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宁谷的第一反应是九翼。

这个狗头面具, 是他在失途谷晕过去睁眼看到九翼时,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个面具。

九翼长什么样恐怕没有人知道,宁谷觉得这面具大概是他改造的其中一项, 区别于别的蝙蝠直接用金属扣在脸上。

但九翼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非常震惊。

连川不知道有没有震惊, 但他的情绪永远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在宁谷还震着惊的时候, 连川已经冲进了洞里。

狗头只来得及抓起桌上的书,连川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但让宁谷没有想到的,是狗头居然能从连川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并且把书也拿到了手上。

接着狗头从桌后一跃而出, 向洞口逃过去。

连川反手抓住了这人的后衣领。

这人猛地一扬手,把手里的书向洞口外扔去。

宁谷已经知道这绝对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这人从他们进洞开始第一个动作就是要保这本书。

他赶紧伸手, 抓住了书的一角。

但狗头扔得很猛,他虽然抓住了一角,书还是稀里哗啦地飞了出去。

连川松了手, 想在书落下去之前再抢救一把,狗头抢在他前头,挡住了他,再冲到洞口飞身一跃。

人和书都消失在了断崖下方。

宁谷扑到洞口趴着往下探了探,看不到人, 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下面不是实地, ”连川也探头看了看,“跟那边的平地没有接着。”

“那人你看到了没!”宁谷转头看着他,“那个面具!狗头的!”

“看到了,”连川蹲了下来,又往下看了看,“跟九翼的那个面具一样。”

“怎么会这样?”宁谷还是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也许是九翼没有脑子的形象过于深于人心,还总是疯疯癫癫喜怒无常,他实在没办法把九翼跟“走马灯的另一格”联系到一起,“你觉得那是同一个面具吗?还是九翼有什么机会看到过这个面具,做了一个一样的?”

“是同一个,”连川说,“这人戴的面具,左眼下面有一个小缺口,九翼那个也有。”

宁谷再次震惊:“我怎么没注意?”

“所以你不是我。”连川站了起来,转身走回了洞里。

“刚没听到他落地的声音,”宁谷跟回了洞里,“下面是空的吗?他没摔死?”

“没法判断,”连川走到桌子旁边,“我们暂时走不了了,跳不回原来的路,从这里直接跳下去可能会落到不安全的地方……”

“没事,”宁谷说,“可以先看看这个洞,反正你是主城最强鬣狗,没死就能活下去。”

“你撕下来的那点我看看。”连川伸手。

“撕下来的什么?”宁谷愣了。

连川指了指他的右手。

宁谷低头的时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手里死死捏着一角纸片,应该是刚才抢书的时候撕下来的,但因为紧张过度,他一直没注意到。

“这个形状……”宁谷把纸片递给连川的时候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你身上那张拿出来看看。”连川应该也发现了同样的事情。

撕下来的这一角纸,形状跟他之前捡到的纸片一模一样。

在他疯狂地在自己身上翻找的时候,连川已经看完了纸片上的字。

“纸不见了!”宁谷猛地抬头看着他。

“上面的字跟之前你捡到的那张,”连川夹着纸片晃了晃,“是一样的。”

宁谷愣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不会是我拿出来捏在手上了吧?”

“这个纸是新的。”连川说。

宁谷盯着纸看了两眼,的确,这纸比他捡到的那张要白很多。

“收好这张。”连川说。

“我捡到了我自己撕下来的纸?”宁谷把这张纸片小心地塞进了衣服里,有些理解不了,“时间上对得上吗?现在我们在以前?”

“不一定,”连川想了很长时间,“按疯叔说法,我们不过是活在走马灯的另一格而已,现在的这一格,也许就在它旁边,左边,或者右边,但无论是哪一格,都只是现在,就算是以前,也只是这一格的以前,不一定是我们那一格的以前。”

宁谷蹲到旁边,靠着墙,用了好半天来消化连川的这句话。

“那纸是怎么到的舌湾?”他问,“为什么我捡到的时候都发黄了?”

“我也不知道,”连川回答,“也许它真的在舌湾很久了,毕竟旅行者到鬼城的时候,鬼城存在的时间至少也跟主城一样长。”

宁谷沉默了。

“怎么不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了?”连川问。

“这个不知道很正常吧,”宁谷说,“知道了才吓人。”

连川起身,走到了旁边的书架前,随便抽了一本出来。

“是什么书?”宁谷问。

“童话故事集。”连川说。

“童话?”宁谷没明白。

“大概就是……”连川翻了翻,“用一些不存在的小故事,告诉小孩子一些存在的事。”

“我没听过。”宁谷说。

“我也没有,”连川说,“像绿地那种级别的安居地里的孩子,才能听到这样的故事。”

“安居地,”宁谷往后仰了仰头,“不知道主城上面那个东西怎么样了,鬼城怎么样了,失途谷……我们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九翼。”

“你觉得他知道什么。”连川又抽出了一本书。

是一本画册,他翻了翻,还都是彩色的。

“那个他不想见的人,是谁?”宁谷说,“他为什么有那个面具?他在哪里出生?为什么在失途谷?为什么不要脑子了……你觉得他是真没脑子了吗?”

“诗人和齐航都影响不了他,这是事实,只是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连川转过身,拿着画册坐到了宁谷身边,“给。”

“什么?”宁谷转开了头,“我不认识字。”

“画,”连川说,“你不是想要一幅画吗?这里面差不多有一两百幅画吧。”

“真的?”宁谷迅速转回头,一把抽走了书,哗哗就翻开了。

然后就一直哗哗地翻,从头翻到尾,又倒着回来翻了一遍,最后停了下来:“这画的都是什么啊?没有一个东西是认识的。”

“这不是个人吗?”连川随手翻开,指着一幅画。

“哪有人长这样的,这画得跟清道夫一样,就一坨黑,”宁谷说,“照这么画,疯叔那个也是画了。”

“那你要的不是画,”连川说,“是照片。”

“是画。”宁谷说。

“是画出来的照片。”连川说。

“你懂屁。”宁谷不服气。

“你懂。”连川说。

宁谷愣了愣,看着他笑了起来:“你嘲笑人这方面的反应也很快啊。”

连川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书架上的书,连川全都看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全是故事书和画册,虽然故事讲述的内容和表达形式跟他从小接触到的完全不同,提到的各种东西他也都不知道,但也差不多能理解,两格走马灯的差异。

只是他想找到一些非虚构类的内容,或者带有一些技术性的,能帮助他理解眼前这个世界的东西,却一无所获。

这个书架的主人,像是刻意回避了这些,或者说,书架的主人只需要这些生动的,脱离现实的故事。

这人跟九翼到底什么关系?

是九翼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吗?还是九翼本人?

狗头面具挺大的,连川对九翼本脸的观察远不如面具细致,现在让他回忆面具之下只露出来的嘴和下巴,实在很难判断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这纸片能到舌湾,”宁谷说,“是从哪儿过去的?鬼城有不少没见过的,也搞不清干嘛用的东西,旅行者都拿那些去失途谷交易,至少鬼城是有什么方式能跟别的格子联接的,是哪里?”

“如果不是边界之外,”连川说,“那就是那辆车,旅行者有人跟着车一路走的对吗?”

“是,但都没再回来,”宁谷说,“消失了,会不会也变成了空壳,堆在边界之外?”

“意识去哪儿了呢?”连川戳了戳自己的下巴。

“我们现在是意识吗?我们回不去的话,也只有一个壳留在失途谷。”宁谷说。

“那别的意识呢?”连川看着洞口的方向,“刚那个是人,还是不知道哪一格过来的意识?”

“你别吓我。”宁谷瞪着他。

“如果这么说,”连川也看着他,“诗人是谁的意识?诗人的壳呢?”

九翼蹲在吟诵竖洞底的尖椎上,看着眼前不断聚拢的金光。

“把他们叫回来。”金光还没来得及聚成齐航的脸,顶上蹲在蝙蝠身上的礼帽就先开了口。

九翼看着这张脸上清晰的三道划痕,“谁们?”

“连川!宁谷!”齐航猛地往前推进,逼到了九翼面前,“把他们叫回来,他们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九翼竖起食指,慢慢伸长的指刺穿过齐航的鼻子,晃了晃,“诗人的世界。”

“他们去得了诗人的世界,就能去别的世界,”齐航说,“等他们弄清了怎么回事,你就前功尽弃了!”

“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前功,”九翼收回指刺,看着他,“尽什么尽弃?”

“你……”齐航猛地回退,又猛地冲上前。

“我只知道你,”九翼的指刺再次伸出来,在面具上轻轻敲着,“想要成为所有世界的神。”

“我是唯一能只靠意识活着的人。”齐航说。

“唯三,”九翼说,“算上诗人,就是唯四,太多了,不挤吗?”

“不挤吗!”福禄在尖椎下面喊。

“闭嘴!”齐航猛地往下一沉,逼到了福禄面前。

九翼从尖椎上一跃而下,指刺从上到下,把齐航的脸从中间一劈为二,然后又跃回了尖椎顶上:“你跟我的人说话,客气点儿。”

“你算老几?”齐航的脸又浮了上来,“你算老几?”

“不知道,”九翼突然笑了起来,尖锐的笑声在竖洞里回荡着,一直向上飘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停下,看着齐航,“我只知道你怕我,你不怕诗人,但是你怕我,你交出了眼睛,你想要借用的身体也交出了眼睛,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也不知道挺好的,”聚集着的金光开始慢慢散开,“有些事,知道了就会后悔,想起来了就会绝望。”

蹲在蝙蝠上的礼帽也无声无息地隐入了黑暗中。

九翼没说话。

“所以你从不后悔,永远不会绝望。”金光散开,这声音也跟着散了。

几个黑戒从四周悄无声息地跳到了九翼身边。

“怎么样?”九翼问。

“那些清道夫,又回到气泡里去了,”一个黑戒低声说,“主城喂给气泡的人都消失了。”

“不管那些了,”九翼晃了晃指刺,“加强失途谷守备,鬣狗要的物资给他们,武器也可以给,他们能帮我们守住地面,这几天我都要留在这里,有什么事问福禄寿喜。”

“明白。”黑戒退开了。

“他们还能回来吗?”寿喜从另一个尖椎上跳了过来,“齐航回来以后就合不上了。”

“不是合不上,”福禄在下面说,“是老大把他烧掉了。”

“嘘。”九翼竖起指刺,“他们能回来,我有这个感觉,宁谷就是救世主。”

“一半主城!”福禄喊。

“我要那玩意儿有屁用。”九翼说。

“连川?”宁谷趴在洞口,压着声音向下喊。

“在。”连川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怎么样?”宁谷问。

“这一块是往里斜的,很光滑,没有着力点。”连川说。

“那你回来吧,”宁谷说,“别掉下去了。”

“不可能。”连川说。

“……那你就挂在那儿?”宁谷说。

连川没说话。

“连川?”宁谷有些紧张,这地方他们不熟悉,这个绝壁也不是金属的,是石质的,而且不结实,连川试着往下爬的时候,一直在脱落,这会儿突然不出声,他顿时就有些不踏实,“连狗?”

“你不要逗我笑,”连川说,“影响我动作。”

“很好笑?”宁谷无语了,“这种时候你还想笑得出来?”

“我上来了,”连川的声音开始慢慢接近,“你让开。”

宁谷还没有起身让开,上空突然亮了起来。

红色的火光猛地在绝壁的上方亮起。

宁谷瞬间就看清了被火光照亮的绝壁,以及绝壁下看不清有多深的一潭水。

他瞪着这巨大的水面,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

甚至用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水。

而这个水面的宽度,是哪怕连川,也无法跃过的。

就算他们顺着路到了绝壁的下方,也不可能跃过这个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的水面,到达他们看到的那一片布满残垣断壁的平地。

“清道夫。”连川看着上方说了一句。

宁谷转头向上看过去的时候,看到了已经压到绝壁边缘的熊熊大火,以及从火中不断晃动着走出来黑影。

清道夫像是没有重量的雾一样,顺着绝壁的边缘,就那么如同平地一下走了下来。

以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分钟,就能到达他们现在所在的洞口。

“手给我。”连川很快地爬到了洞口下方,伸出了手。

“跳下去吗?”宁谷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是。”连川说。

“会摔死吗?”宁谷说,“摔死是不是就真的留在这里了?”

“你不是无所谓吗?”连川说。

“那你别松手。”宁谷说。

“嗯。”连川猛地一拉他,两个人从洞口坠向了水面。

向下坠落的时候,宁谷看了一眼上方,火已经卷了下来,带着劈啪的声响,像是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