
天地之间再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曾经那么想念他。
雪化之后,再过一月,就是过年。
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得温柠还来不及做准备。
年前最后一场戏,拍的是一场冬日落水戏。
平城的冬天,将一桶水放在室外一宿就能冻得结结实实。
剧组好容易布了个景,温柠探手一摸,冰冷彻骨。
温柠并不是娇气的人,和演女主角的安厘俩人互相打气搓手,只待导演一声action,便毫不犹豫地往池子里一跌。
冰冷幽寒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安厘在她身边昏厥,她努力伸手去抓。
齿关在不停地打颤,温柠反而冷静下来,盯着安厘。
她要抓住的是从小到大的最珍视的人。
要将对方留在身边,纵然死亡也不能带走。
对,纵然死亡也不能。
温柠游过去,从身后抱住安厘,将她费力地拖向岸边,而后,一把拥她入怀。
“别怕,别怕,我在,你醒醒,不要睡过去……”
她大声呼喊女主角的名字,想解开自己已然湿透的外衣,努力想要依靠体温来温暖安厘的身体。
慌慌张张,急得解不开衣扣而气到嘶喊出来,几近撕裂般扯落了布帛。
可是当她发现无济于事时,绝望感瞬时涌上心头。
果然,她什么都留不住。
从前总是口是心非,明明很欣赏安厘,却要装出不在意。
明明那么喜欢一个人,却永远说不出口,也留不住他。
素来清冷高傲的,侠女一般的温柠,拥着安厘哭得不能自已。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温柠却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谁。
是对不起那些一去再也不复返的光阴。
还是对不起因为没有抓住该抓住的一切,而痛苦至今的自己。
“柠柠,没事了,没事了。”
泪眼朦胧中,安厘轻轻拍着温柠的背。
温柠抬头有点茫然,她过于入戏,并没有听见导演喊咔。
愣愣地望着安厘,猛地将她死死抱住。
“你没事啊,真好。”
安厘冻得牙打颤,却还是搂着她。
“嗯,我没事呢。没事了,柠柠乖。”
韩姐带着田欢抱了毛毯就冲上来将她俩紧紧裹住。
“不愧是你,一条过。”导演笑着道,“辛苦了,柠柠,快去换衣服吧别冻着。”
温柠这才颤巍巍地站起来。
她很想笑笑说,这才哪到哪。
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冰冷的水珠从湿漉漉的发间垂落。
唇冻得乌青,脸色惨白,眉眼却依旧湿漉漉的。
任谁见了都不会不心疼这飘摇颤抖的脆弱感。
温柠走了几步,便生生定在了那里。
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才会看见……
几步开外的石板路上,站着个高瘦清绝的身影。
她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是做梦吗?
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句歌词。
回忆跨过山海,他可以入梦来。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跨过山海,他可以入梦来。”,出自邹梦实的《山海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