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只来了两个人。
沈知易和他的姑姑,沈家三小姐沈星月。
沈星月右手旁坐着个西装革履的律师。
合同事项大部分是郝子川和律师在谈,陈女士时不时附和几句。
温柠一语不发,只低头看着已经低电量报警的手机。
手机屏幕明明灭灭,刷刷朋友圈,又刷刷微博。
有人递过来一碟酥糖,温柠抬眼,只看见沈知易还来不及收回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生得修长,呈现出一种冷调的白色。
屋里很暖和,沈知易早早脱了黑色长大衣,只穿着一件白色套头毛衣,皮肤也透着冷白。
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恍惚有如皎玉,又像天上月,清冷无边。
温柠拿起一块酥糖放进嘴里。
白天拍摄时为了维持角色的感觉,温柠刻意没有怎么进食。
现下早已过了饥饿的时候,眼前只隐隐发昏。
沈知易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温柠没有抬眼,假装并未察觉。
“……至于婚前协定,沈总的意思,是一切以郝宁小姐的意愿优先。”
和郝子川签过投资协议,律师又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
文件被递到温柠面前的桌上。
温柠扫了一眼,婚前协定初稿。
“郝宁小姐看过,有什么修改意见尽可提出来,我们这边会全力配合。”
“温柠。”
律师探寻地问道:“温……?”
温柠指了指姓名那一栏:“是温柠,不是郝宁。”
郝子川脸色一沉,低声呵斥:“宁宁,别闹!”
随即又扭过头去陪着笑道:“她说笑呢,是郝宁,这名还是她爷爷给取的。”
郝子川名气不算大,但在业界没人不知道郝子川的父亲,大师级导演郝少程。
温柠听得出父亲在试图打爷爷的感情牌。
她也不多话,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指尖按住,轻轻推到律师面前。
身份证上印着的,分明是“温柠”。
郝子川脸色有点挂不住。
和沈家谈的时候,沈家原本也问过温柠名字的事,是他自己坚持女儿叫郝宁。
原以为女儿为了和自己切割,温柠是做艺名,哪料到身份证竟也一并改了。
沈星月笑着将温柠的身份证推回去。
“郝伯伯当年和我家老爷子定娃娃亲,定的是人,又不是名字。身份证上是什么就写什么,方便我们走流程。别的我们就别太在意了,知易不喜欢麻烦。”
沈星月看着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藕色小西装搭半身裙,长发垂肩。
和沈知易站在一起倒不像是他姑姑,更像是姐姐。
郝子川听她这么一说,连连称是,笑得谄媚。
“我们家宁宁从小就有脾气,不过,这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老爷子他现下身体还好吗?”
温柠看不得他那模样,只垂着眼,薄唇微抿,面覆霜雪。
沈星月没接郝子川后面的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郝子川知趣地和陈女士对视一眼。
殷勤过了头,就是僭越。
沈家感兴趣的是温柠,不是他们。
律师还在整理文件,纸张的声响和窗外的风雨声诡异地形成了不甚相和的二重奏。
暖气开得很足,但温柠却觉空气像即将凝固的琥珀。
上茶上菜点的服务生走进走出,搅动起了看不见的波纹,缓慢得像一场凌迟。
令人窒息的几分钟过去了,服务生示意菜已经上齐。
沈星月也不多话,看了眼沈知易,朝温柠一笑:“饿了吧?快吃吧。”
温柠这才察觉到了饥饿。
菜式不多,都是偏着南方人的口味做的,转盘转了一圈,温柠看出了些端倪。
松鼠桂鱼,炖鸡肉,东坡肉,基围虾,菠萝飞饼……
都是她爱吃的。
看得出来是调查过的。
不知为何,温柠自暴自弃地品味出一丝快意。
她夹了几块鱼肉,堆在碗里,埋头开吃。
郝子川想起身敬个茶,但沈星月和沈知易谁都没理他,一个在夹菜,一个在喝茶。
慢条斯理,谁也没有要举杯的意思。郝子川就讪讪地又坐了下去。
陈女士倒是很上道,笑眯眯道:“今日咱们一起吃个饭,也算是把这事定下来了。小辈的事咱们大人也做不了多少主,就是这个婚礼,咱什么时候办比较妥啊?”
温柠原本想夹基围虾的手一顿。
陈女士挽了挽耳边的短发:“也没有别的意思,眼看就要过年了嘛,我们宁宁工作特殊,总不在平城,证领了,婚礼办了,咱们做长辈的心里才踏实。”
温柠筷子里刚蘸了酱油的虾忽然就没了味道:“回头再说。”
“先领证吧,婚礼的事要从长计议。”温润的男声响起,略微有一丝低哑,话音缓慢,咬字很清晰,“我对婚礼比较挑,相信温小姐也是如此,就容我们慢慢讨论准备。”
沈知易的声音还是和他的长相一样,都透着月光流淌的静寂祥宁。
沈知易一发话,陈女士也变得局促起来,也忙不迭点头:“那是,那是。”
这顿饭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兴许是因为饿太久了,反而没了胃口。
温柠放下筷子,拿着包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这家餐厅装潢很雅致。
竹雕的窗棂,角落点着香,墙上挂着名家的画,灯光也是暖意洋洋。
温柠没兴致去猜那些画是不是真的,她直奔走廊尽头的小阳台。
阳台的门没有锁,把手一按一拉,寒风裹挟着湿气迎面袭来。
温柠有点后悔自己没把羽绒服也拿出来。
单薄的黑色高领毛衣裹身,风从毛衣的每一个空洞缝隙钻进,叫嚣着夺取所剩不多的温暖。
温柠低头摸出打火机,打了两下,没打着。
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干脆不点了,抱臂看着冬夜平城的灯光发愣。
不是非要给沈家脸色,也不是有多不愿意结婚。
早在听闻沈家要投资给郝子川挽救他那濒临破产的公司,条件是要她嫁给沈知易时,温柠还有点不敢相信。
直到陈女士破天荒出现在她的小出租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郝子川有多不做人,把外婆的房子也拿去抵押了……
温柠看着陈女士鬓间的白发,忽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好拒绝的。
那时她像现在这样倚在阳台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嘻嘻地说:
“妈,还有四个月就我生日了,我想吃冰淇淋蛋糕,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过啊?”
陈女士太忙,所以要提前四个月提醒她。
也是因为陈女士太忙,所以即便她当场就同意了,温柠也没有真的抱希望。
温柠心想没有比自己更善解人意的女儿了吧。
没出五分钟就答应了所谓的联姻。
平城的冬夜不同于南城的湿冷,以肆虐的狂风和豆大的雨滴来虚张声势。
比起冷,更多是风雨刮过的锋锐和窒息感。
温柠不由得眯起眼,攥紧手里的烟,雨水刮在发间脸颊,生疼一片。
远处马路上的车灯和高楼的光亮都模糊在雨幕中。
雨声太大,所以温柠没听见身后阳台门再度被拉开的声响。
身旁的风骤然小了,转头一看,是沈知易双手插兜站在身旁,高挑的个子挡住了风雨。
他的侧脸生得同样精致,高挺鼻梁和如雕刻出来一般的下颌线,是放在演艺圈也丝毫不输人的优秀。
只是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见抿着的薄唇,料想他应该也没有多开心。
联姻的事,又有多少是沈知易能做得主的。
她更好奇,那么多年不见,他又是如何能做到这般站在自己身旁,安然又淡定。
“好久不见,沈知易。”温柠淡淡道。
“十年零四个月。”沈知易轻声道。
温柠微怔,声音也低了一些:
“所以这就是十年零四个月后,你给我送的大礼吗?”
话音混着雨声传进沈知易耳中,带着潮湿的凉意。
沈知易沉默。
“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救了我父亲的公司。”
“最好不必。”
“但我确实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外婆的房子就保不住了。”
温柠转过身站在沈知易跟前。
沈知易垂眸,望见她漆黑的眼眸,映出星星点点灯光,那灯光里同样有风雨在肆虐。
“所以这句好久不见是真心的。”温柠抿嘴,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沈知易的视线下移,落在那枚柳叶项链上。
温柠注意到他的目光,抬手轻抚项链上的叶片,接着道,“但是这个,请你收回去。”
说完,温柠把项链解下来,放进沈知易的掌心。
沈知易微微蹙眉:“这只是个见面礼。”
温柠摇头:“受不起,你给的已经够多了。”
她指的是那七个亿。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沈知易沉沉地说道。
“好冷啊,我先进去了,饿了一天呢。”温柠装作没听到他的话,弯起眼朝他笑笑,“你也别待太久,当心感冒。”
没等沈知易点头,温柠兀自推开门回到走廊,暖气扑面而来,熏得温柠眼眶发红。
直到那顿心不在焉的饭快要吃完了,沈知易才匆匆推门回来,席间无话。
吃完沈星月先走,道过别后,温柠要了打包碗打包炖鸡肉,郝子川看不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行了,行了。”
沈知易不以为意,帮着拿了个打包碗,打包另一盘吃了一半的松鼠桂鱼,用纸擦拭干净边缘沾上的油,扣紧盖,放在温柠旁边。
温柠也不客气,头也不抬说了句“谢了”,听见沈知易轻声笑了一下。
郝子川面上红了红,也不好再说什么。
沈知易让人先送郝子川和陈女士回去,而后才回到餐厅,餐厅只剩温柠一人。
沈知易掏出车钥匙:“你住哪,我送你。”
温柠把打包盒放进袋子:“不用,我自己回去,地铁三站地。”
“现在还有地铁吗?”
“噢。好像没有了。”
“走吧。”
“那我把地址发你。”
沈知易伸手去帮温柠提饭菜,温柠也没有拒绝,就让他那么提着,跟着他进了电梯。
不知怎地,沈知易注意到郝子川夫妇不在场时,温柠身上的锋锐,就缓和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
她越是配合越是笑得轻松,眼底的寒意就越甚。
听说演员都是带着一箱子面具讨生活的。
她现如今,是否也算是另一种讨生活。
“有个问题。”
进了电梯,温柠冷不丁道。
沈知易低下头,给了温柠一个疑问的眼神。
电梯里光线明亮,所以他能看清温柠清瘦的身躯被裹在洗得发白的羽绒服里,黑色的高领毛衣起了细小的毛球,但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挽起,眉眼面容依然明艳大气,双眸不似十年前那般澄澈天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沈知易半晌才想出来该如何下定义。
脉脉含波,那是一双太擅长多情的眼睛。
只是擅长一词本就不该和多情二字相配。
温柠等他回过神了,才晃晃手机:“我好像没有你联系方式。”
沈知易拿出手机,扫码,添加,看着温柠一本正经地给自己备注:“沈知易”。
本不想多看,但视野还是不可避免地瞥见了其他联系人的对话框,譬如“家人-陈女士”。
沈知易不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