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巧合吗?”技术员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春三。
春三站在屏幕墙前, 看着主城各区的监控画面。
已经夜深了,安全区宵禁中,C区D区除了酒巷地区, 大多居民都进入了梦乡。
五秒钟之前发生的瞬闪, 可能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
“想得太多, ”春三说,“连川剥离开始是一小时前,结束也是在十分钟前。”
“要汇报吗?”技术员问。
“我来汇报。”春三说。
驱逐连川在主城居民看来是合理并且期待的,多年来对于主城不可逆转地被黑铁荒原一点点吞噬, 普通人的恐慌在主城严苛的管理规则下无法畅快表达,对鬣狗的仇恨和“被破坏了平静生活”的愤怒都是强烈的。
而顺应民意对外公布了驱逐之后, 连川的处置必然另有安排。
但在春三看来本来应该非常顺利的“另有安排”, 却进行的并不顺利,会开了很长时间,几方的意见肯定并不统一。
最后的决定依旧是驱逐, 但这个驱逐背后的意义,对于几方来说可能都不一样。
在这种分歧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的情况下,春三的这个汇报,无论是汇报给哪一方,都是一种冒险。
主城的瞬闪, 技术上一直找不到原因, 只能归结为主城定律,但跟连川应该没有关系,连川各种极限都经历过,从未有过跟瞬闪能“巧合”的情况。
春三一直没有从瞬闪里找出规律,不少人认为其实没有必要再去找到规律,瞬闪就是伴随坍塌进程开始的现象, 像机器报废前迸出的火星。
但汇报时她不希望有任何一方把自己的利益夹杂到根本无解的主城定律当中,尤其是利用已经处于剥离状态的连川。
如果一定要说规律,最近的几次的瞬闪倒是能跟宁谷联系上,列车到达,宁谷跟旅行者进入主城,宁谷跟连川对峙时,只是还不清楚这一次能不能跟宁谷“巧合”上。
她需要单独向管理员汇报。
春三走进保密联系室,检查完设备之后,输入了自己的密码,她是唯一有向管理员汇报权限的技术人员,但也仅限于汇报,汇报后她也只会收到管理员的消息送达确认,不会有别的反馈和交流。
但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春三把消息加密汇报之后,系统没有任何反应,屏幕上也只有她发送完毕的提示,没有收到任何确认。
等了两分钟之后,她关掉了屏幕。
虽然没有人见过管理员,但他们就像是与系统共生的存在,任何时间联系,都会在线。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让她有些茫然。
并不害怕,也并不慌乱,更不绝望,唯一的感受就是茫然。
有一瞬间宁谷以为自己回到了鬼城,四周一片黑暗,不时刮过的风,吹透了他身上的衣服,很冷,有种小时候打了人被团长扒光了捆在庇护所门口展览的错觉。
他原地转了一圈,发现黑暗中有一个亮着的地方。
方形的,看上去像个走廊或者什么通道的横剖面,没有门,也没有别的任何能看清的东西。
这是连川的回忆吗?
宁谷站着没动,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谨慎地想要再思考一下。
他第一反应是那个“密钥”,但小孔的大小顺序他并没有回忆完,就感觉四周一下黑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所以不一定是那个什么大小大小的,那就是连川?
连川开始剥离了?主动把他拉了进去?
如果能这么做,当时在失途谷为什么不行?
站了一会之后他确定了没有什么异常,触发的原因暂时先放在了一边,如果这是连川相关的回忆,他需要尽快弄清都有些什么。
没上来就先粉身碎骨疼一通就已经很幸运了。
宁谷慢慢往那个亮着的方块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这的确是个走廊,看不到光源,哑光的银色金属,宁谷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平整的建筑,有些好奇地伸出手,轻轻在入口的墙面上摸了一下。
很失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川的记忆里没有触碰过所以没有留下触觉,宁谷只有摸到了东西的感觉,钝木之下没有任何触感。
走进走廊之后,宁谷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入口已经消失了。
身后也是长长的一条走廊。
他现在站在了一条不知道通向哪里的走廊的中间位置。
他迅速回过手,伸出手撑住了右边的墙,这走廊两头都是一样的,如果不小心转了个身,他还真怕自己会记不清哪边是哪边了。
既然进来的时候是面朝前,他就应该先往这边走。
不再回头,宁谷摸着墙,慢慢往前走了过去。
走了几步之后,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宁谷转过头,看到了几个全身穿着制服的人,脸上都戴着护镜,看不清样子。
但走在几个人中间的,宁谷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连川。
连川没有穿制服,只穿了一套浅蓝色的睡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押送到什么地方去。
“连川!”宁谷低声叫了连川一声,“喂。”
连川表情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任何反应。
“连狗,”宁谷只能赶紧跟上,“是我,宁谷。”
连川依旧没有反应。
宁谷估计这么喊是没有办法交流的了,只能先跟着,又仔细看了看连川和四周的人。
押送连川的这几个人身上的制服是宁谷没有见过的,主城什么治安城卫清理队,制服什么样旅行者都很清楚,没来过主城的旅行者很多都知道,毕竟一眼扫到就该逃命了,谁都得记清楚。
他盯着制服扫了一遍,没有看到任何标志,于是视线又放回了连川身上。
连川看着跟他之前见到的样子差不多,头发更短一些,脸色有些苍白,这段回忆应该就是这几年,不是少年阶段。
宁谷松了口气,连川似乎是小时候和少年时期遭罪比较多,后来大概去清理队干活,没时间受虐待了。
走廊很长,宁谷一直跟着往前走,路过了好几个锁着的门,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不过门上都有数字,他都记了下来。
四个数字,能记住多长时间,记得准不准,那就不好说了。
走廊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一直目视前方的连川突然向右边转过了头。
宁谷就在他右边,赶紧抬手晃了晃,想着是不是能交流了,但马上就发现连川的视线跟他并不交汇,而是落到了他身后的墙上。
他回过头,发现本来什么都没有的墙上,出现了一字排开挂着的四幅画!
宁谷猛地停住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墙。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画,但他想象过。
这一看就是画!非常逼真的画。
但让他震惊的不仅仅是他在连川的记忆里看到了画。
而是这画……画的是人。
半身。
大小跟真人差不多。
衣服都不一样,发型也不一样,甚至表情也各异,但四幅画上,依旧看得出来,都是同一个人。
他自己。
宁谷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在连川的一段记忆里,看到了画着自己的四幅画。
几秒种之后他才回过神,强迫自己从震惊的情绪里脱离出来,仔细地盯着这几幅画,这画一定有什么蹊跷。
画的大小都一样,用银色的框挂在墙上。
画框上没有标记,也没有文字和数字。
他又凑到面前看了看。
画的背景都是黑色,除了人像,也没有任何标记。
但宁谷瞪着眼睛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终于发现了每幅画的黑色背景里,在人的左边,都有一个黑色的门,门上有深灰色标记。
如果不是这么盯着看,根本发现不了。
都是一个圆圈,里面有不同的线条,从左到右,一条波浪纹,三条波浪纹,四角星和一条竖着的直线。
“这些是……”宁谷回过头,想跟连川说话的时候,发现连川和那几个穿制服的人都不见了。
他赶紧往前追了过去,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滑门,关着的,他不知道连川是不是进了这道门。
抓着门拉了几下,也没有任何作用。
他又把耳朵贴到了门上,也听不到声音。
“啊……”宁谷有些郁闷,手撑着门,低头对着门踢了两脚。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位。”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扫描检查通过,指标正常。”一个女人的声音。
宁谷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门消失了,走廊也消失了。
他回到了漆黑的寒风中。
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
“参宿四准备契合。”男人的声音说。
参宿四。
宁谷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恐惧和不安裹在寒风里瞬间袭来。
范吕喝了一口酒,把酒瓶往狞猫面前递了递:“尝一口吗?”
狞猫转开了头。
“这么正经干什么,酒是多好的东西,世间一切美好……”范吕晃了晃酒瓶,“都在这里头。”
狞猫起身,一爪子拍掉了酒瓶,酒瓶砸在地上,碎了一片,酒流了满地。
“哎,”范吕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喝酒,我也答应了你们,这小子在这里的时候我要保持清醒,但是太难了不是么?”
狞猫趴回沙发上,看着床上躺着的宁谷。
不吃不喝没醒也没动过已经两天了的宁谷。
活倒还是活着的,但是屁股可能已经被压扁了,它和范吕都不是什么细心体贴的人,两天也没有谁过去给宁谷翻动一下。
这会儿想起来了,它就还是又站了起来,去翻个面吧。
“以后这种事别再找我了,”范吕仰着头靠在椅子上,“是好是坏是活着是死,我都不关心,我只想喝点酒,醒了喝,喝了睡,世界在不在我都不想管……”
狞猫没听他念叨,走到了床边,用后腿站了起来,爪子放到宁谷胳膊上,往里推了推。
看着算是稍微有点瘦的宁谷,居然推不动。
仿佛实心黑铁。
它鼻子里轻轻喷了出一点气,又用力推了一下。
“放开我!”宁谷突然吼了一声。
没等狞猫和范吕反应过来,他身体向上一弓,猛地弹了起来,直接从床上跳到了地上。
狞猫被他这动静惊得从后颈到尾巴的毛全都竖了起来,原地起跳,跃到了床上。
范吕本来仰着头,宁谷跳起来落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猛地一收脖子,“咔”的一声。
“啊!”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半天,“你怎么醒了?梦到什么了?”
宁谷一脸惊恐地愣在屋子中间,过了好一会儿,脸上才慢慢恢复了血色,表情也缓和下来。
“我睡了多久?”他看着范吕。
“两天,”范吕也看着他,“没吃没喝没动。”
宁谷这才开始感觉到全身都是酸痛的,他咬牙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腿。
“你怎么了?”范吕说,“突然晕倒,一晕就是两天,又突然醒。”
宁谷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开口:“我只跟连川说。”
“那你等吧,”范吕一挥手,“你跟他鬼城见,慢慢说。”
“我饿了。”宁谷说。
“我这里没吃的了,”范吕站了起来,“你喝点水,缓一缓,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我不出去。”宁谷说。
“嗯?”范吕愣了愣。
“车来之前,我不离开这里,”宁谷说,“我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意思是我出去给你买吃的回来?”范吕说,“老大在我这里都没这么大面子。”
“没事,”宁谷坐回了床边,“我先不吃了。”
狞猫跳下了床,走到门边,推开门出去了。
没多大会就叼了两盒配给回来,放到了桌上。
“谢谢老大。”宁谷坐到桌边,打开配给,两口就把一盒配给都塞进了嘴里。
“你没事吧?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范吕看着他,“怎么感觉你这么不对劲呢?”
“没事。”宁谷又打开了一盒配给。
“脑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范吕又问,“你晕过去的时候老大垫了你一下,但是你头砸在地上了。”
宁谷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冷不丁摸到了一个大鼓包。
完了!
他跳了起来,英俊的鬼城门面的脑门儿上居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包!
范吕倒是很能理解他,马上递了个小镜子到他面前。
宁谷抓过来对着自己照了照。
脸上的伪装已经被清理掉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有头上一个红肿着的包。
但是他没有再看第三眼,猛地把镜子扣到了桌上。
“一组就位,”龙彪跨在A01上,“运送箱已经装妥。”
“二组就位。”
“三组就位。”
……
清理队十个小组,都已经就位。
唯有六组没有汇报。
连川的六组。
代理组长是李梁,但他保持了静默。
“全员待命,”雷豫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出,“任务,护送07353运输箱到目标地点,任务开始后发送具体坐标。”
“收到。”龙彪回答。
他身后是一辆运输车,车体很低调,看上去跟主城系统运输物资的车没有什么区别,任何人都不会留意的那种。
但车厢里放着的,是剥离状态下被密封在作训部特制运输箱里的连川。
鬼城过来的车,已经到了主城外,大批的旅行者正在蝙蝠的引导下,从各个“出站口”涌进主城。
旅行者的核心成员全数出动。
他们没有隐藏行踪,没有大批地先躲进失途谷。
而是无所顾忌地呼啸着,冲到了D区的街道上,接着开始冲击通往C区的通道。
所过之处烟尘四起,一片狼籍。
以前这样的情况如果发生,清理队会是阻止旅行者的最强主力。
但今天,清理队全员都守在通往城外列车的沿途道路上。
装着连川的密封箱,将在列车开向鬼城的时候,被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