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七点半准时响起来。
姜翡困得天旋地转,无比艰难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她看看窗外,看看日历,晕乎乎的脑袋总算清醒一点,今天周五,还要上学。
想到这里,她趿拉着拖鞋下楼,一路走得啪嗒啪嗒。吴妈人还在厨房里,听到声音就知道大小姐下楼了,招呼她:“今天起得这么早?来吃饭。”
姜翡打着呵欠环顾了一圈,发现昨晚消失的姜濯居然真的准时出现在了餐桌上。湿漉漉的伞放在小阳台的伞筒里,衣架上挂着大衣——演得太像,好像他昨晚真的住这儿似的。
姜濯低着头,面前摊开着砖头厚的一本硬皮书,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一眼都觉得头晕,手里拿着支铅笔,一边读一边划着什么。
她没跟姜濯打招呼,默默走到餐桌另一头,拉开凳子,在心里感慨这位哥哥真是装得别出心裁——好歹也拿份报纸吧?现在又不是十六世纪,谁捧着本能砸死人的书围着壁炉夜读《十日谈》啊?
厨房里面丁零当啷的,吴妈端着碟子出来,稀奇地看她一眼:“你脸这么红成这个样子?”
姜翡说:“我气色好,白里透红。”
吴妈不信她这套油嘴滑舌的鬼话,赶紧解了围裙,用手背探一把她的额头。手背刚挨上额头,吴妈就差点跳起来:“要死了,你刚刚下楼,我就看你不对劲。人都要烧着了,还白里透红?”
姜翡把手贴在自己额头,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说:“哪有烧着啊?您这也太夸张了。”
吴妈让她赶紧去沙发躺着,一边去找温度计和药箱,一边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你就是不听话,一淋雨就发热,我不是同你讲了明天再拿吗?不差这一个晚上。”
其实只是低烧,喉咙也不疼,所以起床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姜翡被吴妈训得脑袋里嗡嗡的,口音都被带到上海来了:“哎呀,很着急的呀,老师一定要我昨晚交出的呀。”
“别当我不晓得,你就是要拖到最后一天才肯做。”吴妈撕掉退烧贴的包装,往她额头上一贴,嫌贴的不够牢似的,又赏她一记爆栗:“糊弄老太婆没读过书。姜濯,你们读书的作业,老师催得这么急?”
大雨天神经兮兮地跑出门淋雨、淋雨又恰巧在门口遇到他、第二天又恰巧发着烧出现在餐桌上,琼瑶剧都不拍这种狗血桥段。姜濯把椅子推回去,椅子脚擦过地板,咯吱响了一声:“确实没这么急。”
这个人说起话来,喜欢在“暂时”“确实”这种词上加重音,听上去只是礼貌疏离,一句话翻来覆去想上好几遍,才知道那层客气下面藏着绵密如针的讥诮。
姜翡脑袋里一股火被冰冰凉凉的退烧贴压着,好声好气地跟吴妈解释:“不是拖到最后一天,我就是忘了。”
吴妈批评她:“不长记性。”
她虚心接受。
一边的手机响了一下,施沅尔发的消息:“今天不去上学了,姜姜,你孤军奋战了,要努力哦。”
配图是一张在医院打点滴的照片。
姜翡问她:“你什么病?”
施沅尔:“你骂谁呢?”
姜翡深感冤枉:“我问你得的什么病。”
施沅尔:“病毒性感冒,由于传播速度快、传播范围广,本人被医生建议在家修养。静安寺,我爱你。”
姜翡现在真的想骂施沅尔了。
去诊所看医生、确诊病毒性感冒、配药,回了家已经快要下午,姜翡往沙发上一靠,看着窗外发呆。
春天总是下不完的雨,葱茏浓郁的春天在连绵潮湿的雨里像绿颜料一样化开,沙沙的树叶在流淌,落地窗的玻璃也是液体,总是湿漉漉的。
厨房里还炖着咕噜咕噜的鱼片粥,姜翡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外面摇曳的树枝沙沙地擦过玻璃,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暗不暗的黄昏,雨还没停,淅沥沥的。姜翡揉揉眼睛,慢慢坐起来,才发现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厚厚羊毛毯子。
吴妈从厨房里出来,摘掉烤箱的隔热手套,招呼她:“阿绛醒了?去洗把脸,好吃晚饭了。”
姜翡乖乖地洗脸洗手,慢腾腾地顶着三十八度的脑袋移到餐桌上,听吴妈絮絮叨叨讲家常:“多吃点,今天做多了菜。本来我想着正好,结果小纨又不回来了,姜濯么又要去老太太那里,我看着是要吃不完。”
姜濯不在,真是天大的好事,姜翡还在那里打呵欠:“吃得完。今天怎么不叫醒我?”
“本来要叫的。我就喊了你一声,你都没醒,直接甩个枕头过来,”大概是那个画面很好笑,吴妈没忍住,笑出了声,“姜濯站在门口,你嗙得一记,直接砸他身上了。”
姜翡看看沙发到大门的距离,认为吴妈又在使用夸张修辞。
吴妈:“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自己问他好了。”
姜翡:“我才不问。”
“哦对了,”吴妈想起了什么似的,擦擦手,去冰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来:“喏,昨天晚上姜濯给你带的蛋糕,我忘了拿给你了。我跟你说了的呀,他其实很好说话的呀。”
白色纸盒、银灰色丝带,盒子过于眼熟。姜翡看着里面更眼熟的许阿姨招牌纸杯蛋糕,感到大脑的温度直接冲破五十度:“……我今天没胃口,要不您吃了吧?”
吴妈说:“那怎么成名堂?人家特地给你买的。放着吧,明天再吃。”
姜大小姐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毛病适时发作:“那都隔了两夜了,都不新鲜了,我不吃。”
“他今天早上也让我别拿给你了,”吴妈被她那个满眼嫌弃的表情逗笑了,说:“但这种又不是鲜奶油,糖霜糖粉呀,跟饼干差不多的,你吃饼干还讲新鲜?”
姜翡说:“讲。”
协商无果,姜翡面无表情地提着蛋糕回了楼上,给病号朋友施沅尔实时播报今日新闻。
施沅尔也不知道该评价此人会说话还是不会说话,决定绕过争论问题,“你真的不回家?恨意日积月累,今天病中砸抱枕,明天梦里杀人,后天你就要上社会新闻。”
姜翡慢慢打字:“可是我阿姨真的挺喜欢我的。”
虽然奶奶没去世之前经常给她灌输“继母都是拿开水烫小孩儿的坏女人”这种观点,但是段纨对她真的不错,有时候特意在北京转个机,抽出半天带她逛商场,买蓝莓蛋糕,买漂亮裙子,买毛茸茸的泰迪熊。
墙头草小孩立场不坚定,被三瓜俩枣收买,顶嘴老太太“阿姨明明对我很好”,“那是爸爸的女朋友,又不是后妈”等等等等的通敌叛国言论,气得奶奶拿报纸卷成卷揍她屁股。
她像是没睁开眼睛的小猫小狗小鸭子,服从本能往温暖的地方拱脑袋。衡山路的老房子热闹得很,有段纨有吴妈有热乎乎的桂圆糖水。
谁都想去暖和的鹅绒被子里睡个懒觉,她向自己的劣根性投降,承认自己不免其俗地成为这个“谁”的几千万分之一,但偶尔发呆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恋恋不舍的不是这份热闹。
上周刚考完期中考试,最近没什么考试,学校里的老师很爽快地批了三天的假期,请姜翡这位具有传染性的同学务必在康复后再重返课堂。
姜翡在家里心平气和地打了三天游戏,亲眼目睹姜濯每天打卡上班,早八晚八地来吴妈跟前点个卯,带着那本砖头似的书准时出现,晚上准时消失。
周末下午,吴妈家里有事出去了,姜翡照例拉了窗帘,在客厅打游戏。她在柜子里找了半晌卡带,大门门锁“咔哒”转动了一声。
是姜濯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声音。她听两个人在玄关聊了一会儿,明白了个大概。不认识的声音的主人叫贺昀长,他父亲从前是段正驹的部下,后来调任去了亚洲司,但和段家走动还是很密切。夏学期有两个礼拜的期中假期,他跟着父亲回国,又抽出一天来拜访段正驹。
贺昀长跟着姜濯进门,吹了声口哨,东看看西看看,随口问他:“咱妹妹呢?”
姜濯把门关上,低头看了眼手机,没接他这一茬:“老头子问你晚上几点过去。”
“再说吧,暂定六点,具体得看我爸的时间来。”没开灯,屋子里暗得有些逼仄,贺昀长走了几步,被一堆窸窸窣窣的东西绊倒,猛地扑在地上,正要骂人,抬眼一看,四周堆满没拆的礼盒、随便塞在防尘袋里的靴子、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镯、几根缠在一起的项链坠着硕大宝石,一地珠光宝气的乱象。
姜濯拍开灯,贺昀长看着这个被各式Logo装点得蓬荜生辉的杂物堆,愣了几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可以啊,灰姑娘妹妹有点水平。知道你是块铁板踢不动,gold digger挖到阿姨身上,牛逼。”
姜濯没答他的话,也没解释什么,“你先起来。”
那边的声音吵吵嚷嚷的,却听得很清楚。姜翡翻找卡带的手停了一下,塑料壳子“咔哒”一声轻响。
“还有客人?哥,今天怎么这么热闹?”贺昀长听到响动,笑嘻嘻地往客厅看了一眼。
客人背对着他们,短头发烫得弯弯卷卷,个子不低,套着件灰色卫衣,像是英剧里气质忧郁的流浪诗人。
电视亮着,暂停的游戏界面,一辆耀武扬威的明黄色Hennessey Venom GT横在屏幕中间,穗型踏面、银灰镀铬轮眉,涂装尾翼上飞扬跋扈一道银线。
贺昀长看得眼睛一亮,往左边走了好几步:“兄弟,车改得不错啊。自己涂的?”
地上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流浪诗人点了点头,没说话。
上周贺昀长刚从竞技场抱得爱车归,正缺个性化改造。他又欣赏了一遍,感叹完美设计:“帅啊,这个尾翼、这个车门涂装…兄弟,你是参考了库里的哪套代码啊?我都没见过这样的。”
“还行吧,”诗人用力推上抽屉,转过身来看着他,语气很是诚恳:“我按着我家里那辆儿喷的,屏幕上好看,真看着也就一般般。”
对面的人一说话,贺昀长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没开口,那双眼睛一望过来,他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了——尖尖下巴,翘着的唇角,眉眼尤其冷丽,雁翅似的睫毛格外长而密,斜斜地撇开,弯月似的眼角轻轻一勾,勾得一双眼睛波光潋滟,秾艳得像是古诗里联翩绮思的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么一张脸,他还管人家叫了半天的兄弟。贺昀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卡了壳,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终于回过头去看姜濯:“这、这是…?”
还没等姜濯回答,流浪诗人捋了一把头发,先伸出手去,笑眯眯的:“免贵姓digger,单名一个gold,您哪位啊?”
几句话被她原封不动地踢了回来,贺昀长这才知道古人诚不欺我,背后不能说人闲话。他转过头去,眼巴巴地看着姜濯,满脸都是“救救我救救我”。
别提帮他打圆场,姜濯看上去已经快没耐心参与灰姑娘和势利眼的对话了,简短介绍道:“姜翡。”
流浪诗人笑眯眯地站在他对面,也没说话,一脸戏谑的样子,好像在说“我看你怎么办。”
三秒思考时间结束,贺昀长头上“噌”地冒出了一个灯泡,一拍脑袋,装出恍然大悟神情:“这说的什么话,什么digger不digger的,多生分啊。三弟,我是二哥啊,我们在桃园见过的!”
诗人妹妹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仍然钉在原地。
贺昀长以为《三国演义》已经触及妹妹知识盲区,又换了个路子打圆场:“有缘份,妹妹,说起来咱们是真的有缘分。听过京剧吗?Beijing Opera,知道吧?你说这不是巧了吗,咱们在唱脸谱里也见过,不过我是白脸战长沙那个,你是黑脸叫喳喳那个。”
不是红脸的关羽战长沙吗?这人在说什么?
姜翡按着脸谱往下排了一轮,这次脸是真的黑了,深吸口气:“…你哪只眼睛听到我叫张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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