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过后的平城,渐渐透出它在冬日的本来面貌。
肃杀,干燥,和毫不留情的凛凛寒风。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却没有什么闷太久的异味。
拐了个街道,温柠悄悄将车窗开了个缝,好让冷风帮自己清醒清醒。
空气里有淡淡的甜香,那袋甜甜圈和豆浆被抱在怀里。
温柠倒也没有推让,她将羽绒服的拉链拉低,将甜甜圈的包装拆开,埋头就啃。
也确实是饿了。
和房东吵架太费力气,社交太费力气。
和沈知易出门领证,最费力气。
吃完甜甜圈,温柠习惯性将包装袋摊平叠好握在手心。
沈知易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向她伸来:“给我。”
温柠应声递过去,他顺手将包装袋塞进储物格的小垃圾袋里。
沈知易开车时的神情是专注的,薄唇抿着,漂亮干净的下颌线,一如年少时的他。
少年时期的沈知易,依然沉稳清冷,但还没有如今身上这股霜雪的寒意,不至于让人望而生畏。
温柠刚来香樟路时,外婆恰巧不在家,天刚下过雨,老房子的楼道里散发着潮气。
抱着小小的背包蜷缩成一团坐在楼梯口,小姑娘低着头数手指,不知道要数到多少才能等到外婆回来。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脚步声。
温柠抬头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少年穿着沅城一中的校服,高挑的个子遮住了楼梯窗照进来的天光,投下一片阴影,将温柠笼罩在其中。
他起初并没有注意到温柠,面无表情地在温柠外婆家对门站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温柠坐得腿有些麻,想伸腿揉一揉,鞋尖不小心磕到了他白色的跑鞋。
他才低下头来,有点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岁的小姑娘。
过了片刻,他伸手进裤兜里,犹豫了一瞬,还是抽出手,打开门进了屋。
温柠打了个喷嚏,瑟缩着低下头,继续认认真真地数她的手指。
谁料门并没有完全关上,那双白色的跑鞋重又出现在她面前,跟在其后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老奶奶笑眯眯地招呼温柠:“是温老师家的孙女儿吧,叫宁宁对吗?”
那天下午,温柠一直在沈知易家待到外婆回来。
沈知易的外婆姓许,和外婆很像,儒雅的老妇人,对她这样的小女孩似乎总是充满了耐心。
温柠也很乖,坐在沙发里,许家阿婆刚熬好的鸡汤也分了她一碗,让她暖暖身子。
温柠喝汤时,沈知易就坐在落地窗边的小摇椅里。
校服还没来得及脱,双腿盘坐着,腿上放着一本书。
他的侧颜很漂亮。
一米不到的距离,温柠好奇地怯生生地看着他。
摇椅边还放着一个厚厚的便签本,那是从他的裤兜里拿出来的。
刚才在门口,他是想掏这个本子出来吗?
喝过汤,许阿婆收拾碗筷去了厨房。
温柠就小心翼翼地按着地毯,一点一点挪过去。
沈知易只稍稍一侧头,就对上了一双澄澈的大眼睛。
“你在看什么?”小姑娘很主动地凑过来,想看他手里的书页。
少年并没有躲闪,也没有试图遮挡,只是有点疑惑地看了眼温柠。
“我叫宁宁。你叫什么?”小姑娘又问。
少年低下头,将书翻到第一页,工整大气的三个字:沈知易。
“沈知易……”温柠一字一顿地念,“是学什么知识都很容易的意思吗?”
沈知易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拿起便签本,掀开笔盖写了一行:
“言知之易,行之难。”
顿了顿,又在其下一行写道:“意思就是,认识一个道理很容易,要付诸行动却很难。”
温柠恍然,随即又有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可是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呢?”
这不是在劝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很难吗,那也太可怕了。
听到这话,沈知易垂下眼,想了想,在后面补了一句:
“就像绝知此事要躬行,很多事嘴上说说是没有用的,还是要靠实际行动。”
温柠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小小的手臂交叠趴在椅子旁。
好在年幼的孩童并不会真的执著于某一个无法完全弄懂的问题,她兴冲冲地指着那张便签纸。
“你的字真好看,这张可以送给我吗?”
沈知易点点头,将那一页撕下来。
温柠赶紧从小背包里抽出一本小小的蓝色硬壳本,翻到最新的空白一页,伸过去。
沈知易帮她小心翼翼地贴好,又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放回背包里去。
沅城的雨下得连绵温柔,窗外的院子里腾起白蒙蒙的雾气。
温柠趴着,就能闻见沈知易的校服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她听见年幼的自己带着稚嫩又丝毫不知冒犯的语气问道:
“沈知易,你为什么要用便签纸和我聊天呢?”
“沈知易,你不会说话吗?”
车猛地刹住——
长长的刹车声将温柠从回忆拉回现实。
隔着挡风玻璃,看到沈知易下车和一个惊魂未定的女子说话。
方才拐弯时从路边忽然冲出一个小孩,还好沈知易及时刹停,才没有出什么事。
那女子抱着孩子止不住地朝沈知易鞠躬道歉,沈知易倒没说什么,看着他们回到人行道去,才转头向车里走来。
“宁宁?”沈知易的声音响在耳畔。
温柠者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正紧紧攥着自己胸前的安全带。
“我没事。”温柠摇摇头。
沈知易依然注意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脸色苍白,并没有急着发动车,而是从储物箱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打开,竟然是几粒水果糖,用彩色的塑料纸简单包装。
是温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款。
“压压惊。”沈知易递了两颗过来。
温柠接过,在他的注视下剥开一颗放进口中。
熟悉的水果甜香缓缓渗上来,剧烈的心跳也渐渐平复。
沈知易后半段的路确实开得又稳又慢。
“什么时候方便,我接你去选戒指。”
“什么戒指?”
“结婚戒指。”
温柠后知后觉地“噢”了一声。
他们结婚还用戒指吗?她以为只是领个证就完事。
不过,虽然是所谓的联姻,更像是沈家在扶贫郝子川,但沈家也是要颜面的。
结婚了连个戒指都没有,是有点说不过去。
“我最近有点忙。”
这倒是真的,昏天黑地睡了几天,又因为家里水漫金山,演员资料一直没更新。
资料不更新,就没法争取新戏面试的机会。
沈知易没多问:“那等你有空再说。”
“不用等了吧,你挑就行,我都接受。”
沈知易回头看了一眼温柠。
半晌才应了声:“好。”
“还有婚礼延期的事,谢谢你。”温柠补充道。
“谢我什么?”
“毕竟我们这行,英年早婚不是什么好事。”
温柠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沈知易听罢下意识轻笑出来。
“结婚的事我不会主动对外透露,但也不会刻意隐瞒,希望你能理解。”
温柠点头。
只是家里人知道,被关系好的朋友问起来就低调地承认一下。
这在她的接受范围内。
不过,温柠也很懂察言观色,所以也知道方才戒指的话题是让沈知易没那么高兴的。
虽说是个十八线演员,但温柠向来都很注重将工作和私事区分开来。
一两千粉丝的微博,她也只会发一些拍戏的心得和学习感悟,鲜少提及私人生活。
其实就算是英年早婚,也不会有人对她脱粉塌房。
只是这婚礼一办,大家就都知道她和沈家的关系了。
温柠暂时还不想被人贴上“带资进组”的标签。
她还年轻,还有着对事业最纯粹的追求。
她还没想过那么远,只想做只敬业的鸵鸟。
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场婚礼上微笑着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是不是干演员这一行都会变得浪漫而敏.感。
虽然温柠对婚姻是不抱希望的,但依然对婚礼有着隐隐的仪式感上的期盼。
如果是陌生人也就罢了。演一场戏罢了。
可对方是沈知易。
是每每想起来,都不能仅以陌生人三个字轻易搪塞掉身份的沈知易。
温柠想起幼时那个下着雨的午后。
沈知易并没有马上回答她那近似无礼的问题,而是从另一个衣兜里摸出了一颗糖,放进她手心。
年幼的温柠将这颗糖视作一种贿赂,贿赂她以后不再提这样的问题。
因为那时,她抬眼瞥见了沈知易眼底一闪而过的刺痛。
正如温柠主动搬过来找外婆是为了不给妈妈添麻烦,过早聪慧的她也顿时明白过来,这样的问题对沈知易而言也是一种麻烦。
于是她嘘了一声,像是守住了什么样的秘密,小小声地说:
“我不再问了,你可不要不喜欢我哦。”
·
拍结婚照的时候,温柠怎么坐怎么不自在,总觉得有什么横亘在她和沈知易之间。
直到沈知易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小声说:“别紧张。”
“怎么不紧张,我可是第一次拍结婚照。”温柠小声道。
看眼前的姑娘短暂地流露出无措的神情。
沈知易无奈:“难道我就不是吗?”
温柠抬头望去,他没看自己,而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头。
但他的脖颈也有点僵硬,在摄影师的指挥下缓缓调整姿势。
看出来了,他也紧张。
温柠伸手轻轻拍沈知易的手背,学着他的口吻:“那你也别紧张。”
沈知易浑身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害,谁还不是第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