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
疯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从他开始刻意远离人群的时候开始。
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刻意远离人群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没有骗宁谷,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 记不清自己经历过什么, 记不清一切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
所以他也记不清了, 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容量是有限的,空间是有限的,时间是有限的,记忆也是有限的, 不断重叠,交错, 挤压, 最后就是消失,以前记得的,消失了, 现在记得的,以后也会消失。
裹着老鬼的原住民灰白大球不断在地面上翻滚着前进,外层的原住民很快就会被地面割破皮肤,一旦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会有原住民从大球上脱落, 黑雾里会有新的原住民冲出来, 填上去。
宁谷不知道老鬼是怎么做到的,跟这些原住民达到这样紧密的关系。
而他对原住民“小朋友”这样的称呼,也透着诡异的亲密感。
“前面有裂缝,当心。”疯叔在宁谷背上交待了一句。
连川能看到远处冲天的电光,这条裂缝应该是从舌湾一路过来碰到的最大的一条。
跑近了以后能发现这条裂缝相对之前的裂缝,已经可以叫做峡谷了。
宁谷看了连川一眼, 这个宽度,就算没电光,怕是连川这样的身手,也未必能跳得过去。
“嗯?”连川发现了他的目光。
“你能跳得过去吗?”宁谷问。
“一个人差不多,”连川说,“过去以后剩副骨头架子,九翼高兴了,可以直接拿改装。”
宁谷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鬣狗以后有意思多了。”
“怎么过去?”连川没接他的话,看了疯叔一眼。
“原住民在那边电光低些的地方搭了个桥,”疯叔说,“可以从那里翻过去,这条裂缝太长了,两边都不知道头在那里。”
原住民的适应能力似乎很强,旅行者碰到电光会立刻化成黑灰,但之前营救老鬼的原住民从电光里穿过,只会灼伤皮肤,还能在电光之上用大块的黑铁堆出一座桥。
桥是用大块的黑铁从裂缝两边不断向中间倾斜累高,最后在顶部靠拢,虽然上下的斜面都很陡,但还算结实,就算背着疯叔,宁谷爬过去的也挺轻松。
不过爬到桥顶的时候,宁谷有一种隐隐的担心。
这条裂缝一直延伸,看不到从哪里来,又一直延伸到哪里去,像是已经把鬼城一分为二。
现在原住民是找到了这一处电光窜得不高的地方搭了桥,可如果电光有变化,这里的桥立刻就会被淹没。
如果有什么能够逃离的出口是在电光的那一边……
老鬼和原住民把地库里那些旅行者安置在了裂缝那边的一个巨大浅坑里,整齐齐地排满了坑底。
宁谷看到那些人的时候,立刻一挺后背,疯叔从他背上滑了下去,他下一秒就已经冲进了浅坑里,扑到一个个旅行者身上,开始寻找钉子。
“钉子!”他喊,“老疯子你说钉子在这儿的!”
“最里面,”疯叔坐到地上,“最里面那一排。”
“钉子!”宁谷连滚带爬的从一排排旅行者身体上冲到了最里面那一排,然后就跪在地上不动了。
“他们还能醒吗?”连川看了一眼宁谷的背影,蹲到疯叔身边问了一句。
“不能,”疯叔说,“他们已经是实验材料。”
“不吃不喝的情况下是怎么能维持材料状态的?”连川又问。
疯叔看了他一眼:“他们跟边界那些空壳不一样,他们是意识被控制了,永远停在那一秒,那一秒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
连川没说话,转头看着宁谷。
“我猜的,”疯叔说,“我不确定……不过……”
“不过这种控制是齐航的能力,”连川说,“他们有碎片,不是没可能。”
“对。”疯叔说。
“那宁谷就能救他们。”连川站了起来,往那边走过去。
“碎片只是在他身上,”疯叔在他身后说,“他未必能用到这些能力。”
“在地库的时候,”连川回头看着疯叔,“你是不是想说,‘你最终还是融合了’?”
“你这样的人,”疯叔有些吃惊,但很快又笑了笑,“怎么会跟我们宁谷这样的傻小子在一起混?”
“你离群索居不跟人接触,又为什么总让他去找你?”连川反问。
“我不跟你说话了,”疯叔往地上一躺,“还是跟宁谷说话轻松。”
“他一会儿就会问你,你为什么跟范吕长得一样,”连川说,“你想好怎么答。”
疯叔捂住了耳朵。
连川从旅行者之间穿过,走到宁谷身后。
宁谷还是跪在地上,整个人身体都在发抖。
他面前躺着的应该就是钉子,一个看着比宁谷瘦小些的少年。
“你说,”宁谷的声音也在颤抖,“团长他们把钉子弄成这样的时候,知不知道他是钉子?”
连川没说话,蹲到了他身边,拉了拉钉子身上的衣服。
“钉子天天跟我混在一起,我们一起打架,一起抢东西,一起被人告状,”宁谷哑着嗓子,“团长不可能不认识他对吗?”
连川还是沉默着,拿起钉子的手,把袖子往上推了推看着。
“他把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他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做成了材料。”宁谷的眼泪滑了下来,被狂风刮着,落在了连川手背上。
“团长找到钉子的时候,”连川开了口,手托着钉子的头往旁边转了转,“钉子已经被原住民攻击了。”
“什么?”宁谷愣了愣。
“这里,”连川指了指钉子脖子侧面的一道暗青色的痕迹,“而且这不是跟老鬼在一起的那种原住民……”
连川又拉起钉子的手,把袖子推上去,钉子手腕上也有两道这样的痕迹:“这是老鬼说的,被感染了的那些原住民。”
宁谷几乎是趴到地面上,死死盯着钉子身上的这几条暗青色的痕迹:“你是说……”
“如果团长不让他保持现在这个状态,”连川说,“他已经死了。”
“你是不是在骗我?”宁谷猛地转过头看着他,“是不是怕我找团长麻烦?怕万一我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你把我的话,在脑子里过一遍。”连川说。”
宁谷瞪着他。
“我不怕惹麻烦,”连川说,“我能处理任何麻烦。”
宁谷还是瞪着他,没有说话。
“过一遍,”连川站了起来,转身往坑边走过去,“过十遍也行。”
老鬼的圆球滚到了疯叔身边,圆球上的原住民正在解体,一个一个从圆球上跳下来,隐进四周的黑雾里。
全部原住民都离开之后,老鬼坐在了地上,身上一个一个黑色的伤口清晰可见。
“这些参宿四弄的伤多久能恢复?”老鬼看着连川。
“几天,”连川说,“不影响行动。”
“什么意思?”老鬼问。
连川没出声,把袖子捞开,露出了手臂上一个黑色的伤口。
老鬼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破碎的笑声在风里吹出很远,最后才叹了一口气:“不愧是参宿四。”
宁谷过了很长时间才动了动,把钉子从浅坑里抱了出来,放在了坑边,又把那个带红边的护镜戴到了他脸上。
然后走到了连川面前:“你来。”
连川看着他,但他没有看连川,转身走到了一边。
连川跟了过去。
“当着他们的面我说不出口,”宁谷转过身看着他,低声说,“对不起。”
“没事。”连川说。
“我太急了,不该说那些话,”宁谷皱了皱眉,“你都帮了我这么多,我还说那些……太过分了。”
“没事。”连川说。
“你可以说点别的吗?”宁谷拧着眉,“你这样让我很尴尬啊……”
“嗯,”连川沉默了几秒钟,“我那几句话,你想了这么长时间才想明白吗?”
宁谷张了张嘴。
连川看着他。
“不用说别的了,”宁谷转开头,“我怕我急火攻心直接能力爆发碎了你。”
连川笑了笑。
宁谷猛地转回了头,盯着他。
这个笑还挺克制,只挑起了右边嘴角。
不过连川整个人的感觉都因为这个不明显的笑容变了。
哪怕是跟人开着玩笑的时候也会给人距离感的连川,在这个笑容里突然就收起了锋芒。
虽然下一秒笑容一收,他又回到了惯常的冷漠里。
“疯叔,有吃的吗?”宁谷走到疯叔旁边。
“有,”疯叔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连川,“你俩都要吃吗?”
“不吃。”连川说。
“他吃。”宁谷跟他同时开口。
疯叔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走到浅坑边,把几块小的黑铁搬开,下面露出了一个洞,他从洞里拎出了一个背包。
“你藏东西怎么跟地王一个德性。”宁谷跟了过去。
“你那边坐着。”疯叔迅速抱住了包。
“我抢过你东西吗!”宁谷说。
“过去。”疯叔说。
“行行行,”宁谷转身回到连川旁边坐下了,“不看你的东西,有不少好东西吧,鬼城没有的,主城没有的,失途谷也找不到的。”
疯叔没理他,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小袋子,又把包放回了坑里,用黑铁压好。
“什么茶叶啊……”宁谷说,“茶叶啊,茶叶啊。”
疯叔看了他一眼,把两个小袋子往连川手边一递:“都给你!”
连川接过袋子:“我会给他的。”
“我知道!”疯叔说,“我就是不想给他。”
宁谷笑了起来:“跟个小孩儿一样。”
“老小老小嘛,”疯叔坐下了,“老了都像小孩儿。”
宁谷从连川手里拿过一袋吃的,几口就全塞进了嘴里。
“他和原住民吃什么?”他看了一眼老鬼。
“原住民能从黑铁里炼出东西,他们能吃,”疯叔说,“老鬼融合了,也能吃。”
“能炼出什么?”宁谷想了想,庇护所建造需要坚固结构的东西时,会用高温处理黑铁,会剩下一堆像糊糊一样的东西,“那玩意儿能吃?”
“他们能吃。”疯叔说。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宁谷无法想象。
老鬼转过了头。
宁谷看着他。
“是人。”老鬼说。
宁谷听到老鬼用仿佛带着深深划痕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只感觉后背竖起了一片汗毛。
“上一代世界里活下来的人。”老鬼说。
“存疑。”疯叔补充了一下。
“上一代的人……是这样的?”宁谷震惊地转头看了连川一眼。
“为了活下来而变成这样的,”老鬼说,“适者生存。”
宁谷终于明白了团长他们的分歧在哪里。
老鬼和林凡认为坍塌不是绝路,毁灭之后依旧有人能适应而活下来,像这些原住民,而团长和李向相信有出口,能有另一个新的世界。
也有可能是不愿意像原住民这样活着。
“是这样吗?”宁谷问疯叔。
“为什么你老盯着我问?”疯叔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是预言家,”宁谷看着他,“你跟范吕长得一模一样,你有只在传说里才有的东西,你提前跑了,你没有选择跟团长李向他们一起找出口,你选择了跟存疑的原住民在一起。”
“我选择的是救下那些材料。”疯叔说。
“那还有前面那些问题。”宁谷说。
疯叔没说话,也看着他。
不得不说,宁谷还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到过疯叔,没有了满脸胡子,疯叔看上去甚至都不像个老疯子了。
“我记不清,”疯叔说,“我有时候会做梦,觉得自己就像个巨大的走马灯咔咔咔运转时脱了的螺丝,一会儿掉在这里,一会儿卷到那里,好像看到了很多,但又什么都不知道。”
“走马灯是什么?”宁谷问。
“你还真是……”疯叔笑了起来,“每次抓重点都这么奇怪。”
“走马灯是什么?”连川也问了一遍。
“没有这东西是吗?”疯叔想了想,叹了口气,“要是有笔就好了,能给你画一下。”
“算了吧,”宁谷说,“你画的还不如说的。”
疯叔画的的确不行,不过宁谷没想到他说的也不过如此。
反正他听了半天,也只能大概理解,走马灯就是个转圈圈的画。
但每一张画,都是一个世界。
“转啊转,我猜就是这么转,”疯叔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划着圈,“转啊转,从哪里开始转的,不知道,转到哪里是尽头,不知道……”
宁谷看着他。
疯叔说话一向如此,听不出真假,因为太虚无也无法判断。
“谁拿着走马灯?”连川突然开口。
“谁在转?”连川又问。
“我不知道,”疯叔说,“但坏了的东西,总是要被修理的,我也累了,就想呆在这里结束。”
宁谷看了一眼疯叔藏包的地方。
那个包拎出来的时候很空,里面没有什么东西。
连川看着疯叔。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BUG。
清理队做过无数次的常规任务,清理BUG。
那些不该出现的人。
他从未想过,这些是什么人,而下达任务的内防部,又是根据什么判断任务目标。
是……管理员的判断吗?
“你在想什么?”宁谷问。
“还不知道,”连川看着他,“我们现在想的,都建立在‘听到的是真话’上,如果全是假的,所有的思考就都没有意义。”
真的和假的。
似乎已经变得混乱起来,一切都失去了依据。
所有的认知都在坍塌之后开始被一点一点蚕食。
连川从不在意“我是谁”,但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想起了宁谷说过的话。
但是风从哪里来的啊?吹到哪里去了呢?
那我们是什么?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