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柠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醒醒睡睡,看车窗外的天色变了又变,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梦里混沌,隐隐约约回到了十年前的南城。
那也正是个下雨天。
不同于平城的暴风骤雨,南城的雨总是下得犹犹豫豫,拉扯不断。
视野里一片雾气朦胧。
等到走近,才看清是香樟路小区。
红漆斑驳的铁门大开,香樟树叶被雨水打落一地。
一辆漆黑的车停在楼下,有人西装革履,打着雨伞等在车旁。
温柠忽然意识过来即将要发生的事。
楼里走出一个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抿着唇垂眸,并没有注意到温柠。
他低下头上了车,打伞的人和司机说了几句,也拉开门上车。
车开出小区大门时,少年心有灵犀一般忽然抬头望向车窗外。
树叶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倒映在窗玻璃上。
隔着漫天的叶影,温柠怔怔地看着少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
少年有点困惑地望着她,很快,那困惑变成了决绝。
他低下头移开视线。
车轮毫不吝惜地碾过一地香樟树叶。
温柠想叫他的名字,但不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发出声音。
大雨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砸进温柠少时最深刻的噩梦。
“沈知……”
话音还没落,小腿一抖,把温柠从睡梦中抖醒了。
入目是昏暗的车内,雨幕倾覆,将窗外的灯光都氤氲成碎裂的琉璃画。
温柠望着那琉璃画上的一处光斑发愣。
空气里有淡淡的佛手柑香味,温柠抬眸,对上一双同样漆黑如墨的眼。
梦中的少年与之重叠。
不同的是,眼前的人脱了稚气,替以凌然风霜的缄默。
温柠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在沈知易的车里。
车在路边停着,不远处正是温柠住的小区大门。
车停了多久了?
他怎么也没叫醒自己?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温柠忙不迭坐直去拆安全带。
沈知易没说话,从车门里摸出一把伞,下车撑开,绕到另一侧。
温柠伸出手的瞬间,门从外面悄无声息地开了。
黑色的伞将雨幕撕开一隅,沈知易清瘦高挑的身躯立在其中。
路上并没有车辆行人,雨在地上腾起烟雾,就显出他身上,一股遗世的孤独意味。
沈知易撑着伞一直送温柠到楼下,一路无话。
他实在不是爱说话的类型。
转念一想,年少时的他,甚至根本不会说话。
“谢谢,我到家了,你也早点回去。”
虽然这场婚姻是为了给郝子川收拾烂摊子,而婚姻对象还和自己曾有那么一点渊源,温柠也不是会始终甩脸色的人。
小孩才会记仇,成年人会权衡利弊,礼貌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武器。
沈知易抬头看了眼漆黑的楼梯间。
“你住几楼?”
“三楼。”
“好,回见。”
温柠“噢”了一声,提着包走进楼梯间。
高跟鞋跺响楼梯间的声控灯,走到三楼,温柠探出头看。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溶在夜雨中,将时间也模糊了。
温柠总有种回到十年前他离开那天的感觉。
但这次那影子始终停留在原地。
直至温柠关门落锁,灯光亮起。
沈知易抬头望着那窗户里透出的暖光。
半晌,他才撑着那把黑色的伞转身离去,像雨夜悄无声息的幽灵。
·
平城这场雨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天。
一到下雨,温柠就很嗜睡。
加上又是刚刚杀青,短期内不会有人找她,温柠就干脆给自己放假睡觉。
窗帘隔绝了天光,暖气熏得人越发懒惰。
温柠翻个身,有点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温柠是被滴水的声音叫醒的。
起初她以为是雨声,但撩起窗帘一看,雨已经停了,小区里的梧桐树叶被洗得透亮。
周遭一片寂静。
滴滴落落的水声从洗手间传来,门口的垫子已然湿透。
温柠睡意全无,开门一看,整个洗手间已成泽国,墙也湿了一半。天花板一条裂缝,水正从那裂缝里滴下来,落在瓷砖地板上。连带着洗澡的凉拖、沐浴露洗发水瓶子都泡在水里,用来洗袜子的小水盆甚至漂了起来,晃晃悠悠,晃到了门边。
这是个老小区,说房子比温柠年纪还大丝毫不夸张。
当初租房时就是看中了它便宜,不必和别人挤在一块合租。
毕竟是老房子,温柠住的是顶楼,到了下雨下雪的时候,漏点水是家常便饭。
但没想到这次的雨下得太久,屋顶的水管也因为年久失修而破裂,积水来势汹汹,下水道好死不死还堵住了。
温柠拿起手机就给房东拨电话。
房东半天才接,一听到是温柠就开始嚷嚷:
“上次不是给了你师傅的电话吗?”
“我这房子这么便宜,你还想怎么样啊?”
“修水管,补屋顶,通下水道,哪个不要钱?你都快到期了,这么多破事儿。”
“过不来,我这街上都淹了怎么过?”
温柠顿时火气直冒。
早在签合同时说好每月十五号给房租,结果一到月初,催房租的消息就开始往她手机里发。
以前下水道也总是堵,房东就总推说没空过来,让她自己找师傅。
师傅来过一次,收了她一两百块钱,温柠找房东要,房东反咬一口,非说是她自己造的,哪有房东出钱的道理。
隔三差五,还时不时说自己想把房卖了。
最近房子又涨价了,别人家涨租,自己不跟着涨就是心善之类旁敲侧击的话。
听得温柠直冷笑。
这回又是一模一样的老套说辞,温柠正要发作,那边有人喊了句“自摸”,房东不耐烦地就把电话挂了。
之前没怎么计较,是因为自己总在外地拍戏,就连这次虽然人在平城的影视城,也是因为路远干脆就跟着剧组住的公寓。
但是事都到眼前了,哪还能真的继续不计较。
温柠拿起手机正要再打一遍,屏幕却忽然亮起,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没仔细看号码,以为还是房东,温柠气鼓鼓地按下接听键:“您还有什么想说的?”
语气极度不耐烦,语调也高了八度,尾音微微上扬,挑衅又暴躁。
电话那头明显迟滞了一瞬,而后一个清润的嗓音响起:
“我是沈知易。”
温柠微怔,低头看看号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很快反应过来,是她的未婚夫,平城沈家,沈知易。
“有事吗?”温柠实在没法有好口气给他。
“今天要去领证,我过来接你。”
“今天……”
温柠又拿开手机看看日期。
确实是那天在餐厅约好的领证日。
“……我没忘,那你现在在哪?”
“你家楼下。”
温柠看了看自己揉皱的睡衣、乱糟糟的长发和灰扑扑的脸。
“你可以等会儿吗?十分钟就好。”
“好。”
沈知易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不耐烦。
温柠挂掉电话,先拿毛巾把洗手间的门口堵着,不让水漫到房间里来。
洗澡洗头是来不及了,洗手间那堆烂摊子也没什么条件给她洗。
只好拿免洗洗发液抓抓头发,找根簪子简单盘在脑后,洗把脸,抹点保湿,画画眉涂点口红。
找了件白色毛衣灰色牛仔裤,再套一件粉嫩的短羽绒服,临了喷点香水。
亏得自己一副好皮囊,勉勉强强过得去。
温柠看着镜子,这大概是拍结婚照最随意的新娘了。
十分钟后,温柠出现在楼梯口。
沈知易一身灰色风衣,双手插在兜里,正低头研究花坛里的枯枝败叶。
听到温柠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
若说那日在餐厅见到的温柠是忙碌夜归的憔悴,现在的她,虽依然素面朝天,却透出少女般的干净清丽。
末尾两级阶梯她是直接蹦下来的,带着一丝动人的跳脱。
“不好意思,睡过头了没注意看日期。”温柠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地说道。
沈知易颔首:“上车。”
他替温柠拉开副驾驶的门,又替她关上门,绕到驾驶座。
温柠注意到,座椅依然是她那日坐时调节的角度。
打开微信,温柠才发现沈知易昨天就给她发过消息。
沈知易:明天下午两点,我来接你。
沈知易:我在你家楼下。
沈知易:醒了叫我。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来的。
等了半小时没有收到回复,这才拨来电话。
温柠回想自己这几日压根就没怎么看过微信。
毕竟常年99+消息未读,多几条也同样以为是剧组群工作群里的消息。
而她是打定主意放假期间不看工作消息的。
——那也就是说,他在楼下等了自己至少半小时。
温柠微微皱起眉。
沈知易顺手拿起放在中控台上的彩色纸袋递给温柠。
温柠拆开一看,是三个甜甜圈和一杯豆浆。
“趁热吃。”
闻着甜甜圈的香味,温柠才意识到自己几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因低血糖而有点发昏。
甜甜圈松软,豆浆一直被放在暖气出风口温着,余温尚在。
到目前为止沈知易的一举一动都昭示着他是个绝对细致的绅士。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从小到大最爱吃的就是甜甜圈。
记得又有什么用?
那个下午的不辞而别,将很多无法言明的情愫都埋葬在雨后的香樟树叶下。
她还想着那日在这车里做的梦。
温柠知道自己必须很清醒才行。
如今的沈知易,对她而言只是即将拥有合法夫妻关系的陌生人。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